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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豪猪是啥玩意儿那摩西?”

“那照你说,豪猪和红衬衫,谁是好人,谁是坏蛋?”

“豪猪就是堀田先生呀。”

这“满城风雨”可叫人招架不住啊。如此看来,我的“天妇罗事件”“米粉团子事件”恐怕也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吧。真是个令人头痛的鬼地方。不过也有好处,至少托了这“满城风雨”的福,我不仅弄清了麦当娜的含义,还知道了豪猪与红衬衫之间的关系。这些都对我今后的人生不无裨益。问题是,到底谁是坏蛋,谁是好人,还是没搞清楚啊。对于像我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来说,不弄个非黑即白、一清二楚,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帮谁了。

“要说强悍当然是堀田先生强悍了,可红衬衫先生是学士啊,很有才干的吧那摩西。再说,要论待人亲切的话,也得数红衬衫,可又听说学生们都喜欢堀田先生那摩西。”

“这儿是小地方嘛,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还不传个满城风雨呀那摩西?”

“那到底谁是好人呢?”

“您还知道得真多啊,真是服了。您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呢?”

“当然是每个月挣钱多的更了不起了那摩西。”

“这么一来,古贺先生也太可怜了,于是他的朋友堀田先生就去找教头理论,谁知那红衬衫先生说:‘咱也没打算娶已经订了婚的姑娘,可要是解除了婚约,咱说不定是要娶的。眼下咱跟远山小姐只是一般朋友。我跟她交交朋友总不碍着古贺君什么事吧?’据说堀田先生听完无话可说,只好气鼓鼓地回家。后来,红衬衫跟堀田先生不睦的说法就流传开来那摩西。”

我知道就这么问下去,问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有个痛快结论的,只得作罢。

“肯定对不住啊。别说老天爷了,就连‘老地爷’‘老人爷’也统统对不住啊。”

两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刚从学校回来,房东婆婆便笑盈盈地来到我的房间。

“后来他就托人去提亲,可远山小姐毕竟不能对古贺先生太过绝情,所以没法立刻答复——也就是用‘再考虑考虑’之类的话应付了过去那摩西。可谁知红衬衫先生竟然走通了门路,开始在远山小姐家进进出出了。天长日久,软磨硬泡的,您猜怎么着?最后终于让远山小姐点了头。要说这红衬衫自然是不像话,可远山这姑娘家家的也见异思迁了不是那摩西?所以大伙都指着她的脊梁骨说闲话呢那摩西。早先答应了古贺先生那头的婚事,现在有了什么学士先生来追求,马上就移情别恋,这怎么对得住老天爷呢那摩西?您说是也不是那摩西?”

“让您望眼欲穿的东西,终于来了。”

“您是说那个红衬衫吧?真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知道那件衬衫不是好衬衫。后来呢?”

她递给我一封信。

“不过呢,去年吧,他家老太爷过世了——嗯,之前他家是挺有钱的,还有银行股票什么的,可谓是万事顺畅——但从那以后,也不知是什么路数,他家的日子一落千丈了。那古贺先生可是位好好先生,估计是被人算计了那摩西。一来二去的,他的婚事就给耽搁了。恰在这时,那个教头先生出来横插了一杠子,说什么麦当娜一定要嫁给他那摩西。”

“您慢慢看吧。”

“啊?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没想到老秧瓜君还挺有艳福的嘛。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以后得小心了。”

说完,她飘然而去。

“这个麦当娜呀那摩西,您还不知道吧?跟介绍您上俺们这儿来的那位古贺先生,是有婚约的呀那摩西……”

我拿起信来一看,见是阿清婆寄来的。信封上贴着两三张小标签,仔细看了才知道,这封信先是从山城屋转到依尬银那儿,再从依尬银那儿转到萩野这儿。不仅如此,还在山城屋滞留了一个星期左右。难道说因为那儿是旅店,连书信上门也非得留宿几天吗?

“麦当娜也是这样的坏女人吗?”

我打开信封一看,发现信很长:

“还真是这样啊那摩西。什么‘鬼神阿松’[3]啦,‘妲妃阿百’[4]啦,不都是可怕的女人吗那摩西?”

收到了少爷您的来信,本想回复,不巧的是我感冒了,躺了一个星期左右。另外,我也不像如今的小姐们那样能读会写,就是这般蹩脚的字,我也写得费劲。也想过是否让我外甥代笔,可又觉得难得给少爷写封信,不亲自动手对不住您。所以我特意打了草稿,反复修改后才誊清的。誊清花了两天,可草稿竟花了四天呢。或许少爷您读着仍觉得费劲,可我已经竭尽全力,您一定要把信从头到尾全部读完。

“麻烦了,有绰号的女人自古就没一个好货,或许还真是这样啊。”

以上仅仅是开场白,紧接着,拉拉杂杂地竟然写了四尺来长[5]。嗯,读起来果然挺费劲,不仅仅是由于字写得难看,更麻烦的是全篇基本都是用平假名书写[6],弯弯扭扭,连绵不断,分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尾。光是断句就叫人望而生畏了。我是个急性子,要在平时,即便给五块钱要我帮忙读一读这样的信,我也会断然拒绝。此刻我却十分认真,居然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读是读完了,可力气尽用在辨认字迹上了,意思连贯不起来。没办法,只得从头开始重读。

“嗯,这个麦当娜可是个不规矩的麦当娜啊那摩西。”

这时的房间里有点暗,比起先前更不容易阅读了,于是我出了房间,坐在檐廊上恭敬拜读。

“这个甭管了。那麦当娜不规矩吗?”

初秋的风摇动着芭蕉叶,直接吹到我裸露的肌肤上,返回时又将我正读着的信纸卷向院子,将四尺来长的信纸吹得哗啦啦直响,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立刻飞到树篱笆上去。我顾不了这许多,只管往下读:

“不是。俺说的是吉川先生给取的。”

少爷您性子是直,跟快刀剖竹筒似的,可太过火爆,所以叫人放心不下呀——您随便给人取绰号,这可不好啊,会招人嫉恨的。您不能乱叫这些绰号呀,要是已经取了,写信告诉我就好——乡下人都很坏,不可大意啊。要不,会吃大亏的——天气肯定也没东京好吧?睡觉时当心不要着凉,得了感冒可不是闹着玩的。少爷的来信太短,搞不清您那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下次写信至少也要写这封信的一半长吧。您给了客店五块钱小费固然不错,可自己够不够用呢?去了乡下,钱是唯一可倚靠的了,您要尽量节俭一些,不要到了关键时刻出问题——您手头没有零花钱了吧?我这就给您汇十块钱去——之前少爷您给了我五十块钱,我原本想等您回东京成家时贴补贴补的,所以一直存在邮局里呢。即便汇出十块钱,还有四十,不要紧的。

“哦,是马屁精给取的诨名吗?”

嗯,要不说女人心细呢,阿清婆想得太周到。

“我猜多半是那个画图老师给取的那摩西。”

正当我坐在檐廊上展开信纸,陷入沉思的当口儿,房间的隔扇拉开,萩野老婆婆端着晚饭进来了。

“或许是吧。真是出乎意料啊。”

“还在看呐?真是一封长信呀那摩西。”

“才不是。‘麦当娜’是洋人名儿,就是美人的意思那摩西。”

“嗯,宝贵的书信嘛,所以要让风这么吹起一段读一段,吹起一段读一段。”

“噢,您说的是那位麦当娜呀。我还以为是哪个艺伎的名字呢。”

老实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回答些什么。说完,我就坐到食案前一看,今晚又是煮红薯!要说这一家比起依尬银来,确实待人亲切、诚恳、有品味,美中不足的是:伙食太差。昨天是红薯,前天是红薯,今晚又是红薯。不错,我是说过非常喜欢吃红薯,可这样接二连三天天吃,迟早会要我小命的呀。我还嘲笑人家老秧瓜君呢,用不了多久,我自己也成了老秧瓜先生了。这种时候要是阿清婆在我身边,肯定会端上我喜欢的金枪鱼生鱼片,或者是涂了甜汁的烤鱼糕。可我如今落到了一贫如洗的吝啬鬼士族手里,还能怎样呢?只好自认倒霉了。看来不论从哪方面考虑,我都不得不同阿清婆生活在一起啊。要是在这所鬼学校久待下去的话,干脆将阿清婆从东京叫来吧。天妇罗的荞麦面不能吃,米粉团子不能吃,再加上房东天天做红薯,搞得我面黄肌瘦的,看来教师这一职业还真不是人做的。与之相比,禅宗和尚的口福要好得多——我消灭了一盘红薯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两个生鸡蛋,在饭碗口磕开,好歹将晚饭对付了过去。不吃点生鸡蛋补充下营养,谁扛得住一星期二十一节课呀?

“啊?您连她的事都不知道?她是俺们这儿首屈一指的美人啊那摩西。就因为长得太美了,学校的先生们才‘麦当娜、麦当娜’地称呼她呢那摩西。您没听说过吗那摩西?”

由于读了阿清婆的来信,耽误了洗澡的时间。每天都去泡一泡,一旦跳空一天,心里怪腻味的。好嘞,今天就坐火车去吧——我抄起那条早就出了名的红毛巾,来到火车站,不料火车在两三分钟前刚刚开走,还得再等上一会儿。我坐在长凳上抽起了香烟,抬头一看,嗨,巧了!只见老秧瓜君也来了。自从我从房东婆婆那儿听到了有关他的情况后,就觉得老秧瓜君越发可怜了。平日里,他就跟那些四海为家的家伙们似的,谨小慎微,缩头缩脑,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今晚在我眼里,就更不仅仅说声“可怜”便可了事的了。若有可能,我恨不得给他双倍的工资,明天就让他跟麦当娜结婚,然后再放他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到东京去度蜜月,好好玩上一玩。想到这儿,我马上给他让座:

“不知道。”

“你也去洗澡吗?来,这儿坐吧。”

“有啊。俺们这儿就有不少呢。小先生,您知道远山小姐的事儿吗?”

老秧瓜君诚惶诚恐地说:

“还有不规矩的吗?”

“不,不用了。”

“您家娘子是规矩的,可是,可是……”

不知道是出于客气还是其他原因,反正他没有坐下,依旧站着。

“噢,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可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可小心的呢?”

“还得等上一会儿呢,站着太累了,快来坐吧。”

“哪里话来!您家娘子自然是规规矩矩的……”

我再次给他让座,也不知为什么,见到他这副样子就于心不忍,非得让他坐我身边不可。好在这次他总算领情了。

“怎么说?您是说我老婆会在东京给我戴绿帽子吗?”

“好吧,那我就打扰了。”

“不过呢,现在的女人可不比从前了,大意不得。您还得多加小心那摩西。”

世上既有像马屁精那样寡廉鲜耻的人,不用他出头露面的场合也非要挤在头里;也有像豪猪那种似乎少了他日本就会完蛋的家伙,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风模样;对了,还有红衬衫那种像是推销发蜡的色鬼批发商。还有像山狸那样以“教育之化身”自居的家伙,那神气仿佛老在说:“要是教育是个活人,那么穿上礼服就是我这样的。”一个个全都神气活现、自命不凡,唯有老秧瓜君似有若无,像是当了人质一样了无生气,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样的人我还从未见到过。虽说他的脸蛋子有些浮肿,毕竟是个好男人啊,可见那个抛弃了他、投向红衬衫怀抱的麦当娜是个没有脑子的疯丫头。凑多少打红衬衫也抵不上如此靠谱的夫君啊。

“嗯,也许吧。”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看你怪累的……”

“怎么样,叫我说中了吧那摩西?”

“没有啊,我没生病呀。”

“啊呀,要不说您老是火眼金睛呢。”

“哦,那就好。身体顶顶要紧啊。身体不好的话,人也就完蛋了嘛。”

“那还不简单?您天天问‘有信来吗’‘有信来吗’,别人还能看不出来那摩西?”

“嗯,是啊。您看起来身体就挺棒的。”

“啊?您老真是火眼金睛啊,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有点瘦,不过没病。我最烦生病了。”

“不过我可知道,小先生您府上准是有娘子的。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那摩西。”

听了我的话,老秧瓜君颇为腼腆地笑了。

嗬,看她这现成话说的,把我噎得够呛。

这时入口处传来了年轻女子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好家伙,一个皮肤白皙、梳着时髦发型、身材高挑的美女,跟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夫人在售票窗口并排站着。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毛头小伙子都是这么个猴急样那摩西。”

我这人不会形容美女,所以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不过,那的的确确是个美女,给人的感觉似乎在手心里捧着一颗用香水泡暖的水晶球,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温馨、舒坦。年长的那位个子较矮,两人的相貌有些相像,估计是母女俩。

“当真啊,太当真了。我想娶老婆都快想疯了。”

嗬,今天真有眼福呀。我心念一动便将老秧瓜君忘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盯着年轻的美女看。可谁知老秧瓜君突然从我身旁站起身,施施然朝那两个女人走去。这下子倒叫我吃惊不小。

“此话当真那摩西?”

那美女该不是麦当娜吧?我心中暗忖。只见三人随和地打着招呼。但距离毕竟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谁知房东婆婆听了立刻一本正经地反问:

看了看车站的大钟,发现离发车还有五分钟。唉,火车快点来吧。没了谈话的对手,我变得急不可耐。就在这时,又有一人匆忙跑进了车站。一看,竟然是红衬衫!只见他身穿一件轻飘飘的和服,腰里胡乱扎了一条绉纱腰带。胸前还挂着一根金链子。其实,连同里面的那只金表都是假货。红衬衫还以为没人知道呢,戴着这玩意儿四处炫耀,事实上早就被我识破了。

“您要是这么说,那我就二十四岁成家得了。您费心,给张罗一位吧?”

红衬衫出现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四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了售票处那三个正在说话的人,赶紧过去鞠躬行礼,还说了两三句,又突然朝我走了过来。当然了,还是用他那悄无声息的“猫步”特技走来的。

房东婆婆有时会来我房间拉家常,问我一些诸如为什么不带着夫人一起来这样的问题。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个有老婆的人吗?我说:“可怜见的,我才二十四岁呀。”于是她便以一句“二十四岁有老婆是顺理成章的事呀那摩西”打头,然后具体展开,说哪里的谁谁,才二十岁就娶了老婆;哪里的谁谁二十二岁就生了两个小孩。如此这般,一口气举出半打早婚早育的实例来加以反驳,弄得我只好甘拜下风。我学着乡下的土话说:

“啊呀,你也去洗澡吗?我担心赶不上火车,心急火燎地跑了来,看来还得等三四分钟嘛。那个大钟准不准呢?”

这儿的老夫妇跟依尬银那儿的不同,到底是士族出身,夫妇两人的品味都很高。只有一点吃不消,就是老爷爷一到晚上就怪腔怪调地唱什么谣曲。不过,他毕竟不会跟依尬银一样擅自进屋来“喝杯茶”,所以我住在这儿要自在得多。

说着,他掏出自己的金表核对了一下,说“差了两分钟”,随即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他将下巴搁在手杖上,两眼盯着正前方,不朝女人那边看一眼。那位年长的女人不时瞟红衬衫一眼,年轻的那位却一直侧着脸。这让我越发地肯定她就是麦当娜了。

由于我老惦记着阿清婆,所以时不时就问房东婆婆有没有东京寄来的信。可每次问起,她总是说“没有呀”,还赔上一脸的同情。

不一会儿,“呜——”的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等车的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上了车。我看到红衬衫跳上了头等车厢。其实坐头等车也没什么神气的,从这儿到住田站,头等车厢五分钱,三等车厢三分钱,也不过两分钱的差别嘛。就连我这样的,手里攥着的不也是白色车票[7]吗?要不说乡下人都是小气鬼呢,只差着两分钱,就觉得太破费,所以大多数人坐的都是下等车厢。紧随着红衬衫之后,麦当娜和她妈也上了头等车厢。老秧瓜君呢,就跟活版印刷似的,每次印出来的内容都相同,他老先生似乎总是坐下等车厢。可他到了下等车厢门口,不知为什么又犹豫彷徨了起来,后来看到我,才一狠心上了车。看到他这样子,我倍加同情,居然跟在他的身后,也上了同一节车厢。我攥着头等车票坐下等车厢,难道还犯规了不成?

既然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也不能服输啊,得同流合污,是不是?不然的话,这日子怎么过呢?也就是说,如果不跟小偷、扒手、骗子分成拆账就吃不上一日三餐的话,那么,如何才能活着这件事儿,还真得好好盘算盘算了。我身强力壮,活蹦乱跳,要是不明不白偷偷就上了吊,则不仅对不起祖宗,名声也不好听呀。如此想来,与其上什么物理学校,学什么屁用都没有的数学,当初还不如用那六百块大洋作为本钱去开一家牛奶店呢。那样一来,至少能跟阿清婆在一起,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各一方互相惦念着了。以前跟她在一起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如今来到这乡下的鬼地方一看,才体会到阿清婆是天大的好人。脾性如此好的女性,恐怕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了。我动身那会儿,阿清婆得了点感冒,眼下不知道好转没有。收到了我前一阵子寄出的信,她一定很高兴吧。嗯,说起来,她的回信也该到了吧——这两三天,我就是琢磨着这些事儿度过的。

到了温泉浴室后,我穿着浴衣从三楼走下浴池,不料又遇到了老秧瓜君。我这人每逢开会之类的正经场合,喉咙就跟堵住了一般,往往说不出话来,可在平时却是个话痨。所以我在浴池里东拉西扯地跟老秧瓜君不停搭讪,因为我总觉得他可怜得不行,要不安慰一两句,就跟没尽到“江户哥儿”的义务似的。可是,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老秧瓜君的反应总跟我不合拍,不论说什么,他也只是“嗯”“啊”地敷衍着,并且还挺不情愿。最后,我也坏了兴致,闭口不言了。

奇怪的是,我刚从依尬银家里搬出来,马屁精第二天就搬了进去,若无其事地占据了我原先住过的那个房间。竟然会有这种事?简直叫人目瞪口呆。如此看来,或许这世上人人都是骗子,你骗我,我骗你,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骗局吧。真是叫人绝望啊。

我在浴室里没遇见红衬衫。这倒也不奇怪,因为这儿的浴室有好多间,即便是坐同一班车来的,也未见得非要共同入浴。

当天夜里,我就成了萩野家的房客。

出了浴室,只见皓月当空,夜光如水。街道两旁种着柳树,皎洁的月光将柳树枝那圆融婆娑的影子抛在街心。看到如此美妙的夜景,我打算散一会儿步再回去。走上北面的坡道来到街口后,见左手边有座很大的山门,门内的尽头处,左右两侧都是秦楼楚馆。妓院开在山门之内,这倒是古今少有的奇观啊。本想进去瞧瞧,又怕开会时遭到山狸的攻击,只得望门兴叹,悻悻而过。山门旁有一间平房,挂着黑色的门帘,开着一扇小格子窗。这就是我当初吃米粉团子的地方。为了这个,后来还挨了批。屋檐下挂着一排圆灯笼,灯笼上写着“汁粉”“御杂煮”等字样,灯笼的火光照亮了附近的柳树树干。这情形看得我食欲大动,真想进去饱餐一顿,可最后依旧是忍痛割爱,悻悻而过。

说完,他热心地拉起我就走。

想吃米粉团子而不能吃,这自然是可悲的。可是,自己的未婚妻移情别恋,不是更加可悲吗?跟老秧瓜君的遭遇相比,米粉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是绝食三天也毫无怨言啊。如此看来,这人呐,还真是最靠不住的。仅凭其相貌,是怎么也不相信会干出如此绝情的事来的——也就是说,貌若天仙的麦当娜冷酷无情,胖若冬瓜的古贺君却是善良君子。果真人不可貌相,大意不得啊。

“后街住着一对姓萩野的老夫妇,曾对我说起过他们有一个房间总是空着,十分浪费,如果有靠得住的人,想租赁出去,叫我留个心眼。不过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租出去。不妨先去看看吧。”

原以为朴实直爽的豪猪据说煽动了学生来跟我捣乱。可你说他煽动吧,他又强烈要求校长处分学生。

想了一会儿他又说:

矫揉造作、令人作呕的红衬衫却古道热肠,会拐弯抹角地给我以忠告。可你说他好心吧,却又花言巧语地去勾引麦当娜。说他横刀夺爱吧,他又说除非解除婚约,否则不娶。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难为您了。”

依尬银鸡蛋里挑骨头,将我赶了出来。可我前脚刚走,马屁精后脚就搬了进去——想来想去,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件全都不靠谱。我要是将这些事情写信告诉阿清婆的话,她定然会大惊失色,或许还会说什么出了箱根就是妖魔鬼怪横行的鬼地方之类的话吧。

老秧瓜君回答:

我这人生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尘世间风刀霜剑,也好歹活到了今天。然而来到这儿还不满一个月,却突然发觉世道汹汹,极不太平。虽说没遭受什么劫难,却好像一下子长了五六岁年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看来还是早日回东京才是啊。

我说没什么大事,就不进去了,又拜托她将这家的主人老秧瓜君叫到了门口,跟他说其实是这么一回事儿,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介绍。

我就这样思前想后地闲逛着,不觉已踱步过了石桥,来到了野芹川的堤岸上。这野芹川听着像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河,实际上只是一条宽不足六尺的涓涓溪流。沿着堤岸往下游走了二里来路,就来到了相生村。村子里头供着观音菩萨。

“请进屋吧。”她说道。

回头遥望温泉小镇,但见月光下红灯闪闪,隐隐传来阵阵鼓声——肯定来自红灯区那儿。河水虽浅,流速却很快,波光闪闪得有些神经质。

这位大概就是老秧瓜君的母亲吧。只见她留一头短发[2],是个看起来有品味的妇人,相貌也跟老秧瓜君很像。

我在堤岸又晃晃悠悠走了半里路,看到前面有人影晃动。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两个人。兴许是洗了温泉后回村的年轻人吧。他们怎么一声不吭,连小曲也不哼一首呢?四下里格外寂静。

虽说我并不讨厌年轻女性,可不知为什么,看到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总会觉得特别亲切。或许是由于我喜欢阿清婆,不知不觉间也将这份喜欢投射到普天下所有老婆婆身上的缘故吧。

走着走着,发现还是我的脚步要快一些,因为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大了,其中一个是女的。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大约还隔着五六丈的时候,那男的忽然回过头。月光从我的背后照过来。

屋里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婆婆,手里端着一盏老式的纸灯。

看到那男人的模样后,我不由得在心中“啊”地一惊。

“有人吗?劳驾,有人吗?”

之后,那对男女继续往前走。我因为心有所图,死命追赶了上去。对方毫无察觉,依旧慢吞吞地逛着。现在连他们的谈话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堤坝只有六尺来宽,刚够三人并排而行。我毫不费力地后来居上,从那男的身旁掠过后再跑出两步,然而站定身躯,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住男人的脸。此刻的月光照着我的正面,从剃着小平头的头顶到下巴,毫无保留地照了个一清二楚。男的见了,“啊”地惊叫一声,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对那女的说了声“我们回去吧”,立刻转身返回温泉小镇而去。

就是这家吧?大致认定后,我叫了叫门:

没错,那男的正是红衬衫!

上哪儿去呢?图省事的话就回去山城屋,可那里也不是个久留之地,迟早是要搬的,到时候还得多费一番手脚。就这么走着说不定也能看到招租、房屋出租的招牌。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是上合天意的居所了。于是我在安静而适合居住的地方兜起了圈子,最后竟走到锻冶屋町。这一带都是士族[1]的宅邸,不会有人招租,我就想到要去更加热闹的地方。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好主意:我所敬爱的老秧瓜君就住在这个町内,他是本地人,又住在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房子里,对于这附近的情况肯定一清二楚。只要去跟他打听一下,或许就能给我介绍个好地方来寄宿吧。好在我曾去拜访过他一回,还记得他家的大致方位,找起来并不麻烦。

红衬衫是想厚着脸皮蒙混过关呢,还是做贼心虚吓破了胆?反正他没敢跟我打招呼。看来,身处这种小地方而深感不便的,不光是我一个呀。

说完,我便迈开了大步。

[1]指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的武士阶层。在封建时代,为了体现身份等级,武士与一般的町人所居住的地区是分开的。

“少废话,跟着我走就行,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2]当时寡妇所留的发型。

“您这是要上哪儿呀?”

[3]日本江户末期的女贼,被写进了歌舞伎《新版越白波》(三世樱田治助作,1851年初演)之后广为人知。

走是走了,可到底要走到哪儿去,我还没个准地方。拉车的问我:

[4]日本江户中期的女性。原为妓女,后为一个武士之妾,该武士又将她献给秋田藩的藩主,造成内乱。被写进歌舞伎《善恶两面儿手柏》(三世河竹新七作,1876年初演)之后广为人知。

嗬,这叫怎么一回事儿?世上怎么尽是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呢?简直不明白你们到底是要赶我走,还是要留我住下去。跟这种人理论也太丢我“江户哥儿”的分儿了。我没跟他们多啰嗦,叫来一辆车,把行李摆上,拍拍屁股走人。

[5]日本旧时的信纸是卷筒状的,并不分页。读信的时候将其展开,字数越多则信纸越长。

“您有什么不顺心的吗?如果我们哪里得罪了,您尽管说,我们改过就是。”

[6]日本旧时妇女受教育程度不高,不怎么会写汉字,所以书写时大多使用平假名。但平假名是表音符号,且写起来如同汉字的草书,连绵不断,故而断句较难。

当天晚上我就搬出了寄宿处。回去捆行李的时候,房东太太过来说:

[7]当时的头等车车票白色,普通车票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