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在意,你肯定吗?”
瓦伦里安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如果你非要问的话,那答案就是:即使我父亲最厉害的间谍也不知道那里。”
“非常肯定。”
“有多机密?”
“那么让我们祈祷你的酒保也不知道那个地方。”
“那倒不假,”瓦伦里安说道,“我向雷诺先生推荐的是去尤摩吉安保护国。在那里,我有一个绝密轨道平台的坐标,在那里能够修理布塞法洛斯号和休伯利安号,高效,快速,机密。”
“我没听懂。”
“我知道你有钱,还有人脉。”马特说道,轻轻地耸耸肩。两人开始沿着楼梯往下。
“启程后我再解释。”
“请允许我赞扬你这个玩笑开得不错,居然来问我线路。”瓦伦里安说道。
吉姆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莎拉,自己挤在分给了赫拉克勒斯号上过来的流民的房间里。整个行程中,莎拉都拒绝说话。最终,当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停泊程序的时候,他回房间敲了敲门。
“我应该怎么设置路线?”马特赶上了瓦伦里安,开口问道。
莎拉打开门。她已经洗过了澡,正穿着他的衬衣和裤子,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皮带。不过,她穿着自己的鞋。吉姆注意到,她已经把粘在上面的血污清理掉了,不管是人类的还是混合体的。她倚着门,看着吉姆。
“我不会丢下你的。永远不会。”
“我能进去吗?”
马特也笑了,在那一瞬间,他看起来又变回了几年之前,吉姆遇到的那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眼中闪着光,脸上的线条因为笑容而变得柔和。
“你的房间,”她说道,“你说了算。”
吉姆微微一笑。“那是不假,”他说道,“你本来应该按照我的命令逃出那里。但是……我有些高兴你违抗了我的命令。”
“好吧,它现在已经是你的房间了,亲爱的,如果没有你的邀请,我是不能进去的。”
“你惩罚我的原因,跟你还活着的原因,是同一件事。”
莎拉转过身,他注意到,她听到他的亲昵称呼时,肩膀微微一紧。“那,进来吧。”
“永远都可以。”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则坐到了床沿上。她看起来……有些倦态。不是疲惫,很明显她的睡眠已经很充足了,也不憔悴,而且已经洗过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虽然是他的衣服。但就是……倦怠。像孩子和老人疲劳的状态一样。在基地里,她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极限,那让她消耗过巨。他很不情愿在这个时候跟她谈那件事。
“是的。长官。可以直言不讳吗?”
“我知道你不愿意,”她说道,“但我们不可能永远避而不谈,就让我们赶紧了解了吧。”
吉姆走到他身旁:“你违反了命令,小伙子。你自己明白。”
真是直言不讳。他觉得很好。“好吧。我想,包括你本人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体内还残留着异虫变异,而我们要尽快研究透,才能搞清楚怎么帮你恢复。你很聪明,莎拉,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几个人之一。你肯定比这个农场长大的孩子更聪明。所以我知道,你明白我是对的。”
“长官?”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反驳了。也许还有一些家具会被砸坏。出乎他意料的事,她的肩膀反而放松了一点。
马特也起身离开,但吉姆站了起来。“马特?”
“我……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真的。”
“别做错事,牛仔。”他留下一句话。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与她并排地坐在一起,犹豫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另外三个人对这种说法有些不满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似乎他们一开始就预计到了这一点。他们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瓦伦里安朝吉姆点了点头。罗瑞出门之前停留了一下,似乎有所期待地看着指挥官。
“他们只是要了解你。找出把那些该死的异虫残余从你身体里清除掉的方法,然后把你变回原原本本的莎拉·凯瑞甘。他们都是为了帮你。”
“好吧,”吉姆最终说道,“我会跟她谈这件事。”
“这些我都听了很多遍了,吉姆,你也是知道的。”
他们说得没错,吉姆明白这一点。他愿意承认他们是对的,但无从辩驳。沉默持续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越来越让人不舒服,房间里只有莎拉急促、愤怒的呼吸声。
他轻轻地畏缩了一下。这有点尴尬。这是实情。他想找出一些词来说服她,但意识到,她可能已经提前从他的意识中读取到了这些词,但保持了沉默。
“吉姆,你是个好领袖,”瓦伦里安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关心莎拉。但是你对追随你的人同样负有责任,你要对得起他们对你的信任。至于莎拉,不管她是否情愿,她始终具有威胁。你必须对这个威胁进行适当的评估,这样才能保护她,保护其他同伴。”
他们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手牵着手,坐在床边。
“我知道,长官。但是安娜贝拉因此牺牲了。我……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看到有谁这样白白牺牲。”
莎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体都随之颤抖起来,然后呼出去,再转向他。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凝视了很长时间。
“那只是个事故。”吉姆重复道。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带着微微有些怪异的柔情。“为了你,吉姆。我为了你同意做那些。”
吉姆能感觉到她身体变得更僵硬,缩得更紧了。她在病床上醒来以后只说了一句话,“我走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再开过口。
她用力地握紧他的手,越来越紧,她强壮的手指几乎要捏断他的手指。非常的痛。吉姆·雷诺知道,让他眼睛湿润、喉头发哽的,并不是手上的疼痛。
“我知道,吉姆,”马特说道,“但是,不过我们都搞清楚,莎拉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那样不是会好得多吗?我们还没有完全逃脱。我们的飞船都破损严重,我们都还是被通缉的罪犯。如果下一次在遇到这种情况——你知道肯定会再有这种情况的——那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她会做出什么事?她自己可能都不清楚。”
他们俩一起坐在陆行飞船里,吉姆驾驶着它朝平台开去。瓦伦里安保证这个地方绝不会被发现,这次的保证似乎没有被打破。这一次没有什么惊喜,没有战列巡航舰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现,也没有文质彬彬的首席科学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空间站,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此刻,整个基地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哀伤之中。
“我会的,我也知道瓦伦里安和马特也会去,因为这是事实。”
太多的人牺牲了。蒙斯克还活得好好的,纳鲁德也逃了出去,带着毁灭性的外星神器。莎拉再一次干出了令她自己憎恶的事情,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她扼杀掉了——不是被他们所痛恨的敌人杀掉,而是因为她自己。
“把这个话跟厄尔和米罗讲,”斯旺答道,“对特拉维斯·罗林斯说去。”
吉姆坚决地相信,莎拉会得到很好的照料——他们一定会找出彻底清除她体内还在潜伏着的异虫残余基因。他知道莎拉不相信这点,但他义无反顾地希望自己是对的。
“罗瑞,我知道,你也明白莎拉不是故意要伤害她的。”
他希望很多事情能成真。
“呐,你的前一种说法没有错,孩子。”斯旺说道,他的声音很粗重。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安娜贝拉,都喜欢她,但是罗瑞是工作上跟她最接近的一个。她的离开所带来的痛——特别是这种情况,友军的误伤——远超吉姆的预计。莎拉蜷得更紧了,连看着她动作的吉姆都觉得胸口开始发痛。“她对安娜贝拉的攻击。”
他们到达了基地,降落在起降台上,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科学家,她自称玛迪·威尔逊。没有卫兵,没有武器。这是个好现象。
“我同意瓦伦里安的想法,”马特说道,这让吉姆稍稍有些意外,“艾贡告诉了我一些他看到的事情。而她对……我的意思是,安娜贝拉的遭遇……”
他们俩手牵手地跟着威尔逊博士走过一条走廊,进入了一部电梯。她转向吉姆和莎拉。“我知道你们都简单地了解过,但是我还要再重申一次,你会被彻底地隔离起来。那个房间会有最高级的安全措施。我们会通过屏幕观察你,会通过扬声器和话筒与你交流。”
“我在那里,瓦伦里安,我也看见了。”吉姆说道,话中带刺。
威尔逊露出一个同情的微笑。“如果你想跟什么人聊聊你的经历,你需要做的就是畅所欲言。尽管可能有些不安的感觉,但你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吉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但是我认为当务之急,我们都意识到了,在你、我,还有艾贡亲眼看见莎拉的行动之后,她绝对需要一些测试,”他暂停了一下,忐忑地等待着凯瑞甘愤怒的驳斥,但她没有动。于是,他继续说道:“她现在仍然可能很危险。我们看见她……”
莎拉没有说话。电梯缓缓地停了下来。威尔逊带着他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过道,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在门禁系统上输入了密码。“我们到了。”她说道。
马特和瓦伦里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斯旺坐立不安地坐在那把漂亮椅子的沿上,眼睛盯着地板。瓦伦里安抬起一条金色的眉毛。马特耸耸肩,示意继承人可以继续说下去。
雷诺抓紧她的手,轻轻地靠过去,凑到她耳朵旁,悄悄对她说道:“我爱你。”
“坐下说话,弟兄们,”吉姆打断了他的话,指着三把椅子说道。“她一醒过来,就不愿意待在病床上了。于是我叫她来了这里。”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三个人,眼神中的意思在明确不过,类似的问题暂时都不要再提了。莎拉还是没有说话,怒气从她蜷着的身体向外散发。
莎拉转过身,看着他,她的脸庞渐渐露出柔和的微笑,带着爱意,歉意,还有信任。“我也爱你。”她也轻轻地说道。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个人走了进去。
“不该让她继续待在病床上吗?”斯旺问道。“在……”
吉姆看到一面墙上只有一扇窗子,透过窗子,他看见了下面似乎有无数层楼。
瓦伦里安、马特、还有斯旺走了进来,先看了看吉姆,又看了看莎拉,最后又转回来看着吉姆。
他们静静地握着手,站在一起,看着前方,这时他们看见一个小东西。它越来越近,旋转着,闪烁着。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气泡,就像是儿童乐园里孩子们吹的肥皂泡泡,但是那绝不会是那种小孩子的玩具。随着它越来越近,它也越来越大,最终贴在了那扇窗子上,窗子渐渐地消失了。
莎拉躺在吉姆房间里的床上。他坐在她身旁,眼睛看着入口。她的脸则朝着墙壁。这时,门铃响了,吉姆说道;“请进。”
莎拉最后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此刻,吉姆意外地发现,他竟然舍不得让她走。他静静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踏入了那个气泡中。当那个气泡退开来时,她已经被装在了里面,她渐渐地漂了起来,浮在气泡的中央。她缓缓地转过身,飘向吉姆,伸出一只手按在气泡的表面。
那些无赖的反叛分子把星尘踢到了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
轻轻地,他也伸出一只手印在她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膜,感受着对方。
战列巡航舰在云里躲了足够长的时间,足够他们完成一次目标不定、不可预测的折跃,从一团云到另一团云。强大的帝国至少落后他们一分钟的行程,而这里有着几十团星尘云当作掩护。这样,他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完成一次长距离的折跃,蒙斯克已经没有办法找到他们了。
莎拉放下了手,气泡飘起来。吉姆注视着,抽回了手。她越变越小,飘向了基地的深处,飘过一层一层的实验室,飘过紧张地工作着的科学家们,他们中有一些抽空瞄了她一眼,也只是好奇地看着她,那种超然而又热切的好奇。对他们来说,她不是莎拉·凯瑞甘,她的喜怒哀乐都与它们无关。她只是他们的测试对象,一个即将接受检测和研究的物体。瓦伦里安保证他们都会帮助她,吉姆相信他,莎拉的康复之路将会是一条冰冷的,没有人情的道路。
“是,长官,我们……结果出来了。”他让结果显示在屏幕上。现在,他们能够通过修正系统“看透”星尘云……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至少她有了一个机会,阿克图尔斯一直试图夺走她那个机会——把泰凯斯当作枪来杀她。泰凯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吉姆亲手干掉了他。现在,已经没有救赎的机会了,也没有挽回友情的机会了。当他想起泰凯斯倔头倔脑,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音容笑貌,吉姆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吉姆不会再纠结于这件事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甚至不再生泰凯斯的气了,但对于利用他最好朋友的那个人,他绝不原谅。
“赶紧。”
他想起安娜贝拉,想起她受了致命伤,躺在那里流血的样子。她曾经是那么乐观的一个人,聪明、可靠,忠于游骑兵。她的发明拯救了他们——还有莎拉,但莎拉的失误杀死了她。吉姆觉得安娜贝拉的牺牲是最令他痛苦的,但除了她之外,还有大量的牺牲。每一个牺牲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没错,数十亿的牺牲者,那些生命都被刀锋女王早早地终结了。
“我们……他们在通过的时候使那些星尘带上了辐射。那些带辐射的星尘干扰了我们的探测器。我们没法定位他们。正在进行修正处理……”
终结那些生命的,不是他所深爱的这个莎拉,他了解她灵魂的最深处。莎拉,为每一次杀戮伤心不已的杀手。莎拉,因为信任而把自己交了出去——被测试、被抽样、被分析。
“那团星尘里藏着两艘战舰,小子。你说的找不到他们是什么意思?”
“噢,亲爱的,”他轻轻地说,“我相信自己没有做错。”
他的操作员脸上的表情既绝望,又痛苦,已经快要疯狂了。“长官,我……我们找不到他们了。”
那个小房里,莎拉独自一人。没有别的念头,那些或混沌,或恐惧,或关于夹克衫上的一个线头,或爱的狂喜,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与世隔绝,绝对的隔绝。
“出了什么事?”阿克图尔斯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不,也不是完全绝对。她带着自己的记忆,以及她生命中的每一个选择,拒绝或合作,屈服或者顽抗,痛下杀手还是网开一面。
休伯利安号和布塞法洛斯号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知道,在“测试”的过程中,如果它真的是一个测试,那她就必须再一次面对那些瞬间,面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吉姆不知道那些。他很聪明……也是个好人,但他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是的,他不可能知道。
操作员奉命执行了。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炮火……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闪光,也没有出现应有的爆炸,该死。
她爱他,而且她知道他信任她,所以她也信任他。一部分是因为他相信他自己是对的,相信瓦伦里安会帮助她恢复到最初的莎拉,就好像随便是谁,有她这样的经历也可以恢复一样。她回想起自己对泽拉图说过的话,苦涩而无奈:“命运不会更改……终结迟早会来,而当它降临到我头上时,我会坦然地接受它。”
“朝那些云团开火。现在!”他吼道。
也许她错了。
阿克图尔斯·蒙斯克看见两艘船飞进星尘形成的云团,他轻轻地笑出了声。不久之前制造麻烦的小行星,已经被白星号炸成了星尘——小石子,以及大小不同的石块。他们真的以为那些被炸碎的小行星能够隐匿他们的行踪?太天真了,像儿童一样的天真可爱,就像小孩子以为捂住自己的眼睛,别人就看不见他们了。只不过……蒙斯克微微一皱眉。吉姆·雷诺的手下不可能那么愚蠢。那也是这个罪犯每次都能成功地逃脱追捕的原因——这个人会做很多事,但不会做蠢事。休伯利安号的舰长,沃恩也不会做蠢事。他们有什么打算……
她坚决地将那些炽热的怒火,那些电击般的记忆,以及冰冷的罪恶感推开,甚至包括复仇的渴望也可以暂时放起来。那渴望就像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她把它关在自己的心中,她关得越紧,它就抓得越厉害。未来,她必须要面对所有这一切,但不是现在,还没到时候。现在,她把自己的心神贯注在吉姆·雷诺身上,想起他第一次吻她的情形,想起他和她第一次灵与肉的结合。他温柔的爱抚,以及他那迷人的、纯粹的灵魂,在他遭遇了那么多,也做了那么多以后,他的灵魂依然像钻石般纯粹。她紧握住那种纯粹,让它使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相信,这一些最终都会得到解决,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星尘。”他轻轻地说道。
吉姆满是胡茬的脸——这张她所深爱的脸——在她的意识中越来越远。这时候,莎拉·凯瑞甘彻底地与世隔绝了,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思想和记忆。
“听着。”马特说道,只是为了说出一些东西。他看了看屏幕,想要从中找出一些灵感。他们第一次进入小行星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沿着安全航道到达空间站,航行持续了六个小时。现在,他连航道还在不在都不确定了。蒙斯克已经把很多小行星炸成了粉末,航道上就是一团一团的云……
爱的记忆……
“长官,布塞法洛斯号正要求提供撤离方案。”
爱的记忆,以及复仇的渴望。
这是在马特的船上。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而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像他脑海中各种想法飞速流转一样,船身在猛烈的炮火轰击下也飞速地震动。
而她甚至不知道,哪一个对她来说更甜蜜。
“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