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宣战以后,因为我的国籍,还有我和犹太人的关系,在纳粹的眼里,莎士比亚书店就被判了死刑。作为美国人,我必须到纳粹总部去注册自己的身份,并且每周得到我所居住的那个区的委员会去报到(犹太人每天都得去报到),因为没有几个美国人在巴黎,所以我们的名字都被记在一个草稿本上,而这本子又经常被乱丢而找不到,我常常帮那里的人一起找。在我的名字和有关我的记录旁边,还有一条小注释:“没有马匹”,我一直没有搞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写。
莎士比亚书店消失了
我一向很少有德国客户,当然,在我变成“敌人”之后,他们根本就不来了 ——直到最后一位德国“贵客”光临,是他终结了一切。一天,一位德军的高级官员坐着辆巨大的灰色军车来到我的书店,下车后,他盯着橱窗里的《芬尼根守灵夜》看了一会,然后进到店里,用完美的英文告诉我他要买那本书。“但这本书是非卖品。”“为什么?”我向他解释说那是我最后的一本,我要保留着它。为谁保留?为我自己。他非常生气。他对我说他对乔伊斯的作品很感兴趣。但我的态度还是很坚决。他大步跨出书店,我赶紧把《芬尼根守灵夜》从橱窗里取下,放到安全的地方。
美国大使馆千方百计说服我回美国,都被我给拒绝了。(回美国的路线是绕道里斯本,他们列出的交通费用非常吸引人,其中有一项是:“运送一只鹦鹉,六美元。”)相反,我和朋友们一起在纳粹占领下的巴黎居住下来。因为我经常和弗朗索瓦一起出门,所以,我和她一样也经历着犹太人所受的各种特殊限制,当然,她必须在她的外套或裙子上配戴那个巨大的黄色“大卫之星”,而我则不用。我们总是骑着自行车出门,那也是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们不能去公共场所,例如剧院、电影院、咖啡馆、音乐厅,或是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甚至连街上的长凳都不能坐。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个阴凉的广场里吃中饭,我们坐在一条长凳旁边的地上,一边鬼鬼祟祟地看着周围,一边很快吞下白煮蛋并喝下热水壶里的茶。这种经验我可真不想重复。
两个星期以后,那位官员又昂首阔步来到我的店里。那本《芬尼根守灵夜》呢?我说我已经收好了。他气得声音发抖,说:“今天我们要来没收你书店里所有的东西!”“请便吧。”我说。他开车走了。
那些从逃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后来回到巴黎,我的法国朋友们看到莎士比亚书店仍在开张,都非常高兴。他们一头钻进我的书堆里,我忙得不可开交。当时有一个名叫弗朗索瓦·伯恩韩(Françoise Bernheim)的年轻的犹太女孩自愿来帮我,她在巴黎大学学习梵文,后来,因为纳粹的新规定,她被学校开除,但是,她的导师鼓励她抄写那些非犹太学生的笔记进行学习,在导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她坚持着学业。
我赶紧去和门房商量,她将三楼的那套没人住的公寓打开(我自己住的公寓在二楼),我和朋友们就用洗衣筐将所有的书籍和照片搬到楼上,还有所有的家具。我们甚至把灯具都给拆了下来,我又请了一位木匠师傅来拆卸所有的书橱。仅仅花了两个小时,书店里就空无一物。一位油漆匠过来将剧院街十二号外的莎士比亚书店的招牌给粉刷掉。那是一九四一年。那些德国人有没有来没收莎士比亚书店所有的东西?如果他们真的来了,他们连书店都找不到了。
在巴黎,有一些支持纳粹的人,他们被人称为是“法奸”,但这些人只是例外。我们所认识的人,个个都是抵抗派。伯特兰——方丹医生就是抵抗运动中非常活跃的分子。她的儿子雷米(Rémi)二十岁的时候死在奥地利毛特豪森(Mauthausen)集中营里,这个集中营最为声名狼藉,环境最恶劣。
最后,他们还是过来把莎士比亚书店的主人给抓走了。
我和老朋友伯特兰——方丹医生一起坐在医院的窗口前吃中饭,看着最后一批难民拥进城里,与他们接踵而来的是德国军队。无休止的机械部队挺进巴黎:坦克车,全副武装的军车,戴着钢盔的士兵双手交叉坐在里面,这些士兵,这些机器,全都是冰冷的灰色,在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向前行进。
在集中营里被关押了六个月以后,我又回到了巴黎,但这次,他们发给我一份公文,上面写着德国军队可以随时任意将我抓走。朋友们都说,与其等着他们再把我送回集中营,还不如我自己来个隐身术。莎拉·沃森(Sarah Watson)小姐就把我藏在她的学生旅馆里,这间学生旅馆位于圣米歇尔大街九十三号。我很高兴地住在房子顶层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同住的还有沃森小姐和她的助手玛赛尔·福尼尔(Marcelle Fournier)夫人。她们给了我一张出入学生宿舍的会员卡,我觉得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德国人好几次试图接管学生宿舍,沃森小姐也被拘禁了一段时间,但是靠着福尼尔夫人神奇般的能力,那里一直开张着,住满了正在学习的学生们。旅馆是美国人开的,也是美国人在管理,但是,因为它是巴黎大学下属的一个机构,所以,大学的负责人设法把沃森小姐弄出了集中营,让她回到原来的职位上。
一九四〇年一个美丽的六月天,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只有两万五千人还留在巴黎。我和阿德里安娜来到塞巴斯托普大道(Boulevard Sébastopol),含着眼泪看着逃难的人群穿过城市。他们都从东门进城,经过圣米歇尔大街(Boulevard St Michel)和卢森堡花园横穿巴黎,然后从奥林(Orléans)和意大利门出城。他们的牛车上堆满了各种家当,家当上面坐着孩子,老人,病人,怀孕的和抱着婴儿的妇女,还有装在笼子里的鸡鸭,狗和猫。有的时候,他们会在卢森堡花园停留,让牛在那里吃草。
我每天都要到剧院街去,当然是偷偷去的,所以我知道阿德里安娜书店里每天发生的事情,我也看到了午夜出版社(Editions de Minuit)出版的最新作品[1]。午夜出版社的出版物都是秘密发行的,而且发行量很大。它的出版人是我的朋友伊芙·德斯维涅(Yvonne Desvignes),她这么做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抵抗运动中的所有著名的作家们都有书出版,其中,诗人艾利亚(Paul Eluard)[2]出版的都是些小册子。
阿德里安娜和我没有加入逃难的浪潮,为什么要逃呢?我的助手加拿大学生露丝·坎普曾试图逃走,结果在壕沟中遭到机枪的扫射,后来还是被俘虏了。
【注释】
莎士比亚书店照常开张,战争愈演愈烈。突然间,德国军队横扫法国,他们离巴黎越来越近,在巴黎居住的人们纷纷逃离,或是准备逃离。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剧院街上一直人流涌动。人们在火车站旁安营扎寨,晚上也睡在那里,希望能够挤上一列火车。有些人开着私家车逃难,但是不久,就因为没有汽油只能把车子弃置在路边。大多数人都是靠着两条腿逃走的,抱着孩子,扛着行李,也有推着童车或手推车,还有一些骑着自行车。同时,不断拥入的还有北方或西北过来的难民,包括比利时人,抛开了他们所居住的农庄和城镇,经过巴黎往西边逃难。
[1] 午夜出版社是1941年由作家让·布鲁勒(Jean Bruller)和皮埃尔·德勒斯克(Pierre de Lescure)在巴黎成立的一家地下出版社,法国被德军占领期间,所有的媒体都在纳粹的控制之下,午夜出版社在1944年8月25日巴黎解放时才公开,在这期间,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出版了许多反对德军占领的作品,作家包括纪德、阿拉贡、尚松、艾利亚等,但基本上都是用笔名写作。二战后,午夜出版社继续活跃至今,50年代,他们最早出版了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法文作品,由他们出版的作家还有阿兰·罗伯——格里耶(Allan Robbe——Grillet)、克罗德·西蒙(Claude Simon)、玛格利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等。
一九三九年夏末,萨瓦省到处都张贴着征兵的告示,征集年轻人入伍。所有的家庭都弥漫着哀悼的气氛。我搭乘了最后一班汽车下山后,年轻的司机就去参军了,汽车也被军队征用。香伯利的车站挤满了背着枪械装备的士兵们,我想方设法才挤上去巴黎的火车,在同一节车厢里还有一位年轻的英国女人,她带着她的宝宝和保姆。她们急着要赶回英国去。她的丈夫在站台上和她们道别,他说他不久就会回英国和家人团聚,他还是不相信战争真会爆发。
[2] 艾利亚(1895——1952),法国诗人。
战争和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