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少年维特的烦恼 > 十二月二十日

十二月二十日

伤心!不错呀!我悲伤的原因实在不轻。加木儿,你没有失去儿子,你也没有失去美丽的女儿。勇士科尔加还活着,最漂亮的姑娘安妮拉也在人间。哦,加木儿呀!你的家族枝粗叶茂,我的族中只剩我阿明最后一人!哦,陶拉呀,你的寝床阴暗,你在坟墓里睡眠正酣!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唱起你的歌,响起你美妙的声音?

悲痛的声音都已响起,最最伤心的要数阿明。他回想死去了的儿子,年华正茂就丧失了生命。响当当的盖曼尔的首领加木儿,他正坐在英雄的附近。他问:“阿明为什么这样叹息?他总有个悲伤的原因?”歌声配合着音乐,安慰逝去的英灵。它像轻柔的薄雾,从湖上升腾,涌向寂静的溪谷;露水滋润着娇艳的鲜花,可是太阳恢复了它的威力,薄雾消失了。哦,阿明,海水围绕的戈玛岛的首领呀,你为什么伤心?

吹吧,秋风!吹吧,吹遍荆棘丛生的旷野!山溪,咆哮吧!栎树丛中的狂风,怒吼吧!哦,月儿!穿过破碎的云层,让你苍白的脸儿时隐时现吧!我回想起我的儿女都倒下的那个夜晚,那一夜,勇猛的阿林达尔倒下了,可爱的陶拉倒下了!陶拉,我的女儿,你是多么漂亮呀!你像富拉山上的月亮一样娇美,你像飘扬的雪花一样洁白,你像轻吹的微风一般甘甜。阿林达尔呀,你的箭法高强,你的长矛神速,你的眼波像浪涛上空的薄雾,你的盾牌像暴风雨中火红的云朵!阿默尔,战功赫赫的英雄,他来寻求陶拉的爱情。他很快赢得了她的倾心,朋友们都在等待佳期的来临!

这位拄着手杖的人是谁呀?他衰老的头上白发苍苍,他红润的眼睛泪水涔涔,他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他是谁呀?哦,莫拉尔!他是你的父亲,这位父亲没有别的儿子,只生你一人!他听到你战场上的名声,他听到你击溃了敌人,他听到莫拉尔的赫赫威名,为什么没有听到你的凶讯?哭吧,莫拉尔的父亲呀,哭吧!但是你儿子已听不见你的哽咽。死者已沉沉地睡去,他的枕头上布满了灰尘。他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你的呼声也不再把他唤醒。坟墓中何时才出现清晨,能使酣睡着的人苏醒?安息吧,人间最英勇的人呀!你是战场上的征服者,但是战场永远见不到你的身影;你那寒光闪闪的利剑,也不再照亮幽暗的森林。你没有留下一个儿子,但诗歌会留传你的姓名。千秋万代将会听到你,听到阵亡将士莫拉尔的英名!

伊腊特,奥德盖尔的儿子,他发怒了,因为他的兄弟曾在阿默尔的手里丧生。他来了,装扮成一个船夫,他的小舟在海浪上十分轻盈。他的头发雪白,他的庄重的容貌很镇静。他说:“阿明的可爱的女儿呀,美艳绝伦的女人!不远的海中有一座岩石,岩石旁长着一棵果树,红艳艳的果实照耀着远近!阿默尔正在那里等候你陶拉,派我来迎娶他的爱人!”她去了,她呼唤着阿默尔,除了岩石的回响,却没有人答应。“阿默尔呀,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你为什么折磨我,让我胆战心惊?听呀,阿纳特的儿子,听呀!这是陶拉呼唤你的声音!”奸贼伊腊特笑着往陆地上逃遁了。陶拉提高她的嗓音——她呼唤着哥哥和父亲。阿林达尔!阿明!竟没有人把你们的陶拉救出险境!

如今呀,你的居处狭隘,你的住所阴暗!你的坟墓只有三步长,哦,从前你是多么伟大!如今对你唯一的纪念,只有四块青苔滑腻的墓石!一棵枝叶凋零的树木,几丛随风萧瑟的深草,它们向猎人的眼睛指出:这就是英雄莫拉尔的墓圹。莫拉尔呀!你的确是今非昔比。你已没有妈妈为你悲戚,也没有少女洒下爱情的眼泪。生养你的妈妈已经亡故,莫格兰的女儿也已经死去!

她的声音传过了海洋。阿林达尔,我的儿子,他奔下山去,勇猛地追捕凶犯。他的箭在他的腰间作响,他的弓拿在他的手上,五条灰黑色的猎犬紧跟在他的身旁。他看见岸边的凶恶的伊腊特,他捉住他,把他缚在栎树上。皮带捆紧他的手脚,他的呻吟声随风飘荡。阿林达尔踏上小船驶进了海洋,要把陶拉带回到陆地上。阿默尔怒冲冲地来了,他要射出灰色的羽箭。箭响了,它穿进了你的心房,啊哟,阿林达尔,我的儿呀!你竟代替奸贼伊腊特死了!船桨立刻停下,他倒在岩石上喘息着死去了。哦,陶拉呀,你哥哥的鲜血在你的脚边流淌,你是说不出的悲伤!小船裂成两半了。阿默尔跳进了海洋,要去救他的陶拉,要不就是死亡。一阵狂风从山上吹下,掀起了滚滚恶浪。他沉下去了,再也没有浮上。

哦,莫拉尔呀!你像荒原上的野鹿一样快速,又像火红的流星一样可怕。你的愤怒像狂风的长啸,你那作战的宝剑像闪电在旷野上闪耀。你的声音好似雨后的惊涛,又像远山上轰雷的咆哮。多少人被你的胳膊打倒了,他们被你的怒火吞食了。但是你从战场上归来,你又显得多么和蔼!你的脸容像雨后的太阳,又像静夜的月亮。好似暴风停息后的湖泊,一片宁静安详。

我的女儿留在风吹浪打的岩石上了,我听见她独个儿哀号。阵阵悲泣,高声呼叫。她的父亲有什么办法呀?我在岸上站了个通宵,看见她在朦胧的月光里,听见她叫了个通宵!风儿狂暴,骤雨在山上乱敲。黎明还没有来到,她的声音微弱了。它消失了,像晚风钻进了岩石间的莠草。她伤心地去世了。阿明呀,你独个儿留在世上了。我那战场上的英豪长逝了,我那少女中的骄傲倒下了!

我的眼泪呀,哦,利诺!它是为死者流的呀——我的声音是为长逝者歌唱。你是山谷之子中的英豪,你在山上是何等魁梧硕壮。但是你将会像莫拉尔一样倒下,哀悼者将坐在你的坟上。山岭会把你忘了,你的弓没有绷紧,空挂在厅堂上!

当高山上风狂雨骤,当北边的海面巨浪滔天,我坐在喧嚷的海岸上,望着那可怕的岩崖。当月儿下沉时,我常常看见我儿女的精灵,若隐若现,悲切地相叙,结伴儿盘旋。

阿尔品

一汪泪水从绿蒂的眼里涌了出来,缓解了她心头的压抑,维特的吟咏声中断了。他抛下诗稿,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伤心地痛哭。绿蒂靠在另一只手上,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眼睛。两人的感触太强烈了。他们从这些崇高人物的遭遇中感到自己的不幸,他们感觉相同,眼泪流在一起了。维特的嘴唇和眼睛在绿蒂的胳膊上燃烧着,她不禁全身战栗起来,她要想避开,痛苦和同情像铅一样压得她好像失去了知觉。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苏醒过来,抽噎着,求他再读下去,她的恳求好似完全来自天上的声音!维特颤抖了,他的心似乎要爆炸了,他拾起诗稿,断断续续地读道:[2]

风已息,雨已停,中午十分宁静。云彩在天上分散了,多变的太阳在青山上空飞奔。山谷中的流泉被映红了。哦,流泉呀,你的低唱多么动人!但是我听到了更动人的声音。那是歌手阿尔品的声音,他在悼念逝去的亲人!他的衰老的头颅低垂,他的含泪的眼睛红润。阿尔品,优秀的歌手呀,你为什么独自呆在寂静的山林?你为什么吐出一阵阵哀音?像狂风在森林中嘶鸣,像浪涛拍击荒凉的海滨!

哦,春风呀,你为什么把我唤醒?你向我献媚,向我低吟:“我要用天上的甘霖把你滋润!”但是我凋谢的岁月已经逼近,狂风会刮得我枯叶飘零!明天有位旅人将要来临,他曾见过我美丽的青春,他的眼睛会在原野上找寻,但是不会再找到我的身影……

利诺

诗句的威力压倒了这不幸的人儿。他完全绝望了,扑倒在绿蒂的脚下,抓住她的两只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抵住自己的额头,她的心中掠过一个预兆,感到他那个可怕的打算。她心乱如麻,握紧他的双手,把它们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忧郁地俯身过去,两个火烧一样的脸颊靠在一起了。世界在他们面前消失了。他的胳膊围着她的身子,紧紧贴住自己的胸膛,把发狂般的亲吻掩盖她战颤的、结结巴巴的嘴唇。——“维特!”她转过脸去,用窒息般的声音叫道,“维特!”——无力的纤手把他的胸膛从自己的胸脯上推开。——“维特!”她又叫了一声,声调沉着,感情极其庄重——他没有抗拒,让她脱离了自己的怀抱,失魂落魄似地伏在她的面前。她站了起来,又是爱,又是怒,浑身颤动,心情混乱极了,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维特!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她用充满爱怜的目光向这不幸的人望了一眼,奔进隔壁房里,随手把门锁上了。维特向她伸出双臂,但他不敢抓住她。他躺倒在地上,头搁在沙发上,这个姿势足足保持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听见一个声响,他才清醒过来。女仆要准备开饭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到又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小房间的门口,轻声呼道:“绿蒂!绿蒂!只消再说一句话!一句临别的话!”——她没有出声,他等待着,恳求着,又等待着;最后万分无奈地离开了,嚷着:“别了,绿蒂!永别了!”

柔媚娇艳的米诺娜,托尔曼的女儿呀,这就是你的歌唱!我们为珂尔玛流下眼泪了,我们的灵魂十分悲伤!乌尔林弹着竖琴走来了,他使阿尔品的歌声格外激扬。阿尔品的声音多么悦耳,利诺的灵魂好像一束火光!他们已经在斗室中安歇,他们的声音不再在塞尔玛振荡。在英雄没有倒下以前,乌尔林有一天打猎后回来了。他听见他们在山冈上竞唱,歌声虽然和婉却令人黯然神伤!他们哀悼那位人间的俊杰,悲悼莫拉尔的阵亡!莫拉尔的灵魂如同芬戈尔的灵魂,莫拉尔的宝剑也和奥斯卡的宝剑一样。但是他倒下了,他的父亲是多么哀伤,他妹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泪水盈满了英雄莫拉尔的妹妹米诺娜的眼眶。她听见乌尔林的歌声后退走了,好像西方的月亮,预料风雨快要来临,便把娇美的脸蛋在云层里躲藏。我和乌尔林一起弹弄着竖琴,哀悼的歌声传向了四方!

他来到城门口,早已认识他的警卫默默地让他通过。那一夜雨雪交加,将近十一点钟,他才重叩家门。维特进屋时,仆人发觉主人的帽子不见了。他不敢说什么,替他把衣服脱下,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后来在山谷斜坡的一块悬岩上找到他的帽子,夜里又黑又湿,真不明白他怎么没有摔跤竟爬上这样的岩石。

我坐着,无限的悲伤,淌着眼泪坐等天亮!死者的朋友们呀,掘个墓坑吧,不等到我珂尔玛到来,切勿把它盖没!我的生命像梦幻般消逝,为什么我还要留在世上?我要在这儿和朋友们作伴,在这岩石轰鸣的溪水旁。等夜色爬上山冈,等狂风呼呼作响,我的精魂要迎风挺立,哀悼我朋友们的死亡。哭声将传进猎人的小屋,他爱听我的声音却又感到悲怆!我哀悼朋友们的声音一定美妙动听,他们都在我的心中深深埋藏!

他躺在床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仆人听到他的呼唤,把咖啡端给他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写些什么。他在给绿蒂的信上添了下面的字句。

附近的野地上躺着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我的爱人和兄弟吗?哦,我的朋友们,跟我说话呀!他们向我珂尔玛不作一声。跟我说话呀,我孤零零独自一人!我的魂灵儿吓得凄怆不宁!啊!他们都是死人!他们的宝剑染着战斗的血痕。哦!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你为什么杀死了我的塞尔加?哦!塞尔加!你为什么杀死了我的兄弟?你们俩都是我一样的亲人!我该说些什么话把你们夸赞?你是千中挑一的山上的英豪!他在战场上总是奋不顾身。跟我说话呀,听我的声音;听我呀,我心爱的亲人!他们都默默无声,都永远默默无声!他们的胸膛像泥土一样冰冷,冰冷!哦!从山冈上的岩石,从悬崖峭壁的顶端,说话呀,你们死者的英魂!说话呀,我是不会害怕的!你们到哪儿去栖身?在山上的哪一个洞穴里,我才能找到你们?我在狂风中听不见一点微弱的声响,暴风雨中没有一点隐约的回音!

* * *

哦,风儿呀!你休息一会儿吧!溪水呀,你安静一会儿吧!让我的声音响彻四方,传到我那流浪汉的耳旁!塞尔加!珂尔玛在呼唤你呀。这儿就是树木,就是岩石。塞尔加,我的爱人呀!我等在这儿!你为什么迟迟不来赴约?看哪!沉静的月儿出来了。流水在溪谷中闪闪发光,灰暗的岩石耸立在峭壁上。我看见山顶上没有他的踪影,他的猎狗没有在他之前跑来宣告他的临近。我只好坐在这儿,孤身只影!

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还睁开眼睛。唉,它们不会再看见太阳了,太阳被一个阴暗的雾蒙蒙的日子遮没了。大自然呀,哀悼吧!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他已临近末日了。绿蒂,当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早晨了。”这时,我的心头就会涌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感觉,只有朦胧的梦幻最最和它近似。最后一个!绿蒂呀,我不知道“最后一个”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现在不是精力充沛地站在这儿吗?明天,我将直挺挺、死沉沉地躺在地上了。死亡!死亡是什么意思?我们一谈到死,仿佛是在做梦。我看见过很多人死去,但是人类受到限制,既不知道自己生存的开始,也不知道生存的结束。这一刻我还是我自己的,是你的!哦,亲爱的,是你的,然而刹那间——离别,分别——或许是永别!——不!绿蒂,不。——我怎么能灭绝?你怎么能灭绝?我们都生存着!——灭绝!——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词汇!一个空洞的声音,在我心中引不起反响。死亡,绿蒂呀!埋在寒冷的泥土里,那么狭小!那么黑暗!——我有过一个女友,在我孤弱无助的少年时期,她是我心中的一切;她死了,我送她的遗体下葬,我站在墓穴旁,他们放下棺材,又把绳子从棺材下面拉出来,绳子嚓嚓有声,第一铲土抛下去时,触目惊心的棺材发出沉浊的回响,声音越来越沉浊,越来越沉浊,最后棺材完全被盖没了!——我扑倒在坟墓旁,我的心揪紧了,震颤了,惶恐了,破碎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死亡!坟墓!我不明白这些词的意义!

月儿呀,你从云层后面出来吧!夜晚的星星呀,你们显现吧!给我一点儿光,引我到爱人歇息的地方,他一定是狩猎方罢,独个儿睡着了。他那放松了弦线的弓搁在身旁,他的狗在他的周围不停地喘息。我必须孤单单地坐在这儿,坐在长满青苔的溪边的岩石旁。溪水和风儿响亮地吼叫着,我听不见我爱人的声音!我的塞尔加,山岭中的英雄呀,他为什么迟迟不来赴约?这儿就是岩石,这儿就是树木!这儿就是奔腾的溪水!你曾答应夜间在这儿和我相会。啊!我的塞尔加,你到哪里去了呀!我要离弃我的父亲,和你一起逃跑!我要离弃骄傲的兄弟,和你一起逃跑!我们代代都是世仇,但是我和你不是仇敌,哦,塞尔加!

哦,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昨天!那该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哦,你这天使呀!我的心灵深处,无疑地,第一次,第一次洋溢着狂欢的感觉:她在爱我!她在爱我!从你嘴唇上流出的神圣的火焰还在我的嘴唇上燃烧,我的心中还保留着新鲜的、温暖的欢乐。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黑夜来了;我孤孤单单,被遗弃在风狂雨暴的山冈上了。风儿在山上怒号,急流嚎叫着冲下了岩崖。我找不到一座茅屋可以遮雨,被遗弃在狂风肆虐的山冈上了。

哦,我知道你爱我,在第一次含情脉脉的眼神中,在第一次握手时,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当我离开的时候,当我看见阿尔贝特待在你的身旁时,我焦急地疑惑起来,我又绝望了。

珂尔玛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些鲜花吗?在那次不愉快的聚会上,你不能和我说一句话,又不能和我握一次手!哦,我在鲜花前跪了半夜,它们把你的爱情封进我的心坎里了。但是,唉!这些印象已经淡薄了,好像一个上帝的信徒,他的灵魂曾感受神灵的灵验,但是这种天惠的感情已渐渐消逝了。

娉婷婀娜的米诺娜来了,她神色惨淡,泪水盈眶。疾风不时地从山上吹来,她的秀发缓缓地迎风飘荡。她吐出了委婉的歌声,勇士们的英魂感到悲伤。他们常常看到塞尔加的坟墓,看到胸脯白皙的珂尔玛的幽房。珂尔玛孤独地留在山冈上了,还有她各式各样的歌唱!塞尔加答应会来的,但是夜幕已经下降。听听珂尔玛的歌声吧,她独个儿坐在山冈上!

这一切都过去了,但是昨天我在你嘴唇上感到的炽热的生命之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我的心中感觉得到!她爱我!我这条胳膊拥抱过她,我这两片嘴唇在她的嘴唇上颤动过,我这张嘴巴曾经对着她的嘴巴讷讷不已。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呀,绿蒂,你永远是我的!

奥西恩的灵光巍巍地显现了!我看见逝去的亲朋。他们聚集在洛拉平原上,宛如旧日的时光。芬戈尔来了,像一尊湿润的雾柱!英雄们围绕在他的身旁。看呀,那些唱歌的游吟诗人:白发苍苍的乌尔林!仪表堂堂的利诺!嗓音优美的阿尔品!还有哀怨低诉的米诺娜!我的朋友们呀,在塞尔玛的那些日子里,此起彼落的歌声,像春风飞上了山冈,吹弯了吟声细语的野草,自从那次盛会以来,你们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那么,阿尔贝特是你的丈夫,这又有什么呢?丈夫!这是对这个世界来说的——对这个世界来说,我爱你,想把你从他的怀抱里夺到我的怀抱里,或许是个罪恶?罪恶?好吧,那我为此惩罚自己;我已经在它天堂般的欢乐中领略过这种罪恶,已经吸饮过生命的玉液琼浆,已经在我的心中增强了力量。从这一刻起,你是我的了!我的了!哦,绿蒂!我先去了!去见我的天父了,去见你的天父了。我要向他哀诉,他会安慰我的,等你来的时候,我会飞到你的面前拥抱你,在永恒的上帝面前,在永恒的拥抱中和你永远待在一起!

傍晚的星星呀!你美丽的光亮在西方闪耀!你从云端抬起你灿烂的头颅吧:你的脚步庄严地迈在山冈上。你在旷野里看到了什么?暴风已经停息,急流的淙淙声来自远方。咆哮的浪涛爬上遥远的岩崖。黄昏的蚊蚋鼓动着微弱的翅膀;嗡嗡的乐曲声响彻在原野上。你看到了什么呀,美丽的星光?你满面笑容,缓缓地离去。波浪欢乐地围在你的身旁,沐浴着你秀丽的云发。再见吧,幽静的光辉!让奥西恩的英魂,显现他的灵光!

我不是在做梦,我不是在妄想!我愈近坟墓,我的心里愈加清楚。我们会的!我们会再见的!会见到你的母亲!我会见到她的,我会找到她的,哦!我要在她的面前把我整颗的心都掏出来!你的母亲,就是你的影子呀!

她问道:“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读读吗?”——他没有。——她又说:“我的抽屉里有你翻译的奥西恩的几首诗,我还没有读过,因为我总是盼望能听到你亲口读它;但是自从你给了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机会来完成我的心愿。”他微笑了,取来了诗稿,当他拿在手里的时候,一阵战颤直透全身。他望着诗稿,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坐下去读道:[1]

* * *

绿蒂想叫女仆带着活计留在隔壁房里;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维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走到钢琴旁边,弹起一支小步舞曲,但总是走调。她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坐在维特的身旁,维特已在他平时坐惯的那只沙发上坐下了。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维特问他的仆人,阿尔贝特有没有回家。仆人说阿尔贝特已经回来了,他看见他骑马走过。于是主人交给他一封没有封口的短信,内容是: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就派人去邀请几个女朋友来,免得独自和维特呆在一起。他把随身带来的几本书放下,问起别的书籍,她一会儿盼望女友们快些来,一会儿又但愿她们不要来。女仆回来了,带来消息说,她们不能来,请求原谅。

* * *

到了六点半,她听见维特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一听到他在打听她是不是在家,立刻听出是他的声音。他的到来,使她的心怦怦乱跳,我们几乎可以说这还是第一次。她还没有来得及推托不在家,他已经踏进房里了,她带着一种又激动又迷惘的心情对着他嚷道:“你失信啦!”——“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这是他的回答。——“你至少接受过我的请求,”她接着说,“我求你,为了我们双方的安宁。”

我要出门旅行,你愿意把手枪借给我吗?向你告别!

经过这种种思索以后,她模糊地然而深深地感到,她的心中隐藏着一个秘密的愿望,要把他保留给自己,同时又告诫自己,不能保留他,也不许可保留他;她那纯洁的、美好的、通常是十分轻松、易于排遣的心情感受到阴郁的重压,阻断了她幸福的期望。她内心抑郁,一团悲戚的阴云遮挡在她的眼前。

* * *

她把她的女友逐个想了一遍,觉得每人都有些缺点,没有人配得上他。

这天晚上绿蒂几乎通宵没有入睡;她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决定下来了,而且是在她无法预料又无从害怕的情况下决定下来了。她往常十分纯洁十分平静地流动的血如今沸腾起来了,千丝万缕的愁绪扰乱了她美丽的心灵。难道是维特的烈焰般的拥抱还在她的胸中燃烧?难道是维特的鲁莽大胆惹起她的恼怒?难道是她把目前的处境与那些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的日子作了比较而产生了愤懑?她怎么去面对自己的丈夫?这样的场面应该告诉丈夫,但又不便吐露,她怎么向他开口?他们夫妇之间已经很久缄默不言,是不是应该由她首先打破这种沉默,即使没有合适的时机,也让他出乎意外地发觉这种秘密?光是维特来访的消息,她已经怕他心中不悦,何况是这种料想不到的灾难!她还能够希望丈夫完全用正确的眼光看待她,完全不带偏见地接受吗?她还能够希望他看透她的灵魂吗?她在丈夫面前总是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从未隐瞒自己的感情,现在怎么能够向他掩饰?她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妥,感到为难。她的念头一再转到维特身上,她是失去他了,她不能离弃他,可惜又必须离弃他,至于他呢,他一旦失去了她,他便什么也不剩了。

现在,她孤单单地只身独坐,弟妹们也不在身边,她思潮起伏,默默地回顾种种恋情旧谊,她想到,她已和丈夫永远结合在一起了,他的真诚和爱情她是深信不疑的,她对他也是一片真心,他的安静沉着和老实可靠似乎是天赐之福,一个正直的妇女应该把她一生的幸福建筑在这些基础上;她相信他会永远关怀她和她的弟妹们的。另一方面呢,维特在她的心中占据了十分宝贵的位置,从他们相识的最初一刻起,两人就显得情投意合,融洽无间,经过长时间的交往,他已经在她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凡是她感到兴趣的事,或是她想起什么有味的事,她习惯于和他分享,他的离去会在她整个心灵上撕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填补的裂口!哦,如果她能够在刹那之间使他变成她的嫡亲哥哥,那她会多么幸福!——她可以在她的女友中间介绍一位和他结婚,他和阿尔贝特的关系也就可以完全恢复!

他们夫妻之间存在的僵局,她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多么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这两个通情达理的善良的人竟为一点难言的分歧而相互沉默,各人都以自己为是,别人为非,情况是如此纠缠,即使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这个结也不可能解开。如果他们早已恢复了愉快的信赖,关系更加亲密,如果爱情和宽容在他们之间互相交流,打开了他们心头的锁,或许我们的朋友还能得救。

她仿佛在无意中向阿尔贝特提起,圣诞节前夜以前维特不会再来了,阿尔贝特因为有公事,骑着马找邻区的一位官员去了,必须在那里过夜。

此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况,维特渴望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从他的信上可以知道,他自己也从来不曾隐瞒。他常和阿尔贝特辩论此事,绿蒂有时也和她的丈夫谈起。阿尔贝特是绝对反对自杀的,他有时甚至一反往常的性格,感情激动地宣称:要说有人会认真地干出这种事来,他有理由充分表示怀疑,他不但对它嘲笑,也使绿蒂感染到他这种不相信的感觉。在她想到那个悲惨的景象时,他的这些话虽然可以使她安心,另一方面又觉得是个阻碍,使她不能把有时一刹那间泛起在她心头的忧虑告诉自己的丈夫。

绿蒂这时候也心境不同寻常。她和维特最近谈过话以后,觉得如果离开了他,心里会多么难受,他如果不得不和她分离,他将会多么痛苦。

阿尔贝特回来了,绿蒂尴尬地匆忙走过去迎接他,他情绪不佳,他的事情没有办妥,他发现邻区的那位官员是个胸襟狭窄的顽固人物。难走的道路也使他恼火。

* * *

他问:家里有过什么事情吗?她急忙回答:维特昨晚来过。他又问有没有信件,他听到的回答是:有信件和邮包放在书房里。他走进去了,绿蒂一个人留下。她爱自己的丈夫,也尊敬他,他的出现在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新的印象。想到他的宽宏大量,想到他的爱情和善良,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感到有一股秘密的吸力吸引她跟了他去,她像往常一样,拿了活计向他的书房走去。她看见他正忙着打开邮包,阅读着,有些内容似乎使他不高兴。她问了他几句,他简短地回答了,坐在写字台旁书写着。

出乎你的意料吧!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不到圣诞前夜是不会再来看你的吧。哦,绿蒂!今天不来,便永远见不到了。到圣诞前夜,你会在手里拿着这封信,打着哆嗦,你的可爱的眼泪会把信纸润湿的。我要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哦,我多舒畅,我已下定决心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坐了一个钟点,绿蒂的心情越来越忧郁了。她感到,即使在她丈夫情绪挺好的时候,要把压在她心头的事情向他透露,也有很大困难。她既要竭力隐藏心中的悲哀,又要强忍住自己的眼泪,她的抑郁的心情越来越陷入可怕的境地。

* * *

维特的僮儿出现时,使她十分狼狈;僮儿把短信交给阿尔贝特,阿尔贝特冷静地转身对妻子说:“把手枪给他!”——还对那孩子说:“祝他旅途愉快!”——这些话落在绿蒂的耳朵里,好似一声晴天霹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己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慢腾腾地走到墙边,战战兢兢地取了武器,拭去了灰尘,还在迟疑不决,要不是阿尔贝特向她投来一个询问似的目光,催迫她,她还会犹豫下去的。她把不祥的武器给了僮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僮儿走后,她收拾了活计,走进自己的房间,心中忐忑不安。她预感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她真想跪倒在丈夫面前,把昨夜的事情,把她的过失和预感,向他和盘托出。再一想,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用,要说服丈夫到维特那儿去一次,这个希望是微乎其微。餐具已经摆好了,一位要好的女朋友因事走了来,想要回去了,——给留了下来,这样,饭桌上的谈话可以好受些。她强作镇静,谈着,说着,忘掉了一切。

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他回到了寓所,命令女仆生起火炉,保持到深夜不灭。他要仆人把书籍和换洗衣裤收拾在楼下的行囊里,再把外衣装入后缝紧。大概随后他给绿蒂写下最后一封信的下面一段话。

僮儿拿着手枪回到维特那儿,维特听说是绿蒂亲手交给他的,喜出望外,收下了手枪。他叫人端来了面包和酒,要僮儿自己吃饭去,然后坐下来写信。

孩子们不让他安静,他们跟着他,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对他说:明天,后天,再过一天,他们就要去绿蒂家拿圣诞礼物了,他们凭自己小小的想象力向他谈起种种奇迹。——“明天!”他叫出声来,“后天!再过一天!”——他深情地逐个吻了他们,正要离开他们时,最小的男孩凑到他的耳边,还要向他说悄悄话,透露了一个秘密:大哥哥们已经写好了美丽的贺年片,有这么这么大!一张给爸爸,一张给阿尔贝特和绿蒂,还有一张给维特先生;他们要在新年的那天早上送给大家。听到这些话,维特再也受不住了,他给每个孩子送了些东西,跨上马背,要他们代他向老人家问好,噙着眼泪骑马离开了。

* * *

他嘱咐把中饭送到房里来,饭后,他骑马去看管事。管事不在家,没有遇着,他沉思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似乎要趁这最后时刻把种种伤心事统统汇集起来一一追忆。

手枪是你亲手交给的,你又亲手拭去了灰尘,我吻了它们一千次,因为你摸过它们。你哪,天上的神灵呀,你庇护了我的决心!你哪,绿蒂呀,你给了我武器,你哪,我要从你的手中迎接死神,哦!现在我去迎接他了。哦,我盘问过我的僮儿。你把手枪交给他的时候,你的身体在发抖,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哎呀!哎呀!没有一句告别的话!难道在这一瞬间,在这使我和你永远联结在一起的一瞬间,你把你对我的心关闭了?绿蒂呀!你的印象一千年也不可能抹掉!我觉得,对于如此热爱你的人,你是不可能恨他的。

将近十点钟,维特呼唤他的仆人进房,他一面穿衣一面告诉他:他要出门好几天,要他整理好衣服,准备行装;还吩咐他把各处的账单结清,借出去的几本书也去讨回,有几个穷苦人,他一向每星期给他们一些周济,叫他预先把两个月的钱给他们。

* * *

* * *

饭后,他命僮儿把一切东西都包装好,撕掉了许多信稿,出去处理了几笔小额债务。他回来后,又冒雨出门,走到伯爵的花园里,又在附近徘徊了一阵,直到暮色来临时才回家,他写道:

绿蒂,我已决心离开人间了,就在我将要和你见到最后一面的同一天早晨,我冷静地写下这封信,没有一点浪漫的夸张。我最亲爱的,你读这封信的时候,冷冰冰的坟墓已经盖没这烦躁不安的不幸者僵硬的遗体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感到生平最甜蜜的快乐就是再和你谈谈心。我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夜晚,唉!也是一个慈悲的夜晚。正是这一夜坚定了我的决心,打定主意离开人间!昨天勉强和你分别后,我神思恍惚,似乎一切东西都在冲击我的心,我在你身旁已没有希望,没有欢乐,我的心收紧了,发着可怕的冷颤。——我一回到我的房间,就发狂似地跪倒在地上。哦,上帝呀!你把最苦的眼泪中的最后一点安慰赐给了我!成千个计划和打算在我心中川流不息,末了,只剩下这最后唯一的想法在我心中屹立,坚不动摇,完完全全:我要离开人间!——我睡下了,早晨醒来时,我心境平静,它依然那么坚定、那么倔强地屹立在我的心中:我要离开人间!——这不是出于绝望,这是出于我的自信,我的结局已经决定,我要为你牺牲自己。是的,绿蒂!为什么我要隐瞒呢?我们三人之中总得有一人离去,这个人只能是我!哦!我最亲爱的,在我破碎的心中常有一个念头疯狂地纠缠不休——杀死你的丈夫!——杀死你!——杀死我!——那就让我去死吧!——等你在一个美丽的夏日傍晚攀登山岭时,请你回忆起我来,回想我生前曾那么经常地登上这个山冈,请你遥望教堂墓地那边我的坟墓,看看高高的野草在夕阳余晖中随风摇摆。——我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境是平静的,写到这儿,这儿,一切景象都活龙活现地在我周围浮现,我哭了,哭得像个小孩一样……

* * *

* * *

威廉,我最后一次去看了原野,看了森林,看了天空。我也向你告别了!亲爱的母亲,原谅我吧!威廉,请你安慰她!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事务都已经安排好了。别了!我们会在更快活的世界里再见!

星期一早晨,这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他死后在他的写字台上找到这封信,已经封口了,有人给她捎了去,我先把这封信插在这里,由此证明情况正像他所写的那样。

* * *

他回到自己的寓所,仆人要用烛光给他引路,他从仆人的手中接过蜡烛,独自走进房间,放声大哭,兴奋地自言自语了一阵,还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衣服也不脱,扑倒在床上。这时约摸十一点钟了,仆人大着胆子走进房间,问他的主人要不要替他脱掉靴子,他让他脱了,命令仆人第二天早晨不要进房里来,除非呼喊他。

阿尔贝特,我以怨报德,你原谅我吧。我扰乱了你们家庭的安宁,使你们两人不和。别了!我要结束这个局面了。哦,但愿我的死亡会给你们带来幸福!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要使这位天使幸福呀!愿上帝永远降福与你!

维特冷笑一声说:“这些话倒可以印成文字,推荐给所有的家庭教师。亲爱的绿蒂!你让我稍微休息一下,一切自会解决的!”——“不过,维特,不到圣诞前夜,你千万别来呀!”——他正要回答,阿尔贝特进来了。两人冷冰冰地相互问了晚安,一起在房间里尴尬地踱来踱去。维特找些鸡毛蒜皮来攀谈,但很快无话可说;阿尔贝特也是一样,于是他向妻子问起某些他嘱咐过的事,听说她还没有办好,就说了她几句,这些话,听在维特的耳朵里觉得特别冷酷。他想走,又不能走,一直拖延到八点钟,这时,他越来越感到不快,怒火加倍上升,等到饭桌铺好,他拿起帽子和手杖。阿尔贝特请他留下吃饭,但是他听来觉得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客套,冷冷地道谢一声后走了。

* * *

维特是在圣诞节前的星期天给他的朋友写下上述最后那封信的,就在这天晚上,他去找绿蒂,发现只有她一人在家。她正忙着整理一些玩具,准备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年幼的弟妹们。他对她说,孩子们一定会十分高兴的,还谈到,当房门突然打开,出现一棵点着蜡烛、装饰着糖果和苹果的圣诞树时,真叫人欣喜若狂,像在天堂里一样。——“你也可以……”绿蒂说,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掩饰心中的窘迫,“你也可以得到一些礼物的,一支蜡烛和别的玩意儿,只要你乖乖的。”——他叫了起来:“你说‘乖乖的’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呢?我能做些什么?好心肠的绿蒂!”——她说:“星期四晚上是圣诞前夜,孩子们都到这里来,我父亲也来,每人都会得到一份礼物的,你也就来吧……但是在这天以前你不要来!”——维特吃了一惊。——她继续说:“我求求你,事情只能这样,为了我的安宁,我求求你,不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牙齿缝里喃喃地漏出这句话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啦!”绿蒂感到她这几句话使他失魂落魄了,故意提出各种问话,想转移他的思路,但是没用。——“不,绿蒂,”他叫道,“我不会再见到你啦!”——“为什么这样说?”她插嘴道,“维特,你能够再见到的,你一定会和我们重新相见,但是你要克制自己呀。唉!你为什么生就这副急躁的脾气,一碰到什么,就对它热情奔放,再也不肯撒手!我求求你,”她握住他的手,继续说,“你要克制自己呀!凭你的心灵,凭你的知识,凭你的才能,难道不会给你提供多种多样的欢乐!做一个堂堂男子汉!把你伤心的恋情从我这个人身上移开吧,她除了怜悯你,别的什么都不能做呀。”——他咬紧牙关,阴郁地望着她。她握住他的手,说道:“维特,只消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你不觉得你是在欺骗自己,甘心情愿走上绝路!维特,你为什么要我?只要我这个有了主儿的人?只要我这个人?我怕,我怕仅仅因为不可能占有我,所以你的愿望才这么强烈。”——他从她的手里抽出手来,直瞪瞪望着她,露出不高兴的目光。——“英明!”他大声说,“非常英明!也许是阿尔贝特教你这么说的吧!精明!非常精明!”——“谁都会这么说的,”她回答,“天下这么大,难道没有一个姑娘中你的意,遂你的心愿?耐着性子去找寻吧,我敢向你发誓,你会找到她的;为了你,为了我们,我已经担心好久了,怕你这一阵子陷在这狭小的圈子里不能自拔。振作起来吧!出门去旅行一次,散散心,十分必要!去找寻一个值得你爱的对象,然后回来,让我们一起领略真正友谊的幸福。”

晚上,他花了不少时间处理他的信稿,撕碎了很多,把它们投进炉子里,有几包写明给威廉的加了封印。它们包括一些随笔和随感,有几篇我已经看过了。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他添旺了炉火,要了一瓶酒,叫仆人睡觉去;这仆人的房间也像其他用人的卧室一样相隔在很远的后面,他和衣而睡,以便清晨随叫随到,因为主人说过,驿站的马车在六点钟以前就要来到门前。

不过事情倒是千真万确,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她要采取一切办法疏远维特,如果说她还在踌躇,那是出于她真诚友好的爱怜,因为她知道,这样会使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许他会认为简直办不到。但是到了这种时候,越发迫得她必须严肃对待;她的丈夫对这件事完全保持沉默,她也始终不和他说起,所以她更加觉得必须用行动来证明她的想法是符合他的心愿的。

* * *

这段时间里的绿蒂,她的心中究竟起了什么波涛,对她的丈夫,对她不幸的朋友,她又抱着什么想法,我们虽然熟悉她的性格,能够非常了解她,但是我们几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有具备一个优美的女性的心灵,才能洞察她的心胸,才能和她有共同的感觉。

[1] 下面的诗篇引自奥西恩的《塞尔玛之歌》,中译文据英文原诗译出。

* * *

[2] 下列诗句引自奥西恩的《贝拉松》。

我感谢你的友爱,威廉,我的话你已理解。唉,你说得不错:我该走了,这是上策。你建议我回到你那里去,我不完全乐意;至少我还想走一条迂回的路,特别是因为我们希望会有持续的寒霜和好走的道路。你要来接我,我非常高兴,不过,请你延期十四天,等你接到我的一封信和其他消息后再动身吧。要紧的是,果子没成熟,千万别采摘。十四天左右的时间可以办很多事呢。请你向我母亲说说:请她为自己的儿子祈祷,求她原谅我给她惹起的种种不快。我本该给他们带来快乐,他们却因为我而悲伤,这就是我的命运。再见吧,我最亲密的朋友!愿老天爷保佑你永远幸福!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