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约翰逊说,“我才不穿这只鞋呢。”
“你是想带回家试试再说吗?”店员咕哝道。
“有什么问题吗?”谢播德问,提高了音调。
约翰逊转过身,嘴抿成了一条冷冷的线。他坐回到椅子上,脱掉鞋,把脚塞进旧鞋里,开始系麻绳。
“我不需要什么新鞋,”约翰逊说,“需要时,我可以自己搞到。”他的脸板得如石头般僵硬,眼中却有丝胜利之光。
“太棒了!”谢播德说,“太棒了。”好像他给了男孩儿一条新脊柱似的。
“孩子,”店员说,“你是脚有毛病,还是脑子有毛病?”
约翰逊站起来走了几码。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短的那一侧几乎没有下沉的动作。他站了一会儿,僵僵的,背对着他们。
“把你的脑壳扔水里泡泡吧,”约翰逊说,“都着火了。”
谢播德喜笑颜开。
店员沮丧但不失尊严地站起身,没精打采地提溜着鞋带,问谢播德要如何处理这只鞋。
“有了这只鞋,”店员说,“你都意识不到是在走路。你会感觉是在马背上!”他低下他那粉粉的秃头,小心翼翼解开麻绳。店员脱下约翰逊的旧鞋,仿佛是在给一只半死不活的动物剥皮,神情紧张。那团被剥除了鞋子的脚,穿着脏袜子,让谢播德感到一阵恶心。他把目光转向别处,直到那只脚穿上了新鞋。店员迅速系上鞋带。“现在站起来走一走,”他说,“看看是不是动力十足。”他冲谢播德眨了眨眼。“穿上那双鞋,”他说,“他不会知道有只脚不正常。”
谢播德的脸因愤怒涨得发紫,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装着一只假臂的皮制束身衣。
约翰逊沉着脸看着那只鞋。
店员又问了他一遍。
那是一只奇形怪状、光滑的黑东西,亮闪闪地冒着贼光,看似一只抛光过度的笨重武器。
“包起来。”谢播德咕哝道。他把目光转向约翰逊。“他还不够成熟,消受不了,”他说,“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孩子气呢。”
店员腋下夹着鞋子从商店后部走出来。“这回没问题了!”他说。他跨坐在试鞋凳上,举着鞋子微笑,似乎他是用魔法将其变出来的。
男孩儿斜眼瞟了他一下,“这不是你第一次搞错。”
谢播德兴奋得脸都红了;心脏跳得异常之快。
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看书。谢播德闷闷不乐地躲在《纽约时报》周日版的后面。他想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但一想到那只被拒绝的鞋,一股新的怒火就又冲上来。他不敢看约翰逊,生怕压不住火。他意识到男孩儿之所以拒绝那只鞋是因为他没有安全感。约翰逊被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到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成为一个新人,却不知该如何看待那个新人。他明白过去的自己受到了威胁,他头一次面对自己,面对他的可能性。他在探寻他到底是谁。谢播德勉强感到对男孩儿的同情稍稍回来了一些。几分钟后,他放下报纸,看着约翰逊。
正畸用品店是座混凝土建成的小型仓库,墙边堆满各种折磨人的设备。地板则被轮椅和助行器占据了一大半。墙上挂着各种拐杖、支架。义肢放在架子上,有腿、胳膊和手,还有爪子和钩子,皮带及背带,以及形形色色的奇怪用具,用于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残疾。房间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排黄色塑料软椅和一只试鞋凳。约翰逊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闷闷地看着置于凳上的那只脚。鞋子的脚趾部位又开裂了,他用帆布打了个补丁;还有一处,他好像是用鞋子原有的鞋舌补了一块。两边用麻绳系在一起。
约翰逊坐在沙发里,盯着百科全书的上方,一副出神的样子,好像在听远处的什么声音。谢播德专注地看着他,但男孩儿仍然在听着什么,没有回头。可怜的孩子迷失了自我,谢播德想。这一晚上他都在这儿坐着,闷闷不乐地看报纸,一句打破僵局的话都没说。“鲁弗斯。”他说。
第二天,约翰逊脸色阴郁,也不说话,似乎为曾经吐露心迹而感到羞愧。他耷拉着眼皮,好像已经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那里正在历经某种危机,需要痛下决心。谢播德迫不及待要赶去正畸用品店。他把诺顿留在了家里,因为他不想分心。他想要尽情地细察约翰逊的反应。男孩儿似乎并没有因为要得到新鞋而欢喜,甚至没有兴趣,不过待鞋子成为现实,他必定会为之感动。
约翰逊仍然像木头人似的呆坐着,静静地听着。
孩子坐在床上,盯着父亲刚才站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待视线散漫,便躺下了。
“鲁弗斯,”谢播德用绵软的声音缓缓说道,“在这世上,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你可以成为科学家,或建筑师,或工程师,或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不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都会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想象着自己的声音穿透重重迷雾,直抵躲在灵魂黑洞深处的男孩儿。约翰逊向前探着身,却没转头。街上,一辆车关上了车门。寂静。门铃突然狂躁地响起。
他看见了孩子,但他立刻移开了视线。如果进去跟诺顿说话,就会毁掉约翰逊的信任。他在犹豫,原地站了片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明天就是他们取鞋的日子。他们之间的好感将达到高潮。他立即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谢播德跳起来,走过去打开门。上次来过的警察站在门口,警车等在路边。
诺顿坐起来,冲他招了招手。
“让我见见那个男孩儿。”他说。
从此以后,与约翰逊相处会顺顺当当。
谢播德皱起眉,站到一旁。“他整晚都在这儿,”他说,“我可以保证。”
对面,诺顿的房门开着。孩子侧躺在床上,看着走廊里透进来的灯光。
警察走进客厅。约翰逊似乎在专心看书。很快他抬起头,一脸不满,仿佛一位被打扰的正在工作的伟人。
“我明白。晚安,孩子。”他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关上门,站在原地激动不已。
“大概半小时前,你透过温特尔大道的那间厨房的窗户在看什么,小子?”警察问。
谢播德屏住了呼吸。男孩儿在感谢他!他在感谢他!他的声音中有感激,有谢意。他站在那儿,傻乎乎地在黑暗中微笑,试图留住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朝枕头走了一步,伸出手轻抚约翰逊的额头。额头冰冷而干燥,如生锈之铁。
“不要再迫害这孩子了!”谢播德说,“我保证他一直在这儿。我跟他在一起。”
沉默。约翰逊躺下了。之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似乎是强努着说道:“如果你想要的都有了,就不想偷东西砸东西了。”
“你听见他的话了,”约翰逊说,“我一直在这儿。”
“但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做,”谢播德说,“在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你那样的足迹。”警察说着看了看那只畸形的脚。
约翰逊坐了起来。一束微光打在他的额上,但谢播德看不见他的面容的其他部分。“如果我想闯入房子,我是有时间的。”他说。
“那不可能是他的足迹,”谢播德愤怒地吼道,“他一直在这儿。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感觉“我们”一词将他和男孩儿绑在了一起。“我受够了,”他说,“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懒透了,不愿出去抓犯事儿的人。想都不想就跑到这儿来。”
“不,不!”谢播德说,“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有头脑,也有胆识,不再惹麻烦。我相信到现在为止,你已经足够了解你自己了,知道你不需要做那样的事。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成就自己。”
警察没理会他,继续盯着约翰逊,肉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很机警。终于他转向门口。“我们迟早会逮到他的,”他说,“抓个正着,脑袋进了窗,尾巴还在外。”
“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男孩儿喊道,“——因为你认为我做不到。”
谢播德跟着他到了门口。警察一出去,他就重重地关上了门。他的情绪高涨。这正是他需要的。他转过身,脸上满是期待。
“我什么都没打算问诺顿,根本就没想过,”谢播德温柔地说,“我一点不怀疑你。你根本没时间从市中心的影院跑到这儿来,闯入一栋房子,又回到影院。”
约翰逊已经放下了书,坐在那儿狡黠地看着他。“谢谢。”他说。
“你时刻都在盯着我,”那声音愠怒地说,“等你问完了我这一堆问题,你会去对面再问诺顿一堆问题。”
谢播德停下了脚步。男孩儿的表情如饿狼一般,嘲弄地看着他,不加丝毫掩饰。
“我对你是有信心的,”谢播德热切地说,“我对你完全信任。我相信你,完全相信你。”
“你说谎的水平也不差啊。”他说。
“你摆出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一声怒吼猛然响起,“你根本就没有信心!你不相信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与能看到他的脸时相比,这个没有身体的声音,似乎更加笃定地来自约翰逊的内心深处。那是责备的呐喊,沾染了些许轻蔑。
“说谎?”谢播德喃喃道。难道男孩儿离开过,又回来了?他感到厌恶。接着一股怒火驱使他冲上前去。“你离开过?”他愤怒地问,“我没看到你离开。”
谢播德犹豫片刻。“鲁弗斯,”他说,“你没有因为什么事离开过影院,对吧?”
男孩儿只是微笑。
枕头传来一声咕哝:“好。”
“你去阁楼找过诺顿。”谢播德说。
门开着,似乎正等着他来,虽然约翰逊已经上床了。借着走廊的灯光,谢播德可以隐隐看到被子下面约翰逊的身形。他走进屋子,站在床尾。“他们走了,”他说,“我跟他们说你与那件事无关,我可以担保。”
“没有,”约翰逊说,“那孩子疯了。除了看那架臭望远镜,他什么都不想做。”
谢播德进屋来到客厅,坐在黑暗中。他不怀疑约翰逊,他也不想让男孩儿觉得他怀疑他。如果约翰逊认为他又怀疑他了,那他就什么都失去了。不过他想知道他的不在场证据是否严丝合缝。他想去诺顿的房间问他约翰逊有没有离开过影院。但那样做会更糟。约翰逊会知道他做了什么,会被激怒。他决定自己去问约翰逊,不绕圈子。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怎么说,然后起身来到男孩儿的门口。
“我不想听诺顿的事,”谢播德厉声说,“你去哪儿了?”
警察对视一眼。“作死的不是我们。”驾驶座上的警察说着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
“我就独自坐在那只粉马桶上,”约翰逊说,“没有证人。”
“我说了我可以担保,”谢播德冷冷答道,“你们这些家伙上次就搞错了。不要一错再错。”
谢播德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要是你,”靠近他的警察说,“我才不会为他这样的小杂种担保呢。”
约翰逊翻了个白眼。“你不信我。”他说。他的声音就像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在那黑乎乎的房间里一样嘶哑。“你摆出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其实你根本不信。出了事,你就会像他们一样消失。”那嘶哑的声音变得夸张、滑稽,嘲弄的意味显而易见。“你不信我。你没有信心,”他拉长了声音,“你也不比那个警察聪明。还说什么足迹——那就是个套儿。根本没有足迹。那地方后面全铺的是水泥地,我的脚还是干的。”
“他刚才在市中心的电影院,”谢播德说,“我儿子和他在一起。他与上次那件事无关,他与这件事也无关。我可以担保。”
谢播德慢慢把手帕放回兜里,沉沉地倒在沙发上,盯着脚下的地毯。男孩儿那畸形的脚正在他的视野之内。那只七拼八凑的鞋子仿佛约翰逊的脸,咧着嘴对他笑。他抓住沙发靠垫的边缘,指关节变白了。冰冷的仇恨令他颤抖。他恨那只鞋,恨那只脚,恨那个男孩儿。他脸色苍白,仇恨堵住了喉咙。他被自己吓到了。
他下了车,大步向警车走去,头伸进车窗里。两名警察默默地看着他,心照不宣。“谢尔顿街和米尔斯街交叉路口的一栋房子,”坐在驾驶座上的警察说,“像是被火车碾过似的。”
他抓住男孩儿的肩,抓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摔倒。“听着,”他说,“你往那扇窗里看就是为了让我难堪。这就是你唯一的目的——为了撼动我要帮助你的决心,但我的决心没有动摇。我比你强大。我比你强大,我要拯救你。善终将取得胜利。”
“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谢播德咕哝道。他把车停在车道上,关了车灯。“你俩回房睡觉去,”他说,“我来处理这事。”
“若非真善,就不会胜利,”男孩儿说,“若非正确,就不会胜利。”
“警察!”约翰逊说,“又是哪个黑鬼闯进了谁家的房子,又来找我的麻烦。”
“我的决心没有动摇,”谢播德重复道,“我要拯救你。”
周四晚,谢播德去参加市政会议。去开会的路上,他把两个孩子放在了影院门口,回家时再接他们。他们到家时,一辆汽车正在房前等待,挡风玻璃上方顶着红灯。谢播德拐到车道上时,车灯照亮了坐在那辆车里的两张阴沉的脸。
约翰逊又露出狡黠之色。“你救不了我,”他说,“你会跟我说离开这栋房子。那两回也是我干的——第一回,还有我本应待在影院的那回。”
这件事后,他更加倍努力了。约翰逊已对望远镜失去兴趣,他就买了台显微镜和一盒现成的切片。如果他不能以浩渺无垠来打动男孩儿,那就试试微眇纤毫吧。一连两个晚上,约翰逊似乎都沉浸在新仪器里,但突然之间就又失去了兴趣,不过他好像挺满足于晚上坐在客厅里读百科全书。他如饥似渴地读着百科全书,一页又一页,没有丝毫困顿。似乎每个条目都进到他的脑袋里,被蹂躏一番,又扔了出去。没有什么比看到男孩儿低着头,闭着嘴,坐在沙发里读书的样子,更让谢播德开心了。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晚上,谢播德又开始展望未来了。他的信心已回归。他知道有一天他会为约翰逊感到骄傲。
“我不会叫你离开的,”谢播德说,语调平淡而机械,“我要拯救你。”
他们来到正畸用品店,却发现鞋子小了两号,再做一只新鞋还要等上十天。约翰逊的情绪立刻好起来。显然是店员给他量尺寸时搞错了,但男孩儿坚持说是他的脚长大了。他喜滋滋地离开了商店,仿佛那只脚是凭借自己的灵感长大了似的。谢播德一脸愁苦。
约翰逊猛地把头伸向前方。“拯救你自己吧,”他咬着牙说,“除了耶稣,没人能救我。”
“你的鞋子,”他急切地说,“今天可以去取你的鞋子了!”谢天谢地还有鞋子。
谢播德大笑两声。“你骗不了我,”他说,“在管教所时我就把那种想法从你脑袋里冲跑了。至少,我把你从那种念头里拯救了出来。”
男孩儿抬起头,目光明亮,却不友好。“我会忘记这件事,”他说,“但你最好记住。”他起身,昂首阔步朝门口走去。走到屋子中间,他转身对谢播德摆了下手。谢播德腾地跳起来,跟着他往外走,仿佛男孩儿拽动了一根看不见的锁链。
约翰逊的面部肌肉变得僵硬,厌恶之情在他脸上见棱见角地浮现出来,谢播德不由得后退两步。男孩儿的眼睛仿佛两面哈哈镜,谢播德看到了镜中自己那丑陋怪诞的形象。“我会让你看个明白。”约翰逊低声说。他突然站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谢播德的目光,不过他走出去的是通往走廊的门,而非前门。沙发里谢播德转头看着身后男孩儿消失的地方,听到男孩儿的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他没走。谢播德眼中的紧张之色消失了,看起来木讷、没有生气,似乎他这才意识到男孩儿的坦白给他带来的震动。“要是他干脆离开,”他喃喃道,“要是他现在主动离开。”
“这件事,你可以忘掉吗?”谢播德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二天早晨,约翰逊来吃早饭时,穿上了来时穿的那件姥爷的衣服。谢播德假装没注意,但他一眼就明白了那件他本就知道的事:他被困住了,如今只剩意志战,而且约翰逊会胜出。他希望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孩儿。他的同情心所遭遇的失败令他麻木。他尽快出了家门,一整天都在为晚上回家惴惴不安。他隐隐希望,或许回家时男孩儿已经走了。穿上他姥爷的衣服或许意味着他要走了。下午,这种期望愈发强烈。当他回到家打开前门时,心咚咚直跳。
约翰逊的嘴角微微向旁一撇,耸了耸肩,仍然低头看杂志。
他在门厅停下脚步,默默地向客厅里看了看,期待的表情消失了,面容似乎突然变得像他的白发一样苍老。两个男孩儿并肩坐在沙发上,在读同一本书。诺顿的脸颊靠在约翰逊的黑衣服的袖子上。约翰逊的手指在他们读的那一行下方滑动。哥儿俩。谢播德呆呆地看着这场景约莫有一分钟。然后他走进屋里,脱下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两个男孩儿都没注意到他。他去了厨房。
谢播德鼓足了勇气。“我是个傻瓜,鲁弗斯。”他说。
列奥拉每天下午离开时都会把晚餐放在炉子上,谢播德把饭菜摆上餐桌。他感到头疼,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在厨房高凳上坐下,动也不想动,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在想他能否激怒约翰逊,让他自己离开。昨晚激怒他的是耶稣那档子事。耶稣的事或许令约翰逊愤怒,他却因之感到压抑。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走?承认失败。一想到要再次面对约翰逊,他就感到恶心。男孩儿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有罪的是他,好像是他患上了道德麻风病。他知道自己是个好人,知道自己无可指摘,他也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他现在只是控制不了对约翰逊的感觉。他想要同情他。他想要具备帮助他的能力。他期盼回到房子里只有他和诺顿的日子,那时他只需与孩子那简简单单的自私相搏,还有他自己的孤独。
男孩儿舔了下手指,翻了一页。
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三只餐盘,来到炉边,心不在焉地将菜豆和肉丁土豆倒在盘子上。把食物摆上餐桌后,他叫孩子们来吃饭。
“对不起。”
他们拿着书进来。诺顿推着他的餐具绕过桌子,来到约翰逊那边,又将椅子搬到约翰逊身旁。他们坐下,书放在中间,一本有着红色书边的黑皮书。
男孩儿继续看杂志。
“你们在读什么书?”谢播德问,坐在了桌边。
谢播德感到浑身难受,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事儿他做得有多丑陋。他本有可能在这个节点,将他引上正确的方向,永绝后患,可他却让他失望了。“鲁弗斯,”他说,“我向你道歉。我错了,你是对的。我对你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 《圣经》 。”约翰逊说。
男孩儿抬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又低头去看那本杂志。
上帝赐予我力量,谢播德低语道。
十分钟后,羞红了脸的谢播德来到了警察局。外间办公室死气沉沉,约翰逊驼着背坐在长凳上,在读一本警界杂志。屋子里没有别人。谢播德在他身旁坐下,试探性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们是从十美分店顺走的。”约翰逊说。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警官打来电话说他可以来接约翰逊了。“那案子是一个黑鬼干的,”他说,“跟你的男孩儿没关系。”
“我们?”谢播德咕哝道。他转头怒冲冲地看着诺顿。孩子神采奕奕,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他这才注意到孩子的变化。他看起来很警觉,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衣,谢播德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蓝得如此明亮。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新生,一种恶的迹象,全新的、更为粗野的恶。“这么说你现在偷东西了?”他气哼哼地看着他,“你没学会慷慨,倒学会偷窃了。”
谢播德站在门内,目送他们上了警车离开。他唤起了他的同情心。明天他会去警察局,看看能做点什么,帮他摆脱麻烦。在牢里待一晚对他没什么坏处,这次经历会告诉他,他如此对待一个对他唯有善意的人,就必须受到责罚。然后他们就去取鞋。或许在牢里待一晚,那只鞋对他会更有意义。
“不,他没偷,”约翰逊说,“偷东西的人是我。他不过是在一旁看着。他可不能玷污了自己。我反正无所谓。我怎么都要下地狱的。”
约翰逊转身跟着警察走了,不过在他走前,一束纯粹的仇恨之光从他的眼底射向了谢播德。
谢播德没说话。
“我的确信任过你。”谢播德说,脸板得像块木头。
“除非,”约翰逊说,“我忏悔。”
“你摆出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男孩儿咕哝道。
“忏悔吧,鲁弗斯,”诺顿用恳求的声调说,“忏悔吧,听到了吗?你不想去地狱的。”
谢播德越发感到受了伤害,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还没有机会把鞋子给他,男孩儿就让他的希望落了空。他们是打算明天去取鞋的。他的所有遗憾突然都转到了鞋子上,看到眼前的约翰逊,他的怒火又蹿高了一倍。
“别胡扯了。”谢播德严厉地看着孩子。
“我跟你说了我什么都没做,你还是会让他带我走?”约翰逊尖声问道。
“我要是忏悔了,我就会成为一名牧师,”约翰逊说,“做就不能只做一半。”
这点至关重要。男孩儿必须知道犯下罪行,他就得不到保护。“你必须跟他走,鲁弗斯。”他说。
“你想成为什么,诺顿,”谢播德干脆地问,“也想成为牧师吗?”
“你不会让他把我带走的,是不是?”约翰逊说,“你相信我,是不是?”他的声音带着恳求,谢播德从来没有听到过。
孩子的眼中闪过一阵狂喜。“宇航员!”他喊道。
“走吧,小子。”警察说。
“好极了。”谢播德苦涩言道。
约翰逊的脸红了。“我就是在走路。”他咕哝道,声音里没有一点可信度。
“如果你不信耶稣,那些宇宙飞船不会带给你什么好处。”约翰逊说。他舔了下手指,翻动书页。“等我找出来念给你听。”他说。
谢播德严肃地看着男孩儿,没有尝试缓和自己的表情。
谢播德探身向前,用低沉而愤怒的声音说:“把《圣经》收起来,鲁弗斯,吃你的饭。”
“我跟那事儿没关系!”约翰逊说,“我好好地走着我的路,这警察上来就抓住了我。”
约翰逊继续找那段话。
“街角那所房子,”警察说,“被砸得够可以的,盘子碎了一地,家具都掀翻了……”
“把那《圣经》收起来!”谢播德吼道。
“出什么事了?”谢播德喃喃地问。
男孩儿停下,抬头看着他,表情惊讶,却又欣喜。
“他惹下大麻烦了,所以我们先把他带到这儿来,”警察说,“现在你也见到他了,我们要把他带到局里去,问些问题。”
“那本书是为了让你能躲在它后面,”谢播德说,“是给胆小鬼准备的,那些不敢独立思考,不敢自己想问题的人。”
一位表情严峻的大个子警察站在门廊上,拉着约翰逊的胳膊肘。一辆警车停在路边。约翰逊脸色煞白,向前伸着下巴,似乎在努力不让它颤抖。
约翰逊两眼放光。他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撤了一点。“撒旦控制了你,”他说,“不仅是我,还有你。”
哦,天哪,他想。他可不能把事情弄到那步田地。他要强硬,但不能小题大做。他拿起了晚报。他一直够善良,够耐心,但他不够强硬。他坐在那儿拿着报纸,却没有读。如果他不表现出强硬,男孩儿就不会尊重他。门铃响了,他去开门。打开门,他向后退了一步,痛苦与失望写在了脸上。
谢播德伸手越过桌子想要夺书,约翰逊一把抢走书,放在自己的腿上。
我不必住在这儿。住不住在这儿,我根本无所谓。
谢播德大笑。“你不相信那本书,你知道你不相信那本书!”
“明白了。”谢播德闷闷地说道。他转身走下阁楼,房子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约翰逊。随后他去客厅坐下。昨天,他还确信已经搞定了那男孩儿。今天,却要面对失败的可能。他太宽容了,太迫切地想讨约翰逊的欢心。他感到一阵愧疚。约翰逊喜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等男孩儿回来,有些事情他们得说清楚。只要你还住在这儿,就不能晚上独自出去,明白吗?
“我信!”约翰逊说,“你不知道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
“他只说要出去。他说看烦了星星。”
谢播德摇了摇头。“你不相信。你太聪明了。”
“去哪儿了?”谢播德问。
“我没那么聪明,”男孩儿咕哝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就算我不信,这本书也是真理。”
“出去了。”孩子没转身。
“你不信!”谢播德一脸嘲讽之色。
“我说,鲁弗斯在哪儿呢?”他提高了声调。
“我信!”约翰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这就信给你看!”他打开腿上的书,撕下一页,塞进嘴里,死死盯着谢播德。下巴动得飞快,发狂一般,纸张随着咀嚼,咔哧作响。
“鲁弗斯在哪儿?”谢播德问。
“别嚼了,”谢播德的声音干巴巴的,透着疲惫,“别嚼了。”
那天晚上,他去阁楼找男孩子们一起看望远镜,却只见诺顿独自在那儿。他坐在包装盒上,弓着背,聚精会神地向望远镜里看。约翰逊不在。
男孩儿拿起《圣经》,用牙齿撕下一页,在嘴里磨着,眼睛喷出怒火。
谢播德感到脸颊发热,但什么也没说。一个穿着“小联盟”队服的孩子跟着他过来,用球拍捅了捅他的腿后侧。他转过身,搂着男孩儿的脖子,与他一同回到球场。
谢播德伸手越过桌子,将书从他手中打掉。“走开。”他冷冷地说。
约翰逊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孩子的侧肋。“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说。他的脸上似乎盖着一层茫然的釉彩,却又透出明目张胆的傲慢心机。
约翰逊咽下嘴里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光明之幻象正在他眼前展开。“我吃掉了!”他呼出一口气,“我吃掉了,就像以西结一样,口中觉得其甜如蜜!”
“他在跟我说……”诺顿开口了。
“走开。”谢播德的双手在餐盘边握成了拳。
“你们这俩家伙今天做什么了?”他和善地问。
“我吃掉了!”男孩儿喊道,脸因惊异而变形,“我像以西结一样吃掉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吃你的食物,再也不吃了。”
两个男孩儿来到看台上坐下,离他有十英尺远,面对着他,但谁也没跟他打招呼。他看了一眼身后,“小联盟”球员们已在球场上散开。他朝看台走去。待他靠近,约翰逊便不再嘁嘁喳喳了。
“那就走吧,”谢播德轻轻地说,“走吧,走吧。”
第二天两个男孩儿来球场时,他看见他们从看台后面出来,沿着球场边走。约翰逊的手搭在诺顿的肩上,头靠向小一些的孩子的耳边,孩子的脸上有种全然的自信,如见曙光。谢播德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这是约翰逊激怒他的手段,但他是不会发怒的。诺顿不够聪明,毁不到哪儿去。他盯着孩子那张聚精会神的愚钝的小脸。何必要让他出类拔萃?天堂地狱都是给普通人准备的,而他就是个普通人。
男孩儿起身拿起《圣经》,朝门厅走去。他在门口停下脚步,一个即将迎接黑暗末世的小小黑影。“魔鬼掌控了你。”他兴高采烈地说,随即消失了。
走下阁楼台阶时,他听见约翰逊在他身后大声耳语:“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孩子,等这位主不在的时候。”
晚餐后,谢播德独自坐在客厅。约翰逊已经离开了这栋房子,但他无法相信那男孩儿就这么走了。最初的解脱感已然过去。他感到沉闷、冷寂,如大病将袭,恐惧之雾已在他内心深处漫开。就这么走了,实在是虎头蛇尾,不合约翰逊的口味;他会回来的,再证明些什么。他兴许会一周后回来,把这地方付之一炬。现在发生什么事都算不上过分了。
谢播德猛地站起身,拿起煤油灯。“关窗,鲁弗斯,”他说,“我们该睡觉了。”
他拿起报纸,打算读一读,很快就扔下报纸,起身来到门厅,侧耳细听。他可能躲在阁楼。他来到通往阁楼的门,打开。
“现在,你会去她去的地方,”约翰逊说,“但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你就会下地狱。”
灯亮着,微光打在楼梯上。他没听到什么动静。“诺顿,”他喊道,“你在上面吗?”没有回应。他走上窄窄的楼梯,探个究竟。
“我死以后,会下地狱还是去她那里?”诺顿问。
诺顿坐在煤油灯投下的藤蔓般怪异的暗影里,一只眼贴在望远镜上。“诺顿,”谢播德说,“你知道鲁弗斯去哪儿了吗?”
“人类要上月球了,”谢播德严肃地说,“这就像几十亿年前,从水中爬到陆地上的第一条鱼。他没有适合陆地的装备,必须从内部去适应,就长出了肺。”
孩子背对着他,弓腰坐着,全神贯注,两只大耳朵在肩膀的正上方。突然他挥了下手,腰愈发弯了,似乎离他想要看的东西还不够近。
“在天上什么地方,”约翰逊说,“但你要去那儿,就得先死掉。你不能坐着宇宙飞船去。”他的眼睛里有一道窄窄的光束,仿佛瞄准了目标。
“诺顿!”谢播德大声说。
“那是哪里?”诺顿倒吸了口气。
孩子没有动。
“在高处。”约翰逊说。
“诺顿!”谢播德喊道。
孩子仍然一脸迷惑。“在哪儿?”他说,“她在哪儿?”
诺顿一惊,转过身。他的眼睛里有种非自然的明亮。俄顷,他似乎看清了是谢播德。“我找到她了!”他喘着粗气。
“那她得救了。”约翰逊说。
“找到谁了?”谢播德问。
“她一直都信,”诺顿说,“我听她说过她一直都信。”
“妈妈!”
“她不信。”谢播德咕哝了一句。
站在门口的谢播德稳住了自己。孩子周围的暗影丛林愈发幽冥。
诺顿一脸茫然,顿了顿,说道:“是的。”他似乎意识到这样说是必须的,“她信,一直信。”
“来看呀!”他喊道。他用格子衬衣的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看向了望远镜,后背紧张得发僵,一动不动。突然他又挥了挥手。
“她信耶稣吗?”约翰逊问。
“诺顿,”谢播德说,“望远镜里只能看到星团。好了,今晚看的时间够长了。该睡觉了。你知道鲁弗斯在哪儿吗?”
“你母亲不是娼妇。”谢播德厉声说。他仿佛在开着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好了,我们不说这些傻话了。我们刚才在谈月球。”
“她在那里!”他喊道,仍然对着望远镜,没转身,“她在冲我招手!”
约翰逊的眼睛闪着亮光。“这个嘛,”他说,“如果她是邪恶的,她就在那儿。她是个娼妇吗?”
“我要你十五分钟之内上床去。”谢播德说。稍后又说道:“听见我说话了吗,诺顿?”
孩子没有哭闹,只是挣脱他,拉住了约翰逊的袖子。“她在那儿吗,鲁弗斯?”他说,“她在那儿吗,在被火烧吗?”
孩子疯狂地挥着手。
谢播德的心情由怜悯而生厌烦。这个男孩儿宁愿她在地狱,也不愿她不存在。“你明白吗?”他说,“她不存在了。”他把手放在孩子的肩头,以恼怒但稍和缓的语气说,“我只能告诉你,真相。”
“我是认真的,”谢播德说,“十五分钟后,我会检查你是否已上床。”
孩子那淡蓝的眼睛因不信而变得冷峻。
他走下楼梯,回到客厅。又来到前门,向外匆匆看了一眼。繁星密布,他真是个傻子,居然以为约翰逊可以够到星辰。房子后面的小树林里,一只牛蛙低沉空洞地叫了一声。他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决定上床睡觉。他双手扶住椅子扶手,探身向前,只听到一声警笛,如宣告灾难来临的第一声尖叫,缓缓来到街区,靠近,到了房子外面,化为一声哀鸣,没了声响。
“听着,”谢播德把孩子拉到身边,迅速说,“你妈妈的精神在其他人身上活着,如果你像她一样善良慷慨,她的精神就活在你身上。”
他感到肩头冰冷而沉重,如一件冰凌斗篷扔在了他身上。他打开了房门。
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下巴上出现了一个结。
两名警察正走在步道上,中间是约翰逊的黑色身影,骂骂咧咧,双手分别和两位警察的手铐在一起。旁边跟着一位记者,还有一位警察等在警车里。
“哦,天哪,”谢播德咕哝道,“没有,没有,她当然没有。鲁弗斯搞错了。你母亲哪里都不在。她没有不幸福。她只是不存在了。”如果在他妻子去世时,他跟诺顿说她去了天堂,有一天他还会见到她,谢播德现在的日子会好过些,但他不允许自己以谎言将他养大。
“你的男孩儿在这儿,”那位表情最为严峻的警察说,“我跟你说过吧?我们会逮到他的。”
诺顿突然跳起,朝谢播德歪歪斜斜跨了一步。“她是在那儿吗?”他大声问,“她是在那儿被火烧吗?”他踢开脚边的绳子,“她身上着火了吗?”
约翰逊粗暴地把胳膊向下一拽。“是我在等你们!”他说,“要不是我想被抓住,你们是逮不到我的。是我的主意。”他是在对警察说话,却瞟着谢播德。
“撒旦掌管那里。”约翰逊说。
谢播德冷冷地看着他。
孩子张开了嘴,眼睛似乎陷了进去。
“你为什么想被抓到?”记者问,一边绕过警察跑到约翰逊身旁,“你为什么故意要被抓到?”
“谁说地狱不存在,”约翰逊说,“谁就违背了耶稣。死者会被审判,恶人会受罚。他们被火烧时,会哭泣,会咬牙。”他接着说,“永远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以及谢播德的样子似乎让男孩儿怒不可遏。“让你们看看这个锡制的大耶稣!”他咬牙切齿,一条腿踢向谢播德,“他以为他是神。我宁愿待在管教所里,也不愿待在他的房子里,我宁愿进监狱!魔鬼掌控了他。他连自己的左右手都分不清,他跟他那个疯小子一样愚蠢!”他顿了顿,直接抖出了他那妙不可言的结论,“他还暗示我!”
孩子向前探了探身。
谢播德的脸白了,抓住了门框。
“ 《圣经》给出了证据,”约翰逊阴郁地说,“如果你死后去了那里,就会被火烧,永无止歇。”
“暗示?”记者急切地问,“什么样的暗示?”
“登月至少还有可能。”谢播德冷冰冰地说。应对这种话的最佳方式就是温柔的嘲讽。“我们能看到月亮。我们知道月亮就在那儿。没有人给出过可靠的证据证明地狱存在。”
“不道德的暗示!”约翰逊说,“你以为是什么样的暗示?我才不听呢,我是个基督徒,我是……”
约翰逊的目光深处有些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整天,他的情绪都很糟。“我不会登月的,不会活着到那儿,”他说,“等我死了,我会下地狱。”
谢播德的脸因痛苦而僵紧。“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他颤巍巍地说,“他知道他在说谎。我为他竭尽我所能。我为他做的比我为自己的孩子做的都要多。我曾希望拯救他,我失败了,但那是可敬的失败。我无可指摘。我没有暗示他。”
“不管是怪,还是员,”谢播德说,“很有可能,你,鲁弗斯·约翰逊,会登上月球。”
“你记得那些暗示吗?”记者问,“你能确切地告诉我们他都说了些什么吗?”
“宇航怪吧。”约翰逊说。
“他是一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说,“他说没有地狱。”
谢播德被这突来的怪话逗乐了。只要男孩儿觉得某件事是为了促他进步,他就抗拒。每当他对某事兴致盎然时,定要设法给人留下他感觉无聊的印象。谢播德没上当。约翰逊正在悄悄领会他想让他知道的事——侮辱对他的恩主没有影响,他那件以仁慈和耐心制成的铠甲没有任何裂缝,短剑长矛都毫无机会。“有一天你会上月球的,”他说,“十年后,人们或许可以从月球定期往返。你们这些孩子或许会成为太空人呢。宇航员!”
“行了,他们也见过彼此了,”警察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约翰逊转过身来。他的脸庞日渐丰润,愤怒之色已从深陷的双颊退却,躲入眼窝中,仿佛是难民,要逃离谢播德的善意。“不要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孩子,”他说,“月亮看一次也就够了。”
“等等。”谢播德说。他走下一层台阶,死死盯着约翰逊的眼睛,要为拯救自己拼尽最后一搏。“说实话吧,鲁弗斯,”他说,“你不想让这谎言就这么持续下去的。你并不邪恶,你只是陷入了致命的困惑。你不必为那只脚补偿什么,你不必……”
诺顿心不在焉地向前探了探身,看着约翰逊的背。
约翰逊猛地冲向前去。“听听他呀!”他尖声叫道,“我说谎,偷东西,是因为我擅长这些!跟我的脚没关系!瘸腿的先入席!跛脚的会被召集在一起。当我为获救准备好时,耶稣会来拯救我,不是那个臭烘烘满嘴谎言的无神论者,不是那个……”
诺顿对望远镜没兴趣。“你不想起来看看望远镜吗,诺顿?”他问。对任何需要智力的事,孩子都表现不出好奇心,这点令他颇为烦恼。“鲁弗斯可要把你落远了。”
“说够了吧,”警察把他拽了回来,“我们只是想让你看到,我们抓到他了。”他对谢播德说。两位警察转身将约翰逊拖走了,约翰逊半转过身,仍在对着谢播德吼叫。
孩子对约翰逊并没有主动表现出慷慨大方,不过对他无法左右的事,他好像也就认了。每天上午,谢播德都打发他俩去基督教青年会的游泳馆,给他们些钱在餐厅吃饭,然后让他们下午去公园找他,看他的“小联盟”棒球队训练。每天下午他们到公园时,都是拖着脚,慢腾腾、默默地走着,面无表情,各怀心事,似乎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至少他俩没打架。他该知足了。
“瘸腿的会带走猎物!”他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声音已被捂在了车里。记者迅速挤进副驾,嘭地关上门,警笛响起,驶入了黑暗。
谢播德看向房间另一头的孩子。他靠着一只箱子坐在地板上,摆弄着一根找来的绳子,绕在自己的腿上,从脚踝到膝盖。他看上去那么遥远,谢播德觉得他像是从望远镜逆向看着他。自从约翰逊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就打过他一回——那是第一晚,诺顿意识到约翰逊要睡在他妈妈的床上。他不相信打孩子有用,特别是在盛怒时。不过这一回,他不仅打了,而且还生着气,效果倒是挺好。此后诺顿再没给他找麻烦。
谢播德还站在那儿,微微弯着腰,仿佛一个挨了枪子儿却还坚持不倒的人。稍后,他转身回到屋内,又坐在刚才坐的椅子上。他闭上眼,看到约翰逊在警察局被记者团团围住,添油加醋地说着关于他的谎言。“我无可指摘。”他喃喃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无私的,他没有任何保留,他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他为约翰逊做的比为他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污秽包围着他,如空中的气味,如此切近,仿佛来自他自己的呼吸。“我无可指摘。”他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干巴巴地刺耳。“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听到了男孩儿那兴高采烈的声音。撒旦掌控了你。
谢播德在离望远镜几英尺的一张直背椅上坐下,他很开心,脸红彤彤的。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不到一周,他已使男孩儿的视线穿过窄窄的筒道望向了星辰。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约翰逊那弓起的背。男孩儿穿着诺顿的一件格子衫,还有他给他买的崭新的卡其布裤子。鞋子下周就可以做好。男孩儿来的第二天,他就带他去了正畸用品店,给他定制了一只新鞋。约翰逊对那只脚很敏感,仿佛那是某种圣物。有着粉红色锃亮光头的年轻店员用他那双亵渎的手给他的脚量尺寸时,约翰逊一直阴沉着脸。鞋子会给男孩儿的态度带来重大转变。哪怕是脚不畸形的孩子,在拥有一双新鞋后也会爱上这个世界。每次诺顿有了新鞋,走路时一连几天都会盯着鞋子。
“我无可指摘,”他又开始了,“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要多。”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却感觉是指控他的人在说话。他默默地又重复了一遍。
谢播德站起身,约翰逊一屁股坐到盒子上,眼睛贴向镜片。
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在白发光轮下,几乎成了灰色。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想,每个音节都仿佛一记重锤。他的嘴扭曲了。他闭上眼,不愿面对那启示。诺顿的脸在他眼前浮现,茫然而忧郁,左眼微微向外眼角倾斜,似乎不忍直面悲伤。他的心缩紧了。他清晰强烈地感到了对自己的厌恶,这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像一个贪吃者似的用善行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他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只专注于喂养自己的幻象。他看到目光炯炯的魔鬼,那个人心的扬声器,正从约翰逊的眼中对他狞笑。他自己的幻象枯萎了,眼前一片黑暗。他坐在那儿动弹不得,惊骇不已。
“别总占着。”约翰逊说。
他看到诺顿在望远镜前,看到他的背和双耳,看到他举起一只胳膊,疯狂地挥舞。对孩子的痛楚的爱骤然淹没了他,给他注入了生命。他看到小男孩儿的脸似乎变形了;那是他的救主;他的光。他快乐地呻吟着。他要为他补偿一切,再也不让他受苦。他会做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跳起来跑进他的屋里,他要吻他,要对他说他爱他,他再也不会让他失望。
谢播德家的阁楼面积挺大,没装修,房梁裸露着,也没有电灯。他们把望远镜支在了屋顶窗前的三脚架上。镜筒指向暗沉的天空,一弯薄如蛋壳的月亮刚刚从镶着银边的云朵后出来。屋内,放在箱子上的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向上方房梁交会处,绞在一起,微微颤动。谢播德坐在一只包装盒上,透过望远镜看向天空,约翰逊坐在他的肘边等待。望远镜是谢播德两天前在典当行花十五美元买下的。
诺顿房间里的灯亮着,床上没有人。他转身冲向阁楼,到了楼梯顶,一个撤步,如勒马悬崖。三脚架倒了,望远镜横在地板上。上方几英尺处,孩子挂在暗影丛林里,就在横梁下面,他从那里将自己射向了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