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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腿的先入席

孩子点点头。

“我从垃圾桶里掏东西吃,”男孩儿慢慢言道,机警地盯着孩子,“因为我喜欢从垃圾桶里掏东西吃。明白吗?”

“而且我有法子给自己搞到鞋。明白吗?”

孩子的舌头突然发了狂。“他在等你。他打算送你一只新鞋,因为你只能从垃圾桶里掏东西吃!”他说话的调门有点像老鼠在尖叫。

孩子又点点头,如被施了魔法。

他脱下鞋,蹑手蹑脚走出壁柜,跨过花种包。走到房间中央,他停下脚步,僵住了。一个单薄的男孩儿穿着湿漉漉的黑衣服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张脸瘦骨嶙峋,雨水淋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只湿透的怒气冲冲的乌鸦,目光如大头针般穿过孩子,将他钉在原地。之后,他的目光环顾房间——没有整理的床铺,挂在一扇大窗上的脏兮兮的窗帘,梳妆台上堆着杂物,中间立着一张相片,相片里是位宽脸庞的年轻女子。

男孩儿一瘸一拐进了屋,坐在床上,拿起只枕头靠在背后,伸出那条短了一截的腿,大黑鞋张狂地歇在皱起的床单上。

脚步声开始在门厅里移动,刻意且不规律,轻一脚,重一脚,之后是沉默,似乎来访者停了下来,自己也在听,或查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厨房门吱呀响起。脚步声穿过厨房,走向冰箱。壁柜和厨房隔着一堵墙。诺顿站在壁柜里,耳朵贴着墙。冰箱门开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诺顿的目光落在那只鞋上,仍然一动不动。鞋底厚得像砖块。

钥匙在前门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地打破了宁静。那声响显然是故意的,为了引起注意,并掌控注意,那声响像是由大脑控制,而不是手。孩子跳起来躲进了壁柜。

约翰逊轻轻晃了晃那只鞋,微笑着,“被我这只脚踢上一回,”他说,“他们就会明白不要找我的麻烦。”

那天下午,诺顿独自在家,蹲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把花种包一排排地摆在周围。雨水抽打着玻璃窗,在排水沟里噼啪作响。房间光线渐暗,但每隔几分钟,就会被无声的闪电照亮,花种包便愉悦地出现在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蹲着,仿佛一只苍白的大青蛙,蹲在这片未来的花园里。突然他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没有任何先兆,雨已经停了。声息全无而沉重,似乎那瓢泼大雨是被武力镇压下去的。他依然不动,只有眼珠转来转去。

孩子点点头。

他起身把麦片盒扔进垃圾桶。离家前,他去了诺顿的房间,看他是否好些。孩子正盘腿坐在床上。他把几个存钱罐里的钱都倒了出来,在面前堆了一大堆,正按照五分、十分、二十五分分类。

“去厨房,”约翰逊说,“用黑麦面包、火腿给我做个三明治,再拿杯牛奶来。”

约翰逊现在自由了,可以靠垃圾桶为生,可以重新拾回他的无知。这种不公令人愤怒。他又被送还到了姥爷那里;老头子有多愚蠢,只能凭想象了。或许现在男孩儿已从他那儿逃跑了。谢播德以前就想过取得约翰逊的监护权,但无法绕过姥爷健在这一事实。一想到他能为这样的孩子做的那些事,别提有多兴奋了。首先,他要给他定制一只新的矫正鞋。他每走一步,后背都一歪。然后,他要鼓励他发展某种需要智力的兴趣爱好。他想到了望远镜。他可以买台二手的,他们可以把望远镜架在阁楼的窗前。他坐在餐台旁幻想,如果可以把约翰逊留在这儿,他都能做些什么,就这样几乎过了十分钟。在诺顿身上浪费的那些事可以使约翰逊蓬勃生长。昨天看到他的手在垃圾桶里时,他对他招了招手,走上前去。约翰逊看到他了,停顿片刻,便像只老鼠似的飞快地溜掉了,但谢播德还是看到了他神情的改变。男孩儿的眼里闪现了一丝火花,谢播德确定,那是对失去的光的记忆。

诺顿像个机械玩具,被推去了正确方向。他做了个油腻腻的大三明治,火腿耷拉在面包皮外,又倒了杯牛奶,一手拿着奶,一手拿着三明治回到屋里。

约翰逊的话很少,即便说上几句,也只是出于骄傲,要么不赞同,要么是毫无道理地抬杠。他总把那只畸形脚放在膝头,似乎随时准备拿起来当武器,但谢播德没上当。他看着他的眼睛,每周他都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男孩儿的脸虽神色坚定,却已然被震动,竭尽全力要抵制狂泻在他身上的光。谢播德看得出来,他正中靶心。

约翰逊向后靠着枕头,颇有皇家风范。“谢谢,服务生。”说着他接过了三明治。

自那以后,他每个周六都与约翰逊会谈,直到那一年期满。他天马行空地说着,都是男孩儿以前从未听过的话题。他所讲的稍稍超出了男孩儿的理解范围,这样他得努力才够得着。他从简单心理学讲到人类头脑所耍的花招,又聊到天文学和围绕地球航行的太空舱,其飞行速度超过音速,很快就可以围绕恒星航行。他本能地将话题集中于星辰。他想让男孩儿看得更远,而不是总盯着邻居的东西。他想开阔他的眼界。他想让他看到宇宙,看到宇宙中最黑暗的部分也可以被穿透。如果能将一台望远镜放到约翰逊的手里,他愿付出一切。

诺顿拿着杯子站在床边。

谢播德仔细端详他的脸。只要智力不低,一切皆有可能。他再次露出微笑,那微笑似在邀请男孩儿走入一间教室,所有窗户都向光明敞开。“鲁弗斯,”他说,“我会安排你我每周会面一次。或许我可以对你的解释做出解释。或许我可以向你解释你的魔鬼是怎么一回事。”

男孩儿扯开三明治,一口一口吃起来,直到全吃光,才接过牛奶。他喝奶时像个小孩儿似的双手握杯,然后放低杯子歇了口气,嘴边有一圈奶印。他把空杯递给诺顿。“去厨房给我拿个橘子,服务生。”他哑着嗓子说。

约翰逊微微撇了撇嘴,面带轻蔑,又觉好笑,眼睛则透出挑衅之色。

诺顿去厨房拿了只橘子回来。约翰逊剥着橘子,皮掉在床上。他慢悠悠地吃着,将核吐向前方。吃完橘子,他用床单擦了擦手,久久打量着诺顿,诺顿的服务似乎缓和了他的情绪。“你还真是他的孩子,”他说,“跟他有着同样的傻瓜脸。”

谢播德久久注视着他。男孩儿的脸上并未露出他是在开玩笑的意思。骄傲勾勒出他那薄薄的嘴唇。谢播德的眼神变得坚硬。他隐隐感到了绝望,仿佛面对的是根基扭曲的天性,时日已久,再想矫正,为时晚矣。这个男孩儿对生命的疑问已然由钉在松树上的牌子给出了回答:“是撒旦在掌控你吗?”“忏悔吧,否则将受地狱之火。”“耶稣救你。”无论读不读《圣经》,他都会知道《圣经》。他的绝望化作了愤怒。“蠢话!”他哼了一声,“我们生活在太空时代!你这么聪明,怎么能给我这样的答案。”

孩子静静地站着,像没听见似的。

男孩儿的眼里泛出黑色光泽。“撒旦,”他说,“他控制了我。”

“他连左右手都分不清。”约翰逊沙哑的嗓音里有种快感。

“那太好了!”谢播德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是什么让你这么做?”

孩子把目光微微投向男孩儿的脸侧,直直地盯着墙壁。

约翰逊冷冷地看着他。“我不要什么解释,”他说,“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约翰逊说,“全是废话。”

谢播德的脸红了。那黑色畸形的东西在他眼前肿胀起来。他没理会男孩儿的话,也没理会他那讥讽的眼神。“鲁弗斯,”他说,“你把自己卷入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麻烦中,但是我认为当你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些事时,你就不那么想做了。”他微笑着。他们的朋友那么少,没见过几张笑脸,他只要对他们微笑基本上就成功了一半。“关于你的许多事,我都可以向你解释。”他说。

孩子微抬上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好好看,看个够。”男孩儿拉长了声调说。

“放屁,”约翰逊说,“放屁。”

“我想看到你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谢播德说,“什么对你最重要?我们来聊聊看重什么。”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只脚。

孩子的脸上现出警惕的好斗之色。他稍向后退,似乎准备随时撤离。“他是好人,”他咕哝道,“他帮助别人。”

约翰逊继续看着他后面。

“好啊!”约翰逊蛮横地说,头往前一伸,“听好了,”他咬牙切齿道,“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他不!”

“或许你该做个计划。”谢播德微笑着说。

诺顿惊呆了。

“我不做计划。”男孩儿说。他的目光满不在乎地看向谢播德身后窗外远处的什么东西。

厨房的纱门嘭地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约翰逊立即坐起。“是他吗?”他说。

“嗯,鲁弗斯,”他说,“从记录来看,你只需在这儿待一年。出去后有什么计划?”

“是厨娘,”诺顿说,“她每天下午来。”

男孩儿的表情并未松懈。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抬起一只巨大的畸形脚放在膝头。那只脚穿着笨重的黑色破鞋,鞋底有四五英寸厚。一处皮子裂开了,一只空袜子的跟部掉出来,仿佛被砍下的头颅吐着灰舌头。谢播德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胡闹是要补偿那只脚。

约翰逊起身,一瘸一拐地来到走廊,站在厨房门口,诺顿跟在他后面。

谢播德笑了笑,希望能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那位黑人姑娘正在壁柜旁脱下一件鲜红的雨衣。她个子高挑,肤色淡黄,嘴唇仿佛一朵发黑凋谢的大玫瑰,头发一层层叠在头顶,歪向一边,如比萨斜塔。

男孩儿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边,两只手臂耷拉在双腿之间。从窗户投进来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有着钢铁的颜色,静静的,眯缝着看向前方。薄薄的黑发平平地搭在前额,不像男孩子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倒像是老年人的头发般整肃。狂傲超群的智力在他的脸上清晰可见。

约翰逊齿间发出啧啧声。“看看漂亮的耶米玛阿姨。”他说。

约翰逊第一次来见他时,他正在看他的记录——无缘由地破坏、砸窗、市垃圾箱纵火、划轮胎——他发现男孩子们突然从县城来到市里时,总会和约翰逊一样,做些类似的事情。他看到了约翰逊的智商测试分数。一百四十分。他满怀期待地抬起头。

姑娘停下来,傲慢地盯着他们,简直是把他们当作了地板上的尘土。

谢播德在管教所的办公室是间狭小的隔间,一扇窗,一张小桌,两把椅子。他从来没有进过教堂的忏悔室,但他想应该跟他在这里的操作方式一样,只不过他能解惑,却不可以赦罪。他的资质证明可不像牧师的那么可疑;他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来吧,”约翰逊说,“让我们看看除了黑鬼,你还有些什么。”他打开走廊右手边的第一扇门,看了看那间铺着粉色瓷砖的浴室。“一只粉马桶!”他喃喃地说。

他回到餐台旁,吃完自己的早餐。纸盒里的麦片受潮了,不过他根本没注意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为约翰逊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因为他有潜能。那男孩儿第一次拐着脚来办公室见他时,他就看出来了。

他冲孩子做了个鬼脸。“他坐在那上面吗?”

谢播德坐在那儿看着那摊消化了一半的食物。一股酸臭味冲进他的鼻子,他向后一退,感到一阵反胃。他站起身,把盘子拿到水池里,打开水龙头,一脸严肃地看着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流进下水道。约翰逊那只可怜的瘦弱的手在垃圾箱里找食物,而他自己的孩子,自私、冷漠、贪婪,吃那么多,撑得直往外吐。他一拳关上了水龙头。约翰逊机敏灵慧,可一出生就失去了一切;诺顿资质平平,甚至低下,却拥有一切有利条件。

“这是客人用的,”诺顿说,“不过有时他也坐在上面。”

男孩儿拉起T恤衣襟擦了擦嘴,爬下高凳,晃悠悠地走出厨房。

“他该把他脑袋里的东西倒进去。”约翰逊说。

“去吧,”谢播德说,“去躺会儿。”

下一扇房门开着。谢播德自从妻子过世,就睡在那间房里。光秃秃的地板上摆着一张简朴的铁床,角落里堆着一堆“小联盟”棒球队服。一张卷盖式大书桌上散落着纸张,纸张上随意压着他的几只烟斗。约翰逊默默地看着屋内,皱了皱鼻。“猜猜是谁的房间?”他说。

孩子继续弯着腰待了会儿,之后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父亲。

下一扇房门关着。约翰逊打开门,头伸进昏暗的房间。百叶窗是关着的,空气憋闷,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儿。宽大的老式床,巨大的梳妆台,镜子反射着微光。约翰逊猛地打开门边的灯,穿过房间走到镜前向镜中张望。亚麻桌旗上放着一把银梳和一只发刷。他拿起梳子梳头,将额前的头发梳得溜直,再向旁边一歪,希特勒的发型。

“好了,”谢播德说,“好了。你控制不了。擦擦嘴,去躺会儿吧。”

“别动她的梳子!”孩子说。他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似乎他正眼睁睁地看着圣殿遭到亵渎。

男孩儿开始向后退,突然向前倾倒,在盘子上方大张着嘴。谢播德又叹了口气。全倒出来了,蛋糕、花生酱、沙司——一摊甜兮兮的烂糊。男孩儿弯着腰,在盘子上方作呕,又吐出来一些,之后就张着大嘴等着,好像在等接下来要被呕出的心脏。

约翰逊放下梳子,又拿起发刷刷了下头发。

“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谢播德说。“听着,”他降低了声调,几乎是在恳求他,“假如你有幸真的赢了一千美元,难道你不想把钱花在那些不如你幸运的孩子身上吗?难道你不想给孤儿院买些秋千什么的?难道你不想给可怜的鲁弗斯·约翰逊买只新鞋?”

“她死了。”孩子说。

“存着。”孩子用肩头抹了把鼻涕。

“我不怕死人的东西。”约翰逊说。他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手伸了进去。

“要是有一千美元,你会做什么?”

“把你那又大又肥的脏手从我母亲的衣服上拿开!”孩子高声喊道,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一千美元。”

“别激动呀,亲爱的。”约翰逊喃喃地说。他拿起一件皱巴巴的红色圆点上衣又扔了回去。接着扯出一条绿丝巾,在头顶转了几圈,任其飘落到地板上。他的手继续向抽屉深处摸索。过了一会儿,手出来了,抓着一件褪色的束身衣,四条金属撑条晃来晃去。“这定是她的鞍子。”他仔细查看后说道。

“什么奖?”

他颤巍巍地拿起束身衣晃了晃,将束身衣系在腰间,跳来跳去,金属撑条也随之起舞。他打起了响指,胯左右摇摆。“去摇滚,摇摇又摆摆,”他唱了起来,“去摇滚,摇摇又摆摆。那女人还是不开心,拯救不了我那见鬼的灵魂。”他转着圈,跺着那只好脚,畸形脚歪向一边,跳着舞出了房门,经过呆若木鸡的孩子,沿走廊向厨房走去。

“赢奖。”

半小时后,谢播德回家了。他把雨衣撂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走到客厅门口,猛然停下脚步,顿时容颜大改,神采飞扬。约翰逊那黑黑的身影坐在一张粉色高背软椅上。他身后的那面墙,从地板到天花板摆满了书籍。他在看书。谢播德眯起眼睛。那是一卷《大英百科全书》。他看得那么入迷,头都没抬。谢播德屏住了呼吸。这个环境对男孩儿堪称完美。他必须把他留在这儿。他必须想个法子。

总是在卖东西。他有四只一夸脱大的罐子,装满了他存下的五分、十分的钢镚儿,每隔几天他就从柜子里拿出来数一遍。“你卖种子做什么?”

“鲁弗斯!”他说,“见到你太高兴了,小伙子!”他伸出双臂跑向前去。

孩子用手臂擦了擦眼睛。“卖种子。”他咕哝道。

约翰逊抬起头,面无表情。“哦,你好。”他说。他尽量不去看那只手,但谢播德一直不肯放下手来,他只好不情愿地握了握。

“你今天打算干什么?”谢播德问,想换个话题。

对这种反应,谢播德早有准备。这是约翰逊的一种伪装,永不表现热情。

男孩儿蔫头耷脑,似已筋疲力尽,但一行行的泪水又淌下面颊。

“你怎么样?”他说,“姥爷对你好吗?”他坐在沙发边缘。

“你不知道没有她,我也孤独吗?”谢播德说,“你以为我一点都不想她吗?我想,但我没有坐在那儿垂头丧气。我在忙着帮助别人。你什么时候见我干坐着,只考虑自己的难处?”

“他死了。”男孩儿冷冷地说。

男孩儿沉默了,但肩头还在颤抖。之后他的脸一垮,又号叫起来。

“不会吧!”谢播德喊道。他起身坐在了咖啡桌上,离男孩儿更近了些。

“如果你不是总想着自己,也想想能为别人做些什么,”谢播德说,“你就不会这么想妈妈了。”

“没有,”约翰逊说,“他没死。是我希望他死了。”

孩子发出刺耳的声音,似要呕吐。

“那他在哪儿?”谢播德咕哝道。

谢播德无助而哀凄地坐着,如受到某种自然之力的鞭挞。这种悲痛是不正常的,都是因为他的自私。她已去世一年多,孩子的悲痛不该持续这么久。“你就快十一岁了。”他责备道。

“他跟那些幸存者去了山里,”约翰逊说,“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要把《圣经》埋在山洞里,还要每种动物带上两只,就那档子事儿,跟挪亚似的。不过这次是火灾,不是洪水。”

男孩儿的嘴突然扭曲了,下巴上的肉拧成结,脸也挤成团团肉块,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她要是在监狱里,”他开始痛苦地号叫,“我就能去看——她了。”泪水从他脸上滚落,下巴上滴着沙司,好像嘴被打破了一般。他不管不顾地号啕起来。

谢播德撇了撇嘴,感到好笑。“我明白了。”他说。接着又言道:“换句话说,那个老傻瓜抛弃你了?”

孩子一把推开餐盘。谢播德重重叹了口气。

“他可不是傻瓜。”男孩儿愤愤地说。

“你有健康的身体,”谢播德说,“有舒适的家。你所学的都是真理。你爸爸满足了你所有的需求和欲望。你没有打骂你的姥爷。你母亲不在州立监狱。”

“他是不是抛弃了你?”谢播德急切地问。

男孩儿表情茫然,显然无从想象这样的事情。

男孩儿耸了耸肩。

“想想你拥有的这一切,他却什么都没有!”谢播德说,“想想要是你只能从垃圾桶里找食物会怎样?想想要是你有只脚肿得老大,走起路来一边高一边低会怎样?”

“你的假释官呢?”

“也许他不会来。”孩子说,眼睛稍稍亮了些。

“不该我跟他联系,”约翰逊说,“应该他跟我联系。”

诺顿把吃剩的蛋糕翻过去,好像不打算再吃了。

谢播德笑起来。“等一下。”他说。他起身来到门厅,把椅子上的雨衣拿下,挂到壁柜里。他得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想一想怎样跟男孩儿说,他才会留下来。他不能强迫他留下,必须是自愿的。约翰逊假装不喜欢他,那只是为了保持尊严,他讲话的方式绝不能伤了他的自尊。他打开壁柜门,取出衣架。他妻子的一件冬天穿的外套还挂在里面。他把外套推向一边,没推动。他粗鲁地一把拉开外套,向后一退,仿佛看到了茧里的幼虫。诺顿站在外套里,肿胀而苍白的脸,像被下了药似的一副苦相。谢播德盯着他。突然他想到了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出来。”他说。他拉住他的肩,将他拽到客厅,拉到约翰逊身旁。约翰逊仍然坐在粉色椅子上,腿上摊开着百科全书。谢播德要孤注一掷。

谢播德担任市文娱主管。每周六他都去管教所做顾问,分文不取,能够帮助那些无人关心的孩子们,他已心满意足。在他帮助过的孩子中,约翰逊是最聪明的,也是活得最悲惨的。

“鲁弗斯,”他说,“我遇到了难题。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有时间你可以想想。”谢播德说。

约翰逊狐疑地抬起头。

“我不知道。”孩子弱弱地说。

“你看,”谢播德说,“这栋房子需要再来个男孩儿。”他的声音流露出真切的渴望,“这位诺顿这辈子从来不需要跟别人分享任何东西。他不知道分享意味着什么。我需要有人教会他。帮帮我怎么样?跟我们在这儿住一段时间,鲁弗斯。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细。

男孩儿皱起了眉,意识到某种属于他的东西受到了威胁。谢播德撇了撇嘴,愤慨地说:“鲁弗斯出生前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关在州立监狱。他是姥爷带大的,住在窝棚里,没有水,没有电,老头子天天打他。你要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会怎样?”

孩子突然活了过来,满脸怒容。“他进了她的房间,用她的梳子!”他拽着谢播德的胳膊叫道,“他戴她的束身衣,跟列奥拉跳舞,他……”

“鲁弗斯离开管教所时,我给了他一把这栋房子的钥匙——这是为了告诉他我对他有信心,也是让他有个地方去,一个让他感觉任何时候都会受到欢迎的地方。他没用过那把钥匙,但我觉得现在他会用的,因为他见到了我,而且他很饿。如果他不用,我就出去找他,带他来这儿。我不能眼瞅着一个孩子掏垃圾吃。”

“够了!”谢播德厉声说,“你是不是就会打小报告呀?我没让你汇报鲁弗斯都干了些什么。我是让你欢迎他。明白吗?”

男孩儿看着他,至少眼睛是朝前的。

“你看清楚了吧?”他转向鲁弗斯。

谢播德把脸转向餐台尽头的窗户。房侧的草坪绿绿的,很平整,沿着约五十英尺的缓坡向下延伸到一小片郊外树林。妻子在世时,他们经常在外面的草坪上用餐,甚至是早餐。那时他从没注意到孩子竟这般自私。“听着,”他把头转向他,“看着我,听好。”

诺顿狠狠踢了下粉色椅子的椅子腿,差点踢到约翰逊那只肿脚。谢播德把他拽了回来。

孩子顿了顿,说道:“不新鲜了。”他说,“所以我才抹些东西。”

“他说你说话就是放屁!”孩子尖叫着。

谢播德看似愈发痛苦了。“你十岁,鲁弗斯·约翰逊十四,”他说,“不过我相信你的衬衫鲁弗斯可以穿。”鲁弗斯·约翰逊是他去年在管教所一直帮扶的男孩儿。两个月前,他被释放了。“他在管教所时,看起来还挺好,但昨天我见到他,他可真是皮包骨头。他早餐可没有花生酱抹蛋糕吃。”

约翰逊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快意。

孩子将沙司瓶倒过来,重重敲打着,将沙司倒在蛋糕上。

谢播德没有退缩。这些侮辱是男孩儿的一种防御机制。“怎么样,鲁弗斯?”他问道,“你愿意和我们住一段时间吗?”

“有些是他的。”谢播德重重地说。真是不可救药。什么缺点都比自私强——比如暴脾气,哪怕是好说谎呢。

约翰逊直直地看着前方,一言不发,随后微微一笑,似在凝望某种令他愉悦的未来景象。

一丝注意力。“有些是你的。”诺顿说。

“我无所谓,”他翻了一页百科全书,“我在哪儿都活得下去。”

“诺顿,”谢播德说,“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分享?”

“太棒了,”谢播德说,“太棒了。”

男孩儿拿起那块巧克力蛋糕,从一角开始啃。

“他说,”孩子压低声音说,“你连左右手都分不清。”

“他在一条小巷,”谢播德说,“一只手伸进了垃圾桶里。他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他停了一会儿,让孩子能够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很饿。”他说完了,试图以目光穿透孩子的良心。

沉默。

孩子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眼睛虽朝前,却没什么兴趣。他的眼睛颜色比父亲的要浅,似乎也如他那件褪色衬衫一般;他的一只眼有些向外眼角倾斜,不过不明显。

约翰逊舔了下手指,又翻了一页百科全书。

“诺顿,”谢播德说,“我昨天看见鲁弗斯·约翰逊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我有话要对你俩说。”谢播德的语气波澜不惊。他的视线从一个男孩儿看向另一个,他说得很慢,好像他只说一次,他们得听好了。“我要是在乎鲁弗斯怎么看我,”他说,“我就不会让他留在这儿了。鲁弗斯要帮我的忙,我也要帮他,我们俩将一起帮助你。如果我让鲁弗斯对我的看法影响了我能给予他的帮助,那就是我自私。如果我能帮助别人,我唯一想做的就只有帮助他。我可不是个狭隘小气之人。”

男孩儿朝餐台走来,胳膊下面夹着一罐花生酱,一只手拿着盘子,上面放了四分之一块巧克力蛋糕,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番茄沙司。他好像没有注意到父亲,爬上高凳,把花生酱涂抹在蛋糕上。他有着圆圆大大的招风耳,似乎把眼睛都拽开了。他穿着绿色衬衫,已经褪了色,胸前跃马驰奔的牛仔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三个人都没说话。诺顿盯着椅子靠垫。约翰逊凑近看着百科全书里的小字。谢播德看着他俩的头顶,露出了笑容。毕竟,他赢了。男孩儿留下了。他伸手抚弄了一下诺顿的头发,拍了拍约翰逊的肩膀。“现在你们这俩家伙坐在这儿互相熟悉熟悉,”他开心地说着,向门口走去,“我去看看列奥拉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晚餐。”

谢播德坐在餐台旁的高凳上,餐台将镶着嵌板的厨房一分为二。他直接从独立包装纸盒里掏出麦片,机械地送进嘴里,眼睛盯着孩子。孩子打开一个又一个橱柜,搜寻着早餐用的配料。男孩儿十岁,金发,身材不高却足够结实。谢播德的蓝眼睛紧紧跟随着他。男孩儿的未来就写在他的脸上。他会成为银行家。不,更糟。他会经营一家小型借贷公司。他对孩子的期许不过是成为一个好人,不自私,但这两点似乎都不太可能。谢播德还年轻,头发却白了,竖在头上,如窄窄一把刷子,光轮般罩着他那张敏感的粉色面庞。

他出去后,约翰逊抬起头看着诺顿。孩子沉着脸也看着他。“上帝呀,孩子,”约翰逊哑着嗓子说,“你怎么受得了?”他绷着一张愤怒的脸,“他以为他是耶稣基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