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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镇的节日

“你知道是因为你没少干。”男孩儿几乎无法控制对这个偏执之人的厌恶。

“姑且算是宅子吧,”理发师说,“他一分钱都不愿花在修缮上,也没哪个女人愿意要他。那种事,总要付出代价的。”说着嘴里发出下流的声响。

“不,”理发师说,“常识罢了。我剪头发,”他说,“但我可没有活得像头猪。我的房子里有下水管道,我有冰箱,能把冰块吐到我老婆的手里。”

“他从未结过婚吗?”卡尔霍恩粗鲁地问,“他就独自住在乡下辛格尔顿的宅子里?”

“他不是个物质主义者,”卡尔霍恩说,“对他来说,有些东西比下水管道更重要。比如说独立。”

“哦哦,”理发师喃喃道,“我就知道定是那类人。”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写过什么?”

“哈,”理发师哼了一声,“他没那么独立。有一次他差点被闪电击中。那些在场的人说你真该看看他逃跑的样子,就像裤管里进了一群蜜蜂似的。他们差点没笑死。”他发出一声鬣狗似的笑声,拍了下膝盖。

“不,”男孩儿愠怒地说,“我是作家。”

“讨厌。”男孩儿喃喃地说。

理发师的脸一亮。“您是律师,对不?”他问。

“还有一次,”理发师接着说,“有人去他那儿,往他的水井里扔了只死猫。总有人搞出点事情,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他花点钱。还有一次……”

“他是个性主义者,”卡尔霍恩说,“他不允许别人把他压进卑微之人的模子里。一个不肯随波逐流的人。一个有深度的人,生活在可笑之人中间,却最终被那些可笑之人逼疯,又将所有暴力倾泻在他们身上。你看,”他接着说,“他们没有审判他,径直把他送去了昆西。为什么?因为审判会使他本质上的无辜,以及居民们的真正罪孽大白于天下。”

卡尔霍恩胡乱扯着围布,似要挣脱一张困住他的网。扔掉了围布,他从兜里掏出一美元扔在目瞪口呆的理发师的架子上。他冲向门口,任由门重重地关在他身后,算是对这个地方做出的审判。

理发师似乎又停下了,站在那儿拿着剪刀,犹疑不决。

走回姑奶家也没能让他平静下来。夕阳渐斜,杜鹃花的颜色也更深了,树叶婆娑,庇护着那些老宅:这里没有人会想到辛格尔顿,那个在昆西肮脏的病房里,躺在一张小床上的人。现在,男孩儿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他的无辜所蕴含的力量。他认为鉴于那个人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只写一篇小文章对他是不公正的。他必须写一部长篇小说,必须呈现,而不是论述,原初的不公会如何发展。心中想着此事,他竟错过了姑奶家,走过去四扇门才发现,只得转身往回走。

男孩儿的脸红了。“我也不是去教堂的人。”他说。

贝茜姑奶在门口迎接他,将他拽进了门厅。“跟你说了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个甜甜的惊喜!”她边说边拽着他的胳膊进了客厅。

理发师停下剪刀,半张着嘴。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敬重的口吻说:“牧师大人,您搞错了。他可不去教堂。”

沙发上坐着一位四肢修长的女孩儿,穿着柠檬绿的裙子。“你还记得玛丽·伊利莎白吧?”玛蒂姑奶说,“有一次你在这儿时,带去看电影的那个俊俏小姑娘。”他愤怒地认出来她就是在树下读书的女孩儿。“玛丽·伊利莎白是回家过春假的,”玛蒂姑奶说,“玛丽·伊利莎白是真正的学者,是不是,玛丽·伊利莎白?”

“剪不成了,”卡尔霍恩说,提高了声调,“现在,他在受难。他是替罪羊。他背负着居民们的罪恶,因他人的罪孽而成为牺牲。”

玛丽·伊利莎白皱了皱眉,表示她对她是否是真正的学者根本不在乎。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像他一样,她对这次会面也没什么兴趣。

“现在,他可剪不成礼券了。”理发师说。

玛蒂姑奶握着拐杖头,费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我们今天要早点吃晚饭,”另一位姑奶说,“因为玛丽·伊利莎白要带你去选美比赛,七点钟开始。”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卡尔霍恩说。

“好极了。”他的语气姑奶们听不懂,但他希望玛丽·伊利莎白能明白。

“他最多只能算半个辛格尔顿,”理发师说,“辛格尔顿家则声明他没有一点辛格尔顿血统。辛格尔顿家有个姑娘去度假了,九个月后回来时就带着他。之后他们一个个全死了,把钱留给了他。谁也不知他的那一半是什么。我估计是外国人。”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吃晚餐时,自始至终他一直完全忽视女孩儿的存在。他对姑奶们的应答明显是冷嘲热讽,但她们理解不了他话里有话。不论他说什么,她们都笑得像个傻子。有两次她们称他为“羊宝宝”,女孩儿暗自偷着乐。除此之外,她没有流露出这顿饭给她带来的任何乐趣。那张眼镜后的圆脸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弱智,卡尔霍恩心想。

典型的酸葡萄心理,卡尔霍恩心想。“辛格尔顿家以前很有钱吗?”他问。

用毕晚餐,他们动身去看选美比赛,一路上仍是彼此无话。女孩儿比他要高几英寸,走在他前头一点,好像打算中途把他甩掉似的。过了两个街区,她突然停下脚步,在她背的那只大草编包里翻腾。她拿出了一支铅笔,用牙咬住,继续摸索。一分钟后,从包底掏出两张票和一个速记便签本。拿出这些东西,她便合上包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理发师撇了撇嘴,“他知道。我剪头发,他剪礼券,就这么回事。我剪头发,他剪礼券。”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这句话的音调有什么特别之处,令他的耳朵极为舒适。

“你要做笔记吗?”卡尔霍恩的语气中满是讥诮。

“心无旁骛,”男孩儿咕哝道,“他肯定根本不知道你在这条街上。”

女孩儿转过身,似要确认一下言者何人。“是的,”她说,“我要做笔记。”

“他的远房表哥娶了我的小姨子,”理发师说,“但在这条街上,他从来就不认识我。哪怕是像你我现在这样近,他也不会停下脚步。他的眼睛永远看着地,就像是跟着虫子走路。”

“你喜欢这种事?”卡尔霍恩以同样的语气问,“你很享受吗?”

“真是难以饶恕的罪行啊。”卡尔霍恩高声说。

“令我作呕,”她说,“我要写篇文章,来个反转,迅速了结此事。”

“他和我是姻亲,”理发师气哼哼地说,“但他从不到这里来。他可是只光溜溜的铁公鸡,怎会让别人给他理发。他自己动手。”

男孩儿茫然地看着她。

男孩儿打了个激灵,意识到曾经辛格尔顿可能就坐在他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他急切地想在镜中的这张脸上找出与那个人之间隐隐的相似之处。慢慢地,他找到了,正是他热切的渴望照亮了那个秘密。“他也是你的顾客吗?”他屏住呼吸,静待回答。

“别让我搅了你的兴致,”她说,“不过这地方什么都是假的,烂透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愤恨,“他们是在强迫杜鹃花卖笑!”

“太认识了。”理发师说完就闭上了嘴。

卡尔霍恩呆住了,稍后才回过神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需要什么大智慧,”他傲慢地说,“找到超越之道才需洞察力。”

“你认识不认识辛格尔顿?”卡尔霍恩打断了他。

“你是说某种表现方式。”

理发师开始修剪他的头发,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轻蔑之色。“今晚是选美比赛,”他说,“明晚有乐队表演。周四下午是大游行,杜鹃花小姐……”

“一个意思。”他说。

“辛格尔顿,”男孩儿说,“他也曾经是你的顾客吗?”

剩下的两个街区,他们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但俩人似乎都被什么触动了。看到县政府,他们横穿马路朝那里走去。县政府广场已被绳索围住,只留一个入口。玛丽·伊利莎白把票塞给站在入口旁的一个男孩儿。人们已开始在里面的草坪上聚集。

“哦,他呀。”理发师说。

“你做笔记的时候,我们就站在这儿吗?”卡尔霍恩问。

“那场悲剧,”男孩儿说,“那另一场悲剧呢——那个人被傻瓜们迫害在先,然后才杀了他们中的六个呀?”

女孩儿停下脚步面对他。“听着,羊宝宝,”她说,“你大可随意。我要去楼上我父亲的办公室工作。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这儿帮着挑选鹧鸪镇的杜鹃花小姐。”

“被枪杀的那六个人。”理发师说。

“我跟你去,”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想观察一位伟大的女作家如何做笔记。”

“那场悲剧。”男孩儿重复一遍,咧了咧嘴。

“随你便。”她说。

“这个嘛,”理发师说,“去年这里多来了一千人,今年看样子会更多——鉴于,”他说,“那场悲剧。”

他跟着她走上县政府台阶,进了侧门。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没意识到辛格尔顿正是站在他刚刚走过的那道门开枪的。他们走过一条谷仓似的空荡荡的过道,默默走上一段满是烟渍的台阶,又到了一条谷仓似的过道。玛丽·伊利莎白从草编包里翻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她父亲办公室的门。他们走入一间陈设简单的大屋子,屋里摆着一排排的法律书籍。女孩儿似乎认为他什么都不会干,自己将两把直背椅从墙边拖到窗口,下面就是门廊。然后她坐下来,凝视着窗外,似乎马上就被下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这些正在进行的蛮族仪式给理发店带来生意了吗?所有这些,所有这些。”他不耐烦地说。

卡尔霍恩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为了招她烦,他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她。至少五分钟,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她则一直用双肘撑在窗台上,靠着窗。看得太久,他都担心她的影像会永远刻在他的视网膜上。终于,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默了。“你怎么看辛格尔顿?”他突兀地问。

“再说一遍?”理发师说。

她抬起头,似乎看穿了他。“基督式人物。”她说。

理发师高高瘦瘦,眼睛像是褪了色,一副历经苦难的样子。他把围布罩在男孩儿身上,站在那儿打量着他的圆脑袋,似在琢磨如何片开这个南瓜。之后他转了下椅子,让卡尔霍恩面对镜子。男孩儿面前是一张圆脸,相貌平平,一派天真,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也像那些人一样享受这些腌臜吗?”他挑衅地问。

男孩儿震惊了。

店里只有理发师一人在看报纸,他抬起头。卡尔霍恩跟他说要理发,心怀感激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说的是神话意义,”她皱着眉头,“我不是基督徒。”她又把注意力转向窗外。下面响起了号角声。“十六位泳装姑娘即将登场,”她拉着长音说,“你肯定对这个感兴趣喽?”

卡尔霍恩起身走开了,眼睛怒视前方。愤怒给他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迷雾,模糊了周遭的一切。两个女高中生穿着鲜亮的裙子和夹克冲到了他面前,尖声叫着:“买一张今晚选美比赛的票吧。看看谁会成为鹧鸪镇的杜鹃花小姐!”他迅速闪到一边,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她们咯咯的笑声一直尾随着他,直到他走过县政府,来到后面的街区。他在那儿稍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对面是家理发店,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人,挺凉爽。稍后,他走了进去。

“听着,”卡尔霍恩厉声说,“你把这事儿搞清楚。我对什么该死的节日,什么该死的杜鹃花女王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对辛格尔顿的同情。我要写一写他。也许是部小说。”

“他是个大大的大坏蛋。”她说。

“我打算写一篇非虚构的研究报告。”女孩儿的口吻显然是觉得写小说有失她的身份。

她抬起一只脚放在膝头,目光却须臾没有离开他。

他们四目相对,丝毫不掩盖对彼此的强烈厌恶。卡尔霍恩觉得如果他追问下去,定能揭露出她内心的肤浅。“既然我们的形式不同,”他再次露出嘲讽的微笑,“或许我们可以比对一下都有什么发现。”

“你们这帮人迫害他,最终将他逼疯,”男孩儿说,“他不想买徽章。那是犯罪吗?他在这儿就是异邦人,你们受不了。人类的一项基本权利,”他的目光穿透了孩子那无遮无拦的眼神,“就是不做傻瓜的权利。与众不同的权利,”他哑着嗓子说,“上帝啊,就是做自己的权利。”

“很简单,”女孩儿说,“他是替罪羊。鹧鸪镇在忙着选杜鹃花小姐,辛格尔顿却在昆西受难。他在赎罪……”

她仍坐在那儿,眼睛一直盯着他,与鹧鸪镇的浅薄目光并无二致。

“我不是说你那些抽象的发现,”男孩儿说,“我是指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子?小说家不关心狭隘的抽象概念——尤其是那些明摆着的概念。他是……”

“对呀,他就是那么做的。”卡尔霍恩皱着眉头说。

“你写过多少本小说?”她问。

“干掉他们。”她说。

“这将是我的第一本,”他冷冷地说,“你见过他吗?”

“人们对他不好,”他解释道,“他们恶毒地待他。很残忍。如果别人残忍地对待你,你会怎么做?”

“没有,”她说,“对我来说没那个必要。他长什么样子无所谓——他是有着褐色还是蓝色的眼睛——对思想者来说没有意义。”

孩子再次把舌头伸进瓶中,又抽出来,这次没发出声音,眼睛盯着他。

“或许你是,”他说,“害怕看到他。小说家从来不惧怕看到真实的对象。”

孩子们的笃定常会激怒他。男孩儿说:“不,他不是坏人。”

“我不怕见到他,”女孩儿生气地说,“如果真有那个必要的话。他是有着褐色还是蓝色的眼睛对我没区别。”

一个白人小姑娘坐在他脚边的一片沙地上,舌头卷在一只可口可乐瓶里,漠然地看着他,眼睛有着瓶子一样的绿色。她光着脚,一头顺直的白发。她把舌头从瓶子里抽出来,发出嘭的一声响。“是坏人干的。”她说。

“这不仅仅是褐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的问题,”卡尔霍恩说,“你可能会发现亲眼见到他可以丰富你的理论。我并不是说发现他的眼睛的颜色。我是说在存在的意义上,真正与他的人格相遇。艺术家感兴趣的是那神秘的人格。生命并不寓于抽象中。”

男孩儿一惊。

“那你还等什么呢,怎么不去见他?”她说,“你为什么要问我他长什么样儿?自己去看呀。”

“六个人在这里被枪杀。”身边一个古怪的闷闷的声音说道。

这些话像一袋石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自己去看?去哪里看呀?”

男孩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扬长而去,穿过马路来到县政府广场。他走了一条奇特的路线,只为尽快远离那个老傻瓜。广场树荫下散落着长椅。他找了张空椅子坐下。县政府一侧的台阶上有几人正站在那儿,观赏辛格尔顿和山羊一同蹲过的“监牢”。朋友的处境激发了他的同理心。他觉得被投入厕所的是他自己,锁头吧嗒一响,他透过朽烂的木板间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傻瓜们又叫又跳。山羊发出下流的声音;他意识到与他同拘一隅的正是这个社区的精神。

“昆西,”女孩儿说,“你以为去哪儿?”

“既然要把他留在那儿,就得让他交食宿费。”老人说。

“他们不会让我见他的。”他说。这个建议让他感到惊骇;出于某种原因,他一时竟没有明白,只觉得不可思议。

太恐怖了,卡尔霍恩目瞪口呆。

“他们会让你见的,如果你说是他的亲戚”,她说,“离这儿也就二十英里。你在顾虑什么?”

“辛格尔顿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帮我们除掉了比勒,”老人接着说,“现在得有人帮我们除掉辛格尔顿。此刻他正在昆西吃香的喝辣的,躺在凉爽的床上,一分钱都不花,挥霍掉你我交的税。应该将他当场击毙。”

他想说,“我不是他的亲戚”,但没说出口。他为自己险些背叛而感到愤怒,涨红了脸。他们是精神上的亲戚。

天哪,男孩儿心想。

“自己去看看他的眼睛是褐色还是蓝色,给你自己来点老套的存……”

“五个好人,”老人说,“因公而死。我们给他们办了一场英雄的葬礼——五个人一起,盛大的葬礼。比勒的家人催促殡仪馆把比勒也加进去,我们没让他们得逞,比勒没赶上。要是加上了他,那可真是耻辱。”

“我想,”他说,“如果我去,你也会跟着去吧?既然你不怕见到他。”

男孩儿皱起了眉。“这么说那五个都是英雄喽?”他调侃道。

女孩儿的脸色白了。“你不会去的,”她说,“你不会找什么老套的存……”

老人擤擤鼻涕,响动颇大,表情可不太可亲。“就这颗子弹射对了人,”他的声音沙哑,“比勒是个浪荡子。当时他喝醉了。”

“我会去,”他说,抓住机会让她闭了嘴,“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去,你可以九点钟到我姑奶家找我。不过我想,”他补充道,“我是不会在那儿见到你的。”

“无辜者的葬礼。”卡尔霍恩大声喊道,冲街上点了点头。

她将长长的脖子往前一伸,两眼放光,看着他说:“哦,你会的,”她说,“你会在那儿见到我。”

老人把一只手放在耳后。

她又把注意力转向窗外,卡尔霍恩什么都没看。两人似乎都突然陷入了某个巨无霸似的私密问题中。外面不时传来喧闹的欢呼声。每隔几分钟,就有音乐和掌声响起,但他俩既没注意到窗外事,也没注意到彼此。终于,女孩儿离开了窗口,说道:“你要是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走了。我想回家看书。”

卡尔霍恩把十美分放在柜台上离开了。最后一辆车消失在街区尽头。他觉得街上没有刚才热闹了。显然,人们看到灵车都匆匆跟了去。隔着一扇门的五金店门口,一位老人探出头来,看着街上人群消失的地方。卡尔霍恩迫切地想找人聊一聊,犹豫地走近老人。“我想那是最后一场葬礼了。”他说。

“我来之前就看得差不多了。”卡尔霍恩说。

男孩儿看着他,好像看一个疯子。“鹧鸪镇又不能朝人开枪。”他愤怒地高声说道。

他送她到了家门口,离开后,他的情绪有那么一刻高涨得令他眩晕,继而又低落下来。他知道他自己是绝对想不出去看辛格尔顿这样的主意的。他会受折磨,但也可能得到拯救。见到苦难中的辛格尔顿,可能会令他极度痛苦,以致彻底祛除他的赚钱本能。到目前为止,他只证明了他有销售之才;但要让他相信并非人人都有着平等的艺术天赋是不可能的,他坚信只要肯为之受难,人人都可成为艺术家。至于那女孩儿,他不认为看到辛格尔顿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有着聪明孩子所特有的令人反感的狂热——只有脑子,没有感情。

“辛格尔顿仅仅是个工具,”卡尔霍恩说,“罪在鹧鸪镇。”他一口喝干他的饮料,放下杯子。

他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地梦到辛格尔顿。有一个片段是,他开车去昆西要卖给辛格尔顿一台冰箱。早晨醒来时,一场慢雨自顾自地飘落。他把头转向灰色的窗棂,记不清都梦到了些什么,但感觉不是什么好梦。女孩儿那扁平的脸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昆西,看到一排排的红色矮房,铁窗里探出一个个粗暴的头。他试图集中精力去想辛格尔顿,他的头脑却在躲避这个念头。他不想去昆西。他想起来他的计划是写部小说,可写小说的欲望一夜之间如漏气轮胎般瘪了。

“不是他们,”男孩儿说,“都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叫辛格尔顿的人。他精神不正常。”

躺在床上这会儿工夫,散丝细雨已成滂沱之势,持续不断。女孩儿可能因为下雨不会来了,至少她可能以为她可以下雨为借口不来了。他决定等到九点整,如果她没来,他就走。他不会去昆西,他要回家。最好晚些时候再见辛格尔顿,等他的治疗有些效果的时候。他起来给女孩儿写了张字条,打算托付给姑奶们。他在字条上说,估计经过深思熟虑,她已认清她无法应对这类事。字条简洁明了,落款是“你真诚的”。

“他们的手上沾着罪犯的血,还有无辜者的血。”卡尔霍恩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孩儿。

差五分九点她到了,站在姑奶家的门厅里,直滴答水,淡蓝色塑料雨衣将她裹成了个直筒,只露出一张脸。她手拿一只纸袋子,扭曲的大嘴巴似笑非笑。一夜之间,她似乎不那么自信了。

“单为他一人举办的葬礼,”男孩儿庄重地说,“那五个枪杀目标的葬礼是昨天,相当隆重。这一位当时还没死。”

卡尔霍恩勉强维持着礼貌。姑奶们以为这是一场雨中的浪漫约会,在门口亲了亲他,站在门廊傻兮兮地挥舞着手绢,直到他和玛丽·伊利莎白上车离开。

“那你也可以分享荣耀了。”卡尔霍恩说。他感到外面的街道突然安静了,便看向门口,正瞧见一辆灵车经过,后面跟着一串缓缓移动的小汽车。

车对女孩儿来说太小了。她不停地挪动,在雨衣里扭来扭去。“雨水把杜鹃花打蔫了。”她的语调平平。

“是的,先生,”男孩儿说,“六条命,真是冷血。我就认识其中四人。”

卡尔霍恩一声不吭,很是无礼。他正试图把她从他的意识里排除出去,以便将辛格尔顿重新安置在那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辛格尔顿。灰色的雨幕垂落下来,上高速后,几乎无法看到田野对面那淡淡的林带。女孩儿一直向前探着身子,眯着眼,盯着模糊的挡风玻璃。“如果那里出来辆卡车,”她傻傻地笑着,“我俩就完了。”

“这些重大事件,”卡尔霍恩说,“以六人之死开始,是这样吧?”

卡尔霍恩停下车。“我很高兴送你回去,我自己去。”他说。

“所有这些?”男孩儿问。

“我必须去,”她粗声粗气地说,盯着他,“我必须见到他。”镜片后面,她的眼睛似乎比实际看起来要大,而且像是有些湿润。“我必须面对。”她说。

“你喜欢这种节日气氛吗?”卡尔霍恩问。

他粗鲁地再次发动引擎。

男孩儿低头看了看徽章,又看了看卡尔霍恩。他把饮料放在柜台上,继续盯着他,好像他所服务的顾客有着某种好玩的残疾。

“你必须向自己证明,你可以站在那里亲眼看着一个人被钉上十字架,”她说,“你必须与他共同经历这些。我想了一晚上了。”

“徽章,”卡尔霍恩说,“徽章。”

“这可能会使你,”卡尔霍恩咕哝道,“对生命有个更均衡的看法。”

男孩儿似乎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是很个人的事,”她说,“你不会懂。”她把头转向车窗。

他在柜台前的高凳上坐下,点了杯柠檬水。给他准备饮料的男孩儿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红色鬓发,衬衣胸前别着杜鹃节徽章——辛格尔顿拒绝买的徽章。卡尔霍恩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里。“看来你已向神交过献礼了。”他说。

卡尔霍恩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辛格尔顿身上,在脑海中有鼻子有眼地把他的脸组合在一起,每当快要组合好时,那张脸就解体了,什么也没留下。他默默地开着车,速度飞快,好像他打算把路撞出个洞来,看着女孩儿从挡风玻璃飞出去。她时不时地轻轻擤擤鼻涕。大概过了十五英里,雨小了,渐渐停歇。两边的行道树变得黑黑的,很清晰,田野绿得逼人。他们定不会错过医院。

他寻思着这些人会不会以为他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来到此地的。他本想仿效苏格拉底来一场街道辩论,到底谁该为逝去的六条生命担负罪责,可是环顾四周,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可与之探求意义的人。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一家杂货店,那里光线黯淡,有着酸香草的气味。

“基督受难也就三个小时,”女孩儿突然高声说,“而他却要在这地方待上一辈子!”

姑奶们的住处和商业区隔着五个街区。他快步走过这五个街区,几分钟后来到了商业区的边缘。在他面前,是一派赤裸裸的交易景象,中心便是破败的县政府。每片空地都停满了车,炽烈的阳光投射在车顶。每个转角的路灯上都飘扬着国旗、州旗以及邦联旗。人们四处转悠。在姑奶们住的那条静谧的街道上,绿荫成行、杜鹃佳胜,他连三个路人都没碰到。人全都在这儿呢,眼巴巴地瞅着商店橱窗里可怜兮兮的展品,缓慢地以崇敬之情走过县政府门廊,那里是血溅之所。

卡尔霍恩瞟了她一眼。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新的水痕。他移开目光,既惊且怒。“你要是受不了这些,”他说,“我还是可以送你回家的,我自己去。”

刚走上便道,怒放的杜鹃就震到了他。潮水般的色彩涌过草坪,拍打着白房子的外墙,粉红与猩红的花团,还有雪白与几乎是淡紫的神秘之色,更有狂放的红黄簇锦。热烈的色彩生发出魅惑的喜悦,令他几乎无法呼吸。老树上挂着松萝。这些房子是最美的南北战争前的老宅。其美中不足就是他的曾祖的名言,还成了小镇座右铭,即“美就是我们的摇钱树”。

“你不会自己去的,”她说,“而且我们都快到了。”她擤了擤鼻涕,“我想让他知道有人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我想这样对他说,不管对我会有什么影响。”

隔壁女孩儿又拿着书回到了草坪上。他觉得他应该认识她的。小时候来姑奶家时,姑奶们总会邀请附近的怪孩子来跟他玩——有一次是一个穿着女童子军制服的胖傻子,一次是背诵《圣经》章节的近视眼男孩儿,还有一次是一个几乎长成了正方形的女孩儿,把他打了个乌眼青就走了。感谢上帝,他已长大成人,她们不会再斗胆安排他的时间了。路过草坪时,女孩儿没抬眼,他也没说话。

那个可怕的念头穿透他的愤怒,出现在男孩儿的脑海里,他得对辛格尔顿说话。当着这个女人的面,他能说些什么呢?她已经摧毁了他们之间的交流。“我们是来倾听的,希望你能明白,”他脱口而出,“我大老远的开车过来,可不是要听你用你的智慧吓唬辛格尔顿。我是来听说的。”

“比那甜多了!”老太太眼珠滴溜一转。他赶紧走了。

“我们应该带录音机来!”她喊道,“这样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一直拥有他说的话。”

“米布丁?”他问。她们的厨艺很糟糕。

“你以为你能拿着录音机来见这样的人,”卡尔霍恩说,“你可真是一点基本概念都没有。”

他往屋外走时,贝茜姑奶拦住他说:“六点前回来,羊宝宝,我们给你准备了甜甜的惊喜。”

“停车!”她尖声叫道,向挡风玻璃探过身去,“就是那儿!”

一看到报纸上辛格尔顿的照片,他就想象着那张脸阴沉着斥责他,如一颗自由之星,灼伤了他。次日清晨,他就给姑奶们打电话说他要去镇上。他用了差不多四小时的时间,驱车一百五十英里来到了鹧鸪镇。

卡尔霍恩猛踩一脚刹车,慌乱地看着前方。

他跟父母解释说他鄙视他们的价值观,父母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似乎他们早已读出此意,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父亲提出给他些零花钱,以支付公寓房租。他以独立之名拒绝了,而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什么独立,而是因为他喜欢卖东西。面对顾客时,他就不再是自己了;他的脸开始发光、流汗,一切复杂念头都离他而去;他被一种渴望所左右,就像有些男人渴望酒或女人;而且他实在是太擅长此事了。他干得漂亮,公司甚至给他颁发了奖状。他在奖状上给“业绩”二字打上了引号,他和他的朋友们玩飞镖时,就以这张奖状做靶子。

一丛低矮的房子,很不起眼,好像右边小山上长了一片旺盛的疣子。

夏天的这三个月,他和父母住在一起,卖空调、船只,还有冰箱,这样在余下的九个月中,他就可以自然地生活,让他的真实自我——反叛者/艺术家/神秘主义者——呱呱坠地。在那九个月里,他住在城市的另一边,和两个同样无所事事的男孩儿同住在一栋没有电梯没有暖气的公寓楼里。夏天带来的罪恶感会一直困扰他到冬天;其实,没有夏天卖货的狂欢,他也活得下去。

男孩儿无助地坐着,汽车仿佛自动转弯,朝入口开去,轻轻松松通过了水泥拱门,拱门上刻着“昆西州立医院”。

几分钟后,他摆脱了她们,拿包上楼,又下来,准备出门投入到他的素材中。他打算下午采访众人对辛格尔顿的看法。他想写些东西为那疯子辩护,希望写作能减轻自己的罪孽,辛格尔顿的纯洁如日高悬,这令卡尔霍恩的第二重人格,他的影子,比以往更加晦暗地呈现在了他面前。

“入此门者,汝当弃绝希望。”女孩儿喃喃说道。

“还是找个女朋友吧,孩子。”贝茜姑奶说。

他们不得不在距离大门一百码的地方停下车,一位戴白帽子的胖护士正领着一队病人在他们前方过马路,七零八落地就像一群年长的学生。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女人穿着糖果色条纹裙,戴着黑色羊毛帽,冲他们挥舞着拳头,一个秃头男子则激动地摆着手。一行人穿过草地走向另一栋楼,有几个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他对《圣经》的引用似乎让她们放下心来。“他可爱不,”玛蒂姑奶问,“叼着他的小烟斗?”

过了一会儿,车又向前开了。“停在中间那栋楼前。”玛丽·伊利莎白指挥着。

“你们必晓得真理,”男孩儿摆出最严峻的面孔说道,“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他们不会让我们见他的。”他含含糊糊地说。

贝茜姑奶意味深长地歪着头。“卡尔霍恩,”她说,“我们可不想对你失望呀。”她们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刚刚意识到她们一直逗弄的蛇宝宝可能终究是有毒的。

“你要是去,的确不会,”她说,“停车,让我下车。我去办。”她的脸颊已经干了,说话干脆利落。他停好车,她下了车。看着她消失在楼里,他心中有种阴暗的满足感,很快她就会变为一个成熟的怪物——虚假的智力、虚假的情感、最大化的高效,所有这些都是要造就一位钻牛角尖的强势博士。路上又走来一队病人,其中几个对着汽车指指点点。卡尔霍恩没有去看,但他感觉到他们在看他。“快跟上。”他听到护士说。

“我会给你们公正的,”他严肃地说,“我在写一篇论……”他没说完,把烟斗放进嘴里,向后一靠。跟她们讲那些简直是荒唐。他拿掉烟斗说:“算了,说起来太复杂。你们女人不会有兴趣的。”

他看了一眼,轻叫了一声。一张柔和的脸,围着一块绿色手巾,出现在他的车窗口,微笑着,没有牙,透出令人心痛的温柔。

“我希望你能公正地对待我们,”玛蒂姑奶嚷道,“没什么人公正地待我们。”

“走吧,亲爱的。”护士说,那张脸退下了。

“好啊,”贝茜姑奶说,“这挺好。也许你会成为又一个玛格丽特·米切尔。”

男孩儿赶紧摇上车窗,心中一阵绞痛。他又看到了树桩间的那张痛苦的脸——大小略微不一的眼睛,张开的大嘴,发出无声的无用的呼喊。这个景象只持续了片刻,但在它消失时,他已确定见到辛格尔顿会给他带来改变。此次会面后,他从未有过的某种奇特平静将属于他。他合眼坐着,待了十分钟,启示临近,他要准备好。

他从兜里掏出烟斗和一包烟丝。你不能问她们深刻的问题。虽然她们都是圣公会低教会派的好人,其所思所想却无关道德。“我想我会写作。”他边说边往烟斗里装烟丝。

突然,车门开了,女孩儿喘着气弯腰上车,坐在了他身旁。她脸色苍白,拿着两张探视条,指着上面的名字:一张写着卡尔霍恩·辛格尔顿,另一张是玛丽·伊利莎白·辛格尔顿。他们盯着探视条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彼此。两个人都意识到,既然他们都与他有亲戚关系,那么他们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也是不可避免的。卡尔霍恩伸出手。她握了握他的手。“他在左边第五栋楼。”她说。

“父亲的头到三十岁时,就像婴儿脑袋一样光滑了,”她说,“你最好赶紧找个女朋友。哈哈。现在你可怎么办呀?”

他们开车到了第五栋楼,停下车。那是一栋低矮的红色砖楼,铁条窗,与其他几栋楼并无两样,除了外墙有几道黑色污迹,从一扇窗里伸出来两只手,手心朝下。玛丽·伊利莎白打开她带来的纸袋,拿出给辛格尔顿的礼物。她带来了一盒糖果,一包香烟,三本书——现代图书馆出版社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平装本《大众的反叛》,还有一卷薄薄的精美的豪斯曼诗集。她把香烟和糖果递给卡尔霍恩,自己拿着书下了车。她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停下来捂住了嘴,喃喃道:“我受不了。”

男孩儿的眼睛一亮,探身向前,眯起眼盯着老太太。“那么,”他问,“真正的罪在哪里?”

“好了,好了。”卡尔霍恩温和地说。他把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她又朝前走去。

“既然他精神不正常,就不用负责了。”贝茜姑奶说。

他们走进一间脏兮兮的铺着油地毡的大厅,一股怪味儿如隐身官员扑面而来。对着门摆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位虚弱的面容憔悴的护士,不停地左顾右盼,似乎认定会遭背后突袭。玛丽·伊利莎白交给她那两张绿色探视条。女人看了看他们,懒懒地说:“进去吧,去那儿等着。”她的声音疲惫,有一种被羞辱的怨气,“得把他准备好。那边的人不该给你们探视条。他们在那儿怎么知道这儿的情形,那些医生们又在乎些什么?如果由我决定,那些不合作的人谁都不能见。”

“可真是个可怕的缺陷。”男孩儿说。虽然他的眼睛没有不对称,他的脸倒也像辛格尔顿似的宽宽的;不过他们真正的相似之处是在内心。

“我们是他的亲戚,”卡尔霍恩说,“我们完全有权利见他。”

“是的,”贝茜姑奶说,“怪人。他一向格格不入。跟我们这儿的人都不一样。”

护士头一仰,无声一笑,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没有。”他颇不耐烦。“我猜,”他接着说,“这里的人是把辛格尔顿当成神经病了吧?”

卡尔霍恩再次把手放在女孩儿的背上,带她进了等候室,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张宽大的黑色皮沙发上,对面五英尺外是一张一模一样的沙发。角落里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白色空花瓶,屋里并没有其他陈设。一扇铁条窗将令人沮丧的方形光斑投在他们脚下。他们似乎被一种紧张的静寂包围了,尽管那地方一点都不安静。从房子的一端持续不断地传来伤怀之音,微弱如猫头鹰颤抖的哀鸣;另一端则传来一连串的狂笑。附近还有单调的机械的咒骂声,一遍又一遍打破周遭的沉默。每一种噪音似乎都与其他声音隔绝。

“你有女朋友吗?”玛蒂姑奶问。

他俩坐在那里,仿佛在一起等待生命中某个重大时刻——结婚或猝死。似乎他们已命中注定融合在了一起。俩人同时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像要逃跑,但为时已晚。沉重的脚步声已到门口,机械的咒骂声如五雷轰顶。

“二十三。”他咕哝道,心想他在这儿的这段日子,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她们跟他闹一阵,就会放手。

两位壮实的护理员架着辛格尔顿进了房间,辛格尔顿两脚离地如蜘蛛一般。咒骂声正是出自他口。他穿着医院那种背后开口系带的袍子,脚蹬一双黑鞋,鞋带已被抽掉。他头戴一顶黑帽,不是乡下人戴的那种帽子,而是黑色圆顶礼帽,就是电影里的枪手戴的那种。两位护理员来到空沙发的后面,把他抛过沙发背,扔到沙发上,继续按住他,同时各自绕过沙发扶手,坐在他的两侧,露出了笑容。虽然一个金发,一个秃头,他们倒真像双胞胎,都是一副心眼好却傻乎乎的样子。

“都是白里透红,就像桃子配奶油,”贝茜姑奶大笑,“你也开始有小肚腩了。”她说着,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肚子,“我们的宝贝儿多大了?”

至于辛格尔顿,他用绿色的大小眼盯着卡尔霍恩。“找我干啥?”他厉声喊,“说话呀!我的时间很宝贵。”那双眼睛与卡尔霍恩在报纸上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只是那能穿透人心的光芒带上了一丝狡诈。

“我跟他完全不同。”他冷冷地说。

男孩儿坐在那儿,如被催眠一般。

“随着年龄增长,你会越来越像父亲,”玛蒂姑奶预言道,“你有着与他一样泛红的肤色,还有相同的表情。”

稍后,玛丽·伊利莎白用低沉沙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们来这儿是想说我们懂。”

男孩儿不知道他还能忍多久。报纸上登出了六位“受害者”的照片,还有辛格尔顿的照片。在那一干人中,只有辛格尔顿的脸有特色。他的脸挺宽,有嶙峋严峻之相,一只眼几为圆形。在那只眼睛里,卡尔霍恩看到了平静,这个男人知道他会因坚持做自己而受难,他也愿意为之受难。另一只正常的眼睛则流露出深思熟虑后的轻蔑。不过总的来说,那是一个饱受折磨之人的表情,一个终于被周围人的疯狂逼疯的人。另外那六人的脸都跟他的曾祖父差不多。

老家伙的目光转向她,瞬间眼睛一动不动,仿佛雨蛙看到了猎物,喉咙似乎肿胀起来。“啊——”他好像刚刚吞下了什么好吃的,“咿——”

“父亲乐观向上,”贝茜姑奶说,“是鹧鸪镇最有远见的人。他若健在,要么是被枪击的要人之一,要么就是制服那疯子的人。”

“小心啦,老东西。”一位护理员说。

卡尔霍恩兴致索然地打开盒子,一层锈色尘土落在他的膝头。他拿起曾祖父的小像。每次来她们都会让他看这张照片。老人正襟危坐——圆脸、秃头,总之相貌平平——双手交叠在一根黑色拐杖头上,一脸的天真,还有坚毅。商界奇才,想到此,男孩儿一个激灵。“这位果敢的要人会如何看待今日的鹧鸪镇呢?”他嘲讽地问,“六位公民遭到枪击,节日照样如火如荼?”

“让我跟她坐在一起,”辛格尔顿说着猛地挣脱开一只胳膊,护理员立刻又抓住了他,“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贝茜姑奶刚才进屋去了,此时拿着一只皮制小盒出来。“你看起来和父亲很像。”她说着把椅子拉得离他近些。

“让他跟她坐在一起,”金发护理员说,“她是他的侄女。”

他听到旁边草坪上的女孩儿合上了书。隔着树篱可以看到她站了起来——微微前倾的颈部,小脸庞煞是肃然。她盯着他们看了片刻,消失了。“好像没什么影响,”他说,“我从镇上经过时,看到人比往常都要多,所有的旗子都竖起来了。鹧鸪镇,”他喊道,“会埋葬死者,钱可是一分不少赚。”话没说完,女孩儿的前门关上了。

“不行,”秃头说,“抓住他。他可能会脱光衣服的。你知道的。”

“倒霉事儿,”玛蒂姑奶说,“影响了节日气氛。”

但另一位护理员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腕,辛格尔顿朝玛丽·伊利莎白探着身子,挣扎着要摆脱另一位还抓着他的护理员。女孩儿的目光变得呆滞。老家伙从齿缝里发出挑逗的声音。

节日开始前十天,人们在县政府草坪上对一个叫辛格尔顿的人进行了一场模拟审判,因为他拒绝买杜鹃花节日徽章。审判时,他被锁在两截树桩间。判决后,他和一头山羊一起入“监”。那山羊也是因同样的罪名受审并被判决。所谓“监牢”是美国青年商会的人专为此事借来的户外厕所。十天后,辛格尔顿拿着一把自动消音枪出现在县政府门廊的侧门,枪击了坐在那里的五位要员,还误伤了人群中的一位无辜者。那一枪本来是射向镇长的,镇长恰巧弯腰拽了拽鞋舌。

“行了,行了,老东西。”松了手的护理员说。

“好啦,”男孩儿冲她喊道,“说说今年那场额外的小轰动,可好?”

“并不是每个女孩儿都有机会跟我在一起的,”辛格尔顿说,“听着,妹子,我有的是钱。在鹧鸪镇,谁的钱我都能搞到手。我拥有这地方——还有这家饭店。”他的手朝她的膝盖抓去。

耳背的玛蒂姑奶大声喊道:“你的曾祖父要是看到你对这个节日有兴致,肯定会很高兴的,卡尔霍恩。你知道,是他发起了这个节日。”

女孩儿轻叫一声,没喊出来。

两位老太太的下巴都方方的,看上去像装了木制假牙的乔治·华盛顿。她们身着黑色正装,胸前饰有褶裥,惨白的头发梳在脑后。和两位姑奶拥抱后,他懒洋洋地倒在摇椅里,心虚地笑了笑。他到这儿来,只是因为辛格尔顿激发了他的想象,但他在电话里却对贝茜姑奶说他要来过节。

“我在别处还有产业,”他喘着气说,“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女王。我要把你放在花车上!”就在那时,他的另一只手腕也挣脱了,朝她扑了过去,两名护理员立刻跟着扑上去。玛丽·伊利莎白蜷缩着靠在卡尔霍恩身上,老家伙灵活地跃过沙发,在屋里绕着圈飞奔。两名护理员伸着胳膊,叉着腿,打算从两侧合围抓住他,差一点就得了手,他却踢掉鞋,从他俩中间跃上桌子,将空花瓶踢到地上摔得粉碎。“看啊姑娘!”他尖声叫着,开始把医院的袍子往头上扯。

“我们的宝贝儿来了!”贝茜姑奶一字一顿地说给旁边那位听,她就在两英尺外,耳朵却听不到。隔壁院子里,一个女孩儿正盘腿坐在树下读书,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她扬起戴眼镜的脸,盯着卡尔霍恩,随后又将注意力回到书上,卡尔霍恩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的一抹窃笑。他皱着眉,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廊,完成姑奶们的开场典仪。他能主动在鹧鸪镇杜鹃花节时出现,姑奶们会认为这说明他的脾性有了改善。

玛丽·伊利莎白已经冲到了屋外,卡尔霍恩跟着她跑了出去,及时打开了楼门,她才没一头撞上。他们手忙脚乱上了车,男孩儿开车离开,他的心脏仿佛成了引擎,速度永远不够快。天空是骨白色,平直的高速路在他们眼前延伸,仿佛地球裸露的一根神经。五英里后,卡尔霍恩将车停在路边,筋疲力尽。他们默默坐着,什么都没有看。终于,他们转过头来,瞧着彼此。他们立刻都发现了与他们那位亲戚的相似之处,不禁一激灵。他们看向别处,又转过头来,好像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寻到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形象。在卡尔霍恩看来,女孩儿的脸如镜子般,照出赤裸的天空。绝望中,他靠近了些。突然,她的镜片里无可挽回地升起一个小小影像,将他钉在了原地。圆圆的、天真的、相貌平平如一只铁环,正是那张脸的生命馈赠一直推向了未来,举办了一个又一个节日。那张脸仿佛一位销售大佬,似乎一直在那里等待,等待着将他收为己有。

卡尔霍恩把他那豆荚似的小车停在了姑奶们家门前的车道上,小心翼翼下了车,左看看右看看,似在提防那些盛开的杜鹃花置他于死地。老太太们没有像样的草坪,从便道开始,三层挤满红白杜鹃花的平台一路延伸到未上漆的大房子外。门廊上,两位老太太一坐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