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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 December

待到十月,我的松树用它们被蹭掉的树皮告诉我,雄鹿是什幺时候开始兴高采烈起来的。八英尺高的短叶松独行侠似乎格外有魅力,能让雄鹿相信,世界需要些刺激。这样一棵树必然是逆来顺受的,总被蹭得格外厉害。在这样的对抗中,唯一的公理就是,树越是受到折磨,就有越多松脂黏在雄鹿那不怎幺闪亮的鹿角上。

奇怪的是,只有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松树才会遭遇松象甲,背阴处的却总能得免于难。这也算是祸兮福所倚吧。

林间的闲谈有时很难懂。一个隆冬时节,我在一个榛鸡窝下面的排泄物里发现了些没有完全消化的东西,认不出是什幺。它们像是小号的玉米棒,只有半英寸长。我绞尽脑汁,寻遍了本地每一种榛鸡食物,也没能找到任何有关这种“玉米棒”来历的线索。最后,我切开一枚短叶松的顶芽,在芽心里找到了答案。榛鸡吃掉这些顶芽,消化了树脂,在嗉囊里磨去了它的鳞苞,只留下“玉米棒”,事实上,它就是未来的“蜡烛”。可以说,这只榛鸡预支了短叶松的“未来”。

每年六月,总有几棵乔松的“蜡烛”突然开始发蔫,接着很快便发褐、死去。那是松象甲钻进芽孢里产了卵,幼虫孵出后便沿着木髓向下钻,将嫩枝杀死。这样一株失去了领头羊的松树注定受挫,在接下来冲向苍穹的竞赛中,余下的枝丫谁也不服谁,个个争先恐后,结果,整株树便长成了一簇灌木。

威斯康星州有三种本土松树(北美乔松、脂松和短叶松),它们对于适婚年龄的看法截然不同。早熟的短叶松有时离开苗圃一两年就能开花结果,在我那些十三岁的短叶松中,好些连孙子辈都有了。而我的十三岁脂松这年才第一次开花。至于乔松,更是还不到时候——它们严格遵从盎格鲁-撒克逊信条:自由、白色、二十一岁。

五月的“蜡烛”好似芦笋芽般柔嫩脆弱,一只鸟落在上面常常就能将它折断。每年春天我都会发现一些这样遭到“斩首”的树,每株树下的草地上都散落着它萎蔫的“蜡烛”。发生了什幺很容易推断,但十年以来,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鸟儿折断“蜡烛”的情形。这用事实告诉我们:未必眼见方才为实。

若不是如此多样的社会观,我的红松鼠的菜单就要短上许多了。每年仲夏,它们开始撕扯短叶松果剥籽,每一棵松树下都堆满了它们年度盛宴的残骸,任何劳动节野餐制造出的瓜皮果壳都不会像它们这样多。不过,总会有松果留下来,健康茁壮,在成簇的一枝黄花中抽枝发芽。

松树爱聊天,闲言碎语也不少。从它们的闲聊中,我能了解到在我去城里的一个星期里发生过什幺。比如,三月里,当鹿开始频频光顾乔松时,取食的高度能告诉我它们究竟有多饿。饱餐过玉米的鹿很懒,啃咬的嫩枝不会高出地面以上四英尺;然而,一只真正饿了的鹿却能抬起前脚够到八英尺高处的枝叶。就这样,不必在场,我便能知道鹿的饮食状况如何,也不必亲自走访,就能了解邻居是否已经收获了他们的玉米。

很少有人知道松树会开花,知道的人大多数又太无趣,只把这鲜花狂欢看作例行生理功能的一环。所有看破红尘的人都应该把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消磨在松林里,戴眼镜的人更该多准备一条手帕。即便就连戴菊的歌声都没能拨动来者心弦,那绵密纷扬的松花粉也足以令任何人感受到这个季节澎湃的激情。

如果只有一棵松树显示曾有某个饥馑之年,左邻右舍却都查找不到记录,你就可以放心推断那只是某场地区性或个体的危机:火舌舔舐、田鼠啮咬、风灾,也可能是我们称之为土壤的那个黑色实验室遭遇了某次波及不广的小小瓶颈。

年轻的乔松离开父母能生长得更好。我熟知整片林地,其中的年轻乔松哪怕生长在向阳地里,还是照样被它的长辈们压制得又矮又小。可某些林地里却不存在这样的压制。真希望我能知道,这种包容性的差异究竟是在于年轻一辈、长辈,还是土壤中。

当然,和人一样,松树也会遭遇荒年,这些都以生长缓慢的方式被记录在册,就像是树枝上间距较短的相邻环纹。如此一来,对于行走在松林间的人来说,这些间距便是可任意阅读的松树自传。要准确推断出灾荒年份,你通常得将数出的年份再往前推一年。这幺说吧,既然所有松树在一九三七年都长得慢,那就意味着一九三六年发生过普遍的大旱。反之,所有松树在一九四一年都长得特别快,也许是因为它们看到了乌云将至,因此才格外努力,想以这样的方式告诉全世界:哪怕人类迷失了方向,松树依然知道该何去何从。

松树和人一样,对伙伴都很挑剔,好恶丝毫不加掩饰。就像乔松和悬钩子、脂松和花大戟、短叶松和香蕨木,两两之间都极其亲密。如果在悬钩子的地盘上种下一株北美乔松,我能肯定地说,不出一年它就能长出成簇的壮实芽苞,在新生的松针上开出泛着幽蓝的花,向你诉说,它有多健康,同伴有多可心。它比草地上的兄弟长得更快,花开得更多,即便它们是同一天种下,得到同样的照料,植根在同样的土壤。

如果你崇尚节俭,就会发现松树是个与你志同道合的好伙伴。和那些不存隔夜粮的阔叶树不同,它们从来不会寅吃卯粮,反倒是完全依靠上一年的积蓄生活。事实上,每一棵松树都有一本公开的存折,每年六月三十日之前,存折上都会记下当年的现款余额。到这一天为止,如果它那成熟的“蜡烛”上长出了一簇十枚或十二枚顶芽,那就意味着,它已经储备了足够的雨水和阳光,有力气在来年春天里再向着天空蹿高两英尺,甚至三英尺。如果只有四枚或六枚顶芽,它的冲劲儿就会小一些,可就算如此,它依然特立独行,坚持着量入为出的风格。

十月,我喜欢行走在蓝色的羽翎间,它们自悬钩子叶铺就的红色地毯上升起,笔直、强壮。也不知它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福。我只知道,我能感受到。

松树的新年始于五月,那是枝端顶芽变成“蜡烛”的时候。无论是谁为这新生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的心灵都是敏锐的。“蜡烛”听上去似乎毫无新意,只是指代了一些明显的事实:新枝质地如蜡、竖直向上,而且脆弱易折。但松间的居民知道,“蜡烛”还有一重更深的含义——它的顶端燃烧着永恒的火焰,照亮通往未来的道路。五月复五月,我的松树跟随“蜡烛”的指引向天空伸展,每一株都笔挺正直,只要在终场号角吹响前有足够的时间,每一株都必定能够抵达终点。唯有极老的松树,才会在最后忘记了诸多蜡烛中谁是最重要的那一枝,从而被天空磨平它皇冠的锋锐。你或许也会忘记,但在有生之年里,你亲手栽下的松树绝不会忘。

松树赢得了“常青”的名声,方法一如政府用以打造“永恒”表象的策略:任期制。每年,新生的枝头上长出新的松针,花上一段相对漫长的交接期替换掉老的松针,就这样,让漫不经心的观景人以为松针永远都是绿的。

将种植的季节限定在春天是好事,因为凡事都要适度才是最好,即便铁锹也不例外。其他月份里,你可以观察松树渐渐长成的过程。

每种松树都有自己的章程,章程里根据松针适宜的生活方式规定了它的任期年限。比如,乔松需要它的松针留任一年半,脂松和短叶松的任期则是两年半。接任的松针六月就职,离任的松针十月发表告别演说。演说辞书写着同样的内容,用着同样的茶黄色墨水,墨水同样都会在十一月里变成棕褐色。然后,松针落下,被收纳归档,丰富着挺立者的生存智慧。就是这点滴积累的智慧消去了松下行人的脚步回响。

为什幺铁锹被视为苦工的象征?也许是因为大部分铁锹都太钝了。自然,所有做苦工的人都有一把钝铁锹,但我不确定这两者间究竟谁是因谁是果。我只知道,只要一把握在有力大手中的好矬子就能让我的铁锹在插进松软土壤时唱起歌来。有人说锐利的刨子、尖利的凿子和锋利的手术刀里藏着乐曲,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曲子,来自我的铁锹——栽种松树时,它就随着我的手腕翻转歌唱。我怀疑,那些为了在时间竖琴上敲出一个清晰音符而煞费气力的家伙,只是错在选择了太难驾驭的乐器。

有时,我能从我的松树身上学到比林地政治学、比天气和风信都更重要的东西。这总是发生在数九隆冬里,似乎特别偏爱阴沉的黄昏,雪抹去了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寂静之中蕴含着最深沉的哀伤,重重压在每一个活物头顶。尽管如此,我的松树,每一株都背负着积雪,笔直挺立着,一排又一排,在远远的暮光之下,我感应到了远不止成百上千株松树的存在。每当这时,都会有难以言喻的勇气注入我的身体。

上帝在第七日满意地结束了他的手工劳作,可我留意到,从那之后,他对于其中优劣就再也不置一词。我猜,一方面是他言之过早;另一方面,比起充作遮羞布和衬托天空来,树木的挺立本身就似乎更加重要。

65290

如果他的腰背够强壮,铁锹够锋利,到最后也许能种下上万株树。等到第七年,他就可以拄着他的铁锹,望着他的树,看着它们都甚好。

为一只鸟戴上环志,就是拥有了一张博大奖的彩票。我们大多数人都握着赌自己生死的彩票,却是从保险公司买来的。保险公司太精明了,不会把真正公平的机会卖给我们。戴上了环志的鸟儿却不同,这张彩票牵系着的究竟是一只已经坠落的麻雀,还是一只早晚有一天会再次撞进你的陷阱以证明它还活着的山雀,这才是客观公正的赌博。

创造这件事,通常来说都是专属于上帝和诗人的,但只要知道该怎幺做,普通些的人也能绕开这种限制。比如说,要种松树,并不需要假手上帝或诗人,你需要的只是一把铁锹。有了这个规则上的微妙疏漏,任何大老粗都能说:要有树——就有了树。

新手因为给新鸟套上环志而激动,他在玩一种与自己竞赛的游戏,努力要打破此前保持的总数记录。而对于老手来说,为新鸟套上环志只是愉快的例行公事,真正的激动在于捕获许久以前曾套上环志的鸟儿,对于这只鸟的年龄、冒险经历,乃至于从前的饮食情况,你甚至比它自己更了解它。

Pines above the Snow雪地上的松

就像在我家,五年来最重要的“博彩”问题始终是:黑顶山雀65290号是否又活过了一冬?

科学对于家园领域知之甚少:它在不同的季节里面积有多大?领域内必须有什幺食物和植被?它在什幺时候,以什幺方式抵御入侵者?还有,它的领主究竟是一个个体、一个家庭,还是一个族群?这是动物经济学——或生态学——的基础。每个农场都是一本动物生态学的教科书,林间生活的知识就是这本书的释义。

从十年前开始,每年冬天我们都会设下陷阱,捉住农场里绝大多数的黑顶山雀,为它们戴上环志。初冬时,陷阱困住的几乎都是没有环志的鸟儿,看来它们多半都是当年的新生儿,一旦戴上了环志,以后就可以被“追本溯源”了。冬日渐深,陷阱里不再出现没有环志的鸟,我们便知道,本地鸟儿大部分都是有标记的了。根据环志编号,我们能说出眼下有多少鸟,其中又有多少是在之前一年就戴上了环志的幸存者。

当天傍晚,日落时分,我在西面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杨树林里看见一只榛鸡探出头来。那里也没有爪印。故事清楚了。当松软的雪铺满地面时,这些鸟儿靠翅膀而非双脚巡视它们的家园,范围直径半英里。

65290是“一九三七级”的七只黑顶山雀之一。第一次进入我们的陷阱时,它看起来并没有什幺特别。和它的同班同学一样,面对牛脂时的勇猛压倒了它的谨慎。也和它的同学一样,它在被取出陷阱时啄了我的手指。等到戴上环志被放开,它拍拍翅膀飞上一根树枝,微微有些恼怒地啄着它崭新的铝制脚镯,抖抖乱了的羽毛,轻咒两句,便急急忙忙飞去追赶它的同伴了。它多半没能从这经历里总结出什幺哲理(类似“闪亮的并不全都是蚂蚁蛋”之类的),因为就在这同一个冬天里,它又被捉住了三次。

夏天时,我曾留意到一丛幼嫩的槭树下长着许多龙葵。我到那儿找寻了一番,在一段树干上找到了榛鸡的爪印。这些鸟儿没有费力去跋涉雪地,选择了踏着它们领地里的树干行走,四处啄食暴露在外的浆果。这是在倒下的栎树往东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第二年冬天,我们的诱捕结果显示,七“人”班缩减成了三个,第三年是两个。到了第五年,65290号已经是它那一辈里仅存的硕果。虽然表面上依然没有显示出任何天赋异禀的模样,可它显然拥有非比寻常的生存能力,这是有据可查的。

倒地的树冠周围和下方都没有足迹。很显然,这些鸟是直接飞进去的,问题是,从哪里飞来的呢?榛鸡必须吃东西,零度的天气里尤其如此。于是我检查它们的粪便来寻找线索。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我发现了芽鳞,还有已经冻结的龙葵浆果坚韧的黄色果皮。

第六年,65290没出现,接下来四年它也都一一缺席,“战斗中失踪”的结论如今可以确认了。

我们的林子里总是住着榛鸡,但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后,我既没在松软的雪地上看见它们,也没能找到任何足迹。就在我几乎要认定我的鸟儿已经搬家离开了的时候,我的狗儿盯上了一丛去年夏天倒下的栎树树冠。三只榛鸡冲了出来,一只紧接着一只。

即便如此,在十年来戴上环志的九十七只鸟儿中,唯有65290熬过了五个冬天。有三只活了四年,七只活了三年,十九只两年,其余六十七只在第一个冬天之后就消失了。那幺,如果我要卖保险给鸟儿,大可以算出个稳稳当当的保费数字来。可又有问题了:要用什幺货币来向寡妇们支付赔偿金呢?我猜想,应该是蚂蚁蛋。

我继续沿着足迹向前去,它们通向了我邻居的玉米地,在那里,鹿从雪里刨出散落的玉米粒,还弄乱了一堆禾束。接下来,足迹掉头返回,循着另一条路线回到沙洲。一路上,鹿刨过好几处草丛,低头在里面寻找柔嫩的绿芽,还到一处泉边喝了水。有关这趟夜间旅程图画的勾勒到这里就完成了。从床到早餐,整个行程距离是一英里。

我对鸟儿的了解太少,只能推测65290得以在一众同伴间独存的缘由。是因为它在躲避敌人时更机灵?什幺敌人?黑顶山雀个头太小,几乎没有天敌。那位名叫进化的古怪家伙曾经让恐龙越长越大直至自取灭亡,却极力压缩黑顶山雀,让它刚刚好大到捕蝇草没法把它当成昆虫轻松吞掉,又偏巧小到鹰隼鸱鸮统统懒得把它当作鲜肉来追捕。然后,它注视着自己的造物,笑了。人人都在嘲笑它,热情如此大,成果却如此小。

三头鹿昨日留下的新鲜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见,直穿过我们的林子。我循着足迹往回走,发现了三个紧邻的窝,都背风避雪,藏在沙洲上的大柳树丛下。

美洲隼、东美角鸮、呆头伯劳,特别是体形最小的棕榈鬼鸮,都可能觉得捕杀黑顶山雀还算有些意思,不过我只找到过一次指证真凶的证据:一只东美角鸮的唾余里躺着一个我的环志。也许这些小个子大盗对更小的小个子还存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在夏天,当雀群四散求偶,带环志的山雀会出现在更远的地方,与没有环志的鸟儿结成伴侣。这个季节里,黑顶山雀无须畏惧风,便常常出现在多风的开阔地带。

看起来,天气大概是唯一既不幽默又无肚量的山雀杀手了。我猜想,黑顶山雀的主日学校里一定教授着两大戒律:不可在冬日入风地;不可因风雨湿羽毛。

每年冬天,凡是造访过我家投食点的黑顶山雀都会被抓住并戴上鸟类环志。我的邻居里也有人给山雀喂食,但从不做标记。通过观察带环志的山雀现身过的最远地点,我们知道了,我家山雀群冬季的家园领域直径是半英里,但只包括其中无风的地带。

我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冬日傍晚学到第二条戒律的。当时我在自家林子里看到一群鸟儿归巢。细雨由南而来,不过我敢肯定,清晨之前它一定会转向西北,变得非常冷。鸟群歇在一株死去的栎树里,树皮已经剥落卷曲,变成了各种卷儿、圈儿和窟窿,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朝着不同的方向。若是有鸟儿选择了背对南来细雨却北面门户大开的干爽巢穴,它必定等不到天亮就会彻底冻僵。同样选择干爽巢穴,但四面八方都遮挡严实的鸟儿,才能平安无事地醒来。我想,这便是山雀王国的某种生存智慧,也是65290和像它一样的鸟儿长寿的秘诀。

这个小插曲告诉我,这只兔子对介于它的草甸居所和柴堆防空洞之间的土地了如指掌。否则如何解释那笔直的逃生路线?这只兔子的家园领域至少覆盖了方圆四分之一英里的土地。

黑顶山雀害怕多风之地,从它们的行动中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冬天,它只会在无风的日子冒险离开树林,飞多远不一定,与微风流动的力道成反比。我知道好几个狂风呼啸的林地,整个冬天都看不见一只山雀,然而在其他季节却能随时看到。那些地方之所以风大,是因为奶牛啃光了地面的灌木。银行家向农场主发放抵押贷款,农场主只得饲养更多奶牛,奶牛需要更多草地。对于那位享受着暖气的银行家来说,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只要它不是出现在熨斗街区的街角。而对于黑顶山雀来说,冬日的风便是国境线,圈出了它能够生存的世界。如果山雀也有办公室,它办公桌上的格言一定是:“八风不动。”

狗儿没法抓握斧头,我们其他人忙着伐木劈柴时,它便可以自由地去狩猎。突如其来的狺狺犬吠向我们发出提醒,一只兔子如闪电般从它草丛中温暖的床上蹿起,慌忙奔向别处。它笔直冲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个柴堆,缩进两束捆扎好的柴火之间,那是个摆脱追捕者的安全工事。狗儿象征性地在坚硬的栎木上留下几个牙印便放弃了,继续去寻找其他不那幺精明的白尾灰兔。我们继续劈柴。

它在面对陷阱时的反应颇能说明问题。掉转你陷阱的方向,确保入口处有风吹在它的尾巴上,哪怕只是一缕轻柔的和风,那就算倾尽全国的烈马也无法将它拖到诱饵跟前。换个方向,你的战果或许就相当不错了。羽毛是山雀自带的便携屋顶和空调,背后吹来的风会钻进羽毛底下,又湿又冷。鳾、灯草鹀、树雀鹀和啄木鸟也害怕背后来的风,但论起来,它们的供暖设施更强,对风的耐受力也就更强。自然类书籍里很少提及风,毕竟,它们都是在暖炉边写出来的。

和人一样,我的动物不愿诉诸言语的事情,却常常被它们的行为出卖。很难预料某次泄密会在什幺时候,以什幺方式暴露于人前。

我疑心黑顶山雀王国里还有着第三条律令:须当探查一切喧闹声响。因为,只要我们开始砍伐林中的树木,这些小鸟便立刻出现,盘桓不去,直到树木倒地、树干裂开,露出新鲜的昆虫卵或蛹来款待它们。枪声同样能吸引它们,只是给不出那样让人满意的奖品罢了。

住在我农场里的野生生物不愿直接告诉我,在我的小镇里,有多少地方被纳为了它们日夜巡视的领地。我对此很好奇。因为这可以让我知道,它们的世界与我的领地之间比例如何,进而顺势引出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谁更了解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早在还没有斧子、槌子和枪的年代里,是什幺充当了它们的晚餐铃?或许是树木倒折时发出的声响吧。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一场冰风暴横扫我们的树林,折断的枯木与活枝不计其数。此后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小鸟对陷阱嗤之以鼻,风暴留下的奖品早已将它们喂饱。

Home Range家园之境

65290早已离开,去领受它的报偿。我希望,在它的新树林里,从早到晚都有装满了蚂蚁蛋的好栎树倒下,永远没有风打扰它的宁静或败坏它的胃口。我还希望,它仍然佩着我的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