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八天,我从下午七点左右走出寓所,先去慢吞吞地洗了澡,然后到街上买了八个鸡蛋。这是用来对付房东婆婆的“红薯攻势”的。我一边四个,将鸡蛋分别放进两个袖兜里,肩上照例搭着那条久负盛名的红毛巾,袖着手登上了枡屋的楼梯。豪猪一拉开门就对我说:
他不时地抱着胳膊长吁短叹,真够可怜的。倘若红衬衫一次也不来,那么豪猪就一辈子都没法“替天行道”了。
“喂,今儿个有门儿,嗨。”
“嗯,按理说该来了呀。”
那张韦驮天一般的脸瞬时神采飞扬了起来。直到昨天晚上,他还一直闷闷不乐的呢,连在一旁看着的我都觉得他死气沉沉的。如今见他鲜活有神,我也不由得立刻快活了起来。还没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就自顾自“好啊!好啊”地小小雀跃了一番。
话虽如此,连着一个礼拜下来毫无效验,到底也叫人倒了胃口。我是个急性子,劲头一上来,开夜工也好,干通宵也罢,万死不辞。缺点是无论干什么都没有长性。尽管这次是以豪情万丈的“天诛党[5]”自居,也照样会日久生厌。因此第六天时,我就不耐烦了。到了第七天,想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在这方面,豪猪倒是十分顽强。从黄昏到夜里十二点,他一直将眼睛贴在拉门上,紧盯着角屋门前那盏圆罩瓦斯街灯的下方。我一去他那里,他就会给我看统计数字:今天进去了多少客人、住宿的几人、女客几人等等,令我惊叹不已。我说:“红衬衫会不会不来了呢?”他说:
“今晚七点半左右,艺伎小铃进了角屋。”
这样过了四五天之后,房东婆婆竟开始担心起来了。她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夜里这么贪玩可不好,还是收收心吧那摩西。嗨,我的“贪玩”跟她所想象的“贪玩”压根儿就是两回事儿嘛。我玩的可是替天行道、铲除奸佞的游戏啊。
“跟红衬衫一块儿吗?”
开头两个晚上,我都蹲守到十一点左右,结果连红衬衫的影子都没看到。第三天,我从九点蹲守到十点半,还是落了空。再也没有比蹲守落空,半夜里独自回家更令人灰心丧气的了。
“非也。”
想到红衬衫不来则已,要来也定然是在晚上,何况黄昏时候会有学生来往出入,人多眼杂,也不可能出现,所以倘若要来,恐怕也是九点钟过后了。
“那不是白忙活儿吗?”
豪猪终于递交了辞呈。跟一众同仁告别之后,他先去了海边的港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折回身来,住进了温泉町枡屋的二楼房间,在纸拉门上抠出个洞,开始了他的蹲守工作。知道这个秘密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吧。
“艺伎是两个一起来的——所以我觉得有门儿。”
他让我将递交辞呈的事儿先缓一缓,到了最后关头再辞也不迟。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看来豪猪这家伙要比我老练得多,我决定以后凡事都听他的。
“何以见得?”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儿吧。”
“你想呀,那小子多狡猾。说不定他让艺伎先来,随后自己再悄悄地溜进去呢。”
我跟豪猪说了与校长谈判的经过,他说:
“嗯,也许吧。可眼下已经九点多了吧。”
我没有搭理红衬衫。因为迟早要收拾他的,所有的事情凑到一块儿,到时候跟他一并算总账就是了。
“才九点十二分。”他从腰带里掏出镍壳表,看了一眼说道。
叫我重新考虑,可道理如此清楚明白,又有什么好多考虑的呢?可是,我看到山狸的脸这会儿红一阵白一阵,怪可怜的,于是就答应他重新考虑一下,从校长室退了出来。
“喂,快把那盏洋灯灭了。纸门上映着两个和尚头,老狐狸会起疑心的。”
“没错,你的话言之有理——可谓句句在理,但我所说的也请你多少体察一下。如果你坚持要辞职,我是不会横加阻拦的,但希望你能等到接替之人来了以后辞职。总之,请你回去后重新考虑一下。”
我“噗”地一口气吹灭了纸胎漆器茶几上的那盏台灯。这样一来,点点星光下,就只有纸拉门微微发亮了。此刻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我跟豪猪将脸凑在纸拉门上,大气儿不敢出地监视着。只听“当——”的一声,挂钟敲响了九点半的钟声。
“履历不履历的,有什么关系?比起履历来,我更看重情谊!”
“到底来不来呀?今晚再不来,我可顶不住了。”
“你怎么能如此任性呢?也得体谅一下学校的困境吧。再说,你来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不干,写进你的履历也不好看呀。这方面你也不得不考虑吧?”
“我可是要干到资金全部用完为止的。”
“有人上也好,没人上也罢,反正不关我事!”
“哦,你还有多少钱?”
“那可不成啊。堀田跟你都走的话,学校的数学课就真没人上了……”
“到今天为止总共是八天,付了五块六毛。为了随时都能走人,我每天晚上都跟店里结账。”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也递交辞呈。或许你以为可以让堀田老师一人辞职,而我却若无其事地留下来,但我可做不来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
“你想得真周到。老板一定十分惊讶吧?”
不愧是山狸啊,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并且还保持沉着冷静,笃笃定定的。我被他逼急了,立刻向他摊牌道:
“老板才不管这么多,就是我老闷在屋里憋得慌。”
“其中缘故不便细说——其实堀田君的离职也是情非得已,而我不认为你也有递交辞呈的必要啊。”
“白天不是可以睡觉吗?”
“如此考虑大错特错。倘若我不用辞退,那么,堀田老师自然也不用了。”
“睡呀,可是不能出门,还不憋屈吗?”
“这个嘛,学校自有考虑……”
“嗨,这替天行道也真是累人啊。要是最后再来个‘天网恢恢疏而有漏’,那可就倒霉到家了。”
“你让堀田老师递交辞呈,却又不叫我辞,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会的。今晚肯定来!——喂,快看,快看!”
“哎?”山狸吓了一大跳。
我见他故意压低了嗓门这么说,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往下看去,只见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抬着头从角屋的瓦斯灯下往暗处走去了。看错人了。正在我“啊呀呀”地叹息不已的当口儿,账房里的挂钟毫不留情地敲起了十点。看来今晚又泡汤了。
“为什么不叫我递交辞呈?”
此时,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连妓楼那边的鼓声[6]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月亮从温泉町山后“突”地一下露出脸来,将街道照得亮堂堂的。就在这时,下面传来了说话声。由于我们不能伸出脑袋去看,无法探明来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但能感觉到他们正由远而近地走过来。街面上传来了“答啦啦”的木屐声。我斜眼瞄去,至多只能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隔天,我到校后立刻闯入校长室跟山狸谈判。
“这下您得遂心愿了吧,绊脚石已被踢开了嘛。”
“如此说来,是将我当作堵漏洞的了。混蛋!我会上他的当吗?”
这条嗓子无疑是马屁精的。
“他先将古贺君支走,接替者不是因故没有到任吗?如果这时将你我同时赶走,那学生的数学课就要开天窗了。”
“谁叫他老要强出头呢?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那就更可恶了。谁跟他‘两立’了?”
这是红衬衫的嗓音。
“他大概以为你单纯可欺,所以留下了,也总有办法忽悠住你。”
“那家伙跟那耍贫嘴的小混蛋是一路货。再说那小混蛋,虽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公子哥儿,倒也还有几分讨人喜欢。”
“我难道就会跟那红衬衫‘两立’了吗?‘并无大碍’?哼!想得美!”
“那小子一会儿拒绝加薪啦,一会儿又主动辞职,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这都是红衬衫在背后搞的鬼。我跟红衬衫向来有过节,走到了这一步,终于是势不两立了。不过他以为,将你原封不动地留着也并无大碍。”
听到这儿,我恨不得立刻拉开窗户,飞身跳下二楼,将这两个小子痛揍一顿。费了老大的劲儿,我才管住自己。只见他们“哈哈哈”大笑着从那盏瓦斯灯的下方走进了角屋。
“哪有如此办事的呢?那山狸估计是敲肚子敲过头了,把五脏六腑都敲颠倒了吧[4]。我跟你两人一起去的祝捷会会场,一起看的高知耍刀子舞,一起劝的架,不是吗?什么都是一起干的。既然要辞退也得让我们两人一起递交辞呈才对嘛。怎么乡下学校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真是叫人干着急。”
“喂!”
“今天在校长室里,校长对我说:‘真是万分遗憾,然而事出无奈,还请您好自为之吧。’”
“喂!”
我说没有啊,你呢?他说:
“来了!”
“校长找过你谈话,要你递交辞呈了吗?”
“终于来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这下子我放心了。”
“你还是不参与的好。”
“马屁精这个混蛋,竟然说我是什么‘好打抱不平的公子哥儿’。”
我说好啊,我跟你一起干,即刻便要与他结成死党。然而,豪猪却歪着脑袋说:
“嗯,他所谓的‘绊脚石’,自然就是我了。真是岂有此理!”
“时机终于成熟了,我决定要实施那个计划了。”
我跟豪猪必须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伏击。可他们什么时候从角屋出来,却吃不太准。豪猪下楼去拜托店家,说是今晚可能有事要出去,拜托留着门,方便出入自由。如今回想起来,那旅店老板还真敢答应啊。要是换了别人,多半是要将我们当作盗贼的。
又过了三五天,某个下午,豪猪愤然跑来说:
先前等待红衬衫时已经费了不少神经,如今这么一动不动地等他们从角屋出来,更是活受罪啊。睡觉肯定不行,老得透过门缝盯着又实在累人,心里面没着没落的。迄今为止,我还从未遇上过如此难熬的事情呢。我提议:“干脆闯入角屋,抓他们一个现行!”可豪猪只一句话就将我给驳回了:“我们现在闯入,会被人当作捣乱者而拦下;倘若讲明事由要求见面,他们会推说不在此地而逃之夭夭,或者藏入别的房间;即便我们能够出其不意地冲入里间,可房间有十几个呢,我们又不知道他们躲在哪个包厢。所以说,尽管寂寞难耐,可除了耐心等待也别无良策。”得,那就等着吧。我耐住了性子,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早上五点钟。
既然报社如此混账,那就该早点将其捣毁才是啊。听山狸这么一说,我到今天才明白,原来一旦被报纸缠上了,就跟被王八咬住一般,甩都甩不脱。
一看到有两条人影出了角屋,我跟豪猪便立刻出门跟了上去。此时离头班火车还早着呢,他们两人必须步行走回城下町[7]。出了温泉町,有一条百十来米长的杉树林荫道,左右两侧都是田地。过了这条大道,便是一条贯穿田野、直达城下町的堤坝,四周散布着一些茅草房。
接着他老和尚说教般开导了我一番,大致的意思是,一旦被报社写成稿子,无论真假,都拿它没办法了,只能自认倒霉。
只要出了温泉町,在哪儿追上他们其实都无所谓,但我们觉得还是尽量在四下没有人家的林荫道上逮住他们更为稳妥。为了不让他们发觉,我们时隐时现地在他们身后跟着。
“那可不行。你若找上门去,他们又该写污蔑你的那些文章了。”
离开小镇之后,我们发足狂奔,飞快地赶上了他们。那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吃惊地回过头来。豪猪大喊一声“站住”,伸手揪住了红衬衫的肩膀。马屁精惊恐万状,转身就想逃跑,我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挡住他的去路。
想不到顶着一张山狸脸蛋的校长,平日里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竟如此无权无势,连让刊登虚假报道的乡下报社道个歉都做不到。我实在是气愤难耐,就说:“那我就自个儿去找报社主编理论好了。”山狸赶紧把我拦住,说:
“你身为教头,为何要去角屋过夜?”豪猪厉声质问。
“我所能办理的手续也仅此而已了。”
“教头就不能去角屋过夜了吗?请问,哪里有这样的规定呢?”
到了第二天,也只出了个用六号字体印刷的小小的撤销声明,并没有报社出面的更正启事。我又去找校长理论,山狸说:
红衬衫故作镇静,说起话来依旧咬文嚼字,可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第二天,盼望已久的报纸拿到后,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然而别说更正启事了,连个撤销声明也没有。跑到学校去追问山狸,山狸说是明天可能才出。
“你不是说,去荞麦面店和点心店都不利于学校的管理吗?既然你如此循规蹈矩,为何又跟艺伎在旅店过夜呢?”豪猪继续攻击道。
就这么着,我跟豪猪分头回家了。我心想:红衬衫倘若果真像豪猪所说的那样,那可真是老奸巨猾了。要跟他比心计,我们恐怕没有胜算。说到底,还得靠拳头大、胳膊粗啊。怪不得这世界上老打仗呢,原来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纠纷,最后也得靠武力解决啊。
我看马屁精老想着钻空子逃跑,便拦在他的前面,怒喝道:“什么叫‘耍贫嘴的小混蛋’?”
“行啊。反正我是缺智少谋的,万事都仰仗你老兄谋划了。真到动手的时候,叫我干什么都行。”
“我可不是说你,真的不是说你。”
“不错!他们干他们的,我们干我们的。总之,一出手就要打在他们的‘七寸’上。”
这小子厚着脸皮一个劲儿地抵赖。
“那他的‘打架阴谋’,就另说了?”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两只袖兜呢。原来,一路追来时,我怕袖兜里的鸡蛋晃荡碎了,不自觉地将其抓在了手里。此时,我立刻伸手去袖兜里摸出两枚鸡蛋,“呀”地大叫一声,将其砸在马屁精的脸上。鸡蛋“噗嗤”一声碎裂开来,蛋黄从马屁精的鼻子尖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别急别急,先等上两三天,观察一下动静嘛。实在不行,就去温泉町抓他现行。除此之外,大概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马屁精吓得不轻,“啊呀”一声惨叫着摔了个屁股墩,口中高喊:“饶命!”
“这不麻烦了吗?难道我们就这么蒙冤受屈、忍气吞声了不成?啊,这也太窝囊了吧。气死我也!天道!是耶?非耶?[3]”
我买鸡蛋原本是为了自己吃,藏在袖兜里也不是为了用来打人。只是一时间气愤至极,才误打误撞随手便将其用作了武器。然而,看到马屁精摔了屁股墩之后,我当即意识到这一即兴发挥大获成功,于是便“混蛋!畜生”地骂着将余下的六个鸡蛋一股脑儿全都砸到了马屁精的脸上,将他的脸蛋子糊得满是蛋黄。
“他是个老奸巨猾的恶棍,不论做什么事,早就研究过如何不留下把柄,如何不让别人揪住尾巴。所以要反击他确实是比登天还难啊。”
就在我蛋击马屁精的当口儿,豪猪与红衬衫的嘴仗也趋于白热化。
“这倒也是,那你说,怎么才能让他也吃点苦头呢?”
“你说我同艺伎在旅店过夜,你有证据吗?”
“你辞职不打紧,可也伤不着红衬衫一根汗毛呀。”
“我眼看着你那相好的艺伎在昨天傍晚时分进入角屋,你休想抵赖。”
“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递交辞呈,马上就回东京去好了。这种鬼地方,求我留下我也不留呢。”
“何用抵赖?我跟吉川君二人是在那儿过夜了。可艺伎昨天傍晚时分进没进角屋又与我何干呢?”
“嗯,弄不好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闭嘴!”
“太可气了!这要真是红衬衫的圈套,那我们也许就要被开除了。”
豪猪猛地给了他一拳。红衬衫被揍得东倒西歪,嘴里嚷嚷道:
“嗨,你管他有没有熟人呢。即便没有熟人,他只需如此这般地瞎说一通,人家还不马上就照着写吗?”
“你怎么动粗?简直是野蛮无礼。有理讲理,怎能诉诸武力呢?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他在报社里有熟人吗?”
“我就揍你个无法无天!”
“什么听不听的,要是他在报社里有熟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说着,豪猪又给了他一拳。
“连那个报告也是红衬衫策划的吗?啊呀,太出人意料了。可是,人家报社的记者就这么肯听他的话吗?”
“像你这样的奸猾之辈,不揍还待怎的?”
“他先是让我们卷入打架事件,随即暗中联络报社,让他们写出那种报道来。真是个阴险毒辣的坏蛋。”
“噼里啪啦”又是一顿乱揍。
这一层我倒真的没想到。想不到豪猪这家伙粗中有细,比我有心眼得多。佩服!佩服!
这会儿工夫我也已经将马屁精揍得不轻了。最后他们两人双双蹲在树根旁,也不知是动弹不得了,还是头晕眼花了,竟然都没想逃跑。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诡计。昨天特意把我们叫出去,就是为了让我们卷入打架事件。”
“怎么样?揍够了没有?没够的话,就接着揍!”
豪猪见我还拎不清,就挑明了说道:
说着,我们又将他们揍了一通。
我说:“嗨,那小子的苗头没对的时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够了!够了!”红衬衫喊道。
“我说,红衬衫那小子苗头不对啊。得留神,否则就会中他的招。”
我问马屁精:“你怎么样?”
回家路上,豪猪提醒我:
“也够了。”
之后,红衬衫来到教员休息室,踱到每一个人的身边,不仅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进行辩解,还将他弟弟邀豪猪出去的事说得跟自己的过失似的。于是大家便口口声声说“都是报社不好。简直不像话。你们二位真是受委屈了”,云云。
“你们都是奸佞之徒,所以我们要替天行道。接受了此番教训,你们就该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要知道,不论你们如何巧舌如簧,正义的力量是不容你们为非作歹的!”
“果然不出所料。看来是报社对学校怀有积怨,才故意写出如此报道的。”
豪猪教训了他们一通,可这两人一声也没吭。或许已经被我们揍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吧。
我跟豪猪找了个校长跟教头都有空的时间,向他们如实汇报了当时的情况。校长跟教头得出的结论是:
“我敢作敢当,不躲也不逃。今晚五点以前,我在港屋等着。若要找我,警察也好,谁也罢,你们尽管叫来。”
其实我倒并不担心什么。我早想好了,如果要免我的职,我就抢先递交辞呈。只是考虑到自己并无过错却主动引退,白白助长了报社的嚣张气焰,以后他们更会胡说八道了。因此,我觉得应该让报社做出更正,而自己哪怕仅仅是出于赌气也要坚守岗位,这么着才合情合理。我原想回家时绕道去报社交涉,因为听说学校已经出面办理更正手续了,也就作罢了。
我见豪猪如此豪情,便也跟腔道:
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也一样,不躲不逃。我跟堀田一起等你们。倘若要去警察署报案,你们尽管去。”
“报上居然会这么写,真是令人头痛啊。倘若能顺利解决就好了。”
说完,我跟豪猪二人便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到了第三节课的时候,校长从校长室里走出来,说道:
我回到寓所时还不到七点。回到房间后,我马上开始打点行李。房东婆婆十分惊讶,问我这是要干什么那摩西。我说:“婆婆,我回东京去带了老婆再一起来。”
“真是飞来横祸啊,我对你们是寄予深切同情的。关于报纸上的报道,我已经跟校长商量过,办理了要求更正的手续,你们不必担心。由于是我的弟弟邀堀田君去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关于此事,我会尽力加以妥善解决,还望予以理解。”
结算了房钱之后,我立刻坐火车来到海边。进港屋一看,豪猪正在二楼房间里呼呼大睡呢。我心想,应该赶紧写一封辞职信,可又不知写些什么才好,于是只写了一句:“本人因故辞职返回东京,特此奉告。”便邮寄给了校长。
当我跟豪猪如此这般成了众人关心的焦点时,唯独红衬衫还跟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旁,半是安慰,半是道歉地说道:
轮船是夜里六点起航。
我一走进教室,学生们就鼓掌欢迎。有那么两三个甚至喊出了“老师万岁”,也不知他们是真心捧场,还是在拿我开涮。
我跟豪猪都累坏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问店里的女侍有没有警察来找,说是没有。
不一会儿,豪猪也来了。豪猪的鼻子又肿又紫,仿佛一碰就会流脓。或许是自我陶醉的心理作怪吧,我觉得他脸上挨的揍要比我厉害多了。我的桌子跟豪猪的并排着,我和他本就是一对好邻居,如今倒霉的是,桌子正对着门口,两张挂了彩的脸这么并排陈列着,甭提有多难堪了。其他人只要觉得无聊,眼睛就往我们这儿瞟。他们嘴上说什么“真是遭罪了”,心里肯定在骂“这两个笨蛋”,否则也不会窃窃私语、嘿嘿偷笑了。
“看来红衬衫跟马屁精都没敢去报案啊。”
我怒吼了一声之后,那厮才老老实实地坐到对面自己的座位上。不过他依旧偷看我的脸,跟邻座的历史老师一边低语,一边窃笑。
我们相视大笑。
“疼不疼关你屁事!这是我的脸蛋,用不着你操心。”
当天夜里,我跟豪猪离开了那个不干不净的地方。船离岸边越远,心里越是畅快。到神户上岸后,便坐上直达东京的火车,一直到了新桥车站,我才终于有了重返人间的感觉。当时跟豪猪分手后,直到今天还没机会重逢呢。
“啊呀呀,得罪了得罪了。不过,你一定很疼吧?”
阿清婆的事情忘了讲了——抵达东京后,我连住处都没找,提着行李就直奔她那儿去了。
“少来多管闲事!躲一边去吮你的毛笔尖吧。”
“阿清婆,我回来了!”
他的冷嘲热讽,兴许是想趁机报欢送会上的一拳之仇吧。我说:
“啊呀,少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啊呀,昨天你可是立了大功。嚯,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光荣负伤啊。”
阿清婆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也非常高兴,说:
不一会儿,马屁精也来了。
“乡下那种鬼地方再也不去了。以后我就待在东京,跟你一起过日子了。”
倘若有人以为我看了今天的报纸就害怕了,不敢到校上课了,那么我的一世英名也将付诸东流。所以我吃完早饭立刻出门,成了第一个到校的老师。之后每进来一个,看到我的脸就嘻嘻发笑。有什么好笑的?我的脸又不是你们修理成这样的。
后来经人介绍,我进了“街铁[8]”,当了一名技术员。每月工资二十五元,房租六元。虽说没能住上带有气派门墙的豪宅,可阿清婆已经心满意足了。遗憾的是今年二月,阿清婆患肺炎去世了。真是可怜见的。
我照了一下镜子,见脸颊跟昨天一样,还带着伤呢。尽管模样不济,可也是我的宝贝脸呀。想想就窝火:脸上受了伤,还被人没头没脑称作什么“某轻狂之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去世的前一天,她将我叫到身旁,说:
她吓了一跳,悄悄退了下去。
“少爷,求您了,我死后,要将我葬入您的寺庙里[9]。我要在墓地里等着您。”
“看了,已经被我扔粪缸了,你要的话自己去捡吧。”
因此,阿清婆的坟墓就在小日向的养源寺里。
“早晨的报纸看了吗那摩西?”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四月
我洗了把脸,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去跟房东婆婆借镜子时,她问我:
[1]这是香川县的地方性报纸,创刊于1889年。夏目漱石赴任松山中学是在1895年,可见选用该报纸并非虚构,是与史实相一致的。
报纸这玩意儿简直就是造谣专家!世上再也没什么比报纸更能造谣生事、胡说八道的了。居然将本该由我来说的话,抢先都给说去了。什么叫“近期由东京来此校任教的某轻狂之辈”?普天之下有名叫“某”的人吗?也不好好想一想,小爷我也是名门之后,也是有名有姓的。想看我的家谱吗?我可以让你们从多田满仲开始,挨个儿将我的祖宗全都顶礼膜拜下来。
[2]日本的报纸都是竖排版的,至今如此,所以着重点是加在字的右侧的。
我将报纸揉作一团扔到院子里,想想还是不解气,又特意将其捡回后带到茅房,狠狠扔进了粪缸。
[3]原文为“天道是耶非”,典出司马迁《史记·老子伯夷列传第一》:“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意思是,假如有所谓的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还是不是天道呢?在此表达的是“天理何在”之意。
我大叫一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说也奇怪,刚才浑身的关节还疼痛难耐呢,等我纵身跳起来后,就跟忘了似的不觉得疼了。
[4]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中,举办庙会的夜里,郊外的山狸听到祭神的鼓乐声后,就会聚在一起,和着鼓乐的节奏拍打自己的肚子。
“放你娘的狗屁!”
[5]指幕末由激进的尊皇攘夷志士所组成的暗杀集团。他们自以为是在代替上天诛杀奸佞,暗杀看不顺眼的幕府守旧分子或提倡西洋学问的人。此处其实是“正义之化身”的意思,并不暗示哪个特定的组织。
通篇报道不仅言辞恶毒,更为可恶的是,还在每个字旁加了着重点[2],一个个黑乎乎的,跟艾灸的燃点似的,看得我如坐针毡。
[6]日本古代的红灯区如江户的吉原等地,在关门时会击鼓通知客人退场。此处的鼓声应该是晚上十点钟的整点报时。
想本县之中学,素以温良敦厚之校风而为全国学界所仰慕,可吾校如此优良品质,如今却因二轻薄竖子而横遭毁损,进而致使吾全市为之蒙羞。事已至此,吾辈自当拍案而起,追究其责任。然,吾辈深信,不等吾辈愤然采取行动,学校当局定会对此二无赖施以适当之处分,使其再也无法在教育界立足。
[7]指学校所在地松山市内。
紧接着又附加了这么一段评论:
[8]东京市街铁道株式会社的简称,成立于1903年,1906年与东京电车铁道、东京电气铁道合并,称为东京铁道株式会社。1911年被东京市电气局(现为东京都交通)收购。
中学教师堀田同近期由东京来此校任教的某轻狂之辈,不仅教唆纯朴善良之学生爆发骚动,两人还亲临肇事现场,实地指挥学生对师范生滥施暴行。
[9]江户时代,幕府规定平民必须归依一所寺庙,死后就葬在该寺的墓地里。
第二天睁开眼睛,我就觉得浑身疼痛。难道好久不打架,身子骨就变成如此熊样了吗?照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太过托大了。我躺在被窝里正寻思着呢,房东婆婆拿了张《四国新闻》[1]放在我的枕边。老实说,我现在连看报纸都觉得吃力,但又想到:堂堂男子汉怎么连这么点儿轻伤都扛不住呢?于是我趴着身子打开了报纸。看到第二版时,我不由地大吃一惊:昨天打架之事赫然在纸上!准确地说,令我吃惊的倒还不是打架之事见诸报端,而是内容如此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