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猪兴致极好,极力动员我也去。
“那学生是来邀我去看祝捷大会的余兴节目的。说是今天从高知[7]那儿来了一大帮人,要表演什么舞蹈,让我一定去看看。听说那舞蹈十分稀罕,一般见不到。你也一起去吧?”
说起舞蹈,我在东京看得多了。每年八幡神[8]出庙会的时候,神舆[9]也总会转到我家的街区来的,所以汐酌[10]啦什么的舞蹈早就看够了。所以我本不想去看土佐佬的野蛮舞蹈,可既然豪猪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跟着他出门了。
房东婆婆中规中矩地跪在门槛边,说完了也不走,等着豪猪的回话。豪猪说了句“是吗”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说道:
到底是哪个学生这么热心,来回折腾地非要请豪猪去看舞蹈呢?我心里正纳着闷呢,来到门外一看,原来是红衬衫的弟弟——咦,怎么会是他?
“门口来了个学生,是来找堀田先生的那摩西。说是已经去过您府上了,您不在,估摸着您会来这儿,所以就找来了那摩西。”
进入会场后,发现就跟回向院搞相扑比赛或本门寺[11]举办法会似的,四下里插了好多长条锦旗,又在空中横一道竖一道地拉起好多绳子,上面系满了各色国旗,仿佛将世界各国的国旗都借来了,将偌大的天空装扮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正当我跟豪猪热火朝天地研究着惩治红衬衫的作战计划时,房东婆婆进来说:
在会场的东侧角落里,临时搭建了一个简易舞台,据说来自高知的什么舞蹈等会儿就在那上面表演。舞台右边十多丈远的地方,用芦苇席子隔出了一块空间,里面摆放着各色插花。许多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个地全都表现出赞叹不已的神情。
“好呀。我召之即来,来即能战。要讲计谋我是略逊一筹的,可要讲打架,那可是身手不凡的哦。”
要我说,那种玩意儿简直无聊透顶。倘若你们真的这么喜欢被扭成奇形怪状的花草竹木,那么嫁个佝偻、跛脚的老公不就更值得炫耀了吗?
“近期内定将实施。反正我会通知你的,到时候你再来助阵也不迟啊。”
舞台的对面正一个劲儿地燃放烟火。阵阵烟火之间还不时蹿出个气球来,上面写着“帝国万岁”之类,慢慢悠悠地飘过天守阁的松树上方,往兵营那边落下去了。紧接着又是“砰”一声巨响,一颗黑乎乎的丸子“嗖”的一声划破秋日的天空,高高飞了上去,然后在我的头顶上“夸啦啦”地爆裂开来,一股股青烟成伞骨状喷射而出,最后慢悠悠地飘散向四面八方。
“那么,你打算从哪一天开始?”
气球又升起来了。这次写着的是红底白字的“陆海军万岁”的字样,风一吹,慢慢悠悠从温泉町往相生村方向飘去了。估计会落在观音庙内吧。
“今晚还不行,还没跟枡屋打过招呼呢。”
上午举办庆典仪式时,人并不多,可这会儿已然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吵吵嚷嚷的人群,简直令人震惊:这乡下怎么也住着这么多的人呀?虽说看不到几张眉清目秀的聪明面孔,可就人数而言倒也确实不可小觑。
“痛快!好嘞,事情决定后,也算上我一份。今晚就要开始行动吗?”
不多一会儿,来自高知的那支舞蹈就开始表演了。
“身体受点累算得了什么?像他那样的坏蛋放任不管的话,简直就是日本的祸害。我可要替天行道,铲除奸佞。”
一听说舞蹈,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藤间[12]之类的传统舞蹈,谁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见舞台上站着三排大汉,每排十人,一个个都威武地扎着那种在脑后打结的缠头,下身穿着紧腿裤,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钢刀,样子怪吓人的。前排跟后排之间靠得很近,估计只有一尺五寸左右吧,而左右两人之间的间隔与之相比只有更窄,不会更宽。其中一人脱离了队列站在舞台边上。这汉子穿着普通的裙裤,没扎缠头,手里也没握明晃晃的钢刀,取而代之的是在胸前挂了一面鼓。这鼓跟表演太神乐[13]时敲的鼓一模一样。这汉子随即“咿呀呀、哈啊——”地拖长了腔调,一边唱着莫名其妙的谣曲,一边“咕咚、咕咚咚”地敲起鼓来。这情形想象成三河万岁[14]和普陀洛[15]的混合物应该就差不离儿了。歌声拖腔很长,跟夏天里的饴糖似的,黏黏糊糊,不干不脆。不过其间会插入“咚咚”的鼓声来断句,故而虽说连绵不断,听起来倒也是有板有眼。
“那可是十分累人的呀。我老爸临死前,我为了照看他,曾经一个礼拜没睡觉,过后脑瓜就一直昏昏沉沉的,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跟随着这汉子的鼓点,三十把寒光闪闪的钢刀一齐挥舞起来。左劈右砍的,迅猛异常,简直快如闪电,让人在一旁看得禁不住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由于每个人前后左右一尺五寸的范围内也都站着个活人,并且同样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同样左劈右砍着,只要出现分毫的不协调,势必造成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倘若人站着不动,仅仅是前后左右地挥动刀子,或许还不算太危险,可事实上这三十条汉子还一会儿跺着脚齐刷刷地转向一边,一会儿滴溜溜地转上一圈,一会儿又膝盖打弯蹲下来……只要相邻之人快上一秒或慢上一秒,自己的鼻子或许就要被他割掉,而对方的脑袋可能也会被自己削去一块。由此可见,白刃钢刀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一尺五寸见方的空间之内,前后左右每一个人都必须朝着同一个方向,以同样的速度来挥舞钢刃。真是令人惊叹不已!这玩意儿远非汐酌啦关扉[16]之类的舞蹈可比了。
“会来的。当然了,只监视一个晚上是不够的,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至少要连着监视两个礼拜吧。”
一打听,说是不练到熟而又熟,是很难做到如此整齐划一的。其中难度最高的,据说还是那位唱着“万岁”调的“咚咚”君。三十条大汉的举手投足、弯腰屈膝,全凭这位“咚咚”君一人的鼓点而决定。你看他“咿呀呀、哈啊——”拖着九转十八弯的长腔哼哼着,完全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其实他的责任最为沉重,自然也最费心力。真是不可思议啊。
“监视的期间,他会来吗?”
我跟豪猪全神贯注地观看台上的舞蹈,正激动不已、叹为观止的当口儿,二十来丈开外的地方突然爆发出“哇——”的呐喊声,刚才还稳稳当当各自观赏游览的人们,猛然慌乱起来,如同潮水般开始或左或右地涌动起来。
“嗯,那是自然。在角屋的前面不是还有一家叫‘枡屋’的吗?在它邻街的二楼开一个房间,再往拉门上抠一个洞,就能监视对面的动静了。”
“打架了!打架了!”
“要逮着这么个机会,还得值夜班盯梢吧?”
一片嚷嚷声中,只见红衬衫的弟弟从别人袖子底下钻出来对豪猪说道:
“客栈兼饭馆。所以说要想狠狠地教训他,就得等他带着艺伎走进那儿之后,将他堵个正着,然后当面责问他。”
“老师!他们又开仗了。中学生为了报早上的一箭之仇,正在跟师范生决战呢。老师,您快来吧。”
“角屋?就是那家客栈吗?”
说完,他一缩脑袋,又消失在人海之中,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是吗?差不多能吃了吧——我还听说,红衬衫还背着人去温泉町的角屋跟艺伎幽会呢。”
豪猪口中嘟哝道:
“嗨,我也说不好,反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喂,老兄,那块肉还没熟呢。吃生肉可要生绦虫的哦。”
“这帮不肯消停的小混蛋,报的哪门子仇呢?”
“汤岛的相公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着,便避开四处奔逃的人群,撒腿朝出事地点跑去了。想来他认为不能坐视不管,要前去平息事端吧。我自然也不会逃避,紧随着豪猪的脚步也奔赴了“战场”。
“嗯,按照那小子的逻辑,勾搭艺伎算是精神层面的娱乐,而吃天妇罗、荞麦面和米粉团子就是物质层面的娱乐了。既然是精神层面的娱乐,他干吗不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搞呢?你瞧他那副缺德样儿!看到相好的艺伎一进屋,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了。就想着来个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哼!我最瞧不上这样的。别人一说他,他就说什么‘我不知道’啦、‘俄罗斯文学’啦、‘俳句和新体诗是兄弟’啦,净想着怎么忽悠人。这种软骨头根本就不是男人,简直是御殿侍女[5]转世。说不定他老爸就是汤岛的相公[6]。”
此刻正是激战方酣,双方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师范生大约有五六十名,而中学生的人数比他们多出三成左右。师范生全都穿着校服,中学生在庆典仪式后大多已经换上了日常的和服,因此,敌我双方一目了然。然而,双方正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叫人想拉架也无从下手。
“那小子开口品味,闭口精神娱乐的,自己倒好,背地里偷偷地勾搭艺伎,真不是个东西!再说,假如对别人的娱乐宽容一点倒也罢了,可他偏要横加干涉。上次他不就说你吃荞麦面和米粉团子不利于学校管理,还通过校长之口对你提出过警告了吗?”
豪猪似乎也颇觉为难,在一旁怔怔地观察了一会儿眼前的乱象,最后,他看了我一眼,说:
“不错。最近越来越发觉,你这小子挺机灵的嘛。”豪猪夸我道。
“顾不了许多了,得赶紧将他们拉开。要不,警察来了就麻烦了。”
我说:“怎么不知道?不就是上次给老秧瓜君开欢送会时来过的那个吗?”
我二话不说,一下子就冲到了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你知道红衬衫有个相好的艺伎吗?”
“住手!快住手!你们如此胡闹会损害学校名誉的。还不住手!”
豪猪大口嚼着牛肉,问道:
我极尽全力叫喊着一路往前冲,想在敌我双方的交界处冲开一条通道。可事实上根本办不到,才冲进去三四米,便进退两难,动弹不得了。
“今天开祝捷大会,想跟你一起打个牙祭,所以特意买了牛肉[4]来。”说着,他便从袖兜里拽出一个笋壳包,“砰”地扔到房间中央。我在这里吃的不是红薯就是豆腐,连上面馆吃碗荞麦面、去点心店吃几个米粉团子都被禁止了,眼下正是嘴里“淡出个鸟来”的当口儿呢,请我吃时兴的牛肉可谓来得正好。我去房东婆婆那里借来锅和砂糖,立刻开煮。
眼前一个大个子的师范生,正与十五六个中学生扭打在一起。
正琢磨着橘子的事呢,豪猪突然来找我说事了。
“叫你们住手,还不住手?”
我问过房东婆婆,她说这橘子汁水多,味儿又甜,非常好吃。说是等橘子成熟了,尽管让我吃个够。我说那就每天吃几个吧。估计再等上三个礼拜就能吃了——我总不至于在三个礼拜之内就离开此地吧。
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那师范生的肩膀,想把他拉开。正在此时,不知哪个在我脚下使了个绊子。受到这一暗算后,我松开了那小子的肩膀,“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有个家伙趁机用坚硬的鞋底踩住我的后背,站到了我的身上。我双手双膝用力,猛地往地上一撑,跳起身来。那家伙便往右边一倒,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翠绿的果实将会渐渐成熟,变成黄色,到时候满树金黄,一定非常好看,想必会令人心醉神迷吧。眼下就已经有半数左右的橘子改变了颜色。
我站起身后四下一看,见隔着五六米远,豪猪那硕大的身体正被学生们裹在中间推搡,摇摇晃晃的,嘴里还不住叫唤着:“住手!住手!不许打架!”
这庭院有三十来平米大,没有费心栽种什么花木,只有一棵高高的橘树,从外面隔着围墙,老远就能看得到。我每次回家,总要对其端详一番。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东京的人来说,结在树上的橘子,这本身就是稀罕之物。
我对他高喊道:“不行了。不管用啊。”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虽然跟阿清婆天各一方,可只要如此强烈地惦念着她,那么我的心意肯定能够与之相通。既然能够心灵相通,也就没必要通信了。她收不到我的来信,或许就会觉得我平安无事了吧。本来嘛,书信只要在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的时候写写不就得了吗?
他没有回答,估计根本就没听见吧。
扔下了纸笔,我便一骨碌躺倒了身子。曲肱而枕,眺望着庭院里的景致,心里却依旧在惦念着阿清婆。
恰在此时,一颗石子“嗖——”地破风而来,正中我的颧骨。我刚一愣神,又有个家伙往我后背上揍了一棍。
写信太麻烦了,还是跑到东京直接跟阿清婆说来得爽快。倒不是我不体察阿清婆的用心,只是按照她的要求来写信,简直比让我绝食三礼拜还难受。
“老师也出场了,打呀,打!”有人喊道。
长叹一声之后,我盖上了砚台的盖子。
“老师有两个人呢,一大一小。快扔石子啊。”另一个喊道。
“书信这玩意儿我是写不来的。”
“混蛋!胡说些什么?你们这些乡巴佬!”
我磨磨墨,润润笔,盯着卷纸发一会儿愣——盯着卷纸发一会儿愣,润润笔,磨磨墨。同样的事情反过来倒过去做了好多遍,最后彻彻底底地泄了气。
我怒吼着猛地朝身边一个师范生的脑袋揍去。又一颗石子“嗖”地飞来,不过这次没打中,从我的小平头上擦过,飞到后面去了。我看不到豪猪,不知他的境况如何。我心想,到了如此地步,也就怪不得我们了。原本是来劝架的,可又是被人辱骂又是遭石子攻击的,难道就这么吃了哑巴亏,不声不响地溜走吗?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虽说我个子不高,可要论打架,我可是久经阵仗的老手啊。想到这儿,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胳膊跟他们对打了起来。
由于阿清婆上次来信要求我回信尽可能详细,所以我必须认认真真地写。可一旦真的提起笔来,才发现要写的事情太多,简直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写这事儿吧,太麻烦;写那事儿吧,没意思。有没有能够让我“唰唰唰”地顺溜地写下去,而又能让阿清婆读得津津有味的事儿呢?我思前想后,搜肠刮肚,最后还是一无所得。
这时,有人高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听说余兴节目安排在下午,所以我决定先回住处,将近来一直牵肠挂肚的,给阿清婆写回信这事儿给办了。
只听得这么一嗓子,原本如同身陷泥潭一般动弹不得的身子忽然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原来敌我双方的学生早已一哄而散,全都撒丫子了。好你们这些乡巴佬。要论逃跑,简直比库罗帕特金[17]还要在行啊。
祝捷仪式十分简单。旅团长念了贺词,知事念了贺词,大家一起高呼“万岁”,这就完了。
我心想豪猪不知怎样了,一看,他正在原地擦鼻子呢,身上那件带族徽的单层礼服已被撕得拖一块挂一块。他的鼻梁挨了揍,出了好多血。鼻头又红又肿,看着就叫人难受。我身上那件碎白点子夹袄上也满是泥污,不过比起豪猪的礼服来受损程度要小得多。可是我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得不行。豪猪告诉我说,出了好多血呢。
看来,争道风波已经和平解决。也就是说,普通中学这方面退让了一步。也难怪,就学校等级而言,师范学校是略胜一筹。
警察来了十五六名,可学生全都逃得没影了,结果他们抓住的,总共只有我跟豪猪两人。我们通报了姓名,讲了前后的经过。可他们说,不管怎样,先去警察署走一趟。
紧接着师范学校的学生便趾高气扬地整队出发了。
到了警察署,在署长跟前又讲了一遍始末根由,我才回到了住处。
“起步——走!”
[1]指庆祝日本在日俄战争(1904—1905年)中获胜的大会。本书发表于1906年,可见这样的情节在当时是具有相当强烈的现实感的。
我从碍事的学生人群中抽出身来,快到拐角处时听得一声高亢的号令声:
[2]即爱媛师范学校。现在的爱媛大学教育学部。
“冲过去!冲过去!”
[3]当时日本师范学校的经费是从地方税款中拨付的,学生享受官费待遇,所以招来普通中学学生的嫉恨。
后面的学生则高喊着:
[4]日本人吃牛肉还是明治维新以后的事情,所以此处写到吃牛肉火锅,在当时算是相当新潮的。
“地方税[3],一边去!”
[5]日本天皇家、将军家及诸侯家的内室侍女,在日本的戏剧等传统艺术中,这些人事专以彼此造谣、陷害为能事。
我也是喜欢干架的,所以听说发生了冲突马上来了劲,立刻朝前方跑去。只听前面的学生嚷嚷道:
[6]日本江户时期,东京市内的汤岛是相公(男妓)聚居的地方。
据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普通中学与师范学校的关系都很差,简直可以说是生死冤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反正都看对方特别不顺眼,动不动就干架。或许是待在这种乡下小地方太无聊了,想借此来发泄一下,消磨时间吧。
[7]地名,位于日本四国地区的南部,明治以前属于土佐藩,出过坂本龙马等著名的维新志士。
体操老师声嘶力竭地高喊着跑来。向他打听了一下,说是在拐角处,我们这所普通中学的学生与师范学校[2]的学生发生了冲突。
[8]相传是应神天皇的化身,作为弓箭之身,在日本各地都得到供奉。此处所说的庙会应该是东京“深川八幡祭”,也称为“水挂祭”,于每年8月15日举行,由于天气炎热,出会时人们还相互泼水。
“安静!安静!”
[9]也称神轿,一般为黑漆木制,上供神像。出会时由多人抬着,前后簇拥着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
我一面如此这般地寻思着,一面跟着队伍往前走。这时,前队突然乱哄哄地闹腾了起来。与此同时,队伍也猛然停了下来。我觉得有些蹊跷,便从右侧脱离了队伍朝前方望去。只见先头部队在大手町尽头、即将转向药师町的拐角处堵住了,推推搡搡,跟潮涨潮落似的乱作一团。
[10]舞蹈名称。表演海女舀海水晒盐的劳动场景。
他们的这种劣根性,源自当地从封建时代以来所养成的恶习,不管怎么开导怎么教育,他们也是改不了的。在这种地方只消待上一年,即便清白如吾辈恐怕也不得不与之同流合污。现在他们用那种能随时撇清责任的卑劣手段来往我脸上抹黑,而我只能吃哑巴亏——天下哪有这种傻瓜呢?他们是人,我也是人。他们是学生,是孩子,这不假,可一个个傻大黑粗的,比我还壮实呢。所以说,不以某种方式报复他们一下,简直是天理难容。倘若我采用常规手段进行报复,他们肯定会奋起反击。倘若我说“都是你们不对”,由于他们早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定然会振振有词、滔滔不绝地进行狡辩。通过狡辩,他们将自己装扮得冠冕堂皇,清白无辜,进而攻击我的不是之处。由于是我主动报复,出于自我辩护的需要,必定要列举出他们的不是来,否则就达不到辩护的目的。如此一来,明明是他们捣乱在先,可给人的感觉反倒是我无事生非,挑衅找茬。这会让我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而如果听之任之,来他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只会助长他们的歪风邪气。从大的方面来说,也不利于世道人心。如此说来,被逼无奈之下,我也不得不采用他们那种事先留好后路,不会叫人揪住尾巴的手法来进行报复了。一旦到了如此地步,我这个“江户哥儿”也就彻底堕落了。堕落归堕落,倘若不这样,我一个正常人被他们搞上一年,也必定要完蛋。换句话说,要么堕落,要么完蛋,两者必居其一。唉,说来说去,还是回到早日返回东京、跟阿清婆一起度日的老路上。难道我就是为了堕落才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吗?真是岂有此理!即便回去送报纸,也比如此堕落强啊。
[11]指日莲宗总大山之东京大田区的池上本门寺。每年10月11日至13日都会举办法会,据说参拜人数多的时候会有100万,热闹异常。
“我又没说老师你是天妇罗,又没说你是米粉团子。老师你太神经过敏,太疑神疑鬼,是你自己听错了那摩西。”
[12]日本舞蹈流派之一。相传为藤间勘右卫门(1813—1851年)所创。
自从我嵌入到队伍之间跟他们一同行进之后,“天妇罗”啦“米粉团子”这类的声音就从未停息过,此起彼伏,根本不知道出自谁的嘴巴。就算知道了是谁说的,等要追究的时候,他们也肯定会抵赖说:
[13]原为伊势大神宫举行奉纳时所奏的神乐。这里指表演舞狮子、耍盘子等杂技的伴奏乐。
仔细想想,这社会似乎就是由与这帮学生相类似的家伙组成的。兴许可以这么说吧,看到别人认错、道歉就信以为真,就此原谅了对方的人,才是迂腐透顶的傻瓜。既然道歉是假道歉,那么原谅也只需要假原谅就行了——如此考虑应该没什么不对吧。看来,若要想对方真心道歉,就一定要痛下杀手,将对方教训到真心悔过才行。
[14]日本爱知县三河地区过新年时流行的一种走街串户的贺年歌舞。
我原以为上次“值班事件”的学生既然道过了歉,事情也就过去了,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借房东婆婆的话来说,那是我大错特错,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学生是道了歉,可并非是真心悔过之后的道歉。仅仅是慑于校长的命令,形式主义地对我低头认错罢了。商人即便低头认错也不会改掉其使奸耍滑的本性,学生道完歉后,绝不会金盆洗手,从此告别恶作剧的。
[15]一种歌词中带有“观音灵场普陀洛”的僧歌。
来到大街上一看,到处都是太阳旗,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校学生共有八百来人,由体操老师整理好队伍,一队与一队之间稍稍留出一段空隙,为的是将一到两名教师安插其间,作为监督。如此安排看似巧妙,实则毫不管用。因为学生都是毛孩子,一个个都以调皮捣蛋为天职,不做点违反纪律的事情就有损于学生之脸面似的,跟去几个老师又能顶个屁用?没人叫他们唱歌他们便自作主张唱起了军歌,唱过了军歌又莫名其妙吼叫了起来。这哪像是学生队伍呢?简直就是一帮横冲直撞的浪人嘛。即便是不唱歌不哄闹的时候嘴巴也不肯闲着,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虽说闭上嘴并不妨碍走路,怎奈日本人似乎都是嘴巴先出娘胎的,随你如何呵斥都没用。即便是说话也不是一般的话,专说老师的坏话,可见这帮人是十足的下流坯子。
[16]是日本歌舞伎常磐津净琉璃《积恋雪关扉》的简称。
据说在练兵场上有庆祝仪式,山狸必须带领学生列队参加。我呢,作为一名教职人员,自然也得跟着去。
[17]即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库罗帕特金(1848—1925年),俄国步兵上将。日俄战争期间任远东军总司令。在日俄战争中屡战屡败,被人称为逃跑司令。
由于要召开祝捷大会[1],学校今天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