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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些都是为吵架预备着的,到演讲时就出不来了。”

“我的舌头转不过来。你可真是能言善辩啊。别的不说,光是单词就记得多嘛。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能演讲呢?”

“是吗?你现在不是说得挺溜吗?再来一遍怎么样?”

“应该说时髦坏蛋、诈骗犯、抽老千的、伪君子、江湖骗子、吓唬小孩的、与汪汪叫疯狗如出一辙的家伙。”

“再来多少遍也没关系。时髦坏蛋、诈骗犯、抽老千的、伪君子……”

“哦,那应该怎么说?”

我正说着呢,只听得地板一阵颤动,有两个家伙晃晃悠悠跑过来了。

“光是‘时髦坏蛋’还不太过瘾。”

“你们两个可不像话——竟然逃席——有我在就绝不能让你们开溜。快,喝——抽老千的?有意思。抽老千太有意思了。少废话,快喝!”

“嗯。”

说完,便不容分说将我跟豪猪拖了就走。这两人原本像是要去上厕所的,因为喝醉了,估计一出了大厅就忘了自己要干吗了,所以才来纠缠我们的吧。或许醉鬼只会计较眼前的事,而将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你不是说延冈那儿没有口蜜腹剑、当面说好话背后下刀子的时髦坏蛋吗?”

“听着,各位,我将抽老千的抓来了。大家都来罚他们的酒。一直罚到他们趴下为止。你们可不许逃走。”

我说非常赞同,只是还有一点不太满意。他马上问什么地方不满意。

谁也没想逃走,可他还是将我按在了墙上。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见饭菜依旧摆放整齐的食案已经没有了。有人扫荡了自己的那份之后,还远征到别人的领地。校长已经人影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去了。

“我刚才的演讲怎么样,过瘾吧?”他洋洋得意地说。

“要伺酒的就是这儿吗?”

像这样大着舌头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也出现了一两个。我觉得有些无聊,去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借着点点星光观赏起颇具古风的庭院来。这时,豪猪也过来了。

说话间三四位艺伎走了进来。我略感惊讶,但身体已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能作“壁上观”了。令人不解的是,刚才一直靠在壁龛前柱子上、颇为自得地叼着那支琥珀烟斗的红衬衫,这时却猛地站起来,朝大厅外走去了。他与迎面而来的艺伎擦肩而过。艺伎中有一人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看得出,那是最年轻最漂亮的艺伎。由于隔得远,听不太清招呼的内容,想必是“晚上好”之类的吧。谁知红衬衫不理不睬,径直走了出去,之后再也没露面。估计是紧随校长步伐,直接回家了吧。

“怎么着?我叫你喝,你反倒要我喝了?”

艺伎一到,场内立刻热闹了起来。大伙吵吵嚷嚷,呼声四起,对艺伎表达了热烈的欢迎。随即有人玩起了猜子儿游戏[8],喊声如雷,简直跟练习居合[9]时的吆喝声一般吓人。这边厢又有人玩起了猜拳。“呀”“哈”地全神贯注比画着双手,比达克剧团[10]的提线木偶还要灵巧。而对面的角落里则有人高喊:

“快喝,喝一杯……

“喂,快来斟酒,快来斟酒!”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筵席上开始混乱起来了。

随即又摇晃着小酒壶改口道:

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老秧瓜君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去相送——即便跟学校请假也要去。

“快拿酒来,快拿酒来!”

“哪里哪里,您教务繁忙,怎敢劳您相送呢?”

一片鬼哭狼嚎、乌烟瘴气,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只有老秧瓜君一人无所事事,低头沉思。或许他在想,大家给自己开这么个欢送宴会,却并不为了与自己畅叙惜别之情,而仅仅是来饮酒作乐,甚至是来看自己出洋相。这样的欢送会开他做甚?!

老秧瓜君听了忙说: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地扯开了破锣嗓子,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一个艺伎抱着把三弦琴来到我的跟前,说:

“我刚来,你却要走。真是太遗憾了。你哪天动身?我一定要去码头送你。”

“小哥哥,您也唱一个吧。”

老秧瓜君也挨个过来敬酒,看样子他是要敬上整整一圈,真够受累的。很快,老秧瓜就转到我的跟前,他将裙裤褶子理得笔直,然后说道:“拜领一杯!”我虽然穿着憋屈的长裤,也只得恭恭敬敬地跪坐着,给他递上一杯酒[7]。我说:

我说我不唱,你唱。于是她便唱了起来:

不多会儿,四下里开始热闹起来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马屁精屁颠屁颠地跑到校长跟前去敬酒,奴颜婢膝,满脸谄笑,看着都叫人恶心。

“打起鼓来敲起锣,咚咚锵,咚咚锵,迷路的孩子三太郎。三太郎,你在哪儿?咚咚锵,咚咚锵。敲锣打鼓走四方,只为寻找三太郎。咚咚锵,咚咚锵,寻找朝思暮想的三太郎。”

致辞结束后,就听得四周全都发出了“哧溜——哧溜——”的声响。这是喝汤的声响。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喝了一口——好难喝!前菜中有鱼糕,黑不溜秋的,根本没做像。也有刺身,可切得也太厚了,简直跟生吞金枪鱼肉段差不多。即便这样,我身边这些家伙也一个个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估计他们根本就没尝过正宗的江户料理吧。

她只换了一口气便将整支曲子唱完了,说了声:

按理说,被如此圣人由衷地感谢,应该自惭形秽,臊得面红耳赤才对。可山狸也好,红衬衫也罢,却听了个一本正经,无动于衷。

“啊,累死我了。”

言毕,他又趴在榻榻米上行了个大礼,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嗨,真不知道老秧瓜君这老好人,要好到什么地步,简直好得没边了。校长、教头如此作弄他、排挤他,他竟然还毕恭毕敬地对他们表示感谢。如果说所谓的答谢之辞仅仅是走走形式的场面话倒也罢了,可看他的神态、语言、表情,完全是出自一片赤诚啊。

谁叫你唱这么累人的了?挑一首轻松的唱不就是了吗?

“此次基于鄙人自身的原因而调任九州,却承蒙各位为鄙人举办了如此盛大的欢送宴会,实在令鄙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已。尤其是方才聆听了校长、教头以及诸位同仁的临别赠言,令鄙人备感荣幸,定将永志不忘。尽管此次鄙人身赴偏远之地,然还望诸位万勿见弃,一如既往地予以眷顾。”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我身边来的马屁精凑上前来说道:

豪猪坐下后,这次轮到老秧瓜先生站起身来了。他离开自己的座位,特意走到整个筵席的下首处,毕恭毕敬地给大家深施一礼,然后言辞谦卑地作了答谢:

“小铃,心上人刚见面却又开溜,太狠心了,是不是?”

说完他大声地咳嗽两声,坐了下来。我听得畅快,又想大声鼓掌,担忧再次招致大伙的“注目礼”,只好作罢。

他照例用的是说书人的腔调。那艺伎听了故作撇清地哼了一声:

“刚才,以校长为首的发言者全都对古贺君的调任表示了遗憾,其中又以教头的言语最为诚挚动人。然而,我的意见正好与之相反。我希望古贺君早日离开此地。诚然,延冈地处偏远,就物质条件而言,或许不如此地便利。但是,我听说那儿民风淳朴,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都尚有古人之质朴遗风。那种口蜜腹剑、当面说好话背后下刀子的时髦坏蛋,我相信是一个都没有的。像古贺君这样温良笃厚的谦谦君子到了那儿,想必定会受到当地人士的普遍欢迎。因此,我辈确实应该为古贺君的此次调任好好地庆祝一番。最后,我希望古贺君赴任延冈之后,能在当地择一君子好逑之淑女而得配良缘,早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好让那种水性杨花、无情无义之骚货羞愧而死。”

“关我什么事?”

红衬衫讲完后刚刚落座,豪猪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我心里一高兴,情不自禁鼓起了掌来。谁知这一举动立刻招来了以山狸为首的一众人等的“注目礼”,令我十分狼狈。我赶紧倾听豪猪要说些什么。豪猪说:

马屁精毫不介意对方的态度,改用义太夫[11]的腔调唱道:

想不到他们竟在欢送会上如此鬼话连篇,说得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尤其是红衬衫,三人之中数他吹捧老秧瓜君最肉麻。他甚至说,失去一位如此良友,实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还不仅仅是言辞肉麻,他那说话的腔调更是造诣非凡。原本就嗲声嗲气的娘娘腔,这会儿更显得委婉动人。倘若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恐怕不论是谁都会上当受骗。或许那麦当娜就是被他的这一手勾搭上的吧。就在红衬衫滔滔不绝的当口儿,坐在我对面的豪猪目光如电地朝我忽闪了两下,我呢,作为“回电”,用手指扒了一下下眼皮[6]

“今日有缘巧遇郎君,谁料想……”

过不多时,食案端了上来。小酒壶也排开了。干事站起身,宣布宴会开始,并说了几句开场白。紧接着,山狸和红衬衫起身发言,说的都是送别的话。这三人像是事先串通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吹捧老秧瓜君是一位良师益友,对于他的离去感到万分遗憾,并表示这不仅仅对于学校,即便对于他们个人而言也是可惜的。然而,此次工作调动,完全是基于老秧瓜君自身的原因和要求,故而无法挽留云云。

“去你的!”

我今天穿的是西服,要正经八百地跪坐起来就太憋屈了,所以稍微跪坐了下就改成了盘腿坐。我身旁是体操老师,他虽然穿着黑色西装裤,却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不愧是体操老师呀,这跪功早就修炼到家了。

那艺伎扇起巴掌在马屁精的膝盖上拍了一下。马屁精受宠若惊地谄笑起来。

一身和式礼服的山狸在海屋手书的挂轴前落座后,同样身穿和式礼服的红衬衫在他左侧坐下。而右侧坐的是今天的主宾,老秧瓜君——也是一身和式礼服。

这艺伎就是刚才跟红衬衫打招呼的那位。被艺伎打了还满心欢喜的,可见这马屁精也是个活宝。

不一会儿,书记官川村邀请大家入席。于是我找了个有柱子能倚靠的地方坐了下来。

“小铃呀,我要跳段《纪伊国》[12],你用三弦伴奏一下。”

壁龛的正中央挂着一幅挂轴,上面的字个个都有我脸蛋子那么大,总共二十八个。写得那叫一个难看,简直是令人作呕。于是我问汉学老师,干吗要将如此难看的字堂而皇之地挂起来。老先生说,这可是有名的书法家海屋[5]的字呀。管他海屋河屋的,反正写得难看,我至今仍觉得那些字奇丑无比。

马屁精嫌不够出乖露丑,竟然还要跳舞呢。

我们俩到达的时候,客人已经基本来齐了,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五十叠大小的房间闲聊呢。要说这五十叠的房间到底是不同凡响,连壁龛都又大又气派。要是拿我在山城屋所占据的十五叠的房间里的壁龛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估摸着要是用尺子一量,能有一丈多宽。壁龛的右边摆放着一只绘有红色图案的濑户物[3]瓷瓶,瓶中插着一根粗大的松树枝。为什么要插松树枝呢?我是看不懂。不过这松树枝插上几个月都不会凋落,不费钱,倒也不赖。我问博物老师,那个濑户物是哪儿出产的。他说,那不是濑户物,是伊万里[4]。我说伊万里不也是濑户物吗?他“嘿嘿嘿”地笑而不答。后来我听说只有在濑户烧制的陶瓷器才叫濑户物。由于我是江户哥儿,以为所有的陶瓷器都是濑户物呢。

对面那位教汉学的老先生,歪着一张没了牙的嘴哼哼唧唧地念道: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我便同豪猪一同去了会场。会场设在一个叫做“花晨亭”的饭馆里,在当地属于最高档的,我以前可从未踏进过那儿的门。据说曾是某家老[2]的府邸,饭馆老板将其买下后,未经改造,直接开张了。嗯,怪不得看着这么庄严气派呢。家老的府邸成了饭馆,还不跟战袍改作小夹袄一样?简直大材小用嘛。

“妾身听不分明,郎君传兵卫,你我二人之间……[13]

我说:“倒也不是太难受。”

念到一半卡住了。他问艺伎:

他说:“你这毛病可真够怪的。如此说来,你当着众人面开不了口,一定很难受吧?”

“下面什么词儿来着?”

“好吧,那你就来一场演讲吧,将古贺君好好夸上一夸。这事儿非你莫属了。我这一口油腔滑调的江户腔说了也没个分量。再说到了关键时刻我总会胸口发闷,喉咙口像是堵了颗大肉丸子,说不出话来。所以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让给老兄您了。”

可见人上了年纪,记性就不行了。

嗨,这豪猪竟然比我有心计得多。

另一个艺伎缠住了博物学老师。

“再说,要揍也得瞅准他们干坏事的当口儿,当场狠揍,不然的话,反倒是我们的不是。”

“最近出了新曲了,我给您来一段,可得听好了——花月卷,系白缎带的时髦头,骑的是自行车,弹的是小提琴。半吊子英语说得溜,I am glad to see you.”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今晚动手的话对不住古贺君。随即又颇有见地地补充道:

“哈哈,有意思,还夹带着英语呢。”

“今晚就算了吧。”

博物学老师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还有些佩服。

豪猪沉吟片刻,说:

豪猪扯开大嗓门喝令道:

“怎么样?今晚的欢送会上,你痛饮美酒之后再痛揍红衬衫、马屁精一顿如何?”

“艺者!艺者!快来弹弦子。我要剑舞[14]。”

随后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也怪他嗓门太粗了些,吓得艺伎们无人敢应。然而,豪猪毫不在意,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文明棍来代替“宝剑”,拉开架势,口中朗声吟诵:

说着,他将胳膊伸缩弯曲了几下,只见肌肉疙瘩在皮肤下骨碌碌地滚动着,看着甚是畅快。豪猪说,他曾将两根纸捻搓在一起后绕在肌肉疙瘩上,然后用力一弯胳膊,那纸捻“吧嗒”一声断掉了。我说不就是纸捻嘛,我也能崩断呀。他说:“嚯,你行吗?要不要当场试试?”我心想,万一崩不断,出了洋相,传出去可不好听,便说以后有时间再试吧。

“踏破千山万岳烟[15]……”

“这还用说?”

只见他走到大厅的正中央,独自表演起了平时秘不示人的绝技来。

“凭你这股子膂力,就他红衬衫那样的,一起上来五六个也照样揍他个人仰马翻吧。”

而那边的马屁精已经跳完了《纪伊国》,跳完了《活惚舞》[16],跳完了《架子上的不倒翁》[17],这时已脱光了身子,裆下只系了一条越中兜裆布,肋下夹着一把棕榈扫把,嘴里哼唱着:“日清谈判破裂[18]……”在大厅里兜起了圈子,简直跟发了疯一般。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只有老秧瓜君依旧穿着和式礼服,毕恭毕敬地坐着。从刚才起我就对他寄予了万分同情。我心想,这个欢送会是为他张罗的,这不假,可怎么说也用不着强迫自己穿着礼服看别人光着身子跳舞吧。于是我走到他的身边,说:

我手指用力捏了一把,没说的,硬得跟搓澡用的浮石一个样。

“古贺君,您可以回去了。”

“你捏一把试试。”

可他说:

他弯起胳膊,隆起了肱二头肌,说:

“今天这场欢送会是为我而开的,先离场就失礼了。没事儿,您自便好了。”

“你的肌肉很棒嘛,练过柔术吗?”

竟然没有一点想离开的意思。

说着,他捋起了袖子,展示那条满是肌肉疙瘩的胳膊。我顺势问道:

“有什么关系呢?欢送会也得有个欢送会的样子吧。你看这乌烟瘴气的,成什么了?走吧,不用客气。”

豪猪说:“那还用说!当然是这么回事儿了。那小子貌似忠厚,内藏奸诈,别人说他的时候,他早就给自己留好后路了,十足地老奸巨猾。对付这种家伙,除了饱以老拳,没别的办法。”

他还不想走,我硬拉着他走,刚要出大厅的时候,马屁精挥舞着扫把过来了。

我说:“此次事件,完全是红衬衫搞的阴谋。他是想将老秧瓜君支开,然后把麦当娜弄到手。”

“啊呀,主人怎么能先开溜呢?太过分了吧。不能放你回去,还要日清谈判呢。”

随后我又问他,既然老秧瓜君不想走,你为什么不帮他斡旋一下,好让他留下呢?他说,听老秧瓜君说起此事时,事情都已经决定了。然而他还是找校长交涉了两次,找红衬衫一次,结果“木已成舟”,已经无可挽回。还说老秧瓜君太过老好人,叫人想帮他的忙也帮不上。如果红衬衫刚开始讲这事儿时他就断然拒绝,或者说需要时间考虑考虑,耍一点滑头,事情就好办了。可他竟然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弄晕了头,当场一口应允。后来他母亲去哭诉求情也好,我再去交涉也罢,全都无济于事了。

说着,他便伸出扫把拦住了去路。我早就对这小子憋了一肚子火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

接着,我又跟他讲了关于自己的“加薪事件”和以后可能受重用的事情。豪猪听了,从鼻子里出声“哼”了一下,又说如此看来,他们是要对我下手了。我说,你自己有辞职的打算吗?他说没有,随即又强悍地说:“如果我要辞职的话,定然会让红衬衫做垫背,跟我一块儿辞职。”我问他:“你怎么才能让他跟你一块儿辞职呢?”他说:“这个还没想好。”看来这豪猪是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啊。我跟他说我已经将加薪之事给回绝了,这哥儿们听了十分高兴,一个劲儿地夸我,说我不愧是“江户哥儿”。

“日清谈判,日清谈判,你就是清清[19]。”

我首先以“麦当娜事件”作为开场白。当然了,对于“麦当娜事件”豪猪知道得比我详细。我说了在野芹川的堤岸上撞见他们的事,并不自觉地骂了一声混蛋,结果被豪猪揪住了小辫子。他说,你怎么逮谁都骂混蛋呢?今天在学校里你不是还骂我混蛋来着?如果我是混蛋,那红衬衫就不是混蛋了。他强调他跟红衬衫绝不是一路货色。我说好吧,那就改骂“没种的软蛋”好了。豪猪十分赞同,说那还差不多。看来这豪猪强悍归强悍,可在嘴皮子功夫上比我还差了一大截呢。或许会津佬都是这副德行吧。

话音未落,我就猛地在他脑袋上揍了一拳。马屁精被揍晕了,隔了两三秒才回过神来。

最近这段日子,我每次看到老秧瓜君就觉得他太可怜,到了为他开欢送会的今天,更是深感痛心疾首,甚至连替他发配去那蛮荒之地的心都有了。因此,我打算在欢送会上发表一通演说以壮其行色。可是,我也知道自己这一口油滑的江户腔难以担此重任,所以就想让大嗓门的豪猪来做我的替工,煞一煞红衬衫的威风。就为了这个,我才叫豪猪来的。

“啊呀呀,不得了了,开打了,开打了。竟敢打我吉川大爷,公理何在?这就更需要日清谈判了。”

豪猪果然如约来到了我的寄宿处。

正当他胡言乱语的时候,豪猪见这边出了乱子,便停止了剑舞飞奔过来。看清局势之后,他从背后一把揪住了马屁精的脖子直往后拽。

“随你怎么说都行。去出席欢送会之前,你到我住处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日清,哎哟,哎哟哟……怎么净动粗呀?”

“你怎么动不动就找人茬?不愧是江户哥儿,有股子轻狂劲儿。”

马屁精还想挣扎,被豪猪横向一甩,“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要喝尽管喝,我只吃菜,吃完就回家。喝酒的人都是混蛋。”

我与老秧瓜君中途分手后,回到家里一看,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欢送会可热闹了,你就等着瞧吧。我今天准备喝他个昏天黑地。”

[1]在日本的明治维新过程中,会津藩是站在幕府一边的,戊辰战争中曾十分顽强地与维新政府军交战到最后一刻。故而明治过后,会津人就给人一种守旧、顽固的印象。

“我自然也要去的。还打算在古贺老师动身时,去海边送行呢。”

[2]日本江户时代在大名家中统管藩政的重臣。有常驻江户的江户家老和常驻藩国的国家老之分。一般家老不止一人,会轮流主政。

“当然要去了,你呢?”

[3]日本爱知县濑户市及其周边地区烧制的陶瓷器的总称。不太讲究的时候,日本人也将所有陶瓷器都称作“濑户物”或“濑户烧”。

“哦,是会津佬[1]啊,怪不得又臭又硬呢。今天的欢送会,你去吗?”

[4]也称作伊万里烧。是佐贺县有田地区烧制的陶瓷器的总称。由于这些陶瓷器都从附近的伊万里港发货,故有此名。

“我是会津的。”

[5]贯名海屋(1788—1863年),日本江户后期杰出的书法家。

“你呢?”

[6]在日本人习惯性的肢体语言中,该动作有轻蔑或嘲弄之意。当然,此处是针对红衬衫的。

“哦,江户哥儿呀,怪不得死不服输呢。”

[7]日本旧时敬酒要先用对方的酒杯喝一杯,然后再给对方斟酒,请对方喝。

“我是‘江户哥儿’嘛。”

[8]猜对方握着拳的手里有几颗石子或豆子的游戏。

“你到底什么地方的人?”

[9]一种坐着拔刀砍人的剑术。也是明治时代街头艺人的表现节目之一。艺人为了招揽看客,往往喊声如雷。

我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后,又闲聊了起来。

[10]指明治时代最早到日本来演出的英国木偶剧团。

“你也是又臭又硬呀。”

[11]净琉璃(配合说唱的木偶戏,用三弦伴奏)的流派之一,由竹本义太夫首创于元禄(1688—1704年)年间,明治时代十分盛行。

“你真是个死不服输的倔头。”

[12]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的流行民俗曲名,和着三弦演唱。因其开头一句由“纪伊国在音无川的水上”而得名。

我说:“其实我早就想收起来了,可总有些抹不开脸面,所以就让它一直这么躺着。最近每天到学校里看到它,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13]这是净琉璃《近顷河原达引》中的台词。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收起来呢?”

[14]明治时期流行的一种文娱形式,一边舞剑(即日本刀),一边吟诵汉诗。

豪猪“啊哈哈”地放声大笑了起来,却又问道:

[15]这是江户后期勤王志士斋藤一德(1822—1860年,参与樱田门外刺杀井伊直弼的行动)所作的汉诗《题儿岛高德书樱树图》中的第一句。全诗为:踏破千山万岳烟,鸾舆今日到何边。单蓑直入虎狼窟,一匕深探蛟鳄渊。报国丹心嗟独力,回天事业奈空拳。数行红泪两行字,付与樱花奏九天。

我说:“以前我不要你请客,所以非要还你钱不可。后来想想还是让你请吧,所以就收起来了。”

[16]一种和着大众歌谣拍子起舞,轻快而滑稽的舞蹈。原为日本幕府末期的街头曲艺,明治时代开始在剧院演出。得名于歌谣中的衬词。

“你就这么收起来了吗?”

[17]通俗歌谣名。此处指马屁精随着该曲的拍子跳舞。

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桌上的那一分五厘钱拿起来放进了钱包。豪猪不解地问道:

[18]当时的流行演歌《欣舞节》中的歌词。“日清谈判”指的是甲午战争后李鸿章去日本下关谈判。谈判的结果就是《马关条约》。

“前一阵子依尬银来跟我说你行为不轨,要我叫你搬出去,我那时信以为真,所以跟你说了那些话。可后来一打听,原来是那家伙不地道,经常弄些假字画,再盖上伪造的印章后卖给人家。可见关于你的事也是他胡编乱造的。他原想将一些挂轴啦古董推销给你,你不理他,他就赚不到钱,恼羞成怒,就无中生有地造你的谣。我不了解他的为人,才上了他的当,对你说了不少无礼的话,还请你多多原谅。”

[19]当时对清朝人的蔑称。

给老秧瓜君开欢送会的那天早上,我刚到学校,豪猪就对我拉拉杂杂说了一长串道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