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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四郎甚至感到有些抱歉。

她俩含笑走到三四郎旁边,一起来选衬衣。最后良子说:“就要这件吧。”三四郎便买下了。接下来,她们为选购香水来征求三四郎的意见了。他根本不懂,却拿起一瓶写有“海利奥特鲁帕”[12]字样的香水,信口问道:“这一瓶怎么样?”美祢子立即表示:“就买这种吧。”

走到店门外,打算分手的时候,两个女子互相道别起来。良子说:“那么我走了噢。”美祢子接口说道:“你早点儿……”三四郎问后才知道,是良子要到哥哥寄宿的人家去。那他三四郎又要在黄昏时分,同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起朝追分走去了。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信上的措词很坦率地表达了写信人在写信时的心情,难免写得过了头。三四郎尽量罗列了一切词汇,热诚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那种热气腾腾的气氛,一般人看了简直不会认为这是一封借钱的感谢信。然而信上除了表示感谢以外,确实什么也没有写。顺应自然去做,感谢就超出感谢的范围了。三四郎把这封信投入邮箱时,估计美祢子马上会写回信来的。但是信发出之后,杳无信息。而三四郎直至今天为止,还不曾有机会碰到美祢子。对于眼前这句轻声轻气的“前几天多谢了”的回音,三四郎没有清清楚楚回话的勇气。他用双手把一件大号的衬衣在眼前展开,眼望着衬衣,心里却在想:大概是因为有良子在,才表现得这么冷淡的吧?接着又想起:买这衬衣还是在用美祢子的钱呢。小学徒催问道:“你想要哪一件?”

三四郎觉得与良子一起行走问题不大,而必须与良子一起在野野宫的寄宿处露面,这却有些不方便,他想:索性今晚回家去,改天再出来好了;但是,要去听与次郎所谓的那种教训,良子在一旁的话,也许方便不少;因为野野宫总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把母亲托他的事毫不客气地端出来吧;说不定光把钱交付我就完事了呢。 —三四郎在肚里打了一个狡狯的主意。

美祢子道谢说:“前几天多谢了。”三四郎心里很清楚美祢子道谢的涵义。—从美祢子那里借了钱的第二天,三四郎本想重登她家门,把余下的钱立即还掉,后来想暂且观望一下再说,便等了两天,给美祢子写了一封很客气的感谢信。

“我也正要上野野宫君那儿去。”

三四郎当天晚上到野野宫君处去,由于时间尚早,便散散步,来到四丁目,为买衬衣走进一家大洋货店。小学徒从里面搬出各种衬衣,三四郎用手摸摸,展开来看看,却不轻易买下来,无端摆出很有气概的样子,忽然看见美祢子和良子一起来买香水。三四郎上前打过招呼。

“是吗?是去玩吗?”

“我说,你干脆娶了良子小姐不好吗?”与次郎说着,拽了三四郎往池塘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重复了两遍,“这倒是很合适,这倒是很合适。”这时候上课的铃声又响了。

“不,有点儿事。你是去玩吗?”

“哦,你到野野宫君那里去听教训吧。”与次郎说罢,自顾自往池塘的方向走去。三四郎站在那里,宛如一块笨拙的木牌。与次郎走了五六步,又笑着折了回来。

“不,我也有事儿呀。”

三四郎没有吭声。

双方问得相同,得到的回答也相同。但是双方都没有丝毫感到为难的神色。三四郎出于慎重,试着询问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吗?”回答是:“根本没有的事。”她不光是开口否定了添麻烦的说法,脸上甚至露出了“何出此言”的惊奇神态。三四郎凭着店堂前的煤气灯灯光,心里认定她的黑眼睛里有着这种惊奇神态。而事实上,三四郎只望见又大又黑的眼珠罢了。

与次郎说了一句:“不知道。”

“小提琴已经买了吗?”

三四郎的神色很认真,像是雕刻出来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以往,野野宫君和她之间有着某种关系吗?”

三四郎穷于应答了。她并不在意地立即这么说道:

“若是野野宫君,他倒是有资格的。”与次郎说。

“对哥哥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他光是说‘就给你买、就给你买’,却老是没给我买。”

三四郎至今还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被美祢子爱上了这一事实本身,似乎就该是做她丈夫的唯一的资格。现在被与次郎这么一说,三四郎感到确有疑问,便侧着脑袋静思。

三四郎心里在想:这与其责怪野野宫、责怪广田,毋子说应该责怪与次郎才对。

“有时是会有这种事的。不过,即使非常清楚了,你就有资格成为她的丈夫吗?”

两人从追分的大路拐进一条小胡同,只见里面有很多住家。每家人家的门灯照着昏黑的小路。两人在一盏门灯前驻步。野野宫就住在这所房子里。

与次郎望了望三四郎。

这里距离三四郎的寄宿处大约有一町左右。自从野野宫搬到这儿来居住之后,三四郎曾来此拜访过两三次。顺着宽宽的走廊走到底,登上两段楼梯,左侧有两间独立的屋子,这就是野野宫的房间了。房间朝南,邻家的大院子几乎就位于檐下,不论白天黑夜,总是很安静。当三四郎看到一心闭在这独立房屋里的野野宫时,觉得野野宫退掉了那个“家”来过寄宿生活,这想法确实不错—三四郎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便不胜欣赏地觉得这居处真不错。当时,野野宫君从楼上下来,走到走廊上,由下仰视自己房间的屋面,对三四郎说:“你瞧,是草葺的呢。”果然不错,屋顶上没有铺瓦片,确实稀罕。

“不太清楚。”

今天是在晚上到这儿来的,当然看不见屋顶,不过房间里亮着电灯。三四郎看见电灯,旋即想起了“草葺屋顶”的事,不禁觉得很滑稽。

听课的学生陆续在他俩后面走出教室。三四郎只好一声不吭地走下楼梯,从侧面的大门朝图书馆旁的空地走去,这时候才回过头来望着与次郎。

“稀客碰在一起了哪。是在门口遇上的?”野野宫君问他妹妹。妹妹回答说“不是的”,并谈了谈过程,顺便建议哥哥可以去买一件像三四郎那样的衬衣。接着,她拜托哥哥说:“上次那把小提琴是日本货,音质差极了;既然拖至今日才买,就去买一把再好点儿的。至少要同美祢子姐那把差不多才行。”此外,她还不停地说了一些与此类似的撒娇话儿。野野宫君的脸上没有什么严厉的神色,却也不温言几句,只是“哦,是吗”地听她说。

“那女子对你发生好感了吗?”

三四郎至此没说过话。良子光说着一些不相干的事,而且一点也不拘束,既像是迂,又像是任性。在一旁听她和她哥哥讲话,便会有一种像是来到了宽阔的向阳地里的心情。三四郎简直把来“听教训”的事忘了。这时候,良子突然吓人一跳地对哥哥说:

铃声响了,两个人并肩走出教室,这时与次郎突然问道:

“哎呀,我忘了事情啦。美祢子姐姐有话要我转告呢。”

三四郎颇难说出什么“真的”或“是吗”只是微笑笑,又动起钢笔尖了。与次郎接下来很安静,直到下课也没开过口。

“是吗?”

“就说我吧,身上有钱的时候,经常借给别人,然而谁都没有还过,正因为这样,我才如此愉快。”

“你一定很高兴吧?不高兴吗?”

三四郎没有回答,记起笔记来。写了两三行,与次郎又把嘴凑近三四郎的耳旁。

野野宫君的表情很尴尬。于是,面向着三四郎说道:“我妹妹是个傻瓜。”

“这不是很清楚的事吗?换了我的话,我也会那么做的,有的是多余的钱呀。在那种情况下,会觉得与其要你还我这些钱,还不如让你借着来得好。作为人嘛,在自身没有什么为难的情况下,总想尽量给别人留下个亲切感的。”

三四郎只好无奈何地笑笑。

三四郎自己都感到这“为什么”的问话里存有相当虚伪的成分,但是,看来没有给对方带来任何影响。

“我并不傻呀。是吧,小川君?”

“为什么?”

三四郎又笑笑,心里却已不愿笑了。

“你感到不是味儿,对方却感到很愉快呀。”

“美祢子姐姐想请哥哥你带她去观看文艺协会[13]的演出。”

“永远借着,我感到不是味儿,所以对家里那么说了。”

“她可以同里见先生一起去嘛。”

“我对你说过‘永远借着吧’,你却不听,竟干出这种多余的事,让老母亲不放心。自己送上门去听宗八君训诫一番,真是奇蠢无比。” 与次郎简直在否认事情本是因他而引起的。三四郎也已经忘掉与次郎在这件事情上的责任了,所以回答的话没给与次郎什么难堪。

“说是里见先生有事……”

在下一节课的时间里,三四郎遇到与次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与次郎听后,瞅着三四郎,差点儿没骂出“笨蛋”来。

“你也去吗?”

三四郎回答说:“明白了。”并问:“今晚方便吗?”野野宫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说:“行啊。”三四郎便走出地窖,边走边不胜钦佩:毕竟是搞理科的,真有毅力。今年夏天见到的什锦酱菜罐和望远镜依然安置在原来的地方。

“当然去的。”

“乡下寄钱来了,所以请你来取。我没有把钱带到这儿来,再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和你说。”

野野宫君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又对三四郎说:“今晚叫妹妹来,是有正经事和她说,她竟如此无关紧要地漫谈,真没办法。”三四郎一问,才知是要替良子作伐。毕竟是学者,说得异常坦率。并说已禀告乡下,双亲来信表示没有异议。所以需要就此事好好听听她本人的意见。三四郎只答了句“太好了”,想尽快把自己要办的事了结后回家。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没上野野宫君那儿去。野野宫君也没有什么话来。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左右,野野宫君终于派宿处的女仆送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伯母有东西要我转交你,请来一下。三四郎利用课间的间隙,又到大学理科的那个地窖里去了,他本想即刻间就可把事情办完,不料没有那么便当。今年夏天由野野宫君独用的屋子里,现在出现了两三个长胡子的人,还有两三个身穿制服的学生。他们都专心致志地搞着研究,把头顶上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世界全不放在心上。其中,野野宫君当然显得最忙碌,他一眼瞥见三四郎在屋子门口出现,便默默地迎上前来。

于是三四郎启齿说道:“听说我母亲有事麻烦你了。”

如果乡下见信后就回信,现在应该寄到了,但是至今未见信来。三四郎估计今晚也许能收到。回宿处一看,果真不出所料,桌上好端端地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是母亲的手笔。令人奇怪的是,往常总是寄的挂号信,今天却只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拆开来一看,内容异常地简短。按母亲的脾气来看,这是一种近乎不愉快的把话说完就算数的做法。信上只是嘱意:所需之钱已寄野野宫君处,可向他索取。三四郎便铺好床睡了。

“哪儿的话,谈不上什么麻烦,”野野宫君说着,立即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件事先放着的东西,递给三四郎。

实际上,由于与次郎压根儿不像还钱的样子,所以三四郎拿定主意,前几天已去信乡下家中索求这所需的三十圆钱了。本来每个月都寄来足够用的生活费,现在若只说不够用就要求寄钱,当然是不行的。三四郎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所以下笔时面对如何说明理由,简直为难。结果只好这么写:有朋友丢了钱,一筹莫展,我不胜同情,把钱借给了朋友,结果呢,眼下我自己一筹莫展了,务请寄钱来。

“伯母不放心,写了一封长信来。说是据三四郎来信说,事不得已,把按月寄去的费用借给朋友了。不管是什么朋友,总不能如此胡乱地借钱花吧,再说有借有还呀。乡下人为人正直,难怪这么想。信上又说,三四郎即使要借钱给人,这种借法也太过分了。一个每月要家长寄费用的人,一次就垫出二三十圆,实在太轻率了。看信上的措词,似乎我也有什么责任似的,哎……”

与次郎说得很轻巧。三四郎什么也没回答,不过绝没有永远借着不还的想法。其实,三四郎本想把需要的二十圆钱付给东家后,第二天就把余下的十圆钱送回里见家去。然而转念一想,马上就去还钱反而会有伤人家的好意,这是欠妥的;便放弃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上门机会,折了回来。当时,不知怎么一来,由于疏忽,竟把那张十圆的钞票弄破了。老实说,今晚的会费还是出自这十圆钱呢,不光是自己的那份,连与次郎的一份也出自其中。余下的钱,大概还有两三圆吧,三四郎想用它来买件冬天穿的衬衣。

野野宫君望着三四郎,苦笑笑。三四郎认真地说了句“太抱歉了”。看来,野野宫君本没有责备年轻人的意思,这时改变了语气。

“你就永远借着吧!”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呀,本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嘛。只是伯母在以乡下的水平来衡量钱的价值,所以三十圆钱是非同寻常的数目啦。信上说有了三十圆钱,就够四口之家过上半年了。喂,是那么回事吗,唔?”野野宫问。

“没有。”

良子大声笑了。三四郎也觉得写这些蠢话相当可笑,但想到母亲说的这些事,倒也不完全是不顾事实编造出来的,因而有点儿后悔自己确实不该那么草率从事。

“喂,你已经把钱还给她了吗?”

“按这样的比例来计算,是每月平均五圆钱,每人为一圆二毛五分。再除以三十天,每人每天就只有四分钱左右。即使再偏僻的农村,好像也低得过分些了吧。”野野宫君说。

与次郎知道得一清二楚。三四郎说了声“哼”,又去仰视高高的月亮。月亮的旁边出现了白云。

“平时吃些什么,竟然能凭着这几个钱维持生活?”良子认真地询问了。三四郎也无暇顾及什么后悔,谈了许多自己所知道的农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包括一种名叫“宫笼”[14]的习俗。三四郎家每年一次向全村捐献十圆钱。届时,六十户人家各派出一人,这六十个人聚在村里的神社中,可以不干一点活儿,从早到晚喝酒吃菜,吃菜喝酒。

“光这一点,不就足够了吗?喂,你是喜欢上她了吧?”

“十圆钱就够了?”良子惊住了。这样一谈,看来是无须再听到什么训诫的话了。接着闲聊了一会儿。告一段落时,野野宫君重又说道:

“那又怎么呢?”

“反正,按照伯母的意思,要我先把事情弄弄清楚,如果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再把钱交给你;并且说,希望麻烦一下,把情况告知她。但是,我什么也不问就把钱交给了你—怎么回事呀?你真的把钱借给了佐佐木啦?”

三四郎收起了笑容。

三四郎估计,这事是从美祢子那儿漏出来的,她搬话给良子,野野宫君便从良子处获悉了情况。不过,这钱七转八转地转成为小提琴一事,兄妹俩都没有察觉到。这叫三四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只是回答道:“是的。”

“你不要笑,好好想一想吧!正因为我没还你钱,你才能够从美祢子小姐那儿借到了钱呀。”

“听说是佐佐木买了马券,把身上的钱弄光啦?”

三四郎更觉可笑。

“嗯。”

“别笑啦!”与次郎提出警告。

良子又大声笑了。

“这一类的事情,也真是有的呢!”与次郎说。三四郎只觉得非常滑稽,除此之外,毫无意义可言,便仰望着高高的月亮,大声笑了起来,即使得不到借去的钱,心里也很愉快。

“那么,我就这么凑合着向伯母汇报吧。不过,下次你可不要再这么把钱借给别人啦。”

我有一个熟朋友,他因失恋而厌世,后来终于下决心自杀,但是不愿跳海投河,也不想死在火山的喷火口里,上吊自缢当然更不喜欢,万般无奈,便去买了一支手枪。买回家来尚未行事的时候,有朋友来借钱。他表示拒绝,说没有钱可借。那朋友请他务必设法帮一下忙。他毫无办法,只好把这支极为重要的手枪借给了朋友。那朋友把手枪典给当铺,渡过了难关。待到情况好转,那朋友把手枪从当铺里赎回,送还给他的时候,这性命攸关的手枪的主人已经不想寻死了。所以说,我的这位熟朋友的性命不啻是因为借钱给人而得救了。

三四郎表示决不再借了,致过谢意,站了起来。这时良子也说起“该回去”的话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与次郎突然为借钱的事向三四郎作起了辩解。这天晚上,月光冷彻,颇增寒意。三四郎简直没有去想过钱之类的事情。听听与次郎的辩解,全非出自内心。三四郎心里在想:反正不会还就是了。与次郎也确实不提还钱的事,只是唠叨地数说着没能还的原因。三四郎感到他说得很有趣。与次郎是这么说的:

“得把方才的事谈完呀。”哥哥提醒道。

会后,走到屋外,月色皎洁。与次郎问三四郎:“今晚广田先生给庄司博士留下好印象了吧?”三四郎回答道:“大概是的吧。”与次郎站在公用水龙头旁边,说道:“今年夏天,我晚上出来散步,由于天气太热,便在此淋浴,被警察看到了,赶快往擂钵山[11]上跑。”两人便到擂钵山顶观月,然后回家。

“算了。”妹妹表示拒绝。

餐后,没有即席演说之类的活动。只有原口先生在不停地咒骂九段上面的那尊铜像[9],意思是说:轻率地竖起这种铜像,真使东京的市民为难;与其竖这种铜像,还不如建一座漂亮的艺妓的铜像来得聪明呢。与次郎告诉三四郎说:制作这九段的铜像的人[10],是与原口先生不对劲的。

“不行的。”

“当然有。”旁边的小说家回答。

“算了吧。我不管。”

“当然有。那个可怕的库尔贝[5] ,vérité vraie[6],无论什么,不真实他就不予承认。不过,他还没有猖獗至极,只是作为一种派别而存在下来。因为不这么办就更麻烦。看来小说方面也是如此,是不是啊,朋友?还是该有相当于莫罗[7]、夏凡纳 [8]那样的小说家,对不对?”

哥哥望着妹妹的脸,不响。妹妹又说了。

“这样的自然派呀,从文学方面来说,也相当多的吧?原口先生,绘画方面也有自然派吗?”野野宫君问道。

“这不是毫无道理的事吗?问我到不到一个毫不相识的人那里去,怎么问得出口!根本谈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所以我不管嘛。”

“在物理学家当中,伽利略曾发现教堂吊灯的摆动周期完全一样,而与摆动的幅度无关;牛顿发现苹果是因引力而下落的;他们一开始就是自然派呀。”

三四郎这才弄明白“我不管”的意思,便抛下兄妹俩,自顾自地快步朝门外走出去。

小说家听后,沉默不语。这时候博士又开口了。

穿过不见行人、只有门灯光亮的小胡同,来到街上,这时已经起风了。转向北走后,正面迎着风。这风从三四郎住所的那个方向阵阵刮过来。这时三四郎心里在想:野野宫君大概要冒着此风将妹妹送至里见家吧。

广田先生立即回答说:“嗯,是的。不管你怎样描绘什么样的人,世界上的人还不是像一个人似的吗?实际上,本身就是人的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去想象那种不像是人干的行为。只因描绘得太蹩脚,便感到不像是人了,对不对?”

三四郎走上住所的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坐下试试,依然有刮风的声音。三四郎每次听到这种风声,就会想起“命运”二字。而每次听到这呼啸着的风声便不寒而栗,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绝不是一个坚强的人。静心一想,自从上东京以来,自己的命运大体上被与次郎操纵,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受到了和和气气的愚弄;与次郎是一位可爱的恶作剧者,今后,自己的命运也将被这个可爱的恶作剧者所左右。风不停地吹着,这风确实比与次郎更强大些。

“那么,这就是说:某一个人在某种状况下的任何所作所为都是自然的喽。”对面的小说家发问了。

三四郎把母亲寄来的三十圆钱放在枕边后躺下。这三十圆钱也是命运受到愚弄后的产物。这三十圆钱今后将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简直无法预料。三四郎想自己把钱还给美祢子去;美祢子接受此钱的时候,肯定又要刮一阵风。三四郎希望这风能来得猛烈些。

“也许是那么回事,不过我认为,这种事情应该在人的研究史记上一笔—即被置于某种状况之下的人,有着可以朝相反方向活动的能力和权利—然而,一种奇妙的习惯总使大家认为:人也好,光线也好,都同样地在按照机械性的法则而活动;所以就时常出现意想不到的谬误。安好装置,欲使人生气的,却得到了笑;目的是要使人笑,见到的却是生气;简直是事与愿违。不过,笑也好,生气也好,有一点错不了:都是人。”广田先生又把问题引申开了。

三四郎就这样睡着了,他睡得很甜,“命运”和与次郎好像都无法下手似的。这时,一阵警钟声将三四郎吵醒了。不知是什么地方传来了人声。东京的火灾,这已是第二次碰到了。三四郎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外套,打开窗子。风减弱了不少。对面的两层楼房子在风的响声中,显得漆黑,把房子后的天空衬托得一片火红。

“是啊,易卜生的戏剧中也有与野野宫君的作用差不多同样的装置,不过,在那种装置下演出的人物是否也像光线那样遵循自然法则呢?这就难说了。”这是穿条纹外褂的评论家说的话。

三四郎忍受着寒冷,朝起火的地方观望了一会儿。这时在三四郎的脑海里,“命运”呈现出清清楚楚的火红色。三四郎又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于是,那些在火红色命运中狂奔乱跑的许多人事都被置于脑后了。

“那么,物理学者应是浪漫的自然派了。从文学角度来说,不就是易卜生笔下的那种人物吗?”对面的博士作起比较来了。

天亮后三四郎依然是个常人,身穿制服,带着笔记本上学校去了。只有一点没忘记:把三十圆钱放进怀里。事不凑巧,课程表上的上课时间安排得不好,三点钟之前排得满满的。三点钟之后再去的话,良子也许已从学校回家了。而且,估计里见恭助这位哥哥也可能在家。三四郎感到,有旁人在场的话,还钱的事是根本不可行的。

“不过,一旦置于那个位置之后,就是观察光线固有的压力了,所以说,后面那部分应为自然派吧。”野野宫君说。

这时与次郎又开口了。

“不,是浪漫派。”广田先生煞有介事地进行辩解,“把光线和承受光线的物体置于普通的自然界中看不到的位置上去,这不是典型的浪漫派吗?”

“昨晚听过一番教训了?”

“但也不是什么浪漫派吧?”原口先生插进来说道。

“哪里的话,谈不上什么教训呀。”

“唔,为了测试光线的压力,光是睁大眼睛去观察‘自然’,当然是一无所获的。在‘自然’的菜谱中,并没有印出光线压力这样一种事实,对不对?所以就人为地搞出了什么水晶丝啦、真空啦、云母片啦的精心装置,才使光线有压力的现象进入了物理学者的眼睛,是不是?所以不能说是‘自然派’呀。”

“不错吧。野野宫君本就是通情达理的人嘛……”与次郎说过这话后,就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两小时之后要上课的时候,他俩又相遇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野野宫君本人也发问了。广田先生不得不解释一番。

“广田先生的那件事看来很顺利,大概没什么问题。”与次郎说。

“物理学者”和“自然派”这两个词引起了全体在座者的极大兴趣。

三四郎问:“事情已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

广田先生说道:“物理学者做自然派,看来是完全不行的。”

与次郎立即信口开河地说道:“你呀,可以不必牵挂啦。改天我再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广田先生说你很久没来了,问起过你呢。你最好常去走走,因为先生是独自一人呀,我们不去慰藉慰藉怎么行呢!下次去时得买点东西带去。”接着又不见踪影了。而到了下一节课的时候,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

这一句话使大家恢复原来那种喝啤酒的气氛了。

这一次,也不知与次郎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竟在上课上得最起劲的时候,突然在白纸上写了一句像拍电报的电文似的话:“钱收到吗?”递了过来。

野野宫不知不觉认真起来了。这时原口仍用平时的口气说道:“天真无邪当然很好,但是数字运算实在麻烦极了。仍然是有利有弊。”

三四郎要举笔写回条时,朝老师瞅了瞅,看到老师正望着这儿。三四郎便把白纸头团掉后掷在脚下,等到课上完,才回答了与次郎的询问。

“不,看来肯定是想对了。因为光线的压力与物体半径的二次方成正比,而引力则与物体半径的三次方成正比,所以物体越小,引力就相对减弱,光线的压力相对增强。如果说彗星的尾巴是由无数细小的微粒组成的,那么可以肯定,非被压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不可。”

“钱收到了,在这儿。”

“所以说,这一想法落空了的话,就更显得天真了。”原口先生笑着。

“是吗?那太好了。你打算还她吗?”

“岂止伟大,说它是天真更痛快。”广田先生说。

“当然要还!”

评论家好像颇钦佩似的,说道:“这样的想法实在有意思,就说伟大也行。”

“那很好。早点还掉吧。”

“从麦克斯韦[3]开始,就在理论上提出了这种设想,后来由一位名叫列别捷夫[4]的人首先用实验证实了。近来,有人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那彗星的尾巴,按理说应该被引向太阳所在的方向才对,但是每当彗星出现时,它的尾巴总是朝着与太阳相反的方向拖去,这会不会是被光的压力压过去的呢?”野野宫说。

“我想今天就还掉。”

“谈到这些方面的事情,我们都是无知无识的人,不过,最初怎么会有人注意到那种情况的呢?”

“嗯,正午后稍过片刻再去,她也许在家的。”

“是吗?”三四郎说到这儿住口不语了。接着是野野宫君的邻座—那个穿条纹外褂的评论家开口了。

“那么她也要出门上什么地方去?”

“嗯,用氢氧火枪喷出来的火焰去熔化水晶的粉末,然后以两手向左右拉伸,细丝就制成了。”

“当然要出去的。每天去给人作画画的对象。那画大概已画得差不多了。”

“野野宫君,有水晶做的细丝吗?”

“是到原口先生那儿去吗?”

“喂,竟有水晶做的细丝吗?”三四郎小声地问与次郎。与次郎摇摇头。

“嗯。”

全场侧耳倾听。三四郎肚里也在想:大概那只什锦酱菜罐里就是安着这种装置吧,并且回想起刚来东京的时候,被那只望远镜吓了一大跳的往事。

三四郎向与次郎问明了原口先生的居处。

野野宫君的回答很有趣:“用云母片等作材料,做一个像‘十六武藏’[2]那样大小的薄圆盘,用水晶的细丝吊起圆盘,置于真空中,把弧光灯的灯光成直角地照到圆盘面上,这圆盘便会受光线所压而动。”

[1] 日本的一种用整幅布料裁成的腰带,是男人或孩子用的。

旁边坐着一位叫田村的小说家。这时他回答说:自己的灵感只是催促赶快脱稿而已。大家听了为之大笑。接着,田村认真地问野野宫君:“光线能有压力吗?真有的话,该怎么测试呢?”

[2] 一种儿童游戏器具,颇似棋类。有一颗主石和十六颗子石,主石和子石互相迫攻。

“灵感这玩意儿,实在敬谢不敏。今年夏天我经过某处,看见两个老太婆在交谈,一听,原来是在研究梅雨季节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一个老太婆发牢骚地说:‘从前,只要雷声一响,肯定是出梅了;近年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啦。’于是另一个老太婆愤愤地说:‘哪里,哪里,凭着那么点雷声怎么会出梅呢!’—绘画也是如此,现今的画儿,凭着点灵感是画不出来的。唔,田村君,我看写小说也是如此的吧。”

[3] Jame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经典电磁理论的奠基人,建立了电磁场的基本方程,从理论上得出:电磁过程在空间是以一定速度(相当于光速)传播的。

“画是可以凭着灵感一挥而就的,但是物理实验就不会那么顺当。”

[4] Lebedev(1866—1912),俄国物理学家。在1900年及1909年分别测定了光对固体和气体的压力,证实了麦克斯韦电磁理论所预言的光压现象。并且证明了光是物质的一种形态。

“真是相当麻烦哪。我们的工作也很需要耐心,然而你的工作好像更讲究耐心呀。”

[5] 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国画家,确立以生活真实为创作依据的原则,反对因袭、虚伪的官方艺术,是法国当时的进步画家领袖,曾任巴黎公社委员,后被捕并流亡瑞士,对欧洲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绘画艺术有较大影响。

“没有,还早着哪!”

[6]法语,完全真实。

“野野宫君,光线有压力的实验已经做完了吗?”

[7] Gustave Moreau(1826—1898),法国画家,以神秘、幻想性的画风而闻名于世。

“这件外套漂亮极了,非常合身。”与次郎特别留意地望着外套上的白色条纹。这时候原口先生从对面的角上向野野宫打招呼。由于本来便生就一副大嗓门,所以正适合远距离应答。刚刚还在面对面交谈着的广田先生和庄司教授,这时唯恐夹在当中有碍他俩的应答,便停止交谈。其他的人也都不响了。会的中心点开始形成。

[8]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法国画家,作品简洁、沉静,多装饰画和壁画。

“今天不行。”与次郎回答后立即转向一旁,和相邻的男子交谈起来。与次郎把对方恭维了一番,说什么“拜读了那篇论文,实在获益不浅”云云。三四郎记得与次郎曾在自己面前把这篇论文骂得一文不值,所以感到很不可解。这时与次郎又转过脸来了。

[9] 九段在东京都千代田区,建有靖国神社,所以九段有时就指靖国神社。神社内有大村益次郎的铜像。大村是明治维新时的军政家,长州军的参谋,学习西方科学,努力于军事现代化,后被反对派暗杀。

三四郎小声问道:“不来上一段特达法勃拉吗?”

[10] 这铜像是大熊氏广所作。

在野野宫君与广田先生之间,坐着一个穿条纹外褂的评论家。在他们对面坐的是一位名叫庄司的博士。这博士便是与次郎所说的那位在文科中有实力的教授,他身穿礼服,风度翩翩;头发比通常人长出一倍以上,在电灯光下,显得又黑又鬈,与广田先生剃的光头相比,迥然不同。原口先生坐在离他们颇远的地方,是在对面的角上,所以远远地与三四郎相对。原口先生穿一件翻领上装,系着硕大的黑缎子领带,领带下端散开,垂在整个胸前。与次郎告诉三四郎:法国的画家全戴这种领饰。三四郎吮着肉汤,心里在想:简直同兵儿带[1]的结头一样嘛。这时候,互相之间渐渐开始交谈了。与次郎喝着啤酒,不像平时那么说个不停。像他这种人,今天也显得谨慎些了。

[11] 上野公国内的天神山的俗称。

接着,大家就座,是随意而坐的,没人谦让也没人争席。这当儿,广田先生也不像平时那样慢吞吞,而是第一个坐下来。只有与次郎和三四郎一起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其余的人全是就便与他人相对或相邻而坐。

[12] Heliotrope,是一种原产于比利时的天芥菜属的植物,花紫色,有特别的香气,多用作香水的原料,故也用作香水的牌名。至今巴黎仍有同名的香水制造公司。

不一会儿,客人基本上到齐了,大概不满三十人。广田先生也在,野野宫君也来了—听说他虽然是搞自然科学的,却喜欢绘画和文学,所以原口先生硬把他拉了来。原口先生当然也来了,而且第一个到达,又是帮忙照料,又是殷勤接待客人,还不时捻捻法国式的胡子,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

[13] 由大隈重信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发起,为推进文学、美术、戏剧的发展而组织的团体。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开始的第二次公演,是演出《哈姆雷特》。

三四郎穿着这身衣服,同与次郎一起站在精养轩的正门前。据与次郎说,应该如此去迎客。三四郎不懂得这类事情,本以为自己是作客去的呢。现在这么一来,就总觉得身穿绸子外褂像个仆人,应该穿制服来才对。这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到了。与次郎遇上进来的人,一定要说上几句什么话,好像全是老相识似的。客人把帽子和外套交给服务人员,由宽大的楼梯旁朝发暗的走廊拐去,这时与次郎就对三四郎说,这是某某。靠着这样的指点,三四郎认识了不少知名人士。

[14] 在神社里住一段时期,向神祈祷自己的愿望。

在与次郎的怂恿下,三四郎终于去参加精养轩的会了。当时三四郎是穿着一件黑绸外褂去的。母亲来信中曾对这件外褂作过颇长的说明:“三轮田的阿光姐的母亲替你织好了料子,我印上家徽后,去请阿光姐缝纫而成的……”三四郎接到寄来的这只小包袱时,曾匆匆试穿过一下,因觉得不好看,便收进了橱里。与次郎知道后说,这样太可惜了,无论如何得拿出来穿,得拿出来穿!并且颇有一种三四郎如果不穿,他就要拿去穿的架势。于是三四郎不由得要穿了,穿上一看,好像并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