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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然而就在此时,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老秧瓜君终于来了。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对山狸说是自己有些私事所以迟到了,十分抱歉,低三下四地打着招呼。

校长听了书记官的汇报后,嘟哝了一声“马上就会来的吧”,便打开一个放在自己面前的紫色绸巾包裹,取出一叠简易誊印的文件看了起来。红衬衫则开始用丝绸手绢擦起他那支琥珀烟斗来。对于这家伙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癖好,大概与他喜欢穿红衬衫差不多吧。其余的人有的跟邻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闲得发慌,用铅笔屁股上的橡皮头在桌面上一个劲儿地写着什么。马屁精时不时地跟豪猪搭讪,可豪猪对他爱理不理,只是“嗯”“啊”地随口应付着,不时还将恶狠狠的目光朝我射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也不甘示弱,每每瞪起大眼睛来回敬他。

“好吧,那我们就开会了。”

就因为我跟老秧瓜君如此投缘,所以今天一走进会议室,我立刻就察觉到他的缺位了。说老实话,我原本是想坐在他下首的,所以一进门就偷偷以他为目标瞄了一圈。

山狸让书记官川村君将简易誊印的文件发给大家。拿到手一看,见上面开头写着关于处理学生的事项,接着是管理学生的事项,除此之外还有两三条不相关的东西。

校长说:“人都来齐了吗?”做记录的川村便一二三四地数了起来。结果发现少了一人。哦,少一个人哪,我正寻思着呢,嗨!可不是少了一个吗?老秧子南瓜还没来呢。也不知我跟老秧瓜君有什么前世因缘,自从第一眼见到他之后,那张脸就再也忘不了了。只要一走进休息室,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老秧瓜君;有时走在路上,他的模样也会在我心头浮起;甚至去洗温泉时,老秧瓜君的脸也会在浴池中漂起来。每次跟他打招呼,他总是“哎”地应一声后赶紧低下头去,叫人心里挺不落忍的。自从我来到这所学校,还从未看到有第二个像老秧瓜君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他几乎不笑,也从不多嘴。我在书上读到过“君子”这个词,原以为只存在于字典里,并非真有其人。可在遇见了老秧瓜君之后,就不得不叹服:原来“君子”也是实有所指的。

山狸照例是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教育之化身”的派头来,说了一番意思大致如下的话:

我可不懂这里面的讲究,一屁股坐到了博物老师和汉学老师的中间。抬头一看,见对面坐的是豪猪和马屁精。马屁精的脸蛋不管怎么看也都只能归入劣等之列。豪猪尽管刚同我吵了一架,脸看着倒也还别具韵味。他这张脸,跟我爸葬礼上小日向养源寺[2]大厅里挂着的画像差不多。我当时问过老和尚,说那是一个叫做韦驮天[3]的怪物。今天豪猪正在气头上,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你以为这就能吓倒我了吗?我也骨碌碌地转动起眼珠子,毫不示弱地回瞪他。我的眼睛尽管模样不济,可在大小上是不会输给一般人的。阿清婆常对我说:“你眼睛大,当个演员准合适。”

“鄙人向来以为,但凡本校教职员及学生有所过失,皆为鄙人之才疏德寡所致,故每当有事件发生,鄙人必反躬自省,审视自己于校长之位是否称职,每每深感惭愧,不胜惶恐。不幸此番竟又生事端,鄙人在此不得不向诸位同仁深刻谢罪。然而,事件既已发生,便无可挽回,必须加以处理。事件之经过原委,想必诸位早已了然于胸,故无需赘言,唯望就善后处理一事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以兹参考。”

会议室就在校长室隔壁,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平时也兼作临时食堂。二十来把黑皮椅子围着一张长条桌,这格局有点像神田的西餐厅。长桌的一头坐着校长,身旁坐着的是红衬衫。其他位子可以随便坐,可据说体操老师总是十分谦虚地甘居末席。

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听得我不得不暗自佩服。不愧是校长!到底是山狸!问题是,既然校长如此大包大揽,承担了全部责任,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自己的“寡德”,那么就大可不必处理学生了,只要你自己引咎辞职不就完了吗?倘若这样,又何必兴师动众开这么个会呢?

下午开会,讨论如何处理前些天夜里跟我捣乱的那些寄宿生。会议这玩意儿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全然摸不着头脑。想来就是一帮老师聚在一起,鸡一嘴鸭一嘴随便讲上一通,然后由校长马马虎虎地裁决一下吧。所谓裁决,那可是针对是非曲直、难以决断之事的用语啊。眼下这事儿,谁见了都只会觉得是学生在胡闹,还需要开会吗?还需要裁决吗?简直是浪费时间嘛。无论是谁,也不管他如何解释,都不可能提出什么异议的。如此清楚明白的事情,校长独自处理一下不就完了吗?怎么连这点儿当机立断的本领都没有呢?要这么做事的话,那“校长”二字岂不成了举棋不定、优柔寡断的代名词了吗?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即便是根据普通常识来想,也是一清二楚的:我呢,在好好地值着夜班。学生们来捣乱。所以错不在校长身上,自然也不在我身上,而在学生身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还有豪猪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那么也只要惩治学生和豪猪就足够了。可山狸倒好,非要将别人屁股上的屎说成是自己的,还到处宣扬“是我的屎,是我的屎”。天下哪有这种家伙呢?这一手,若不是山狸,是绝对弄不来的。

由于豪猪也是个火爆脾气,在这方面一点也不输于我,所以被我一激,他就毫不示弱地大声嚷嚷了起来。休息室里的其他老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全都拉长了下巴,直愣愣地看着我跟豪猪对掐。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没什么可害羞的,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屋里的诸位同仁。只见人人大惊失色,唯有马屁精一人笑得挺开心。我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着?你是否也想来干一架?当我的视线落到他那张干瓢脸后,那家伙立刻收敛起笑容,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来。看来他多少是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上课的喇叭声响了。豪猪和我只得暂时停战,各自去教室上课了。

说了这么一通狗屁不通的开场白之后,山狸便颇为得意地四下环视一周。然而,谁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到底是我的不是,还是你胡作非为?”

博物学老师正眺望第一教室屋顶上的乌鸦;汉学老师将简易誊印的文件折起又铺开;豪猪还在朝我瞪眼。早知道会议这玩意儿如此无聊,还不如缺席睡午觉呢。

“这还用你说?就算他磕头作揖求我住下去,我也不住了。说到底,将我弄到那种存心找茬的人家去,原本就是你的不是。”

我心痒难搔,实在按捺不住,正要滔滔不绝地发表一番宏论,可在刚刚抬起半边屁股的当口儿,一听红衬衫开腔了,我只好作罢。抬眼望去,只见那厮已经收起了烟斗,一边用条纹手帕擦着脸,一边在磨磨唧唧地说着什么。那手绢肯定是他从麦当娜那里哄骗来的。男人嘛,就该用纯白的麻布手帕!

“没什么为什么,反正当初是让你住,现在不愿意了,叫你走人。你赶紧搬家吧。”

“听到寄宿生胡作非为之事,作为一校之教头,我深感自己的工作确有疏漏失职之处。与此同时,也为日常之德育教化并未深入学生之内心而深感惭愧。然而,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其深刻的内在原因的,是由于某种缺失所造成的。就事件表面来看,似乎差错仅在学生一方,但若要认真追究其本质的话,说不定责任还在学校一方亦未可知。因此我认为,仅仅根据事件的表面现象而加以严肃处理的话,恐怕不利于学生将来的发展。更何况学生们全都精力充沛、血气方刚,尚缺乏是非辨别能力,所以貌似胡作非为,难保不是半下意识状态下所做的恶作剧罢了。当然了,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本属校长的职权范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在此,我仅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望校长充分体谅其中内情,尽可能予以宽大处理。”

“简直是信口开河!混蛋,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让我住呢?”

嚯嚯,看来山狸有山狸的一手,红衬衫也有红衬衫的一套嘛。行!半斤八两,都不是省油的灯。竟然公开声称学生撒野耍滑错不在他们,反倒在教师身上!好比说一个疯子打破了别人的脑袋,是因为被打的人不好,所以疯子才会去打他。天哪!这是什么逻辑?竟会遇上这种人,可真是要谢天谢地了。“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话,满可以到操场上去摔跤、去相扑,尽情地发泄。“半下意识状态下”将蚂蚱塞进人家的被窝里,谁受得了啊?要是照他的逻辑,即便我睡着时被割掉了脑袋,也可以说是他们“半下意识状态下”的行为而不予追究了吧?

“你到底有没有让人家擦过脚,我可不管,反正房东受不了你了。他说了,你那十块十五块的住宿费,只要卖出去一幅字画,立马赚回来了。”

想到这里,我琢磨着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呢。当然了,既然开口,就一定要滔滔不绝,语惊四座,不然就没意思了嘛。可我有个毛病,只要一气、一急,没说上三言两语准卡壳。在场的山狸也好,红衬衫也罢,就其人品而言是远在我之下的,可他们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却凌驾于我之上,我要是说漏了嘴,被他们揪住小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得先打个腹稿。正当我暗自盘算,谋篇布局之际,对面的马屁精突然站起身来,吓了我一跳。好你个马屁精,就凭你也配发表意见?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果不其然,只听马屁精操起他那一贯的油腔滑调说道:

“我什么时候要求房东太太擦过脚了?”

“此次蚂蚱事件加呐喊事件实属罕见,我等有良心之教员不禁因此而为本校之前途暗自担心。值此事件突发之际,我等教员必须深刻反省,整肃全校之风纪。刚才校长以及教头的发言,真可谓是切中肯綮之剀切之论。在此,本人谨表示彻头彻尾之拥护。还请对涉事学生予以宽大处理。”

“好啊,那我就给你说道说道吧。是你自己粗暴无礼,人家容不下你了!房东太太可不是侍女,你让人家给你擦脚[1],这谱摆得也太大了吧?”

马屁精的话尽管听起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却空洞无物,尤其是他罗列的那些汉语词组,简直不知所云。老实说,我听明白的只有“彻头彻尾之拥护”这一句。

“房东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一个人自作主张的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要是这里面有什么可说道的,那就该先把话说清楚呀。劈头盖脸就说房东的话在理,也太粗暴无礼了吧。”

虽然马屁精所说的话我并没怎么听懂,却让我怒火中烧,点燃了我的炮筒子脾气。我顾不上腹稿尚在酝酿,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没听懂豪猪在说些什么。

“我表示彻头彻尾的反对……”

“这事儿可由不得你。昨天,你的房东来跟我说,想叫你走人。我听他说得倒也在理。为了慎重起见,我今天一大早又去他那儿详细了解了情况。”

我刚说了这么一句,就卡壳了。

“你只管收下这一分五厘钱,别的事不用你管。搬不搬家的,得看我乐意。”

“……这、这种狗屁处理结果,我、我最最讨厌!”

“好吧,刨冰的钱我收下,不过你得从寄宿的人家里搬出去。”

我补上了这么一句后,大家竟“哗——”地哄堂大笑了起来。

豪猪冷冷地盯着我的脸,鼻子里“哼”了一声。要不是红衬衫央求我不要说出来,我早就将豪猪的卑劣行径抖落出来,然后痛痛快快地跟他大干一架了。可既然答应了红衬衫,眼下就被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这豪猪也太可恶了,人家脸红脖子粗地憋成了这样,他竟然还鼻子里出气儿。有什么好“哼”的?

“都是学生不好!一定要让他们跟我道歉,否则是会把他们惯出毛病的!勒令他们退学也未尝不可!……简直无法无天了,以为新来的老师好欺负……呃……”

“现在也好,什么时候也罢,反正我就是要还你,不要你请客。”

说到这里,我就坐了下来。

“你要是这么在意这一分五厘钱的,我收了也无妨。可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要还了呢?”

这时,坐在我右手边的博物老师开口了:

“没开玩笑,我可是当真的,没理由让你请吃刨冰,所以要还钱。你又岂有不收之理?”

“学生固然有错,可处置太严反倒会激发抵触情绪,似乎不太稳妥。我赞成教头的意见,还是宽大处理为好啊。”

嗬,好你个豪猪,难道还要我欠你一辈子人情不成?!

尽是些软绵绵的泄气话。我左手边的汉学老师也赞成“稳妥说”,历史老师同样拥护教头的意见。可恼!可恶!可恨!眼见得这儿的一多半都跟红衬衫是一党的,就这帮家伙聚在一起,学校还能搞好吗?反正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要么学生跟我道歉,要么我辞职走人,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红衬衫派胜出,我马上回去卷铺盖走人。

“开什么玩笑!”一把将钱扒拉到了我的桌上。

我可没有能使他们心悦诚服的口才,再说了,即便一时说服了他们,今后还要跟他们共事呢,我可不愿意。只要我不在了,这个学校变成什么样又关我屁事!只要一开口,他们又会笑的,还说它干吗?于是我索性一脸超脱地作起了“壁上观”。

可看到我一本正经、分外严肃的样子,他又说道:

这时,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的豪猪愤然站起身来。好嘛,又是赞同红衬衫的不是?没关系,反正我跟你这一架是吵定了!

“你胡扯些什么呀!”豪猪笑道。

豪猪的嗓门很大,一开口玻璃窗都震得“嗡嗡”作响。“我完全不同意教头以及其他诸位同仁的意见。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也都是五十名寄宿生在欺负、作弄新来的老师。刚才教头说要在教师身上寻找原因,很抱歉,我不得不说,这种说法有失公允。该教师到任后不久,就轮到值班,与学生接触的时间总共还不到二十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学生是不可能对一名新教师的学问、人品做出评判的。所以说,倘若该教师确有差错而遭受学生之轻慢,当然是有理由对肇事学生从宽处理。可毫无来由地放松了对作弄新教师之学生的管教,则定将损害学校的威信和声誉。我认为,所谓教育,不仅仅是教授学问,也要将高尚、正直、武士般的情操注入学生的内心。与此同时,还应当一举荡尽野蛮、轻浮、狂妄之歪风恶习。如果因担心抵触情绪而加以纵容,害怕事态扩大而姑息养奸,那么,此种歪风恶习何时才能肃清呢?我认为,作为教师,我们就是为了要肃清如此歪风恶习而在此奉职。倘若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还是趁早不做教师的好!基于上述理由,我认为在严肃处理寄宿生的基础上,还需让他们向该老师进行公开道歉。这才是恰如其分的处理方法。”

说着,我就将钱放在豪猪的跟前。

说完,他便“咚”地一屁股坐下了。大伙听完,全都默不作声。红衬衫又开始擦拭他的烟斗。我高兴极了。因为豪猪的一番话,正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我这人就这么简单,一高兴就将刚才跟豪猪吵过架的事给忘了,带着一脸的感激之情凝望着已经坐下的豪猪。可豪猪却无动于衷,依旧冷若冰霜。

“这个给你,拿着。是上次在大街上吃刨冰的钱。”

过了一会儿,豪猪又站了起来。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说:

“有件事,刚才忘了说,对不起,现在补上。那天晚上,当值的教师似乎在值班时间内去了温泉浴室。我认为那是极不应该的。既然承担了一校之留守的职务,怎么能趁着无人阻拦的空子,去温泉浴室洗澡呢?这种行为极不得体。学生的问题另当别论,我希望校长就此事也提醒相关责任人加强自律,洁身自好。”

“都是因为你,我今天才迟到的。该罚你的款。”

嗬,真是个怪人啊,刚才还帮着我说话呢,这会儿又揭我老底了。关于洗澡的事,我当时想都没有多想,只为我知道以前别人值夜班时也出去过,以为这是一种旧习,就去了温泉浴室。现在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那么做是不对的。既然自己做错了事,那么被人攻击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我再次站起身来,说道:

由于讲课的关系,第一堂课结束得稍晚了一些。回到休息室时,其他老师都已经坐在桌子旁开始闲聊了。豪猪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原以为他今天缺勤了呢,谁知仅仅是迟到。看到我后,豪猪便说道:

“我是在值班时间去了温泉浴室。这是我的不对,我在此道歉。”

不一会儿,上课的喇叭响了,而直到这一刻,豪猪还是没有出现。没法子,我只得将一分五厘钱放在桌上,随后便去教室上课了。

说完我就坐下了。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大笑,真是一帮无聊的家伙。你们做错了事也敢于公开承认吗?你们做不到,所以只会笑。

这时左右两边桌子的主人也都到校上班来了,红衬衫便赶紧退回自己的座位去。我发现,红衬衫这厮连走路的样子也是装腔作势的。即便是在屋子里走动,他也会将鞋底轻轻地落下,不发出一点声响。到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悄无声息地走路也可以当作自鸣得意的资本。何必呢?又不练什么梁上君子的伎俩,大大方方照正常样子走路不就得了吗?

之后,校长说:

我跟他说,我还谁都没说呢,不过准备马上就跟豪猪好好理论一番。红衬衫听了大为慌张,说什么你可不能乱来啊。他说:“我可不记得跟你说过任何有关堀田君的事,你要是乱来的话,我就麻烦了。你到这个学校里来,总不是为了来捣乱的吧?”你瞧,他竟然问出如此不合常理的问题来。我说当然了,每个月拿了工资还捣乱,学校自然是受不了的。于是红衬衫又说:“昨天所说的事情仅供你参考,千万不能对外人说啊。”我看他这么恳求我,出了一头的白毛汗,就答应他说:“行啊,虽然不说有些憋得慌,但既然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那就算了吧。”谁知他还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要说话算数哦。”嗨,真不知道这个红衬衫要娘娘腔到什么地步!文学士要都像他这样,还真叫人吃不消。恬不知耻地提出些不合情理、不合逻辑的要求,却还要怀疑别人。不是我夸口,在下不才,倒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能如同放屁一般!

“想必大家已经畅所欲言,没有不同意见了,那就暂时讨论到这里,等我慎重考虑后再做出处理。”

到目前为止,我确实尚未说出去,可已经决定马上要说了。这不手里都攥着一分五厘钱了吗?要是现在给红衬衫封了口,事情倒有些难办了。红衬衫这厮也真够呛,尽管没点豪猪的名,可出的这哑谜也太容易猜了。事到如今,却又说不能揭开谜底,太没有责任心了吧。就你这样的还算是教头吗?按理说,你应该在我跟豪猪激战方酣之时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站到我这一边,为我助上一臂之力才是啊,这么着才不愧为一校之教头,才对得起身上这件红衬衫不是?

顺便提一下,后来做出的处理结果是这样的:寄宿生禁止外出一星期,并向我道歉。我原本拿定主意,倘若不道歉,就辞职走人。谁知正因为满足了我的这一要求,结果闹出了更大的乱子来。不过这是后话,放到以后再说吧。

瞧他这副用女人般嗓音说话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这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当时,校长又说了这么一番话,作为会议的后续:

“昨天回去时船上谈的事情,还请你保密哦。没对谁说过吧?”

“学生的风纪,是要靠教师的言传身教来潜移默化地加以矫正,因此,作为第一步,我希望教师尽量不要出入饮食店。当然了,开欢送会等场合另当别论。希望不要独自去那些品味不高的场所——譬如说,荞麦面店啦、团子店啦……”

于是红衬衫将胳膊肘支在豪猪的桌子上,将他那张又大又扁的盘子脸凑到我鼻子跟前。我还以为他要干吗呢,只听他鬼鬼祟祟地说道:

说到这里,整个办公室全笑了起来。马屁精看着豪猪说了句“天妇罗”,还频频使眼色,可豪猪没有理他。活该!

我说:“没受累,就是肚子饿得厉害。”

我脑子不太好使,所以山狸那番话没听太明白。如果说去了荞麦面店和团子店就当不好中学老师的话,那么像我这种贪吃的人是怎么都没戏了。果真如此的话,倒也未尝不可,不过麻烦你们在雇人的时候加上“不喜欢吃荞麦面和米粉团子”这一条啊。不明不白地发出了任命,随后又宣布不准吃荞麦面,不准吃米粉团子,对于像我这种除了吃没有其他爱好的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啊。

“昨天真是对不住,让你受累了。”

紧接着,红衬衫又开口了:

这时红衬衫走了过来,说:

“中学教师原本就属于上流社会,不应该追求单纯的物质享受。沉湎于物质享受,势必败坏品行。但是,毕竟都是人嘛,倘若一点娱乐也没有,那么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日子也确实难熬。可以钓钓鱼、读读书,或者写写新体诗或俳句嘛。总之,应该追求高尚的精神享受……”

我原想好一进教师休息室就还钱的,所以出门时,就跟手里捏着铜板上澡堂子似的,在手心里攥着一分五厘钱,一路攥到学校。我本就是汗手,所以摊开来一看,这一分五厘钱已经浸透了我的汗。将这么汗涔涔的钱还给豪猪,恐怕他又要啰唆了吧。于是我就将它展开放在桌上“呼呼”地吹了一会儿,然后又攥在手心里。

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听着,这家伙竟越吹越起劲。如果说坐船到海上去钓“肥料”、说膏耳鳍是俄国文学家、让相好的艺伎站在松树下、“青蛙跳进池塘里”[4]都是精神享受的话,那么我吸吸荞麦面、嚼嚼米粉团子不也是精神享受吗?你有工夫教别人怎么享受,还不如去洗洗那件红衬衫吧。我越想越气,忍不住问了一句:

想到这里,睡意涌了上来,我昏昏沉沉地坠入黑甜乡去了。第二天早晨,由于心中有事,所以到校的时间比平时略早一些。我坐等豪猪那厮到来。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老秧瓜来了。汉学先生来了。马屁精来了。最后红衬衫也来了,只有豪猪的桌子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支粉笔,冷冷清清的。

“跟麦当娜幽会也是精神享受吗?”

我让豪猪付出了一分五厘钱,而给了他比百万金钱更加弥足珍贵的回报。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与此同时,我觉得豪猪应该万分珍惜才是,岂料他恩将仇报,偷偷摸摸搞些卑鄙下流的小动作,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混账东西。明天我还了你一分五厘钱,就两不相欠了。然后,我就要跟你好好地干一架了。

这回谁都没笑,全都一脸怪相,相互递着眼色。红衬衫颇为难堪地低下了头。哈哈,怎么样?点中要害了,是吧?让人觉得于心不忍的是老秧瓜君——我说了这话后,他那张原本就很苍白的脸,竟然越发苍白了。

没错,我是借过阿清婆三块钱,已经过了五年了,直到今天这三块钱我也没还。不是还不起,是我不想还。我知道阿清婆一点儿也不会揣度我囊中境况,不会老惦记着我是否快要还钱的。我也没有像对待外人那样碍于情面而老想着还钱。要是这么想,就是怀疑阿清婆的用心,那跟抹黑她美丽的心灵没什么两样了。不还钱并不是我要赖阿清婆的账,而是因为我已经将她看作自己的一部分。虽说豪猪原本就跟阿清婆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呢,无论是刨冰还是甜菊茶,默然接受他人恩惠的做法就是对此人另眼相看,是对对方怀有深情厚谊的体现。其实,将自己该付的那份儿付了也就两清了;而不付钱,内心老记着别人的恩惠,这份心意才是金钱所买不到的。即便我无官无爵,也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啊,而一个有独立人格之人的感恩戴德,难道不比百万金钱更加珍贵吗?

[1]当时的日本,路上灰尘泥土还很多,外出回来后要洗了脚才能进屋。住店客人洗脚、擦脚,都有侍女伺候着。

我初来此地时,头一个请我吃刨冰的就是这位豪猪兄。当时我还觉得这家伙挺热情,如今想来,让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请吃刨冰,简直有损我的颜面啊。我那会儿只吃了他一碗刨冰,所以他只付了一分五厘钱。可是,一分钱也好,五厘钱也罢,欠了这种口蜜腹剑的家伙这么一点人情,那就是到死,心里也不会舒坦了。明天到校后,就还他一分五厘钱。

[2]位于东京都文京区千驮木的寺院,属临济宗妙心寺流派。

可话又要说回来,豪猪倒也不像个会煽动学生来跟我捣乱的人呀。当然了,据说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如果是他想要煽动学生,估计没什么问题。然而他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呢?直接找到我大吵一场不是更省事、更痛快吗?要是我来这儿教书碍着他什么了,那就摊开了说:“这么这么着,你碍着我了,请你自行辞职吧。”这也未尝不可呀。钟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解决呢?只要他说得在理,我肯定二话不说,立马走人。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块宝地才长稻子,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某虽不才,想来不论去哪儿闯荡也不至饿死。可见这豪猪也真是个不开窍的家伙。

[3]原为婆罗门教中的神,湿婆神之子,在佛教中为僧人与寺院的守护神。同时也作为善跑之神而闻名。

回家后,我将他的话又琢磨了一遍,觉得倒也不无道理。尽管他说得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可话里话外似乎是在说豪猪那厮不地道,要我对他留个心眼。既然如此,你明说不就得了吗?磨磨唧唧真不像个男人。再说了,既然明知豪猪是个坏老师,干吗不早点将其开除呢?可见他身为教头,还是什么文学士,本质上却是个孬种,就连背后说说人家坏话也不敢指名道姓,真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大凡懦夫都待人亲切,所以红衬衫也很亲切,跟个女人似的。亲切归亲切,声音归声音,我不能因为讨厌他那种说话的腔调就无视他的亲切,否则不就是将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吗?要说这世上也真是奇怪,看不顺眼的家伙偏偏待人亲切,而意气相投的反倒是个坏蛋,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说这乡下就是乡下嘛,凡事都跟东京倒着来,叫人多么不省心的鬼地方啊。说不定还会有烈火冻成冰块、石头酥成豆腐的事发生亦未可知。

[4]指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青蛙跃古池,静水起清响。”

我特别讨厌马屁精。即便是为日本这个国家着想,也该给这种人捆上一块压腌菜的石头沉入海底。红衬衫说话的声音我也听着别扭,估计是故意将原本的嗓音弄得矫揉造作、嗲里嗲气的吧。可不管如何装蒜,他那副嘴脸还是不行呀。估计除了麦当娜,没人会看得上他。不过,他到底是教头,说起话来要比马屁精拐弯抹角、高深莫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