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这样地画,累积起来,要不了多久,画着的画上就会形成一定的情调。所以,即使从外面回来时是带着其他情调,只要进入画室面对着画,立即会产生一定的情调。换句话来说,就是画中的情调感染了人。里见小姐的情况也一样:任其自然的话,各种各样的刺激肯定会引起她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神情,但是这些情况实际上对画发生不了什么大的影响,因为那种姿态以及这些杂乱无章的鼓、盔甲、虎皮等形成的环境,自然而然地会引起那种一定的情调,而这种习惯势力会愈来愈强地渐渐压倒其他的情调,所以大体上说来,把这眼神如实画出来就行了。再说,所谓表情……”
原口先生在这一段时间里始终没停笔,还要向美祢子那儿望上几眼。三四郎目睹原口先生如此一心多用,钦佩不已。
原口先生突然不说话了。看来是画到了什么复杂的地方啦。他后退两步,不住地看看美祢子又看看画。
“那是要变的吧。不仅被画的人会变,画家的情绪也每天在变,所以按理说,肖像画一定得画许多幅才行,然而事实上不需那么干。再说,只画一幅也能相当传神,真不可思议。若问这是什么缘故,请看……”
“里见小姐,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吗?”原口问。
“我实在讲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每天每日这样画,难道被画的人的眼神是永不变化的吗?”
“没有。”
“我马上就说。唔,请你回复到原来的姿势,对,手臂再往前一点。是这样,小川君,我画的眼睛是否能表现出她本人的神情呢?”
这回答不像是从美祢子嘴里说出来的。美祢子娴静得一点没使姿势走样。
“说什么?”
“再说,所谓表情……”原口又讲起来,“画家并不画内心,而是画内心在外表的具体表现,所以,只要仔细观察外表而不要遗漏掉什么,内心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唔,完全可以这么认为。至于那种无法由外表来体现的内心,则不是画家分内的事,不必有所指望。所以我们只画肉体。画任何肉体,不点上灵犀就是死肉,那当然不成其为画。而这位里见小姐的眼睛也可作如是观。我并不是想披露里见小姐的内心,我是想画她的眼睛,我很看得中这双眼睛,便来画它。这双眼睛的样子,双眼皮的层次,眸子的深沉,我要把我所能见到的这一切毫无遗漏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然地出现了。如果不出现,那也许是因为我没把颜色处理好,或者是因为形状画得有问题,反正二者必有其一。现在,这色、形本身已赋有一种表情了,所以大局已定,毫无办法了。”
原口先生辩解说:“我不是在嘲弄你,而是有话要对小川君说。”
原口先生这时又退后两步,看看美祢子又看看画。
“为什么说那种废话呢?”美祢子把脸转回到正面。
“今天好像很不对头呢。你疲乏了吧?如果感到累,就不画了吧。是累了吗?”
“不行,侧着脸是不行的,刚开始画呢!”
“不累。”
三四郎遵命。美祢子突然从前额处放下团扇,她破坏了娴静的姿态,透过玻璃窗侧脸望着庭园。
原口先生又走近那幅画。
原口先生背朝着三四郎说道:“小川君,你瞧瞧里见小姐的眼睛。”
“至于我为什么会挑选里见小姐的眼睛,唔,我现在就来谈谈,你听着。大凡西洋画上的女人的脸,不论是谁画的美人,一定长着一对大眼睛,千篇一律的大眼睛,简直到了令人感到可笑的地步。但是日本呢,包括观世音菩萨在内,丑女假面,能乐假面,最典型的是出现在浮世绘中的美人,无不是细眼睛,都与大象的眼睛相似。为什么东方和西方对美的标准如此大相径庭呢?这有点不可思议吧?其实呢,很简单。西方的那些家伙全是大眼睛,所以就在大眼睛的范围内来衡量美的标准。日本人都出在鲸鱼这个谱系—有一个叫皮埃尔·洛蒂[6]的人,曾嘲笑地说什么‘日本人那样的眼睛怎么能睁得开来呀’—瞧,有这种国情在,欣赏大眼睛的审美观是不可能发达起来的。于是,在能自由选择的细眼睛的范围内,理想诞生出来了,遂出了歌,出了信[7],并获得了器重。但是,不论日本风格有多么典型,若将这种细眼睛画到西洋画上,不啻是在画看也看不见的瞎子似的,那是不行的。而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那样的眼睛,根本不会有,如果有,画的也绝不是日本人。所以我就麻烦里见小姐了。里见小姐,马上就可以完了。”
“大概还要一个小时吧。”美祢子小声答道。三四郎又回到圆桌旁。美祢子已经摆好被画的姿势。原口先生再次点着了烟斗。画笔又动了起来。
美祢子没有答话,凝然不动。
三四郎小声问道:“还得花好多时间吗?”
三四郎对这位画家的话感到极大的兴趣,心想,要是专门来听他谈谈,也许会更有意思好多倍吧。三四郎的注意焦点,现在既不在原口先生的讲话上,也不在原口先生的画上,毋宁说是集中在站在对面的美祢子身上。三四郎侧耳听着画家的讲话,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美祢子。映入三四郎眼帘中的美祢子的姿态,像是在她最美的一瞬间被捕捉着而定了型的自然姿态。不变之处有永远的慰藉。可是原口先生突然扭着脖子问美祢子“感到怎么样”。这时候三四郎好像有点儿惊恐起来,因为他仿佛听画家这么提醒地说道:“使易于变移的美定型而不变移的方法,再也无法找到了。”
这时候身后有人说道:“再坚持一会儿,怎么样?”原来是原口先生面向他俩站着。他指间夹着画笔,捻着修成三角形的胡子梢在笑。美祢子把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坐下来就把头和背挺得笔直。
三四郎心里想,看来是这么回事。便觉得好像跟刚才有些不同:气色不佳,眼角处显出难以克服的倦怠。三四郎便失去了由这种活人画[8]获得的慰藉感。与此同时,三四郎也想到:莫非产生这一变化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顿时,一种强烈的独特的刺激袭上三四郎的心头。那种对美的变移会感到渺茫的通常性情绪,简直是销声匿迹了。—自己竟会给这个女子带来如此大的影响!—三四郎感到了这一点,并在这种自觉的基础上,意识到了自我这一整体。不过三四郎尚难推断,那种影响究竟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
她依然保持着仰视的姿态,不伸手,身体不动,神色也像原来一样沉着。连她的回答都使三四郎感到颇费解。
这时候原口先生终于搁笔了。
“现在还给我,我怎么办呀?”
“算了吧,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行了。”原口说道。
“上次借的钱。”
美祢子站着把手里拿的团扇丢在地板上。她一面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褂,一面走近前来。
美祢子又重复了一句:“什么?”依然是那种不带感情的语气。三四郎一边把手伸向里面的衣兜一边在考虑怎么办才好。不一会儿,他作出了决定。
“今天累了吧。”
“正好逢到机会了,我就在这儿把钱还你吧。”三四郎边说边解开一个纽扣,把手伸向里面的衣兜。
“我?”美祢子把外褂弄弄整齐,系上带子。
“什么?”美祢子答道。她仰视着三四郎,神情同原来一样的沉着,只有眼睛在动,那也无非是很平静地停留在三四郎的正面部位而已。三四郎推测她多少是有些累了。
“哦,说真的,我也累了。明天精神好的时候再画吧。来,喝杯茶,再坐坐。”
“里见小姐,”三四郎说。
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但是美祢子说“有点事得回去”。三四郎也受到挽留,但他特意辞谢了,同美祢子一起走出来。对三四郎来说,若想在日本的社会状况下随意安排眼前的这种机会,真是谈何容易!三四郎便想尽可能长地利用这一机会,所以邀美祢子到行人比较少的清静一些的曙町去走一圈。不料对方竟拒绝了,而是横穿过篱笆围墙,径直走到大街上。三四郎与她并肩而行。
三四郎的衣兜里放着三十圆钱,这三十圆钱标志着两人间难以说明的事情。—三四郎是坚信这一点的。他想还钱却没还,正是为了这层原因。现在决心要还钱,也是为了这层原因。把钱还掉后,两人会由于没有瓜葛而疏远了呢,还是没有瓜葛倒使两人更加亲近起来呢?—在一般的人们看来,三四郎的头脑里是带着些迷信成分的。
“原口先生刚才也那么说了—你果真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他边走边问道。
三四郎趁机离开圆桌旁,走近美祢子身边。美祢子把没有油脂气的脑袋任其自然地凭依在椅子靠背上。这是一种疲乏者无意修饰边幅的放任姿态。颈下的咽喉清楚地从内衣领子里显露出来。椅子上搭着脱下来的外褂,漂亮的衣服里子出现在美祢子那向前蓬起的头发上方。
“我?”美祢子又是这么回答,与回答原口先生时完全一样。自三四郎认识美祢子以来,美祢子讲起话来一直是这么简短。一般的应答,一句两句就完事,而且是极其简单的一两句。但在三四郎听来,却深沉得不同凡响,简直是一种别人无法感受的音色。三四郎感到敬服,也感到不可思议。
三四郎望着美祢子,美祢子也在望着三四郎笑。只有原口先生面对着画儿,嘴里说着“不知道,不知道,那么……”,手里的画笔动了。
“我?”美祢子说这话的时候,面孔大约有一半是向着三四郎的,而且睁着双眼皮眼睛朝三四郎望。她的眼睛似乎罩有一层晕波,使人产生一种不寻常的混沌感;脸颊也有点苍白。
“不知道。”
“脸色好像不太好。”
“哟,是吗?那么你有何打算呢?”
“是吗?”
“不过,我哥哥不久就要结婚啦。”
两人默默地走了五六步。三四郎是无论怎样也想把隔在两人之间的薄幕撕开,但是说上些什么才能如愿呢?心中简直没有底。他不愿使用小说书上的那一套甜言蜜语;作为趣味来说也好,作为社交上的男女习俗来说也好,他都不愿使用。三四郎是在期望事实上不可能的事,不光是在期望,他还边走边琢磨怎么行动呢。
“也没有怎么样呀。所以结婚得三思而行哪,离合聚散,全没有自由。请看广田先生,请看野野宫君,再请看里见恭助君,也可看看我—都没有结婚。女子变得能独立之后,这样的独身者也越来越多了。所以社会的原则是:一定要在不出现独身者的限度内,使女子变成能独立的人。”
不一会儿,美祢子先开了口。
原口先生大概认为这是无需多言的了,就继续往下说:
“今天是有什么事来找原口先生的吗?”
“后来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
“不,没什么事。”
“后来呢,因为那位妻子坚决不同意离婚,所以我的这位朋友就对妻子这么说了:‘你不愿意走,也可以不走,就永远待在这儿好了。那么我走了。’里见小姐,请你站一站,团扇嘛,怎么拿都没关系,只要站着就行,好,谢谢。且说那位妻子听后说道:‘我留下,而你离去的话,结果不也不好办吗?’男的答道:‘一点没有关系的呀,你可以自由地招个丈夫进来嘛!’”
“那么,只是去玩玩的?”
原口先生也不答话,又靠近画面,说道:
“不,也不是去玩玩的。”
“实在对不起。”美祢子说。
“那么,为什么去的呢?”
“里见小姐,你没穿单衣,所以这身衣着很难画好,没有办法。我简直是在随意发挥,因此有点过分大胆了。”
三四郎抓住这一时机。
原口先生说到这里,稍稍离开画远一点儿,察看着画笔下的效果。接着,却对美祢子说起话来了。
“是去看你。”
“小川君,有一件颇有趣的事。我的一个熟朋友呀,他讨厌起自己的妻子来,便提出离婚。但是他的妻子不同意,她表示:我是有因缘才嫁到这里来的,所以,你即使讨厌我,我也决不离去。”
三四郎打算趁此机会把能说的话全部说出来。这时美祢子用没有任何反应而且同平时一样的那种颇迷人的口气说道:
在三四郎的眼中,这画的整体很悦目,好像完全扑满了粉末,沐浴在没有光泽的日光中。阴影处也不黑,毋宁说有着淡紫色的色彩。三四郎看到这幅画,轻快的感觉油然而生,那种在飘浮的情调就如同乘在猪牙船[5]上似的。不过心里总还觉得很踏实,不感到危险。苦痛、不愉快、凶险之类的感触当然不会有的。三四郎觉得这画很合乎原口先生这样的人。这时原口先生一面漫不经心地动着画笔,一面说道:
“在那里是不能接受那钱的。”
这画嘛当然还没画完,但已经一层又一层地涂遍了颜料,所以在三四郎这个门外汉看来,这画画得很漂亮。至于画得好不好,三四郎当然不懂,不可能在技巧上论长说短,但技巧带来的感触是能感受到的。由于没有这方面的体验,所以那感触也是有失正鹄的吧。然而,这已足以证明三四郎不是一个对艺术无动于衷的人,而是一个风雅人物。
三四郎感到很沮丧。
原口先生走到圆桌旁,一面问三四郎:“怎么样啊?”一面擦着了火柴给先前的那个烟斗点上火,再次衔在嘴上。他用手指按着硕大的木制烟袋锅,从胡须中间喷出两口浓烟,过了一会儿,又把厚实的背部转过去,走近画布,轻松自由地涂着那些不要紧的地方。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五六间远。三四郎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并不是来还你钱的。”
美祢子什么话也没说,马上放松了姿势,像瘫下来似的,一下子坐到旁边的安乐椅上。这时候洁白的牙齿又在发亮了。随着身体动弹时衣袖的浮动,美祢子看看三四郎。这双眼睛像流星似的从三四郎的眉间穿了过去。
美祢子没有接着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地说道:“那钱我也不要了。你拿着吧。”
“好像又感到不舒服了吧。”
三四郎忍耐不住了,脱口说道:“我只是想见见你才来的呀。”说罢,从旁边偷偷地望望她的脸。
封浸在静谧中的美祢子纹丝不动,她手持团扇掩身而立的姿态已经斐然成画。在三四郎看来,原口先生并不是在画美祢子,他是在一幅颇具进深的画上,努力剔除那种进深,光把美祢子重现在普通的画上。真不可思议。不过,第二个美祢子正在这静谧中渐渐地向第一个美祢子靠近。三四郎感到:这两个美祢子之间孕有一种与时钟无涉的长时间的静谧。这一时间的流逝,安稳得竟连画家也意识不到,而第二个美祢子正随着这种流逝追上来。眼看两个美祢子马上就要合而为一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忽然变换了方向,朝“永远” 之中奔去。原口先生的画笔到此停顿不前了,三四郎的思路跟到此后,有所省悟,忽然瞅瞅美祢子。美祢子依然纹丝不动。三四郎的头脑却在这静谧的气氛中,不觉有了波动,心神恍惚。这时原口先生突然笑起来。
美祢子没有朝三四郎看。这时,三四郎的耳朵听到了她口中吐出了轻微的叹息声。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里,一片寂静。房间里生了炉子,很暖和。眼下,就是室外也并不怎么冷。风已经完全平息,枯萎的树木沐浴在冬日下,无声无息地站着。三四郎被引进画室的时候,觉得像是走进了雾霭中。他把胳臂肘支在圆桌上,无所忌惮地使精神沉溺在这胜似静夜的境地。这静谧的环境里有美祢子在。美祢子的身影在画布上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只有胖画家的画笔在动,那也无非是在视线中动着,耳朵里却是静的。胖画家有时也走动一下,不过脚下并没有发出声响。
“那钱……”
这时候,三四郎才朝美祢子望去。只见她那洁白的牙齿在团扇后微微闪烁。
“钱什么的……”
原口先生当作没听见三四郎的话似的,自言自语地说:“嗯,大得很。”便用画笔在头发和背景的交接处涂抹起来。
两人的对话均缀不成什么意义就中断了。这样又走了不到半町的路程,这次是美祢子先开口了。
三四郎只答了一句:“果真大得很哪。”
“你看了原口先生的画,觉得怎么样?”
“请坐,喏,那儿。”他说着,朝没画完的画布看看。画布有六尺长。
因为可以有各种回答法,所以三四郎不吭声地走了几步。
“你来啦。”他说着,从嘴里取出烟斗,放在小圆桌上。桌上有火柴和烟灰缸,桌旁还有椅子。
“画得太快了,你不觉得吃惊吗?”美祢子说。
正在画着的那张肖像画就放在这撩人眼目的色彩间。被画的对象正用一把团扇遮掩着自己,站在正面的墙跟前。画画的人转过厚实的腰背,他手拿调色板面对着三四郎,嘴里叼着一个大烟斗。
“唔。”三四郎嘴里这么说,其实是第一次注意到。仔细一想,自原口先生到广田先生处透露打算画一张美祢子的肖像画以来,还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展览会上当面向美祢子提出此事更是后来的事。三四郎在绘画上是个外行,所以根本无从想象这样大幅的画究竟用何种速度才能完成。但是经美祢子这么指出后,是觉得画得过分快了。
正门处放着美祢子的木屐,左右两条屐攀的颜色是不相同的,所以非常好认。一个少年女仆迎上前来说:现在正在画画,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进。三四郎跟随这位女仆进入画室,这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南北走向,呈狭长形,铺着地板,上面的东西杂乱无章,是画家的作风;进屋一块地方铺着地毯。同房间的大小相比,这地毯小得太不相称,与其说是一块铺地的东西,倒不如说很像一块色彩美、图案雅的织物随随便便地丢在一旁而已。隔开一些距离,对面放着一块很大的虎皮,这虎皮也是那种情况,看不出是为了下坐而设置的,它处在与地毯不相协调的位置上,斜向拖曳着一条长尾巴。一只像是用沙土烧炼成的大瓮中,插着两支箭,灰色箭羽间的金箔发出耀眼的光芒,旁边还有一副铠甲。三四郎心想:这大概就是那种“水晶盔甲”了。对面的墙角处射来一束耀眼的光亮,那是一件紫色花边的窄袖衬衣,衣服上有金丝的刺绣,一条帷幔上的细绳从两只袖筒里穿过,把衣服吊了起来,同防霉时节晒衣服一样。袖子又圆又短,连三四郎也觉得这大概就是那种“元禄袖”[4]了。此外,房间里有许多画,光是挂在墙上的大大小小的画,就相当多了。那些没配画框的非成品似的画稿,叠在一起卷着,卷端因卷子松弛而呈现出不齐整的状态。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拐到曙町,有一棵大松树。说是“朝那大松树方向走去就到了”,三四郎直奔松树下一看,是另一家人家。只见对面还有一棵松树,那松树的前方还是松树,松树多得很。三四郎心想:这真是个好地方呀。穿过很多松树后,向左面拐去,篱笆墙上开有漂漂亮亮的门,一块写着“原口”字样的牌子果然展现在眼前。这是块纹理精细的黑色木板,用绿色的油漆很漂亮地写上了人名,字写得很考究,像字又像画。从大门到里面的正门之间,空然无一物,左右两侧是草地。
“正式画嘛,是前些日子才开始的,不过从前曾一点儿一点儿地替我画过的。”
三四郎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读他人的文章、来看他人的葬仪的。如果这时有人来提醒一句“请你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美祢子”,三四郎肯定要惊住了。三四郎的那双眼睛,无法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美祢子,首先,三四郎简直意识不到“是旁观还是非旁观”的区别。只是就事实而论,他人的死使三四郎尝到了一种美的安宁;而活着的美祢子却使三四郎在美的享乐中,尝到了一种苦闷。三四郎想拂去这种苦闷,笔直地向前迈进,他认为苦闷会在前进的过程中自行销匿。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可向旁边退一步来排除苦闷。想不到这一点的三四郎,现在眺望着文字上的“寂灭之祭”,在三尺之外去感受夭折的可怜,并且颇舒畅地望着理该感到悲痛的情景,还产生出美的感受来。
“所谓从前,是从什么时候算起呢?”
正碰上一个孩子的出殡式,只跟着两个身穿和服外褂的男人。小小的棺材用洁白的布裹卷着,棺材的一侧安置了一只美丽的玩具风车。风车不停地旋转,翼片涂成五色,旋转时却呈现出一致的颜色。白棺材不停地晃着美丽的风车,从三四郎的旁边走过去了。三四郎觉得这葬仪很美。
“看看画上的那副样子大概就可以明白了吧。”
三四郎从中获得的只是寂寞感。仿佛撞响奈良大佛的钟后,余音缭绕,轻轻地传至身居东京的自己耳中。与其说三四郎是对这段话赋有的意义有兴趣,倒不如说是喜欢那种投影在这层意义上的情绪。三四郎是一个不曾切实思考过生死问题的人。对于思考这种问题来说,三四郎那青春的血液是过分热了,他的眼前燃着足以焦眉的大火,这才是他真正有的感受。接着,三四郎便朝曙町的原口家走去。
三四郎突然回忆起在水池畔第一次碰见美祢子的那个夏天。
这是《壶葬论》的最后一段话。三四郎信步朝白山走去时,在路上看了这一段。根据广田先生的说法,这书的作者是有名的大作家,而这篇论文是这位大作家所著书当中的名篇。广田先生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一面笑着一面预先声明道:“当然,这并不是我的观点。” 确实,三四郎也有点莫名其妙,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名句,只觉得句读含含糊糊,遣字奇特,措词滞涩,简直就与参观古寺时的心情一样。若用路程来计算,光读这一段话竟需要走上三四町远,而且不知确切的涵义。
“喏,你当时不是蹲在柯树下的吗?”
眠有不朽之墓,生有可传之事,留有传世之名,或则随同沧桑沉浮,存于来世—此乃昔人的夙愿。这一想法如愿以偿时,人便在天国了。然而,由真正的信仰观念视之,这种愿望和这种满足都是虚幻的,就同并不存在一样。所谓生,无非是重现“我”而已;所谓重现“我”,既非愿也非望。呈现在虔诚的信徒眼里的毋庸置疑的事实是:躺在圣徒英诺森[2]的墓里,同埋在埃及的沙中没什么两样。自身有快乐常驻,则区区六尺之躯亦无异于哈德良[3]的神庙。应该理喻:只有能成者才自然成耳。
“你当时用团扇遮脸,站在高处。”
“不过,能有先生这样的闲情,不妨稍许痛切地感受一下嘛。”懂柔术的男子认真地说。这时,广田先生,三四郎,以及说这话的男子本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三四郎见男子根本没有要回去的样子,便借了书从厨房走出去了。
“同那画一样,对不?”
听一听中学教师的生活状况,似乎大家都深觉可怜,然而真正体会到可怜的,只有他们本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时代的人们虽然崇尚事实,但已养成把随同事实而滋生的情操弃之不顾的习惯。人世间已到了紧迫得必须对此弃之不顾的地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何以为证?看看报纸便会明白了。在报纸的社会记事栏里,十件事中多至九件是悲剧,但是我们不会有把这种悲剧当作悲剧去细细咀嚼的空闲,只是作为一种事实报道读读而已。我在自订的报纸上,看到有“十几个死人”的标题,题下用六号铅字一行一行地列出了一天当中非正常死亡者的年龄、籍贯、死因。非常简洁明了。还有一栏叫“强盗早知道”,什么强盗进入了什么地区,都集中在一起,使人一目了然。这也是叫人极感方便的事。一切事物,都必须作如是观。辞职也是如此,必须明白:在本人看来,也许是近于悲剧的事情,而在他人看来,并没有那么痛切的感受。应该以这样的观点去看待一切。
“嗯,是一样。”
这几句话进入了三四郎的眼帘。广田先生很安闲地继续与这位懂柔术的学士交谈着:
两人互相望望。再往前走走就到达白山的坡道了。
使寂寞的罂粟花纷纷洒落,对人的纪念来说,无须问是否值得万世永劫。
一辆人力车由对面奔来。车上坐着一个头戴黑帽、架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远远望过去也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气色很好。从这辆车子进入三四郎的眼帘开始,车上的年轻绅士就好像在直盯着美祢子看。车子在距他俩两三间远的地方,突然停下了。那人很利索地撩起围裙从人力车的踏脚板上跳了下来,是一个皮肤细净的瘦高个子,显得很英俊。他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而且很有男子风度。
三四郎表示过谢意后,收下了书。
“一直在等你,看看时间太晚了,所以前来接你啦。”男子站在美祢子的正前方,视线朝下,脸上带着笑容。
“这就是上次讲过的《壶葬论》[1],留着寂寞时翻翻吧。”
“是吗?谢谢。”美祢子也笑着望望男子的脸,但立刻又转向三四郎这一边。
广田先生又站起来,走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是红黑色的,书页的边口积着尘土,很脏。
“这位是……”男子问。
三四郎一面往外吐柿子核一面望着那个男子,感到人事的无情。三四郎把眼下的自己与这男子比较了一下,觉得简直不是同种人似的。这男子在谈吐中几度说到“真想再过一次学生生活”,以及“没有比学生生活更令人惬意的了”。三四郎每听到这话时,就朦朦胧胧地萌发出这样的想法:自己的寿命也不过是目前这短促的两三年吧?三四郎觉得心情很不好,就像当时同与次郎一起吃荞麦面条那样。
“大学里的小川君。”
广田先生去书房里取来了小刀。三四郎从厨房里拿来了切菜刀。三个人吃起柿子来。广田先生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谈起地方中学里的情况来—生活不容易;闹纠纷;长期待在一个地方是不行的;在担任的学科以外兼当柔术教师;某教师买了木屐的底板,配上屐带,屐带旧了,换上新的再穿,直至穿得无法再穿为止;这次辞职之后,看来不易找到工作了;毫无办法,在找到工作之前,让妻子回乡下去生活。—话题好像没完没了。
男子轻轻地摘下帽子,在对面向三四郎致意。
“你买来柿子了。”
“快走吧。你哥哥也在等你呢。”男子对美祢子说。
三四郎解开包袱,把包袱里的东西展现在他俩面前。
三四郎这时站的地方正好位于拐往追分去的小巷的角上,钱终于没还就这么分手了。
“嗯,已经好了。”
[1] 英国人布朗(1605—1682)所著。作者通过被挖掘出来的古代的骨壶来阐述生死观点,很有影响。
“听说先生病了……已经好了吗?”
[2] 罗马教皇lnnocentⅢ(1160—1216),他曾努力于强化教皇的权力以及恢复教会的失地。
三四郎听了这几句问答,才明白他们两人刚才是在干什么了。
[3] 罗马皇帝Hadrianus(76—138)。
“用这一招来干,对方若想强行抵制反剪,就有折断手骨的可能,是很危险的。”
[4] 一种日本少女穿的和服,袖子式样圆而短。
“果然不错。”广田先生说。
[5] 一种头尖身长的小船,在江户时代多用作游船。
“先生,恕我无礼了,请您设法爬起来试试。”大汉说道。他好像是把广田先生的手反剪后,用膝盖正面压住了这手的肘关节。广田先生在底下答道:“确实无法爬起来。”上面的大汉便松开手抬起膝盖,把裙裤上的折皱弄弄平,重新坐好。一眼望去,是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广田先生也随即爬起来坐好。
[6] 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作家。明治十八年(1885年)到过日本,一年后写出了《菊子夫人》一书。
压在上面的大汉回过头来看了看。
[7] 西川信(1671—1751),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是西川派的鼻祖,画风写实、优雅。
听说广田先生得了病,所以三四郎前去探望。一跨过大门,只见正门处放着一双鞋。三四郎想:也许是医生来了,便像平时那样绕到厨房门口去张望,一个人也不见。三四郎慢慢地往里走进去,来到吃茶间,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讲话,便就地伫立了一会儿。三四郎手里提着一只相当大的包袱,包袱里装满了漤过的柿子。因为与次郎曾提醒三四郎“下次去时得买点东西带去”,所以三四郎去追分的街上买了来。这时,客厅里突然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好像有人开始格斗了。三四郎认为肯定是在打架,包袱都没放下就用劲把纸拉门打开一尺来宽,瞪眼朝里望去,只见广田先生被一个身穿褐色裙裤的大汉按倒在地。广田先生由地席上迅速抬起俯着的脑袋,望见了三四郎后,却一面笑着一面说:“哦,你来了。”
[8] 多用于余兴等场合的一种娱乐,让化装好的人扮成画中人,一动不动地位于背景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