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赢得了胜利,意思是她已成功把他养大,送他念了大学,他还出落得这么好——英俊(她没有补牙,省下钱给他整牙)、睿智(他认为他正是因为太睿智,才与成功无缘),有着大好前程(当然他根本没什么前程)。她总是为他找借口,他忧郁是因为他还在成长,他的观点激进是因为他缺乏实际经验。她说他对“生活”还一无所知,还没有进入真正的世界——其实他已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仿佛半百之人。
老太太够聪明,他觉得但凡她的出发前提正确,他还是可以对她有所期待的。她却总是按照自己的想象世界的准则来生活,从不踏足其外。那个世界的准则就是先把事情搞砸,这样她就有必要为了他牺牲自己。他允许她做出牺牲,完全是因为她缺乏先见之明,使这种牺牲成为了必要。她这一生就是竭尽全力要活得像个切斯特尼,尽管没有切斯特尼的物质条件,此外,还要给他她认为切斯特尼应该拥有的一切;不过她说,既然奋斗是种乐趣,那还抱怨什么呢?而且当你赢得胜利时,就像她一样,回望艰难的日子该是多有趣啊!他无法原谅她居然享受这种奋斗,还自以为她已经赢了。
使这一切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有她在,他还能出落得这么好。尽管他只上了个三流大学,却凭借自己的主动性,以一流的教育水准毕业;尽管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受制于一个渺小的头脑,却终究获得了大智慧;尽管她有着各种愚蠢观点,他却不受偏见的影响,勇于面对现实。最大的奇迹则是,虽然他对她的爱蒙蔽了他的双眼,正像她爱他一样,他却可以不在情感上依赖她,并且完全客观地看待她。他不受母亲的钳制。
藏在报纸后面的朱利安躲进了自己头脑里的密室,他总是待在那儿。那里是某种精神气泡,当他无法忍受周围所发生之事时,就会藏在里面。他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面,做出评断,而他则是安全的,外界无从穿透那层气泡。只有在那里,他才感到自由,身边人的那些蠢行才不会侵扰到他。他母亲从未进入过,他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
公交车一个急刹,晃他出了沉思。后部的一个女人踩着碎步冲到前面,努力找回平衡,险些栽到他的报纸上。她下了车,上来了一个大块头黑人。朱利安放低报纸用心观察。看到不公每天都在上演,他有某种满足感。这会佐证他的观点,即除了个别几人,方圆三百英里,没什么人值得交往。黑人衣着得体,拿着一只公文包。他看看四周,坐在了对面座位的一端,红白帆布凉鞋坐在另一端。他立刻打开一份报纸,将自己藏在后面。他母亲马上用胳膊肘不停地捅朱利安的侧肋。“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愿独自坐公交了吧。”她悄声说。
“我跟他说,”他母亲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黑人坐下的同时,红白帆布凉鞋起身走到后部,坐在了刚下车的那个女人腾出的座位上。他母亲探身向前,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女人向前探了探身,看着朱利安。他厌烦地回看了她一眼,她重又靠在椅背上。通道对面的地上有张丢弃的报纸。他起身捡起报纸,在面前打开。他母亲压低声音,小心地继续交谈,对面的女人却大声说:“好呀,卖打字机和写作差不多。他可以轻易地从这件事转到那件事。”
朱利安站起身,走过通道,坐在了帆布凉鞋刚才的位置。坐定后,他平静地看着对面的母亲。她因愤怒而涨红了脸。他努力以陌生人的眼神盯着她。他感到自己突然紧张起来,好像已公然向她宣战。
“我儿子去年大学刚毕业。他想当作家,不过目前他暂时卖打字机,还没开始写作。”他母亲说。
他想跟那黑人聊聊天,谈艺术,或政治,或任何一个超出周围人的理解力的话题,可那人还是躲在报纸后面。他要么无视座次的改变,要么根本没注意到。朱利安实在无从表达他的同情。
“九年级。”那女人说。
他母亲的目光仍然锁定在他的脸上,满是责备。龅牙女人热切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她从未见过的某种怪物。
“教养是看得出来的,”他母亲说,“你儿子上高中了吗?”
“你有火吗?”他问那黑人。
“让我不安的是那些好家庭出来的男孩子们却去偷汽车轮胎,”龅牙女子说,“我跟我儿子说,你或许不富裕,但你是有教养的,如果让我逮到你干那种乌七八糟的勾当,他们大可把你送到教养所去。你就该待在那儿。”
黑人的视线没离开报纸,只是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他。
“这世界到处都是一团糟,”他母亲说,“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由着事态发展到这步田地。”
“谢谢。”朱利安说。他拿着火柴傻傻地待了一会儿。车门上方“禁止吸烟”的牌子俯视着他。仅凭这牌子是阻止不了他的;但他根本没有烟。几个月前他就戒了,因为买不起。“抱歉。”他咕哝了一句把火柴还给他。黑人放低报纸,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接过火柴,又举起报纸。
“不容易啊,”通道对面,穿红白帆布凉鞋的女人说,“有一天我上了车,他们人多得像跳蚤——前前后后都挤满了。”
他母亲还在盯着他,倒是没有利用他的一时局促穷追猛打。她的目光仍像是受到了重创,脸似乎红得很不自然,好像血压升高了似的。朱利安不允许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丝同情之意。他已掌握主动权,迫切地想要保持主动,贯彻到底。他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能记住一段时间,可他似乎无从继续。黑人拒绝从报纸后面出来。
“肯定有西晒。”他母亲说。她往前坐了坐,左右看了看车厢。一半的座位都有人了。都是白人。“看来我们把公交车都占了。”她说。朱利安向后一缩。
朱利安交叠双臂,无动于衷地看着前方,面对着她,却又好像没看到她,似乎他已不再承认她的存在。他想象着,等公交车到了他们那一站,他就继续坐着,等她问:“你不下车吗?”他就看着她,仿佛看一个陌生人粗鲁地对他说话。他们下车的那个拐角通常没什么人,不过光线很好,让她独自走四个街区去青年会不会有什么事。他决定到时候再说,看看要不要让她自己下车。那样他就得十点钟去青年会接她回来,不过至少可以使她心里犯嘀咕,他到底会不会来。她没有理由认为她可以一直依赖他。
“我觉得可能还会更热,”龅牙女子说,“不过我确信我的公寓是不能更热了。”
他再次躲入那个有着高高天花板的房间,零星摆着几件古董大件家具。有那么一瞬,他的灵魂开始飞升,可他突然意识到了对面的母亲,幻象便凋零了。他冷眼看着母亲。她的双脚穿着小巧的船鞋,像个孩子似的晃来晃去,几乎够不着地。她在盯着他,以一种夸张的责备的眼神。他感觉与她彻底疏离了。在那一刻,他可以开心地扇她耳光,就像扇一个归他管教的招人嫌的孩子。
他母亲立即发起了闲聊,谁愿搭茬都可以。“这天儿还能再热些吗?”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柄绘有日本风景图的黑色折扇,扇了起来。
他开始想象如何才能教训她,各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或许他可以结交一些知名的黑人教授或律师,带回家住一晚。他完全有理由那么做,而她的血压则能升到三百。不能太过分,不能让她中风,而且他也从来没和黑人交成朋友。他曾试图在公交车上结识一些还不错的黑人,那些看起来像教授、牧师或律师的人。一天早晨,他坐在了一个仪表不凡、深褐色皮肤的男人身旁,他回答他的问题时,声音洪亮庄重,后来却发现他是在殡仪馆工作。还有一次,他在一个抽雪茄、戴钻戒的黑人身边坐下,尴尬地闲聊几句后,那黑人按响下车铃站起身,从他身前蹭过去时,居然把两张彩票塞进他的手里。
亮着灯的公交车出现在不远处的坡顶。车快到站时,他们走到街上,迎了过去。他托着她的肘部,扶她走上吱嘎作响的台阶。她面带一丝微笑上了车,好像走进会客厅,众人都在恭候她。他投币时,她在车前部宽敞的三人座坐下,面对通道。一位瘦瘦的、黄色长发龅牙女子坐在三人座的一端。他母亲挪到她旁边,给朱利安留下身旁的座位。他坐下,看着通道对面的地板,一双穿着红白帆布凉鞋的瘦脚安放在那里。
他想象母亲病势危重,而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医生是个黑人。这念头让他玩味了几分钟,便被另一幅图景取代了,他想象自己作为同情者参加示威游行。这倒是有可能,不过他没多想,直接跳到了那终极恐怖的场面。他带了一位疑似黑人的美女回家。等着瞧吧,他心说。你能拿我怎么办。这就是我选择的女人。她聪慧、有尊严,还是个好人,她经历过痛苦,且不认为那是件趣事。来呀,来迫害我们,赶紧的,迫害我们。把她从这儿撵出去,但要记住,你也在把我往外撵。他眯起眼,透过自行引爆的愤怒,看到通道对面母亲那张涨紫的脸。她似乎缩小了,像个侏儒,与她的道德水准相当,坐在那顶可笑的帽子旗帜的下方,如一尊木乃伊。
“我在乎我是谁。”她冷冷地说。
公交车停下了,再次将他从幻想中甩了出去。随着吮吸般的嘶嘶声,车门开了,黑暗中上来一位大块头黑人女子,衣着光鲜,神情严肃,带着个小男孩儿。孩子约莫四岁,身穿格呢短外套,头戴蒂罗尔帽,上插蓝色翎羽。朱利安希望孩子能坐在自己身旁,那女人就得挨着他母亲坐。在他看来这是最佳安排。
“这该死的公交车上可没人在乎你是谁。”
等着拿代用币时,女人观察着还有哪些空座——他希望她能坐到最不受欢迎的位置。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看起来很熟悉,但朱利安一时无法确定。她是个大高个儿,脸上的表情不是不怕事儿,而是找事儿。肥厚的下嘴唇向下耷拉着,似在警示:“别惹我。”臃肿的身体裹着一条绿色绉纱裙,脚上的肉从一双红鞋里溢出来。她戴着一顶丑陋的帽子。紫色天鹅绒帽檐一边耷拉下来,一边上翘;除了帽檐,都是绿色,像内芯翻出来的靠垫。她挎着一只巨大的红包,鼓鼓囊囊,像是塞满了石头。
“是在心里,”她说,“在你如何行为举止,而行为举止取决于你是谁。”
令朱利安失望的是,小男孩儿爬上了他母亲旁边的空座。所有孩子,不论是黑还是白,他母亲都一股脑儿统称为“可爱”,而且她觉得总的来说,黑皮肤的孩子要比白皮肤的孩子更可爱。她微笑地看着正往座位上爬的小男孩儿。
他翻了个白眼,重新系上领带。“回归我的阶层。”他嘟嘟囔囔地说,把脸猛地凑到她跟前,咬牙说道,“真正的文化在头脑里,头脑。”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头脑。”
与此同时,那女人朝朱利安走来,把自己塞进了他旁边的座位,这令他很是厌烦。女人在他身旁坐下时,他看到母亲的脸色变了。他意识到,对这种安排,母亲比他更为不满,这倒让他心满意足了。她的脸色几乎成了灰色。她像是看清了什么,目光黯淡下来,似乎因某种可怕的对抗而突然感到恶心。朱利安明白,这是因为她和那女人可以说是交换了儿子。尽管他母亲不会认识到这件事的象征意义,她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欣喜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不麻烦你了。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我做……”
他身边的女人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些什么。他感到身边有什么活物奓了毛,如一只愤怒的猫在无声咆哮。但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鼓胀的绿色大腿上竖起的红包。他回想着女人站着等代用币时的样子——笨重的身躯,从红色鞋子向上到结实的臀部,硕大的胸部,傲慢的脸,到绿紫双色帽。
“那我肯定就是个恶棍。”他咕哝道。
他的眼睛睁大了。
“你看起来像一个——恶棍。”她说。
眼前浮现出两顶一模一样的帽子,恰如旭日初升的万丈霞光投射在他身上。刹那间,他的脸因喜悦而明媚起来。他无法相信命运竟丢给母亲这样一个教训。他呵呵笑出了声,好让母亲看他一眼,知道他已经看出来了。她慢慢把目光转向他,眼中的蔚蓝似已变成淤紫。有那么一瞬间,他为她的无辜感到不安,但只消一秒钟,原则便拯救了他。公正赋予了他笑的权利。他刻意保持着笑容,直到那笑容传达的信息明白如已说出口:你的小气就应受这样的惩罚。这个教训该永远记住了吧。
“如果你永远认不清自己在哪儿,”他说,“至少你可以搞清楚我在哪儿。”
她的目光转向那女人。似乎她无法直视他,宁愿去看那女人。他再次感到身边有什么活物奓了毛。女人咕咕哝哝,如行将爆发的火山。他母亲一边的嘴角开始轻微抽动。他的心一沉,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复苏的迹象,意识到她会突然觉得这事挺可笑,根本就不会当作教训。她盯着那女人,脸上浮现出被逗乐的笑容,好像那女人是一只偷她帽子的猴子。黑人小孩儿睁着两只好奇的大眼睛向上看着她。他想引起她的注意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的身子一僵。“你带我进城,为什么一定要穿成那个样子?”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故意令我难堪?”
“卡佛!”女人突然叫道,“到这儿来!”
他们到了车站。公交车还没影儿,朱利安的双手仍插在兜里,头向前探着,郁闷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等公交车,还得坐公交车,挫败感如一只滚烫的手悄悄爬上他的脖子。他母亲痛苦地叹了口气,让他意识到她的存在。他黯然地看了看她。她站得笔直,戴着那顶荒唐可笑的帽子,仿佛高举一面想象中尊严的旗帜。他内心有种想要击垮她的邪恶冲动。突然他解开领带,一把扯下来塞进衣兜。
看到聚光灯终于打到他身上,卡佛抬起双脚,转身冲着朱利安的母亲咯咯地笑。
她噘起嘴。“好吧,显然你心情不太好,”她看了看他,“干脆不跟你说了。”
“卡佛!”女人说,“听到没有?到这儿来!”
“没有,我挺好,”他说,“聊点别的吧。”
卡佛滑到地上,但仍然背靠底座蹲在那里,诡秘地把头转向面带微笑看着他的朱利安的母亲。女人伸手一把将他从对面拉了过来。他站稳脚,背对她,悬坐在她的膝头,冲着朱利安的母亲笑。“他可爱不?”朱利安的母亲对龅牙女人说。
“你今晚怎么这么敏感,”她说,“不舒服吗?”
“我想是吧。”女人不太确定。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聊那个话题了吗?”朱利安说。每当他独自坐公交时,总是刻意坐在黑人旁,仿佛这样就可以替他母亲赎罪。
女黑人拉他起来坐直,他趁机挣脱她的手,跑到对面,七手八脚地爬到他的挚爱身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记得那个老黑人,我的保姆,卡罗琳。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我对我的黑人朋友们总是很尊重,”她说,“为他们,我愿意做任何事,他们……”
“我觉得他喜欢我。”朱利安的母亲说,面带微笑看着那女人。那是她对下等人要表现出格外亲切时所使用的笑容。朱利安看到一切都是徒劳,教训已离她而去,如雨水滚落房檐。
“毫无疑问,是那破败的豪宅提醒了他们。”朱利安咕哝道。只要提起那房子,他的语气里就带着轻蔑;只要想起那房子,他的心里就充盈着渴望。小时候,在那房子被卖掉之前,他见过一次。两道楼梯都已朽掉,拆除了。黑人们住在那儿。但在他的脑海里,那房子还是他母亲见到时的样子,且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他站在宽敞的前廊,听橡树叶沙沙作响,然后信步穿过有着高高天花板的门厅,进入客厅,看着经年磨损的地毯和褪色的帐幔。他意识到欣赏那所宅邸的是他,而不是她。他最是喜欢那种岁月留痕的典雅。正因为那所宅邸,他们住过的每处地方于他都是一种折磨——而她几乎意识不到有什么区别。她称她的不敏感为“适应性强”。
女人站起身,把男孩儿从座位上拽下来,好像躲开传染病一般。朱利安可以感觉到她的愤怒,她没有他母亲的微笑那样的武器。她拍了下男孩儿的腿。他叫了一声,一头撞向她的腹部,猛踢她的小腿。“老实点。”她厉声斥责道。
“算了,聊点高兴事儿吧,”她说,“还记得小时候去我姥爷家。那时候的宅子有两道楼梯,通往真正的二楼——煮饭烧菜这些事都是在一楼。我以前喜欢待在楼下的厨房里,因为我喜欢闻那里的墙壁的味道。我会坐在墙边,鼻子紧贴着墙皮,深吸一口气。其实,那房子虽然属于高德海家,却是你外祖父切斯特尼付清了贷款,替他们保住了房子。他们当时的状况不太好。”她说,“不过不管好不好,他们从未忘记自己是谁。”
车停了,看报纸的黑人下了车。女人挪了过去,将小男孩儿重重地放在她和朱利安之间,手死死按住他的膝头。过了一会儿,他用双手挡住脸,从指缝里偷看朱利安的母亲。
“我现在就很纠结。”他哼唧了一声。
“我看到你——了!”她说着,也用手挡着脸,从指缝里看他。
“假如我们是混血。我们肯定很纠结。”
女人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别胡闹,”她说,“当心我揍扁了你!”
“就不能聊点别的吗?”
朱利安感到庆幸,下一站就下车了。他伸手拽了下停车绳。那女人同时伸手也拽了一下。哦,天哪,他想。他有一个可怕的直觉,待他们一起下了车,母亲就会打开包,给那小男孩儿一枚五分硬币。那样做于她就像呼吸般自然。车停了,女人站起身向前冲去,后面拖着不想下车的孩子。朱利安和母亲起身跟随。靠近车门时,朱利安想拿过母亲的包。
“我同情的,”她说,“是那些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悲惨啊。”
“不用,”她喃喃道,“我想给小男孩儿一枚五分硬币。”
“聊点别的吧。”朱利安说。
“不,”朱利安咬着牙说,“不行!”
“他们当奴隶时比现在过得好。”她说。他哼了一声,知道她要转向那个话题了。每隔几天,她就得把那个话题过一遍,仿佛开放轨道上的火车。他知道沿线的每一站,每一个交叉点,每一片沼泽,准确知道她的结论会在哪一点庄严地驶入车站:“荒唐。根本就不现实。他们要提高生活水平,不错,但得在篱笆那边他们自己那一侧吧。”
她微笑着低头看着孩子,打开了包。车门开了,女人托着孩子的胳膊抱起他,孩子吊在她的胯上下了车。来到街上,她放下孩子,晃了晃他。
“现在没有奴隶了。”他恼怒地说。
朱利安的母亲下车时只能把包合上,但脚刚一沾地,她就又打开包翻腾起来。“我只能找到一分钱,”她轻声说,“不过看上去倒是挺新的。”
“你还是你,”她说,“你的外曾祖父有种植园和两百个奴隶。”
“不要那么做!”朱利安咬牙切齿狠狠说道。拐角处有路灯,她快步走过去,好看清楚包里的东西。女人快步沿着街道走,孩子仍然脸朝后,拽着她的手。
“你就不能看看四周,”他激动地说,“看看你在哪儿?”他猛地一挥手臂,指了指周围,暮色渐拢,这街区看上去至少没那么简陋了。
“喂,小家伙!”朱利安的母亲喊道,迅速走了几步,在刚过路灯的地方追上了他们。“给你一美分,簇新的硬币。”她把硬币递过去,微弱的灯光下,硬币闪着铜光。
“你的外曾祖父做过这个州的州长,”她说,“你的外祖父是一位富有的地主。你的外祖母可是姓高德海。”
大块头女人转过身,停住片刻,她的肩膀上提,强行压制的怒火冻结在脸上,她死死地盯着朱利安的母亲。突然,她爆发了,仿佛一台机器,多给了一盎司的压力。朱利安看到一只黑拳与一只红包齐齐飞将出去,听到女人大喊一声:“他不要人家给的镚子儿!”朱利安闭上眼,身子一抖。待他睁开眼时,女人与男孩儿正消失在街道上,孩子回过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朱利安的母亲坐在便道上。
“哦算了吧。”朱利安说。
“跟你说了不要那么做,”朱利安生气地说,“跟你说了不要那么做!”
她停下脚步,用炽烈的目光看着他。“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她说,“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谁,我为你感到羞耻。”
他站在她面前,俯视她,牙齿咬得咯咯响,足有一分钟。她的双腿伸出去,帽子掉在腿上。他蹲下身,盯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你真是活该,”他说,“现在站起来吧。”
“他们才不在乎你的彬彬有礼呢,”朱利安粗鲁地说,“知道自己是谁只对一代人有好处。你现在根本不知道你的处境如何,也不知道你是谁。”
他捡起她的包,把掉出来的东西装回去,又捡起她腿上的帽子。瞥见便道上的一美分,他捡了起来,当着她的面扔进包里。然后他站起身,弯下腰伸手拉她起来。她没动。他叹了口气。矗立在路两边的是黑色的公寓楼,散乱地亮着几扇四边形窗户。街区尽头,一个男人出了楼门,朝远处走去。“好了,”他说,“要是有人经过,想知道你为什么坐在地上怎么办?”
“当然,”她说,“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谁,去哪儿都可以。”每次陪她去上减肥课,她都会这么说。“上课的那些人大多跟我们不是一类,”她说,“但我对谁都可以彬彬有礼。我知道我是谁。”
她拉住他的手,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来,停了一会儿,身子微微摇晃,仿佛黑暗中的光斑在围着她旋转。她的目光黯淡而凌乱,最终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愤怒。“我希望你能从中得到教训。”他说。她身子前倾,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似乎是要确认他是谁。随后,她一头朝反方向走去,好像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朱利安叹了口气。
“你不去青年会了?”他问。
“这世界乱套了,”她说,“我们还能有所享受,实属奇迹。这可真是,底层栏杆翻到了顶。”
“回家。”她喃喃说。
“别说了,享受你的帽子就好。”他咕哝道,从来没觉得如此郁闷。
“好吧,我们走回去吗?”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不该……”
她继续往前走,算是回答了他。朱利安跟着她,倒背着手。他认为必须给这个教训再加把力,总得把意义解释一下,最好让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要以为她只是个傲慢的女黑人,”他说,“所有的黑人都一样,他们不愿意再要你施舍的零钱。她就是你的黑色版。她可以跟你戴一样的帽子,而且显然,”他完全没必要加上这句(但他觉得好玩),“她戴着比你戴着好看。这一切意味着,旧世界已然逝去。旧礼节已经过时,你的亲切一文不值。”他愤愤地想到了他失去的房子。“你以为你是谁。”他说。
他狠狠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退,”他说,“我喜欢。”
她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行,根本不理会他。一侧的头发散落下来。包掉了,她也没注意。他弯腰捡起包递给她,她没接。
朱利安觉得如果她是自私之人,如果她是那种老巫婆,酗酒,冲他吼,或许他能更好地忍受自己的命运。他继续往前走,心塞抑郁,好像在牺牲的过程中,他已失去了信仰。看到他脸拉得老长,一副绝望而恼怒的样子,她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悲痛地拉住他的胳膊。“等等我,”她说,“我回去把这东西摘了,明天就退掉。我真是疯了。有这七个半美元,够我付煤气账单的。”
“你没必要这个样子,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似的,”他说,“因为还没到。从现在起,你必须活在新世界里,也该面对现实了。准备好吧。”他说,“死不了的。”
在青年会上减肥课的会员中,没几个人像她似的戴着手套帽子来上课,还有个上大学的儿子。“需要时间,”她说,“何况这世道真是一团糟。我戴这顶帽子比别人都好看,虽然她把帽子拿出来时我说,‘把那东西放回去。我可不要把它戴在头上。’她说,‘戴上看看嘛。’她把帽子戴在我头上,我说,‘呃。’然后她说,‘要我说,您和帽子真是相得益彰,而且,’她说,‘戴这顶帽子,不会跟别人撞。’”
她的呼吸很急促。
“我觉得你干得不错,”她戴上手套,“你才毕业一年。罗马可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们等公交吧。”他说。
“总有一天我会开始挣钱的,”朱利安沮丧地说——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到那时,只要你乐意,就可以那样开玩笑。”但首先他们得搬家。他仿佛看到一个地方,两边最近的邻居都得隔着三英里。
“回家。”她含混地说。
门关上了,他转身看到那个矮胖的身影向他走来,头上扣着那顶丑陋不堪的帽子。“好吧,”她说,“人活一世,就多花点钱吧,至少不会总是碰到跟我撞帽的人。”
“我不喜欢看你这个样子,”他说,“像个孩子似的。你可以做得更好。”他决定原地停下,迫使她也停下等公交车。“我不走了,”他停下了脚步,“我们坐公交车。”
“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走吧。”为了敦促她快些,他径自开门沿着小路向外走去。天空是死气沉沉的紫罗兰色,衬托着下面一栋栋暗沉的房子,齐齐整整、庞然臃肿的猪肝色丑八怪,各有各的丑。四十年前,这片街区可是很时尚的,所以他母亲坚持认为能在这里有套公寓,说明他们过得还不错。每栋房子周围都是窄窄的一圈土路,地上通常坐着个邋遢娃。朱利安双手插兜往前走,头低垂,脖子前伸,目光坚毅,决心在为她的快乐而自我牺牲的这段时间,定要让自己彻底地麻木不仁。
她继续往前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他快走几步,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停下。他看着她的脸,屏住了呼吸。他在看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让姥爷来接我。”她说。
她再次举起帽子,慢慢放在头顶。红通通的脸颊两侧,小翅膀般张着两缕灰白的头发,她的双眼却是蔚蓝的,纯净无邪,仿佛未经风霜,与她十岁时一定别无二致。若她不是那个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给他吃给他穿,供他上学,现在仍然养着他,“直到他能站稳脚跟”的寡妇,简直就是个他得带着进城的小姑娘。
他盯着她,呆住了。
朱利安的眼睛翻上了天。“不,你该买,”他说,“戴上吧,我们走吧。”那顶帽子真丑,紫色天鹅绒帽檐一边耷拉下来,一边上翘;除了帽檐,都是绿色,像内芯翻出来的靠垫。他觉得那帽子与其说是滑稽,不如说是喜气洋洋、可怜兮兮。令她快乐的都是些小东西,让他感到沮丧的小东西。
“让卡罗琳来接我。”她说。
她快准备好了,正站在门厅穿衣镜前戴帽子。他则倒背双手,像被钉在了门框上,如圣塞巴斯蒂安等待乱箭穿心。帽子是簇新的,花了她七个半美元。她絮絮叨叨地说:“也许我不该花那些钱买这顶帽子。不,不该买。我不戴了,明天就退掉。不该买的。”
错愕中,他松开了她的胳膊,她又向前冲去,趔趔趄趄,似乎一腿长一腿短。黑暗的狂潮似乎正将她从他身边卷走。“母亲!”他喊道,“亲爱的,甜心,等一等!”她身子一软,朝着车道倒了下去。他冲向前,扑到她身边,喊道:“妈妈,妈妈!”他将她翻转过来。她的脸彻底扭曲了。一只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眼珠微微滑向左侧,像是起了锚。另一只眼睛仍然盯着他,再次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什么都没发现,便合上了。
医生告诉朱利安的母亲,要想血压下降,她得减掉二十磅。于是周三晚上,朱利安只好带她坐公交车去市中心,在基督教青年会上减肥课。这个减肥课是为五十岁以上,体重在一百六十五至二百磅之间的工作女性设计的。朱利安的母亲在那儿算苗条的,不过她说女士是不会跟别人讲她们的年龄和体重的。她不肯晚上独自乘公交,因为公交车上已不再实行种族隔离。减肥课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既有利健康,还免费,她跟朱利安说考虑到她为他做的一切,至少他该挺身而出,陪她去。朱利安不愿去考虑她都为他做了什么,但每周三的晚上,他都会强迫自己陪她去。
“在这儿等着,在这儿等着!”他大叫着跳起来,朝着前方远处的一丛光跑去,寻求帮助。“救人啊,救人啊!”他喊叫着,但他的声音细弱如游丝一般。他越是快跑,那丛光越是离他远去。他的双脚麻木,好像哪里都去不了。黑暗的狂潮似乎又将他卷回到她身边,一刻又一刻,延迟着,不让他进入懊悔与悲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