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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有一次我对他开玩笑地说:“看看你,穿得这么衣冠楚楚的,肯定是刚刚去过一个沙龙聚会。”他大笑着,把手指头伸进帽子上的一个破洞中。他提到一位什么王妃的名字,“西尔维亚,你应该是认识她的吧?……但她是一个美国人呀!”我认识的王妃实在少而又少。我也会问他:“我到了一个沙龙里究竟能做些什么呢?”然后我们会因我奇怪的处事方式而放声大笑。

瓦莱里非常健谈,在沙龙中很受欢迎,他也很喜欢去参加这类聚会。但是,瓦莱里绝对不是一个势利眼,有时候,我也拿这事和他开玩笑,他告诉我说,在写作之余,那些茶杯的碰撞声和叽喳的说话声对他很有益处。他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替自己冲了咖啡之后,就开始工作。他喜欢清晨时分,因为房子里非常安静。

在二十年代中期,我们的朋友瓦莱里被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在他的那批朋友中,他是第一个获选的。当时,大家都觉得这事很无聊,他的许多朋友都觉得他根本就不应该接受。但是,等轮到他们入选时,他们每个人却都欣欣然进入了法兰西学院。

瓦莱里的魅力和他的善良都是非常独特的,虽然在他出入的上流社会中,有许多奉承阿谀的人,都称他为“亲爱的大师”,但他依然保持着自然本色,以温和敦厚的态度对待所有的人。即便在他告诉你他曾濒临自杀的边缘时,他也总是那么乐呵呵的。

瓦莱里每个周四都到法兰西学院去开会,他开玩笑地对我说,他之所以去,是为了去领那一百法郎的车马费,也因为那里离剧院街很近,所以,那天他总是会顺路到书店来看我们。

瓦莱里告诉我他年轻时在伦敦的一件事,那时每天都在下雨,他住在租来的阴暗的房间里,寂寞而悲惨,境况非常糟糕。有一天,他下定决心要自杀,当他打开橱门去拿他的左轮手枪时,一本书掉了出来,他捡起书,坐下来读起来,那本书的作者是舒尔(Scholl),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书名是什么了,但记得那是一本充满幽默的书,他一口气把书读完,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如此的乐趣,读完书后,他一点自杀的愿望都没有了。真可惜,瓦莱里记不起书名!在所有的图书目录里,我都没能找到舒尔这个作者。

我的妹妹西普里安有幸得到瓦莱里亲自为她画的一幅画,只可惜她无法将这幅画保留下来。有一天,他到书店来时,西普里安正在店里,她穿着一条超短裙,还有一双齐膝的长袜。瓦莱里抓起一支铅笔,就在她的膝盖上画了一幅女人的头像,并在上面签了“P.V.”。

对我来说,瓦莱里造访我的书店是一种殊荣,也是一种极大的乐趣。有时,他会用他那特别的瓦莱里式的英文,拿我的保护神莎士比亚和我开玩笑。还有一次,他抓起一本莎士比亚的作品,翻到《凤凰与海龟》(The Phoenix and the Turtle)那一页,问我:“西尔维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我回答:“我还真看不懂。”他说这首诗根本不算荒唐,他刚刚在老鸽舍剧院的日场诗歌朗诵会上听到的缪塞(Musset)的诗歌,其中有一句是“世上绝美之歌乃绝望之歌”,在他看来,这句诗才可算是彻头彻尾的晦涩不通呢,“他们竟敢说我的诗晦涩难懂!”

有一次,布莱荷向瓦莱里为她的评论杂志《今日生活与文学》(Life and Letters Today)的法国特刊约稿,瓦莱里想把自己的《论文学》(Litérature)一文给她发表,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认为这篇文章非常恰当,他就提出了一个吓人的建议,要我和他一起翻译此文。这虽然是一个极大的荣耀,但我却更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更有能力的译者。

我对瓦莱里充满了爱戴,当然,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充满了爱戴。

但是瓦莱里还是坚持此事得由“我们”来做。他说如果在翻译中我卡住了,只要去维勒朱斯街(现在此街已改名为保尔·瓦莱里街)找他咨询就行了。不幸的是,每次我依照他的建议跑到维勒朱斯街去找他咨询,我都发现他这位合作者压根就不可靠。我会问他:“你这里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总是要假装认真阅读这一段落,然后会说:“我这里究竟是想说什么呢?”或者说:“我敢肯定,这段话根本就不是我写的。”白纸黑字就在眼前,他还是坚持自己一无所知。最后,他就会建议我把这一段给跳过去。所以,在“我们”的这桩苦差中,他怎么能算是位认真的合作者?但至少,和瓦莱里一起进行切磋,还是给了我不少乐趣。翻译稿最后的署名是“西尔维亚·毕奇和作者”,他告诉我,这里“作者”将承担一切责任。但我知道,我是无法为自己开脱的,对于瓦莱里这篇最有趣的作品来说,我也是一位凶手,我是“作者”的帮凶。

当我还是个年轻的学生时,我就着迷于他的诗集《年轻的命运女神》(La Jeune Parque),我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瓦莱里会亲自为我在书上签名题字,而且,还会把他所出版的每一本书都亲自送给我。

我一直很喜欢瓦莱里夫人和她的姐姐,艺术家保拉·高比拉(Paule Gobillard),她们是画家贝瑟·莫里索(Berthe Morisot)[5]的侄女,在她们的幼年和少年时代,她们就常常当她的肖像模特儿,所以,她们是在印象派画家的圈子里长大的,他们维勒朱斯街的公寓中,挂满了画中珍品,例如德加、马奈、莫奈、雷诺阿等人的杰作,当然,也有贝瑟·莫里索的作品。

我有幸在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书店中结识了保尔·瓦莱里,在莎士比亚书店开张之后,他也常常到我这儿来,坐在我的旁边,和我聊天或是说笑,给我带来不少快乐。瓦莱里是最喜欢开玩笑的。

瓦莱里的小儿子弗朗索瓦(François)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全家的头发颜色都很深,只有金头发的弗朗索瓦是个例外,不过,瓦莱里的女儿阿加莎(Agathe)也像他一样有着美丽的蓝眼睛(瓦莱里的母亲是意大利人)。瓦莱里觉得儿子弗朗索瓦的浅色金头发很有趣,常常叫他是“伟大的北欧好汉”。

我的朋友保尔·瓦莱里

这位“北欧好汉”常来我的书店,他来阅读英国诗歌,或是来告诉我音乐界的最新消息。他在美国作曲家娜迪亚·保朗杰(Nadia Boulanger)那里学习作曲,他告诉我他几乎一直就住在那里。他把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音乐会上了,因为零用钱很有限,所以,有一次,他居然卖掉了父亲的一张唱片来贴补自己。瓦莱里收集了许多唱片,而且,奇怪的是,他非常喜欢瓦格纳的音乐,而且,和乔伊斯不同的是,他公开承认自己的这种喜好。[6]

那以后不久,门房就消失了,男孩们担心地前去询问,被告知她去休假去了。

我是看着年轻的弗朗索瓦长大的,他最后在巴黎大学(Sorbonne)完成了他英文专业的毕业论文,而且,让我觉得很有趣的是,他论文所选择的研究对象是《戒指与证词》(The Ring and the Book)[7],这也是他父亲建议给他的。

那位门房在她看门的地方养了一只中等大小的乌龟,那两个男孩找到了一只大些的,等到门房转身背对他们时,他们就把两只乌龟对调了一下,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区别。男孩们接着就用越来越大的乌龟一次次进行调换,他们听到门房赞叹她的宠物长势之快,并对乌龟的这种习性表示惊奇。乌龟长得太大了,占据了不少空间。然后,它就不再长了,因为这两个男孩找遍巴黎,再也找不到更大的乌龟了。现在,他们决定让乌龟越变越小,可怜的门房惊慌失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乌龟明显地缩小,最后,她的乌龟变得只有一颗纽扣那么大。

在德军占领巴黎期间,瓦莱里在法国学院讲授诗歌研究。小小的演讲厅里挤满了他的崇拜者们,有时候,要完全听懂他所讲的内容并不容易,他的口齿不很清晰,时不时的,你就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但是我也能想象,让他的听众们坠入云里雾里,对他来说,可能有一种戏谑的快感。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演讲也算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件大事之一了。[8]

说起乌龟这种礼物,我能模糊地记起纪德告诉过我,当他还是一个学生时,他曾和一个同学用乌龟捉弄过他们的门房。他允许我在这本回忆录中讲述这个故事。

二战期间的某一天,瓦莱里夫人请我去她家里吃中饭,一起共进午餐的还有画家弗朗西斯·约丹(Francis Jourdain)、保拉·高比拉小姐和弗朗索瓦。我们刚在餐桌前坐好,就响起了空袭警报声。瓦莱里赶紧跳起来跑到窗前,从窗子探出身子去看战斗机飞越巴黎上空,投放炸弹。对他的这种行为,他的家人早就习以为常。弗朗索瓦对我们说:“我爸最喜欢空袭了。”

马克·阿雷格莱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常到书店来,有一次,他给我带来一只乌龟,说是纪德送给我的礼物。他还说这只小乌龟的名字叫阿格莱(Aglaé),后来,我从某处得知美国作家卡尔·凡·韦克顿(Carl Van Vechten)也有一只小乌龟叫阿格莱,看来这是人们爱给乌龟起的名字。

【注释】

大家都知道,有一段时间,纪德对拍电影非常感兴趣,他曾经出售了他的许多书籍,筹集资金和年轻的导演马克·阿雷格莱(Marc Allégret)[3]一起去刚果收集资料,那是现在已经名声大振的导演的处女作。这部电影的编剧是纪德,摄影是马克·阿雷格莱,它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拍摄出来的,不是很专业,但是它在老鸽舍剧院首映时,还是让大家钦佩不已。纪德写的关于刚果的书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赞同,但是纪德才不在乎官方或者公众的评论呢,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是在俄国,在殖民地,还是在家里。[4]

[1] 指1921年。

事实上,纪德的心肠非常善良,常常有无路可走的年轻作家们来到他的门口,他总是把他们请进家里,一同进餐。但是,如果人际关系让他烦心,他就会一走了之。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前提是不能让他受到任何约束。有时候他简直是残忍,例如,拉尔博曾告诉我,有一次他们约好到意大利去,但是纪德根本就没有出现在火车上,这种事是最让拉尔博伤心的。

[2] 1895年,纪德在他的母亲去世后,与表妹玛德莲(Madeleine Rondeaux)结婚,但因为纪德的同性恋倾向,这场婚姻有名无实。伊丽莎白的父母亲是纪德的好朋友,纪德称她为“我的白衣女郎”,她可能是纪德一生中唯一发生过性关系的女性,但他们的情人关系非常短暂,1923年他们的女儿凯瑟琳出生,她是纪德唯一的孩子。伊丽莎白后来和丈夫离婚,搬到巴黎照顾纪德的日常生活,他们住在隔壁的公寓中,虽然不再有情人关系,但是伊丽莎白一直崇拜着纪德。

天气好的时候,中饭之后,我们就坐在旅馆前面的露台上喝咖啡,抽烟,纪德抽烟很厉害。旅馆老板的小儿子是个会纠缠人的调皮鬼,他总是喜欢爬上纪德的膝盖,纪德好像也很喜欢逗他玩。有一次纪德到镇上去,回来的时候带了些巧克力回来,他明知道这些巧克力是上一个冬天剩下的,而且已经发霉了,但是他还是给了那个男孩一个,男孩把巧克力一把抢过去,塞进嘴里,当然,他立刻就把巧克力吐了出来,这让纪德大乐。这男孩不停地吐呀吐,非常恼怒。这么做很过分,但这男孩也是够讨厌的。

[3] 马克·阿雷格莱(1900——1973)是纪德婚礼上的伴郎艾力(Elie Allégret)的儿子,也被纪德收养为义子。1916年,四十七岁的纪德与十五岁的马克成为情人并私奔到伦敦,玛德莲为此烧毁了纪德的所有信件(纪德后来称这些信件是他“最好的一部分”)。这次刚果之行发生在1925年。纪德和马克的关系一直维持到1927年,但是直到1951年纪德去世,他们一直是好朋友。这里提到的这部电影,是1927年上映的《刚果之旅》(Voyage au Congo)。

有时候,儒勒·罗曼也从离海滩一英里远的耶荷镇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下雨天时,我们被困在室内,纪德就在旅馆的钢琴上弹肖邦的曲子给我们听,可惜那架钢琴的音色受到了海风的侵蚀。纪德弹琴很动感情,但是他的琴艺还是比不上他的文笔。

[4] 纪德的这次非洲之行虽然是为了寻找“非洲韵律”,但据说他带了一大摞关于非洲的欧洲文学作品,例如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他的日记中充满了引文。毕奇在给母亲的信中,作了这样的评论:“纪德和马克刚刚到书店来和我们告别,他们明天就要出发去非洲,要在那里呆一年。马克会给我寄来纪德的照片。纪德真是个滑稽的人物,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就打算去非洲。他的上一本书并不很好,《克罗伊登》也只引来别人的嘲笑。他非常嫉妒乔伊斯,并试图也让其他人对抗他,他真没必要这么做。”(1925年7月13日)

伊丽莎白游泳游得非常好,至于我和纪德,游泳的水平半斤八两,都不怎么样。阿德里安娜根本不会游泳,她穿着救生衣,套着救生圈,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漂浮着,不至于沉下去。纪德划着船把我载到离岸较远的地方,然后要我跳水,我从来没有跳过水,而且我真不想在他面前尝试第一次跳水,他看着我从船的那一头跳下去,贴大饼似的身体平平地落在水面上,“真差劲!”这就是他的评论。

[5] 贝瑟·莫里索(1841——1895),印象派画家,1874年与好朋友莫奈的弟弟结婚。

纪德热爱大海,而且非常喜欢在海里游泳。现在,在旅馆面前的温暖碧蓝的海水中,我们的朋友纪德和我们一起在大海中扑腾。他决定跟随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很感激,这是他表达友谊的方式,他的好朋友伊丽莎白·凡瑞森贝格(Elizabeth Van Ruysselberghe)就住在附近,她也常常来与我们一起游泳。她是纪德的老朋友,比利时画家提奥·凡瑞森贝格(Théo Van Ruysselberghe)的女儿,她是位长得很帅的假小子,从她标准的英语听来,她应该是在英国接受的教育。伊丽莎白后来和纪德生了一个女儿凯瑟琳,不过这是后话了。[2]

[6] 瓦格纳生前曾有不少反对犹太人的言论,他的音乐在30年代被德国纳粹使用,希特勒就是他的一位公开的崇拜者,所以,在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中,喜欢瓦格纳并不是一件大家愿意承认的事。

我以前已经写道,安德烈·纪德是我的图书馆最早的会员之一,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年中,他也一直是我的朋友和支持者。有一年夏天[1],我和阿德里安娜到地中海沿岸的耶荷镇(Hyéyes)去度假,他也去了,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时间。当时,住在这个小镇另一端的一栋高楼中的儒勒·罗曼向我们推荐了临海的一家小旅馆,我们到达之后两天,我就抬头在一扇窗子边看到了纪德,我对阿德里安娜说:“纪德也来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

[7] 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长篇叙事诗,共有两万一千行。

“我们亲爱的纪德”

[8] 二战期间,因为瓦莱里不愿意和德军控制下的维希政府合作,所以,维希政府剥夺了他的许多工作和头衔。但是他在知识界仍然非常活跃,特别是通过法兰西学院进行了许多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