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放下话筒看着他。“就是条狗,我也不会交给那个人。”她说。
“让她给治安官打电话。”托马斯喊道。
托马斯双臂交叉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墙壁。
“她这个样子,根本没法收拾东西,”那声音尖叫着,“你不该把她这样的人推给我!我这里可是正经人家!”
“想想那可怜的姑娘,托马斯,”母亲说,“什么都没有。没有。而我们什么都不缺。”
“我们马上就到,”母亲正在说,“我们马上就来接她。让她收拾好东西。”
他们到时,撒拉·含叉着腿瘫坐在寄宿房屋门前的台阶上,靠着栏杆。一顶便帽低低地压着额头,是老太太扔在她头上的。她的衣物鼓鼓囊囊地从箱子里挤出来,是老太太塞进去的。她正低声和自己说着醉话,一道口红抹到脸颊上。她任凭他的母亲将她引上车,坐在后座,似乎并不知道来拯救她的人是谁。“整天都没个人说话,除了一群该死的虎皮鹦鹉。”她愤怒地叽叽咕咕。
父亲的鬼魂在托马斯面前出现了。给治安官打电话,老爷子催促他。“给治安官打电话,”托马斯大声说,“给治安官打电话,让他去接她。”
托马斯根本没下车,也就刚到时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该送她去的地方是监狱。”
母亲一跃而起,抢过话筒。
母亲坐在后座,拉着姑娘的手,没应声。
两天后,母亲和他用过晚餐,坐在小休息室里,各自读着一页晚报,突然电话铃响了,刺耳急促如火警一般。托马斯接了电话。刚拿起话筒,女人的尖叫声就闯进了房间。“来接这姑娘!来接她!醉了!在我的客厅里喝醉了,这我可不允许!丢了工作,还醉醺醺地回来!我可不允许!”
“好吧,送她去饭店。”他说。
托马斯拼命看书,影像很快退去了。姑娘在他内心深处搅动起一股暗流,他的分析能力无法抵达。他仿佛看到一百码外,有股龙卷风袭过,并预测到那龙卷风还会回来,而且是直冲他来。直到上午过半,他的思绪才集中到工作上。
“我不能把一个喝醉的姑娘送到饭店去,托马斯,”她说,“你知道的。”
让她掌控你吧,他说。你不像我。不够男人。
“那就送她去医院。”
他刚离开餐桌,关上书房门,父亲蹲在地上的样子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老爷子能像乡下人那样蹲在地上聊天,虽然他并非乡下人,而是城里出生,城里长大,搬到这小地方来,只为一展才华。他一步步地使那些乡下人视他为自己人。在县政府的草坪上,他聊着聊着就会蹲下来,跟他说话的两三个人也就随之蹲下,聊天一点都不会被打断。他是用肢体语言说谎;从不屑于嘴上说谎。
“她不需要监狱,饭店,或医院,”母亲说,“她需要一个家。”
“我不是反感她,”托马斯说,“我是反感你把自己弄成了个傻瓜。”
“她不需要我的家。”托马斯说。
“不过,”母亲的语气略带责备,似要把刚才的夸奖收回来,“我不会再请她来,既然你对她这么反感。”
“就今晚,托马斯,”老太太叹了口气,“就今晚。”
托马斯张了张嘴,没说话。
自那日起,八个晚上都过去了。小荡妇在客房安顿了下来。每天母亲都出去帮她找工作,找住处,却无果,因为那老太太已经警告过众人。托马斯不是在自己的房间就是在小休息室里。他的家对他来说是家,是工作室,是教堂,私密必需如乌龟壳。他无法相信居然有人如此冒犯它。他那涨红的脸总是露出愤怒惊诧之色。
老太太身体一僵。“你,”她说,“和他不一样。”
早晨姑娘一起床,她的声音就会随着一首布鲁斯冲出来,上升、颤抖、突又转沉,柔情满怀,若饥若渴。书桌旁的托马斯就会跳起来,用纸巾疯狂地堵住耳朵。每次他从一个房间去另一个房间,或是从一层去另一层,她都必定会出现。他上下楼时,她要么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扭捏作态,要么跟在他后面上上下下,悲戚叹息、吐气如兰。托马斯对她的厌恶似乎令她欢喜,一有机会就要惹怒他,好像这可以增添她作为受害者的魅力。
托马斯的呼吸急促起来,像要发作哮喘。“你说话不合逻辑,”他有气无力地说,“他会横下心来。”
老爷子像是在托马斯的脑子里定居了。他身材矮小,像只黄蜂,戴着黄色巴拿马草帽,身着皱条纹布外套,精心搞脏的粉衬衫,系着窄领结,总是蹲在地上。每当男孩儿无法再强迫自己看书时,他就会哑着嗓子给出同样的建议。横下心。去见治安官。
她还是托着腮,轻轻摇了摇头。“想想你所拥有的这一切,”她说,“家中的各种舒适自在。还有道德修养,托马斯。没有坏念头,你生来就顺风顺水。”
治安官是托马斯父亲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他穿格子衬衫,戴德州帽,年轻十岁。他也是动辄说谎,而且由衷地欣赏老爷子。像他母亲一样,托马斯总是尽量避开他那玻璃般透彻的淡蓝色眼睛的注视。他总是祈求能有别的办法,能有奇迹出现。
“不是我!”托马斯抓住膝盖旁的桌子腿。
有撒拉·含在房子里,吃饭成了难以忍受之事。
“托马斯,”她手托着腮,“如果换了……”
“托姆西不喜欢我。”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晚饭时她这样说,噘着嘴看着对面身材魁梧而僵硬的托马斯,托马斯那表情就像是被什么难闻的气味困住了似的,“他不想让我在这儿。在哪儿,人们都不欢迎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种愚蠢又草率的……”
“托马斯的名字是托马斯,”母亲打断她,“不是托姆西。”
“我又不聋,”母亲说着把咖啡壶放回到架子上,“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
“托姆西是我编的,”她说,“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可爱。他讨厌我。”
“行,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托马斯吼道。
“托马斯不讨厌你,”他母亲说,“我们不是那种讨厌别人的人。”她补充道,好像这是种缺陷,早在几代人之前就从他们的血统中清除了。
“今儿早上你只能抹罐装奶油了,”她给他倒了杯咖啡,“我忘了准备别的。”
“哦,不受欢迎时我是知道的,”撒拉·含接着说,“他们甚至不想让我在监狱待着。如果我自杀了,不知道上帝是否愿意要我?”
母亲似乎也没睡好,晨起并未梳妆,披着浴袍,头上缠条灰头巾,这让她看起来仿佛能掐会算、无所不晓似的,让人惴惴不安。他简直是在跟女巫共进早餐。
“试试看。”托马斯咕哝道。
次日清晨他来用早餐时,蹙着眉,仰着下巴,显然情绪不好。每当他决心要干什么事,就会像发起进攻前的公牛,垂着头,蹄子扒地,后退几步。“好了,听着,”他开始了,拽出他的椅子坐下,“关于那姑娘,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我就说一遍。”他吸了口气,“她就是个小荡妇。背地里嘲笑你。她打算从你这儿尽可能得些好处,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姑娘尖声大笑,又突然收起笑声,脸一皱,颤抖起来。“最好,”她的牙咯咯地响,“结果了我自己。那样我就不会妨碍谁了。我会下地狱,也碍不着上帝。魔鬼也不想要我。他会把我赶出地狱,连地狱都……”她哭喊着。
然而等托马斯回到家,母亲已经去睡了,明智。
托马斯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盘子和刀叉,去小休息室吃晚餐。自那以后,他就没在餐桌边吃过一顿饭,而是让母亲把饭菜端到他的书桌上。独自吃饭时,老爷子真真切切就在他面前。他向后靠在椅子里,两个大拇指钩在背带下面,嘴里说着,她可从来没有把我赶下过餐桌。
笨蛋,老爷子说,现在就横下心。赶在她前面告诉她谁做主。
几天后的晚上,撒拉·含用一把削皮刀割伤了双腕,歇斯底里发作。那天吃过晚饭,托马斯把自己关在小休息室里。他先是听到一声尖叫,接着是一连串的呼喊,然后是母亲在房子里跑动的急促脚步声。他没动。起初他希望姑娘割喉了,但他意识到如果是割喉,她又怎能如此这般地尖叫,希望破灭了。他继续写他的笔记,尖叫声很快停止了。稍后,母亲拿着他的外套和帽子闯了进来。“我们得送她去医院。”她说。“她要自杀。我在她胳膊上缠了止血带。哦,上帝呀,托马斯,”她说,“想想看,若是你像她一样落魄,做出这等事!”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又缩回车里,好像现在根本不打算下车了。托马斯伸手胡乱抓住她的外套前襟,将她拽了出来,松开手。之后迅速上车,绝尘而去。另一边的车门还开着,她的笑声,没有形体却很真实的笑声,在街道上颠簸,似乎要从敞开的车门跳进来,与他同行。他侧身拽上车门,朝家开去。他火冒三丈,根本无法开会。他要让母亲彻底明白他的不悦,要让她没有一丝疑问。父亲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托马斯木然地站起身,戴上帽子,穿好外套。“我们送她去医院,”他说,“然后就把她留在那儿。”
托马斯上气不接下气说:“如果我发现你又去麻烦她,我就把你送回监狱。”他的声音虽近似耳语,却蕴含着重压。
“再次把她逼入绝望?”老太太喊道,“托马斯!”
“她!”姑娘说,“她比这时代也就落后了差不多七十五年吧!”
现在他站在屋子中间,意识到他必须采取行动了,他必须收拾行李,必须离开,必须走。托马斯还是没动。
“我母亲喜欢你。”他咕哝道。
他的愤怒不是针对那小荡妇,而是针对他母亲。大夫发现她几乎没伤到自己,看到止血带就笑了起来,只是在她的伤口上涂了道碘酒,这让姑娘很生气。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对此事很介怀。某种新的悲哀似乎压在了她的肩头。不仅是托马斯,就连撒拉·含都被激怒了,因为那种悲哀似乎很空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新目标,哪怕他们有谁交了好运。撒拉·含的经历使老太太陷入了对世界的悲悼。
托马斯只用了四分钟多一点就开完了进城的三英里半路程。第一个路口是红灯,他没管。老太太住在三个街区开外。车刺耳地停在了她的房前。他跳下车,跑到姑娘那边,拉开车门。她坐在车里没动,托马斯只好等着。过了一会儿,一条腿出现了,接着她那狡诈的小白脸出现了,向上盯着他。那神情让人觉得她好像是个瞎子,而且不知道自己是个瞎子。托马斯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空洞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没有人喜欢我,”她怨怼地说,“如果你是我,是我不愿意让你搭这三英里路,你会怎么想?”
姑娘自杀未遂的次日上午,母亲把整个房子搜罗一遍,所有刀剪都被收起来锁在了抽屉里。她把一瓶老鼠药倒进马桶,从厨房地板上收拾起蟑螂药片。之后她来到托马斯的书房,低声说:“他的枪在哪儿?我想让你把枪锁起来。”
托马斯没回答。几秒钟后,他感到她向他靠近了些。她舒展了下身子,又靠近了些,最后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托姆西不喜欢我,”她说,“但我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
“枪在我的抽屉里,”托马斯吼道,“我不会锁起来的。如果她朝自己开枪,那最好!”
“上帝呀!”撒拉·含说,脚从座椅上晃了下来,“哪儿着火了?”
“托马斯,”母亲说,“她会听见的!”
托马斯调头将车驶离房子,迅速向大门开去。一到公路,他就飞驰起来,仿佛后面有人在追他。
“就让她听吧,”托马斯喊道,“你难道不明白她根本没打算自杀?你难道不明白她那种人根本不会自杀?你难道……”
她盘起双腿说:“终于没别人了。”咯咯笑了起来。
母亲溜出房间,关上门,免得他的声音传出去。而撒拉·含的笑声,就在走廊里很近的地方,叮叮咣咣地进了他的房间。“托姆西会看到的。我会杀了自己,然后他就会后悔对我不够好。我会用他自己的那把小手枪,他自己的那把手柄上镶珍珠的转轮小手枪!”她边喊边模仿电影里遭受折磨的怪兽,发出一阵狂笑。
他在穿外套时就已决定,他要用这个时机告诉那姑娘不要再做他母亲的寄生虫,否则他就亲自出手,送她回监狱。他要让她明白他知道她想干什么,他没那么幼稚,有些事是他无法容忍的。坐在桌边,手握钢笔时,没有人比托马斯更滔滔不绝。可一关上车门,和撒拉·含坐在车里,恐惧便俘获了他的舌头。
托马斯气得咬牙。他拉开书桌抽屉,摸索他的手枪。那是他从老爷子那里继承来的,老爷子认为每栋房子都得有把上了膛的枪。某天夜里,有人偷偷靠近他家房子,托马斯朝那人旁边开了两枪,他可从来没打中过什么。他关上了抽屉,一点都不担心姑娘会用这把枪自杀。她那种人会摽住生命不放,时时刻刻装腔作势为自己谋些好处。
撒拉·含窃笑一声,捅了捅他的侧肋。
他的脑子里闪过好几个甩掉她的主意,但每个主意都让他觉得那是他父亲那样的脑子才会想出来的,不太道德,他全都放弃了。她要是不做违法的事,他就不能再把她送进监狱。老爷子会毫不犹豫地将她灌醉,让她开他的车上路,同时把她的情况告知公路巡察,但托马斯觉得那样做不符合他的道德准则。他想了一个又一个主意,一个比一个丑陋。
“听话啊!”母亲喊道。
他根本不指望那姑娘会拿枪自杀,但那天下午他查看抽屉时,发现枪不见了。他的书房可以从里面上锁,外面不行。他丝毫不在意枪的事,但想到撒拉·含的手翻弄他的文稿,令他甚是愤怒。现在,就连他的书房也被污染了。她唯一没有碰触的地方就是他的卧室了。
托马斯恼怒地沉默片刻,转身离开房间。很快,他回来了,脸上有种不易察觉的坚定之色。姑娘已准备好,在客厅门口静静地等他。她以欣赏而自信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眼。尽管托马斯没主动,她还是挽起了他的胳膊,走出房间,下了台阶,仿佛依偎着一块奇迹般移动着的纪念碑。
那天晚上,她侵入了他的卧室。
“托马斯,”母亲说,“我想让你顺便送斯塔尔回家。我不想让她晚上自己坐出租车。”
第二天早餐时间,他没吃东西,也没坐下。他就站在他的椅子旁,下了最后通牒。母亲正小口啜着咖啡,好像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而且她正处于极度痛苦中。“我对此事的忍耐,”他说,“已到极限。我看得很明白,你对我毫不关心,对我的安宁,我的舒适,我的工作条件毫不在意,我只能走最后一条路了。我再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下午把那姑娘带回这栋房子,我就走。你选吧——她还是我。”他还有话要说,但声音突然哽咽了,于是他走开了。
从头至尾,母亲在饭桌上表现得愚蠢至极,他简直不忍看她,更不愿看撒拉·含,只好以不满和厌恶的目光盯着房间一侧的那排橱柜。姑娘每说一句话,母亲都表现出要认真对待的样子。关于斯塔尔该如何利用闲暇时间,母亲给出了几种方案。撒拉·含就好像是在听一只鹦鹉给出的建议。托马斯无意中朝她看了一眼,她挤了挤眼睛。他咽下最后一勺甜品,立刻起身喃喃道:“我得走了,有个会。”
十点钟,他母亲和撒拉·含离开了房子。
托马斯叹了口气。母亲继续唠唠叨叨,姑娘对她毫不在意,兀自上上下下打量他。她的目光让他觉得她的手似乎忽而在他膝头,忽而在他颈上。她的眼神里有种嘲讽的光。他知道她很清楚他不愿见到她。他很明白他面对的正是堕落本尊,但这种堕落无可指摘,因为其后没有为之负责的机体。在他眼前的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辜。他心不在焉,自问上帝会以何种态度面对此事,如有可能,就采取上帝的态度吧。
四点钟,他听到车轮碾压砾石的声音,冲到窗前。车停下了,狗站起来,警醒,颤抖着。
“斯塔尔,”母亲说,“我觉得你要是能试着欣赏一下音乐就太好了。”
他似乎无法让自己朝走廊里的橱柜迈出第一步,去找行李箱。他好像接过了一把刀,并被告知若想活命,就给自己动手术吧。他的一双大手无助地攥成拳头,犹豫与愤怒在他发烫的脸上混战,浅蓝色眼睛似在流汗。他闭上眼,眼睑上,父亲在冲他冷笑。傻瓜!老爷子哑着嗓子说,傻瓜!那个罪恶的荡妇偷了你的枪!去找治安官!去找治安官!
“哦,这是一部犯罪没好处的电影,”斯塔尔说,“我发誓那警察看起来跟他一模一样。他们总是愚弄他。他那样子就好像再多一分钟就能气炸了。他是个有趣的家伙。而且长得不赖。”她对托马斯抛了个媚眼。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睁开双眼,似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在原地站了至少三分钟,然后慢慢转过身,仿佛一辆大车在调转车头,面向房门。他又站了一会儿,之后便离开了,表情坚毅,誓将磨难抗到底。
“斯塔尔,”母亲说,“我觉得看什么样的电影,你得慎重。我觉得你应该只看最好的影片。我不认为警匪片对你有好处。”
他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治安官。治安官有自己的准则,自己的工作时间。托马斯先去了监狱,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不在。他又去了县政府,一位文书告诉他,治安官去街对面的理发店了。“那边是副治安官。”他指了指窗外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大个子,那人靠着警车一侧,呆呆地看着前方。
“我昨晚看的那部电影里的警察。”斯塔尔说。
“必须找到治安官。”托马斯说,便朝理发店走去。虽然他一点不想和治安官打交道,但他知道那人至少是明智的,而不仅仅是一坨会出汗的肉。
“哦,一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母亲故意调皮地说。
理发师说治安官刚走。托马斯又向县政府走去。刚从大街走上便道,他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微微驼背的身影冲着副治安官生气地比比画画。
“嘿,你知道他看起来像谁吧?”斯塔尔问,头歪向一边,斜着眼打量他。
托马斯朝治安官走去,在三英尺外突然停住脚步,大声嚷道:“能跟你说句话吗?”他情绪激动,语气充斥着火药味儿,连治安官的名字都没叫,他叫法尔布拉泽。
托马斯靠意志勉强使自己貌似旁若无人。
法尔布拉泽略偏了下那张满是皱纹的严峻的脸,看了看托马斯,副治安官也瞄了他一眼,两人都没说话。治安官取下唇间的烟头,扔在脚边。“我已经跟你说了要干什么。”他对副治安官说。他冲托马斯点点头就离开了,示意他若要找他可以跟他走。副治安官悄悄绕过车头,上了车。
“太棒了!”姑娘重复道。
托马斯跟在法尔布拉泽后面,穿过县政府广场,停在一棵树下,树荫遮蔽了四分之一的前庭草地。法尔布拉泽往前略倾身子,又点燃了一支烟,等着托马斯说话。
“托马斯正在写一本有关县里的早期定居者的书。”母亲说。
托马斯张口便开始说他的事。因为没时间准备,说得磕磕巴巴。同样的事重复了好几遍后,方才说出他想说的话。待他说完,治安官仍然向前微倾着身子,斜对着他,眼神空空地看向前方,就这么待着,没说话。
姑娘向前欠了欠身,看托马斯的眼神更加犀利了。“太棒了!”她的嗓音低哑。
托马斯又讲了起来,语速放慢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些,法尔布拉泽由着他说了会儿,才打断他,“我们抓过她。”之后,他慢慢地将一边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皱纹加深了,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托马斯写历史,”母亲以一种威胁的眼神看着他,“他是地方历史协会本年度的会长。”
“与我无关,”托马斯说,“是我母亲。”
托马斯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呆站在门口,一副粗鲁而困惑的样子。终于,他说:“你好,撒拉。”他的语气充满嫌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脸红了,觉得对这么一个可怜人流露出轻蔑之情,实在有失身份。他走进房门,重重地坐在一张直背椅上,决心至少要做到得体,有礼貌。
法尔布拉泽蹲了下来。
姑娘自称是斯塔尔·德雷克。律师发现她的真名是撒拉·含。
“她想帮那姑娘,”托马斯说,“她不明白她根本无药可救。”
“托马斯,”母亲语气坚决,不容他逃走,“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斯塔尔。斯塔尔要和我们共进晚餐。”
“贪多嚼不烂了吧。”下面的声音若有所思地说。
两天后的晚上,他回到家,一打开客厅门,就被一阵尖厉、轻浮的笑声刺着了。母亲和姑娘坐在壁炉前,燃气木烧得正旺。姑娘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体畸形。她的发式剪得像狗或精灵的毛发,穿着时尚。她先是久久地注视他,双目放光,像熟人似的,接着莞尔一笑,亲热有加。
“她跟我今天来这儿没关系,”托马斯说,“她不知道我在这儿。那姑娘有枪,很危险。”
托马斯重新落座,又拿起了书评。他似乎刚刚躲过一劫,其中凶险他自己都不想搞明白。“谁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他说,“过不了几天,把你的好处占尽后,那姑娘就会离开镇子。再也不和你联系。”
“他,”治安官说,“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脚下长草的。尤其是女人播下的种。”
“不,不,”她说,“镇定,托马斯。”她费尽周折地为姑娘在镇上的一家宠物店找了份工作,还在她认识的一位坏脾气老太太那儿为她找到了住处。人们不太友善,不会设身处地为斯塔尔这样总走霉运的人考虑。
“她可能会用那把枪杀人的。”托马斯弱弱地说,低头看着德州帽的圆顶。
托马斯从他的莫里斯椅上站了起来,撂下正在读的书评。他那张乏味的大脸皱在一起,似乎预感到了痛苦。“你不会,”他说,“要把那姑娘带到这儿来吧!”
沉默许久。
几天后,她冲进房门说,律师已将姑娘保释出来了——由她负责。
“她把枪放哪儿了?”法尔布拉泽问。
律师发现姑娘所说的一次次暴力大多子虚乌有。他跟托马斯的母亲解释说姑娘有心理问题,但还没疯狂到要进精神病院的地步,罪行也不至于进监狱,情绪不稳又融入不了社会,听闻此言,托马斯的母亲对姑娘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同情。姑娘很快承认她讲的故事是编的,因为她天生就是个说谎者;她声称,她撒谎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几位心理医生接手过她,他们为她的教育增添了最后几笔。她知道她没有希望。面对这样的苦难,托马斯的母亲似乎被某种神秘苦楚压弯了腰,只有加倍努力,才堪忍受。令他烦闷的是,她看他也是同情的眼光,好像她那浑浑噩噩的善心已辨不出人来。
“不知道。她睡在客房。肯定在那儿,也许在她的箱子里。”托马斯说。
这种时候,托马斯会真正怀念起他那过世的父亲,虽然父亲在世时,他无法忍受。老爷子是不会容忍这种愚蠢的。无用的同情打动不了他,他会(瞒着她)给他的密友,当地的治安官打招呼,那姑娘会被送往州监狱服刑。他总是被卷入一些暴行,直到一天早晨(当时他怒气冲冲地看了妻子一眼,仿佛一切都怪她),他倒在餐桌旁死掉了。托马斯继承了父亲的理性,却没有他的冷酷,继承了母亲的善心,却不会像她一样践行。他对所有实际行动的计划就是静观其变。
法尔布拉泽又沉默了。
“你无法想象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她再次坐起来,“听着。”那可怜的姑娘,斯塔尔,由继母带大,继母自己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几乎是已成年的男孩儿,占她的便宜,极其卑劣,她只能逃跑,去找她的生母。找到了生母,生母为摆脱她,把她送到一个又一个寄宿学校。在每个寄宿学校,她都遇到了变态或虐待狂,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他们的暴行真是无法描述。托马斯看得出母亲知道许多细节,只是不忍对他说。有时当她闪烁其词时,她的声音会颤抖,托马斯知道她是记起了一些听到的极为详尽的恐怖画面。他曾希望过几天,所有这一切都会被淡忘,但是没有。第二天,她带着舒洁纸巾和润肤霜又去了监狱。几天后,她宣布她已咨询了律师。
“您可以搜查客房,”托马斯紧张地说,“我可以回家,把前门的门闩拉开,您可以悄悄进来,上楼,搜查她的房间。”
托马斯知道虽然她说的话不是陈词滥调就是老生常谈,其背后倒是有着真实的经历。与其说他为那姑娘入狱感到悲哀,不如说他是为母亲不得不在那里看到她感到悲哀。他本可以使她免受种种不悦的景象。“好了,”他把笔记放到一边,“现在你最好忘了那些事。那姑娘入狱一点都不冤枉。”
法尔布拉泽转过头,眼睛正好可以大胆地看着托马斯的膝盖。“你似乎知道该干些什么,”他说,“想换工作吗?”
母亲探监归来,没敲门就闯进他的书房,一屁股倒在他的沙发里,抬起她那肿胀的小脚放到沙发扶手上。过了一会儿,她缓过来一些,坐起来在脚下垫了张报纸,又倒下去。“我们不知道另一半人是如何生活的。”她说。
托马斯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是执拗地等待着。法尔布拉泽取出唇间的烟头,扔到草里。他身后的县政府门廊上,一群游手好闲的人本来靠在左边的门上,此时移到了右边,那里有一片阳光。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楼上的一扇窗里飘出,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如今,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姑娘的笑声在他的脑中蹿入九霄,他诅咒着他所谓的好笑。
“我大概六点到,”法尔布拉泽说,“打开前门门闩,别让我看到你们——你,还有那两个女人。”
如果彼时彼地他一跺脚了断此事,后面这些就不会发生了。他的父亲若还在世,当时就会做个了断。带盒糖果是她最喜欢做的好事。在她的社交范围内,无论谁搬到了镇上,她都会打电话送盒糖果;但凡她的朋友的孩子产子或是得了什么奖项,她也会打电话送盒糖果;若有老人摔断胯骨,她还是会带着一盒糖果守在床边。想到她要带盒糖果去监狱,他曾觉得好笑。
托马斯松了口气,喉咙里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他是想说“谢谢”。随后他大步走过草坪,如出牢笼。“那两个女人”,这句短语如刺果般扎在了托马斯的脑子里——对他母亲的隐隐侮辱使他备受伤害,远远超过法尔布拉泽指责他无能。他上了车,脸腾地红了。是他向治安官告发了母亲吗——才使治安官有机会嘲讽她?他是否为了摆脱那小荡妇出卖了母亲?他马上就明白不是这样的。他这么做是为她好,是帮她摆脱一只会毁掉他们的安宁的寄生虫。他发动引擎,飞快地往家开。刚一开上自家车道,他就决定最好把车停在离房子远些的地方,悄悄从后门进去。他把车停在了草坪上,然后穿过草坪,绕到房后。天空中排着些芥末色的条形云。狗正在后门的门垫上睡觉。听到主人走近的脚步声,他睁开一只黄色的眼,看了看,又闭上了。
“我想,”他母亲说,“我要给她带盒糖果。”
托马斯走进厨房。没有人,房子里很安静,能听到厨房挂钟那响亮的嘀嗒声。差一刻钟六点。他蹑手蹑脚地快步穿过门厅来到前门,取下门闩。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客厅门关着,门后传来母亲轻微的鼾声,估计她是看着报纸睡着了。门厅另一侧,离他的书房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小荡妇的黑外套和红色坤包挂在椅子上。他听到了楼上的水声,估计她在洗澡。
“我不会开空头支票。”托马斯说。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坐在桌旁等待,隔一会儿就浑身一阵激灵,这令他感到厌恶。之后他拿起一支笔,在面前一只信封的背面画起了方块。他看了看表。差十一分六点。过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地拉开腿上方中间的抽屉。一瞬间,他盯着那把枪,竟没有认出来。随即他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她把枪放回来了!
“你可不知道手头紧时会做出什么。”
傻瓜!父亲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傻瓜!把枪放进她的包里。别只在这儿站着。把枪放进她的包里!
“正派人不开空头支票。”托马斯说。
托马斯站在那儿,看着抽屉。
“她看起来像个正派姑娘。”母亲说。
笨蛋!老爷子发怒了。快呀,趁着还有时间!把枪放进她的包里。
托马斯瞟了一眼照片。一张狡诈的脏兮兮的脸。他注意到犯罪的平均年龄正逐步降低。
托马斯没有动。
一个月前,姑娘因开空头支票被关进了县监狱,母亲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吃早餐时,她久久盯着那张照片,然后从咖啡壶上方将报纸递给他。“想想看,”她说,“只有十九岁,在那个肮脏的监狱里。她看起来不像是个坏姑娘。”
蠢货!父亲喊道。
托马斯并非愤世嫉俗之人,也不反对美德,相反,他视美德为秩序之原则,唯有美德使生命可堪容忍。他能忍受自己的生命,正有赖于母亲那较为明智的美德——她将房子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有她做的美食。但当她的美德失控时,比如现在,他就会有种群魔毕现的感觉,倒不是说他自己或老太太有什么精神怪癖,那群魔鬼本就寓于性格之中,只是看不到而已,却随时可能尖声厉叫或搞出什么事端。
托马斯拿起了枪。
托马斯用魔鬼一词只是打个比方,不过用来描述母亲陷入的境遇,倒也十分恰当。但凡她有些智识,他便可用早期基督教历史向她证明美德过度并非正义,适度的善产生相应适度的恶。他还可以说若是埃及的圣安东尼待在家里照顾妹妹,也不会招惹上魔鬼。
赶快,老爷子命令道。
托马斯爱他的母亲。他爱她因为他天性如此,但也有些时候,他受不了她对他的爱。那种爱有时纯属莫名其妙的愚痴,他能感觉到他周遭的力量,他无法掌控的无形暗流。她总是从最陈词滥调的考虑出发——这是件好事——最终却与魔鬼签订最为莽撞的协议。当然,她从来认不出那是魔鬼。
托马斯向前走去,手中拿着枪,离身体远远的。他打开房门,看着椅子。黑外套和红色坤包就在椅子上,几乎伸手可及。
趁着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起身抓起椅子,逃离了房间。
赶紧,你这个傻子,父亲说。
“我是不会把你送回监狱的,托马斯。”她说。
客厅门后,母亲微弱的鼾声起起伏伏。鼾声似乎在记录时间,却与托马斯所剩的时间毫无关系。除此寂静一片。
“送她回监狱。”托马斯说。
快啊,你这蠢货,趁她还没醒,老爷子说。
“我怎么能在这大冷天把她赶出去?”她说,“今天早晨她又说要自杀!”
鼾声停止了,托马斯听到沙发弹簧的呻吟声。他抓起红色坤包,包摸起来感觉像皮肤。一打开,他就闻到了姑娘的气味,确定无疑。他向后一缩,把枪塞进包里,退了回来,脸涨成了丑陋的紫红色。
“什么都没穿!”他吼道,“现在你可以把她从这儿赶出去了吗?”
“托姆西把什么放进我的包里了?”她喊道,愉悦的笑声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托马斯猛地转过身。
“她穿着什么衣服?”她突然问,眯着眼睛。
她站在楼梯顶端,模特般款款而下,一条光腿,随后另一条光腿从和服式晨衣前襟有节奏地伸出。“托姆西真是调皮。”她用深沉的嗓音说。她走到楼梯底端,朝托马斯抛了个媚眼,似已将他囊于袖中。托马斯的脸此时已由红转灰。她伸出手,手指打开包,端详着那把枪。
托马斯的内心涌起对自己的深深厌恶,令他无法忍受,他似乎正慢慢变成那个姑娘。
母亲打开客厅门,向外看。
“我总是想如果是你呢,”她的手仍然托着下巴,“如果是你,如果没人收留你,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如果你是个美男狂,而不是什么才华横溢的聪明人,如果你身不由己做了什么事……”
“托姆西把枪放进了我的包里!”姑娘尖声叫道。
“是慕男狂,”他狠狠地说,“她不必跟你说什么花哨名词。她就是个道德白痴,你知道这点就够了。天生没有道德机能——就像有些人生来就少一只肾或一条腿。明白吗?”
“荒唐,”母亲打着哈欠说,“托马斯为什么要把枪放进你的包里?”
母亲的眼神亲切而遥远,如日落后天边的那道蓝。“美男狂。”她咕哝道。
托马斯站在那里,微微驼着背,两只手无助地从手腕处耷拉着,好像刚从血泊中捞出。
恼怒堵住了他的气管。“我怎么就不能让你明白,”他哑着嗓子说,“如果她自己都无能为力,你也帮不了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姑娘说,“但他肯定是这么干的。”她开始围着托马斯走,双手放于胯部,脖子前倾,暧昧的笑容牢牢地锁在他身上。突然之间,她的表情豁然了,就像托马斯手指一碰包就打开了一般。她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歪着头。“哦,天哪,”她缓缓地说,“他可真是个怪人。”
“这不过又是她的一种不幸。”母亲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跟我说了名字,但是我忘了,她也无能为力,天生如此。托马斯,”她用手托住下巴,“假如是你呢?”
在那一刻,托马斯诅咒的不仅是那姑娘,还有使那姑娘成为可能的整个宇宙秩序。
托马斯把椅子放在她面前,坐下。他身子前倾,似乎是要给一个智障的孩子解释什么事情。
“托马斯不会把枪放进你的包里,”他的母亲说,“托马斯是位绅士。”
母亲重重地摇着头,眼睛仍盯着房门。
姑娘发出幸灾乐祸的噪音。“你看就在包里呢。”她指了指敞开的包。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托马斯说,“我一天都不能忍。”母亲的所有行为都有一种明显倾向,那就是带着世上最大的善意,使美德变得可笑。她不假思索地热切追求美德,每个卷入其中的人都因之成了傻瓜,美德本身也成了件荒唐事。“一天都不能忍。”他重复道。
是你在她的包里找到的,你这个弱智!老爷子咬牙切齿。
母亲被他倒逼至床边,坐在床沿上。她的身体沉重,却顶着一个瘦削出奇的脑袋,极不相称。
“我在她的包里找到的!”托马斯喊道,“这个肮脏的罪恶的荡妇偷了我的枪!”
稍后,母亲打开房门,焦虑地朝外看。不知她晚间涂了些什么,脸上油腻腻的,框在粉红色橡胶发卷里。她朝走廊看了看,姑娘已然消失。托马斯站在她面前,仍然举着椅子,好像准备制服另一头野兽。“她想进我的房间,”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由分说便走进母亲屋内,“我醒来时,看到她正要进我的房间。”他将门关在身后,愤怒使他提高了声调,“我受不了这些了!一天都不能忍!”
母亲在他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倒吸了口气。老太太女巫似的脸变得煞白。
姑娘的笑声再次蹿上来,托马斯眉头一蹙。他又看到了前一晚她的样子。她入侵了他的房间。他醒来时发现门开着,她在屋里。她转身朝向他,走廊里的光线足够让他看清她的样子。那是一张音乐喜剧里滑稽女演员的脸——尖下巴,苹果似的双颊,猫一般空洞的眼睛。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一把直背椅,将她倒逼出房门。他把椅子挡在身前,仿佛驯兽师赶走一只危险的猫。他一言不发,赶着她走在过道里,到母亲房前,他停下来砸门,姑娘倒抽一口气,转身逃进了客房。
“我亲眼所见!”撒拉·含尖声叫着,伸手去拿包,但托马斯的胳膊仿佛被他父亲指引一般,抢先拿到手,抓起了枪。姑娘疯狂地扑向托马斯的喉咙,若不是他母亲冲上前保护她,她真的会掐住他的脖子。
她已做出选择。一阵剧痛扼住他的喉咙。三十五年来,这还是头一遭……他突然感到眼睛后面一阵火辣辣的湿润。他稳住了自己,怒火中烧。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做什么选择。她是在指望他对电热毯的依恋。必须给她点颜色看。
开枪!老爷子吼道。
后门重重地关上了,姑娘的笑声从厨房蹿起,穿过后面的过道,直冲上楼梯井,闯入他的房间,如一道闪电向他扑来。他跳到一旁,站在那里,怒视四周。早上他已把话挑明:“如果你把那姑娘带回这栋房子,我就走。你选吧——她还是我。”
托马斯开了枪。那一声枪响本该结束这世上的邪恶。在托马斯听来,那枪声应该终结荡妇们的笑声,让所有尖叫归于寂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完美秩序的安宁了。
他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儿,不喜欢收拾行李,他需要他的书籍,他的打字机不是便携的,他习惯了电热毯,他无法忍受在餐馆吃饭。他那有着一颗莽撞善心的母亲,即将打破这栋房子的安宁。
回声一波波渐次平息。当最后一波还在回荡时,法尔布拉泽打开了门,头伸进门厅,鼻子皱在一起。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表情就好像是不愿承认自己也会吃惊。他的眼睛如玻璃般清澈,将一切尽收眼底。老太太躺在姑娘和托马斯之间。
现在,该他打点行装去旅店了,直到房子重归清净。
治安官的脑子像计算器一样迅速工作。他看到了事实,白纸黑字般清晰:这个家伙一直蓄意谋杀自己的母亲,再嫁祸给姑娘。可法尔布拉泽来得太快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头已经进了门。勘察现场时,他愈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尸体上方,杀人者和荡妇正要抱作一团。对龌龊之事,治安官一看便知。他习惯了现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糟,但这一幕,却与他预想的一样。
托马斯退到窗侧,头藏在窗帘与墙之间,看着下面的车道,车已停下了。母亲和那小荡妇正在下车。母亲慢慢从车上下来,古板而笨拙,随后小荡妇那略微罗圈的长腿滑了出来,裙子拉到膝盖上方。她尖声笑着,跑向迎接她的狗,那狗因狂喜而颤抖,欢蹦乱跳。愤怒从托马斯的庞大身躯的各个角落聚集起来,如一群暴徒的集会,无声、紧张、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