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仆人拿着蜡烛走进房间,发觉主人倒在地上,还看见了手枪和血。他呼唤起来,抱住他;没有回音,只是喉咙口还有咕咕声。仆人奔出去找医生,又去找阿尔贝特。绿蒂听见门铃响,全身都发抖了。她唤醒了丈夫,两人下了床,仆人一面啼哭,一面结结巴巴地把消息告诉他们,绿蒂顿时昏厥过去,跌倒在阿尔贝特的面前。
一位邻居看见弹药的闪光,听到射击声;因为一切都归于沉寂,他也就不再留意了。
大夫来了,看见这不幸的人躺在地上,已经没救了,脉搏虽然还在跳动,四肢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子弹从右眼上面的头部穿过,脑浆也迸出了。给他胳膊的一根血管放血,血流淌着,他还有呼吸。
* * *
从椅子扶手上的血迹看来,他一定是坐在写字台旁干出这件事来的,随后倒了下去,痉挛地在椅子周围蠕动着。他已经虚脱了,对着窗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他穿着全套服装:靴子,蓝色燕尾服,黄背心。
弹药已经装上。——钟敲十二下!一切该了结了!——绿蒂!绿蒂!别了!别了!
同屋,邻居,城镇,全都惊动了。阿尔贝特走了进来,维特已经被放在床上,额上已经包扎,脸容和死人一样,手脚一动不动。肺部仍发出可怕的咕咕声,时轻时重;大家等待他生命结束。
绿蒂呀!我愿意穿着这身衣服入葬,它们是你接触过的,是你使它们变得神圣了的;我也已经为此求了你的父亲。我的灵魂将在棺材上空飘荡。不要让人搜查我的口袋。这个浅红色的蝴蝶结,我第一次在你幼小的弟妹们中间见到你时,是你系在胸前的,——唉!代我上千次地吻他们,把他们不幸的朋友的命运告诉他们吧。亲爱的孩子们!他们是怎样围聚在我身旁的呀!哦!自从见到你最初一眼以后,我的心牢牢地系在你的身上,再也没法解脱了!——这个蝴蝶结应该和我同葬。这是你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的!这一切我是怎样领受的呀!——我没有想到,它们会引我走上这条路。——要镇静!我求你,要镇静!
酒,他只喝掉了一杯。《爱米丽雅·迦洛蒂》[3]摊开在写字台上。
绿蒂呀!但愿我能够享受到为你去死、为你牺牲的幸福!如果我能够重新给你带来安宁,带来生活的欢乐,我愿意勇敢地、愉快地迎接死亡。但是,哦!古往今来,只有少数高贵的人肯为他们的亲人流下自己的鲜血,由于他们的死亡,给他们亲友的生命增添百倍的光亮。
阿尔贝特的惊愕,绿蒂的悲痛,不用我多说了。
绿蒂!我拿起这冰冷可怕的杯子时是决不会发抖的,我将从杯子里喝下死亡的佳酿!是你把它授给我的,我毫不畏缩。一切!一切!我生命中的一切心愿和希望就此完成!我将十分冷静、十分刚强地去叩冥界的铜门。
年迈的管事听到消息,策马疾驰而来,他流着热泪,吻着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最大的男孩紧跟着跑了来,他们扑倒在床边,流露着完全没法抑制的痛苦神情,吻着他的两手和嘴,其中最大的一个,维特一向最爱他,吻着维特的嘴唇不肯放松,直到他断了气,大家不得不用力把孩子拉开。他是在中午十二点死去的。因为有管事在场采取措施,防止了一场骚动。晚上十一点,把他安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老人跟着遗体,他的儿子们也一起送葬。阿尔贝特不能来。绿蒂的生命令人担心。工人们抬着维特。没有一个牧师陪送他。
我给你的父亲留下一封短信,恳求他保护我的遗体。教堂墓地后面的角落里有两棵菩提树,面向着田野,我愿意在那儿长眠。他能够替他的朋友办这件事的,他会办的。请你也向他央求一声吧。我不会要求虔诚的基督徒让他们的遗体躺在一个可怜的不幸者的近旁。[1]唉,我倒愿意你们把我埋葬在路旁,或者埋在幽僻的山谷里,让祭司和利未人走过墓碑时在自己的身上画十字,让撒玛利亚人洒下一滴眼泪。[2]
[1] 维特是自杀而死,根据基督教的教规,自杀者的遗体不能埋在教堂的坟地里和其他基督徒埋在一起。
心爱的剪影呀!我把它遗赠给你,绿蒂!我请求你珍藏它。我曾经上千次地、上千次地在它上面印上我的亲吻,我每次出门或回家时,曾经上千次地向它挥手致意。
[2] 祭司、利未人和撒玛利亚人对待受难者的态度,出自《圣经》中的故事:有人被强盗剥掉衣服,打得半死,丢在路旁,一个祭司和一个利未人经过那儿,看见了他,冷漠地走过去了,只有一个撒玛利亚人经过时怜悯他,照应他。见《圣经·新约全书·路迦福音》第10章。
我最亲爱的!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不,你们是不会坠落的!“永恒”把你们,也把我,都挂在它的心上了。我看见了北斗星,它是一切星座中最最可爱的。往常夜间从你那儿回来,一跨出你家的大门,它高悬在天空迎着我。我常常向它凝视,像喝醉了酒一样!我常常高举双手,把它当作一个标记,当作当时感受到的幸福的神圣象征!并且……哦,绿蒂!无论什么东西都使我想起你来!你不是始终在我的周围吗?我像一个小孩,凡是你圣洁的双手接触过的种种小玩意儿,我无不贪婪地抓了过来!
[3] 《爱米丽雅·迦洛蒂》:德国文艺理论家和剧作家莱辛(1729—1781)所作的悲剧。
周围万籁俱寂,我的心灵十分平静。上帝呀!我感谢你,在这最后时刻,你赐给了我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