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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该回去了。”三四郎站了起来。美祢子送至正门口。三四郎朝下走到脱鞋处,穿上鞋子,这时美祢子在上面说话了。

三四郎认为这是她在下逐客令了。可见美祢子并不是为了我三四郎而去换了一身发亮的绸衣的。

“我们一起到那儿去,你说行吗?”

“不下雨的话,我倒想出去一下呢。”她站在窗前没有动。

“嗯,怎么都行。”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答道。

“不像是有雨。”三四郎也以同样的语气答道。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往下走到水泥地[1]上了,并且一边朝下走一边把嘴贴近三四郎的耳际,轻声说道:“你生气了?”女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急匆匆地出来送客。

“不像是有雨吧。”她说。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并肩走了半町左右的路程。在这段时间里,三四郎的思想始终没有离开过美祢子。他想:这女子显然是娇生惯养长大,而且在家庭中享有非普通女子所有的自由,遇事无不唯我独尊;从她不需征得谁的同意便与我三四郎一起在马路上行走这一点来看,就可以明白。她没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年轻的兄长采取放任主义,所以才能够这么样的;如若在乡下发生这样的情况,肯定够她受的;要是叫她去过三轮田的阿光姐那样的日子,不知会有何感想呢;东京与乡下不同,万事都很开明,所以这儿的女子也许多是如此的,不过从远处带着想象来看她们,似乎仍有点儿旧式的成分。于是三四郎感到与次郎用易卜生笔下的人物来和美祢子相提并论,是很恰当的。不过,美祢子只是不拘俗礼这一点与易卜生笔下的角色相一致呢,还是她的根本思想就是易卜生式的呢?三四郎不得而知了。

美祢子突然变得冷淡了。三四郎感到:刚才还近在咫尺的人现在竟离得老远了。他心里想,应该把钱借下来,但现在已不好改口了,便一直瞅着蜡烛台。三四郎这个人,从来不会去主动博取他人欢心的。美祢子呢,也是一个一旦疏远就不复亲近的人。过了片刻,她又站了起来,透过窗子向室外望去。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本乡的大街上。这并肩同行的两个人一起迈着步子,心里却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到哪里去。迄今为止,他俩大概拐过了三个小巷。每拐一次弯,两个人的脚像是商量好似的,默默无言地拐向同一个方向。在由本乡的大街往四丁目拐角处走去的途中,美祢子开口了。

“你要是感到麻烦,我不勉强……”

“到哪儿去呀?”她问。

“是吗?那么,向你借也行哪。不过,不向你借也行的。因为,我只要向家里说说,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有钱来的。”

“你到哪儿去呢?”

“此话怎讲?不过,我哥哥也是同意的呀。”

两人互相望了望对方。三四郎的神态十分认真。美祢子忍俊不禁,又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不是生气,因为瞒着你哥哥来向你借钱,确实不好。”

“我们一起去吧。”

“为什么?你生气了?”

两人由四丁目的拐角处折向一条开凿出来的山路。走了三十间左右,右侧出现一幢大洋房。美祢子在洋房前停下,从腰间取出一个薄本子和一只印鉴。

“所以不向你借也行哪。”

“麻烦你了。”她说。

“不过,这事就蹊跷了。”

“什么事啊?”

“真的。”

“请你用它去取一下钱。”

“真的吗?”

三四郎伸手接过本子。本子中央有“小额活期存折”的字样,边上写着“里见美祢子君”。三四郎拿着存折和印鉴,两眼望着她的脸,站在那里。

“需要用钱的人确实是我。”

“三十圆。”美祢子说了个数字,那口气简直像在对常去银行取钱的人说的。幸好三四郎在乡下的时候,曾经拿着这种本子多次上丰津去过。过时三四郎便顺石级而上,打开门,走进银行,把存折和印鉴递给办事人员,接过需取的钱数,走出门来一看,美祢子没有在原处等候,她已经朝着那条开凿出来的山路大概走出了二十间的距离。三四郎赶紧追了上去,想立即把取出来的钱递给她,便把手伸进衣服口袋,这时美祢子说话了。

“这么说来,并不是你要用钱喽。太莫名其妙了。”

“你看过丹青会的展览会吗?”她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三四郎也感到很滑稽。

“还没有看过。”

“是佐佐木买的。”

“有人送了我两张招待券,因为没有空,所以还不曾去看过。一起去看看好吗?”

“啊?那么是谁买的?”

“也行。”

“不是我去买马券的呀。”

“走吧。这展览会最近就要结束了。不去看一次的话,对原口先生不好交代。”

“凭马券去猜马,这不是比猜中人的心还要难吗?像你这种稀里糊涂的人,连附有索引的人的心都不会去猜一猜,竟然去买……”

“是原口先生送的招待券吗?”

“啊,”她叫道。嘴里虽然在“啊”,脸上却并不吃惊,反而露出了笑容。不一会儿,又补加了一句:“不学好哪。”三四郎没有吭声。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买马券了。”他回答。

“在广田先生那里见过一次面。”

三四郎也默不作声了。于是她问道:“怎么会丢了的呢?”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对吗?说是在学奏‘马鹿调’。”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的话。

“上次他说想学打鼓,还有……”

“我是说,佐佐木把钱……”三四郎说起正事来。

“还有什么?”

“噢。”她边说边归座。

“还有,他说想画一张你的肖像画。真有这事吗?”

“不,出人意料地暖和,简直没有什么风。”

“嗯,要做高等模特儿啦。”她说。

“天气变阴了。室外很冷吧?”

三四郎生性不会说更讨人高兴的聪明话,于是不吭声了。她好像希望三四郎再说些什么。

她闭上嘴唇,藏起牙齿,轻轻地离开座位走到窗前,朝窗外眺望。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银行的存折和印鉴,递给美祢子。钱款原是夹在存折中间的。

“嗯,”他稍事踌躇,接着答道,“哦,是的。”

但是美祢子问道:“钱呢?”

“是吗?所以你就来了喽?”她明知故问。

三四郎一看,存折中没有夹着钱。他又去掏衣服口袋,由口袋里抓出用旧了的钞票。她没有伸手接。

“他命我上你这儿来。”

“请你保管吧。”她说。

“他说了些什么?”

三四郎有点感到为难。不过,他是一个不喜欢在这种时候争执的人,况且是在大街上,更应该文明一些。三四郎便将特意抓出来的钞票又收进原处,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佐佐木是来过了。”

街上,来往的学生很多,擦身而过的时候,无不朝他俩望望。其中也有从远处瞅着他俩的。三四郎觉得到池边去的这条路相当长,不过他并不想乘电车。两个人都这么慢吞吞地走着,到达展览地点时,已近三点钟了。展览会的招牌颇怪,“丹青会”这几个字,以及文字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看来都很新鲜。不过,这新鲜感是指在熊本看不到而言,所以毋宁说是有一种异样感。走进去之后,就更不用说了。在三四郎的眼睛里,只不过能清楚地区分油画和水彩画而已。

“佐佐木君上你那儿去过了,是吧?”她露出了那口洁白的牙齿。她的身后是刚才看到的那副蜡烛台,它们分列在壁炉架的左右两侧,是一种用金子做的形状颇奇特的工艺品。把它们看作蜡烛台,这是三四郎的推断,至于究竟是何物,三四郎也不清楚。在这对奇特的蜡烛台后面,是明亮的镜子。光线被厚窗帘所遮,不能充分进入室内,况且天气阴霾不振。三四郎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看到了美祢子的洁白牙齿。

尽管如此,三四郎也有自己的好恶。有的画,他认为买下来也未尝不可。不过画的好坏,他却是一窍不通。所以深知自己没有鉴别能力的三四郎,参观伊始就死了心,一言不发。

“佐佐木他……”

美祢子说:“这幅作品你看怎么样?”三四郎便答道:“不错嘛……”她又说:“这幅作品不是很有趣吗?”他便答道:“好像是很有趣。”简直在唯唯诺诺。他究竟是不善讲话的蠢人,还是不屑理睬人的伟人呢?似乎兼而有之。作为蠢人,他有不自吹自擂的可爱处;作为伟人,他有不把人看在眼里的可恶处。

依旧是那种亲切的口气。三四郎听了这句话,感到非常高兴。她身穿发亮的绸衣。从刚才让三四郎等了好一会儿这一点来看,她也许特意去换了漂亮衣服来客厅会见客人的。这时她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和嘴角都带着笑容,一声不响地瞅着三四郎,这种姿态却使三四郎感到了一种甘甜的苦味。三四郎这种不堪美祢子凝视的心绪,其实是在她刚坐下来的时候就产生了。这时候三四郎立即启齿讲话,简直近于突然爆发。

这里展出了很多曾经在国外作过长期旅行的某兄妹俩画的画,两人的作品并列挂在一个地方。美祢子在其中的一张画的前面站停。

“你竟来了。”

“是威尼斯吧?”

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三四郎不得不回过头去,他与她方始面对面了。这时她那蓬出的长发朝前动了动,向三四郎行礼致意。她的态度十分可亲,简直可以不必行礼了。倒是三四郎离座欠起身子,鞠了躬。美祢子装作没看见,转过脸,背对镜子,在三四郎的对面坐下来。

这句话,三四郎是听得懂的。他觉得确实有些像威尼斯,心里真想乘一乘“贡多拉”[2]。三四郎在高级中学的时候就知道“贡多拉” 这个词,从此以后,他喜欢上了这个词儿。一提到“贡多拉”,便觉得非与女子同乘一下不可。三四郎默默地望着苍白色的水、水两旁的高房子、水里的房子倒影以及在倒影中飘荡的红色花瓣。这时候美祢子说话了。

“欢迎光临。”

“这做哥哥的要画得好得多呢。”

三四郎移动那失去了一半知觉的眼睛,朝镜子里瞅去,美祢子竟不知何时出现在镜子里了。女仆离去时关上的那扇门,现在打开着。美祢子用一只手分开着挂在门后的门帘,胸部以上的部分清清楚楚地映现在镜子里。美祢子在镜中看着三四郎。三四郎看着镜中的美祢子。美祢子微微一笑。

三四郎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道:“ 你是在说做哥哥的……”

这时候,里面的房子里传来了小提琴的琴声。这琴声仿佛是被风从什么地方刮过耳际似的,顿时就消失了。三四郎觉得很可惜,便靠在一张厚厚的椅子背上,心想最好再拉上一会,便侧耳静听。但是琴声再也没有响过。过了一分钟,三四郎也把小提琴的事忘却了。他两眼望着对面的镜子和蜡烛台,感到了一种微妙的西洋气息,接着就联想起天主教来。为什么会联想起天主教呢?三四郎自己也莫名其妙。这时候小提琴又响了。这一次是高音和低音连续闪过了两三下,然后戛然而止。三四郎对于西洋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可以断定,刚才这几下琴声绝不是在拉某乐曲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发发响声罢了。这种散漫地响几响的腔调,却与三四郎的情绪十分吻合。不料这时竟从天上落下两三颗冰雹,荒唐。

“这张画是做哥哥的画的吧。”

女仆又招呼道:“请略微等候一下……”说罢便出去了。三四郎在寂静的屋子里坐了下来。正面有一只嵌入墙壁的小火炉,这壁炉上横着一块长镜子,前置两具蜡烛台。三四郎站在两具蜡烛台的正中间,看了看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又坐了下来。

“谁的哥哥呀?”

第二天很幸运,有两位教师没来,下午的课不上了。三四郎嫌回宿处去很麻烦,便在外面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上美祢子家去了。三四郎不知从这儿走过多少次了,踏进门去却还是第一次。砖砌的门柱上有一块写有里见恭助的牌子。三四郎每次走过这儿,总是在想:这里见恭助不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一次都不曾见过面。这时候,房子的大门关着;由便门进去,离屋子的正门竟出乎意料地近;地上星散地铺着长方形的花岗岩;正门紧闭着,是又细又漂亮的格子门。三四郎揿了电铃,对传话的女仆说:“美祢子小姐在家吗?” 话说出口时,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真不可思议。在别人家的正门前,询问一位妙龄女郎在不在家,这是三四郎从未有过的事,所以感到很难启口。女仆却出人意料地认真,而且彬彬有礼。她回进去之后又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后,说道:“有请。”三四郎便跟着走进客厅。这是一间挂着厚窗帘的洋式房间,光线微暗。

美祢子露出颇惊讶的神色望着三四郎。

三四郎自我陶醉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该不是又在作弄我吧?”这时三四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了。如果有人问 “那女子为什么要作弄你呢”,三四郎恐怕是无法回答的。如果问的人表示“请务必考虑考虑看”,三四郎很可能这么回答:“因为这是一个对于作弄人很感兴趣的女子吧。”三四郎肯定不可能去想及这是 “她对我的毫无自知之明”的一种惩罚。—三四郎相信,由于美祢子的缘故,自己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看呀,那一张是妹妹画的,这一张不是哥哥画的吗?”

最后,三四郎想及一件事,感到很快活:美祢子说要借钱给与次郎,却又表示不交给与次郎。实际上,与次郎很可能是一个在金钱问题上不甚可靠的人。不过,美祢子是否就是为了这层原因而不交给与次郎的呢?这倒不得而知了。如若不是因为这层原因,那就是说她认为我三四郎非常靠得住,光从要把钱借给我这一点来看,就说明她对我是抱有相当大的好感的,美祢子说要把钱当面交给我……

三四郎退后一步,回首朝刚才走过来的那条通路的一侧看去,那里也同样地挂着好几幅外国风景画。

特别是今天晚上,三四郎根本无暇来想象自己的言行。三四郎早就对美祢子存有疑窦了。不过,那光是疑窦,一点不知其所以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当面提出来问问她的,所以三四郎根本就没有想过怎样去痛痛快快求得冰释。如果要使三四郎安心且冰释的话,那就只有利用与美祢子接触的机会,从对方的言行中直接去找出恰如其分的结论了。明天的会见乃是找出这种结论必不可少的一环。所以三四郎试着从各种方面来想象对方。不过,无论怎么想象,出现的情景无不是与自己有利的,可是实际上非常靠不住。这就仿佛一张很漂亮的照片,而照片上的景物却是很脏污的。作为一张照片,当然上面没有一处不是实物,然而这些实物本身却又确实很脏污。那也就是说,同一个整体可能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现象。

“难道那是别的人画的吗?”

当天晚上,三四郎在琢磨与次郎的性格,心想:难道在东京住久了就会变成这副样子吗?接着又考虑了去里见家借钱的事。三四郎对于能有事到美祢子那儿去,感到很愉快。不过这一次是去低头借钱,实在大煞风景。三四郎有生以来,不曾有过向人借钱的事。何况这一次的借主又是个姑娘,是个尚未独立生活的人,即使姑娘有着自己可以支配的钱,要她不经哥哥的允诺就把钱借出去,且不说自己这个借钱者,日后,恐怕还会给借主本人添麻烦。三四郎又想:由于对方是美祢子,也许一开始就不要去给她找什么麻烦才对。不管怎么样,先去见见再说吧。相见后,如发现美祢子有什么为难之处,便不接受借款,把住宿费延迟几天,让乡下给自己寄钱来,事情就解决了。三四郎把眼前的事情考虑到这儿才告一段落。接下来涌上脑际的,全是美祢子的身影:美祢子的脸、手、衣领、腰带、服饰等等,随着想象的驰骋,时隐时现。特别是明天见面时她会持什么神态、说什么话的情景纷纷浮上脑际,何止十种、二十种。三四郎生性如此:一旦因什么事与别人约好会见的话,就光是想象对方会以何种态度出现。至于自己应该以如何表情、哪般声音去说出要说的话之类的事,三四郎事先是绝不考虑考虑的。而在会见过之后,却又一定会回过头来想及这些事,于是后悔不已。

“你以为是一个人画的?”

三四郎立即想到了刚才谈的二十圆钱的事情,不过也没感到太滑稽。接着,与次郎竟要三四郎上银座的什么馆子去吃油炸鱼虾,说身上有钱。三四郎才觉得他真是个怪人。一贯唯命是从的三四郎,这次却不从命了。结果两人一起去散了步,回来时到冈野弯了弯,与次郎买了很多栗子馅的点心,说是带回去孝敬广田先生,便捧着点心纸包回去了。

“嗯。”三四郎愣着了。

“哦,两圆钱左右吧。不过钱什么的,请别放在心上。你如果没有,我给你付了就是。”

愣了一会儿,两人相对而视,于是笑了起来。美祢子像是颇吃惊似的故意瞪大着眼睛,并且把嗓音放得更低。

“那种地方我一次也不曾去过。每人要出很多钱吧?”

“你也真是……”她轻声地说着,同时迈开步子向前走出了一间左右。三四郎站在原处,再次望起威尼斯的水渠来。走到前面去的美祢子这时回过头来,她见三四郎并没有朝自己这边看,便戛然停下脚步,从远处端详着三四郎的侧脸。

“估计是在上野的精养轩吧。”

“里见小姐!”

“在什么地方?”

有人突然大声打起招呼来。

“又是土得够呛!伟人也好,凡人也好,无非是在社会上出头的时间有个先后罢了。那些什么博士、学士的,与他们当面交谈一下,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地方。首先,你不要以为对方如何如何伟大。请你务必来参加,为了你的将来。”

美祢子和三四郎同时转脸望去。只见原口先生站在那里,离标着“办公室”字样的门口大约有一间左右远。原口先生的后面站着野野宫君,两人的身影有一部分重叠了。美祢子跳过向自己打招呼的原口,先看见站得比原口更远的野野宫。她一见野野宫,旋即往回走了两三步,来到三四郎的旁边,不惹人注目地把嘴巴凑近三四郎的耳际,嘀咕了几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三四郎一点都不明白。他正要发问的时候,美祢子已回头朝那两个人的所在方向走去,已经在打招呼致意了。

“叫我去参加那种伟人们的聚会,实在担当不起。我就算了吧。”

野野宫对着三四郎说:“带着不寻常的同伴一起来啦。”

“‘是吗’这种措词太土里土气了。不过,你也可以去参加这次的集会,最近就会开的。”

三四郎正想答话时,美祢子先开了口。

“是吗?”

“很相配是不是?”她这么说。

“别说蠢话了。我所谓的发起人,并不是指表面公开的发起人。我只是筹划这次聚会,换句话说,由我怂恿原口先生,而一切事情悉由原口先生去周旋、安排。”

野野宫君什么话也不说,来了个向后转。身后是一张约有一张铺席大小的巨幅画,是一张肖像画。画面一片黑色,没有光亮,连衣服和帽子都几乎无法同背景区分开,只有脸部是白的。这张脸画得奇瘦,颊部无肉。

与次郎认真地朝三四郎望了一会儿,随即苦笑笑侧过脸去。

“是临摹的呀。”野野宫君对原口先生说。原口先生这时正不停地对美祢子说着话:

“还有这么些道理呀!真是一点不了解哪。你刚才说你是发起人,那么,召集这个会的时候,以你的名字发出通知,那些伟人们都会来吗?”

“这次展出就要结束了。参观的人也减少了很多。开始展出的时候,我每天来办公,近来不大来了。今天恰巧有事,拉着野野宫君来走一下。真是巧遇。这次展出结束后,马上得着手准备明年的展出事宜,所以非常忙。往年总是在樱花盛开时节开幕,明年有一些会员另有事安排,所以打算早一点开幕,因此就像在连续举办两个展览会似的,不得不豁出命来干呢。在下次展出之前,我想,无论如何得把美祢子的肖像画画出来。抱歉得很,即使是大年夜,也得请你让我画呀。”

据与次郎说,其实,这事也是他与次郎发起的,发起的理由很多,其中最直接的一个理由,就是那些参加的人中间有一位教授是大学文科中的实力人物;让这位教授与广田先生接触,这对广田先生来说,乃是一次极方便的机会;广田先生为人怪癖,不求与任何人交际,但是,由我们安排好相当的机会,使先生去接触的话,怪癖者也会随遇而安的……

“不过,你是打算把画挂到这儿来吗?”

“那天晚上,原口先生说搞了个文艺家的聚会,劝广田先生去参加。是不是?”与次郎说。三四郎当然记得。

原口先生这时才转脸向着那张黑颜色的画。野野宫君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茫然地望着这张画。

听与次郎这么介绍,三四郎觉得他这个人好像能独自左右天下似的,不禁深深钦佩与次郎的本事。这时,与次郎又就那天晚上陪原口先生到广田先生家去的事,谈了一通。

“你看怎么样?委拉斯开兹[3]的,当然,这是临摹的,而且临摹得不太高明。”原口开始加以说明。野野宫君也就没有询问什么的必要了。

与次郎正以逐个交谈的办法在稳扎稳打地活动着。至今为止,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甚至谈到了:光有洋人不行,务必邀集日本人参加;接下来要再举行一次集会,选举委员,向校长、训导主任陈述我们的希望;当然,聚会只是一种形式,免去也行;可当选为委员的学生,大体上是有数的,全是对广田先生持同情态度的人,所以嘛,根据商谈的情况来看,也许会由这些人把广田先生的名字向当局提出来……

“是哪一位临摹的?”美祢子问道。

与次郎的活动正在一步步地进展。只要有空,他便到学生寄宿的人家去,逐个逐个地交谈。交谈事情只能一个一个地来,要是聚在一起商谈,各人都想强调自己的观点,动辄就会出现对立面;或者,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根本不被重视,一开始就冷漠相待。所以商谈事情必须一个一个地来。当然,这样做又费时间又费钱财,要是以此为苦,就没法活动。此外,在交谈中不能轻易抬出广田先生的名字来,对方要是认为商谈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们自身而是在为广田先生着想的话,事情就谈不大拢了。

“三井。三井平时的水平还要好一些,这张画画得不大令人满意。”原口退后一两步,看了看画,“原作是技巧登峰造极的大画家画的,所以很不容易临摹好呀。”

二十圆钱的事情至此总算告一段落。谈过了这件事后,与次郎立即向三四郎讲起那件有关广田先生的事来。

原口侧着脑袋。三四郎就望着原口那侧着的脑袋。

“可以。”

“全都看过了吗?”一位画师问美祢子。原口只顾与美祢子讲话。

“电报就算了吧,这么干多傻呀。不管怎么说,你去借一下总可以吧。”

“还没有。”

“如果不去取的话,那就得给乡下打个电报想想办法。”

“算了吧,一起出去,你看怎么样?请到精养轩去喝杯茶吧。我反正有点事儿,要去一趟。是为了展览会的事,想和经营人商量一下。因为他与我很熟。眼下正是喝杯茶的好时候,再过一会儿的话,喝茶嫌迟,吃晚饭则嫌早,进退两难。你看怎么样?一起去吧。”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可以放心,因为她已经答应了。这个女人很怪,还没到那个年龄,却生性喜欢作大姐姐,所以,只要答应下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以不用担心,完全可靠的。但是,她最后说道:‘钱嘛,这儿就有,可我不能交给你。’我吃了一惊,问道:‘我那么不可信?’她说:‘对。’并且笑了。真叫人难堪。我又问:‘那么,去叫小川君来取?’她答道:‘嗯,得由我当面交给小川君。’只好唯命是从。你能去取吗?”

美祢子看看三四郎。三四郎露出无可无不可的表情。野野宫站在那里不动,事情与己无关。

“她自己手头有钱?”

“既然特意来了,看完了走吧,你说呢,小川君?”

“于是美祢子小姐答应先把钱垫出来。”

三四郎回答说:“嗯。”

“是吗?”

“那么,我看这么办吧。这里面另有一间屋子,挂着深见先生的遗作,看完这些遗作,回去时到精养轩问一下,我们先走一步,在那里等你们。”

“晤,那时候正午过了没多久,所以正在上学呢。再说是在客厅里交谈,即使在家也不碍事的。”

“多谢了。”

“野野宫君的妹妹没在吗?”

“深见先生的水彩画是不能用看普通水彩画的方法来欣赏的,因为整幅画上无处不表现出深见先生的水彩画的特点。不要有看实物的想法,而要去注意深见先生的气韵,这样就能品尝出非常有趣的味儿来了。”原口向他俩指点过之后,与野野宫君一起走了。美祢子表示过谢意,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他们两人没有回头朝后看一下。

“不瞒你说,由于《文艺时评》社那儿没有希望,我便到原口先生处以及两三家有关的地方走了走,都是因为时近月底而无能为力。最后,我上里见家去了—这里见,你总知道的吧,就是里见恭助,法学士,即美祢子小姐的哥哥。我到他那里去了,但他不在家,钱依旧没有着落。这时候我肚子也饿了,不想再走路,碰见美祢子小姐,就把事情告诉了她。”

美祢子转过身,走进了那间屋子。三四郎落后一步地跟在后面。屋子里光线微弱,狭长的墙壁上挂着一排深见先生的遗作。一眼看去,确实如原口先生所提醒的那样,几乎全是水彩画。三四郎觉得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水彩的色调都非常淡薄,颜色的种类也很少,缺乏对比,而且是画在那种不拿到日光下就显不出来的纸面上的。不过笔触一点不滞涩,大有一气呵成的意趣。颜料下的铅笔作的底迹,显得清清楚楚,但是仍可感到其画风的潇洒不凡。人物什么的,画得又瘦又长,宛如打谷子的连枷。这儿也挂着一张威尼斯风景画。

“到哪儿去取呢?”

“这也是画的威尼斯哪。”美祢子走近前来。

“不过,又有一件麻烦的事儿。钱没在手头,非得你去取才行。”

“嗯。”三四郎说着,却因这“威尼斯”忽然想起另外的事来,“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是吗?那太抱歉了。”

“刚才?”美祢子反问道。

“不,从别的地方借到了,我是怕你为难。”

“就是刚才我站着看那幅威尼斯的时候。”

“那么,钱没有借到手?”

美祢子又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但是没有答话。

“不是的,我是说想预支。但是怎么也不肯借,认为借给我的话就甭指望还了,真是可恶。总共不过是二十圆钱嘛。连我这个给他们写出了《伟大的黑暗》的人,也一点不予信任,毫无办法,真令人腻透了。”

“要是并没有什么事,我就不一定要问了。”

“这可怪了。不过……你确实是那么说的呀。”

“没有什么事呀。”

“是吗?你听错了吧,已经一个子儿都不能领了。”

三四郎的脸色又有点异样了。阴沉沉的秋天,这时已过了下午四点钟,房间里的光线昏暗起来。参观展览会的人极少,这间别室里只有他们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美祢子从画前离开,走到三四郎的面前站住。

“可是……你上一次不是说过月底领稿费吗?”

“我说呀,野野宫君,唔,唔……”美祢子说。

“稿费?稿费早领完了。”

“野野宫君……”

“领到了《文艺时评》发的稿费了吗?”

“明白了吧?”

“是在等我吧?我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估计到你大概在担忧付寄宿费的事,因此我是到处奔走哪。真可笑。”

美祢子的用意如巨浪,一下子淹及三四郎的心胸。

上面和下面这么一问一答,打了个没多大意义的招呼,生硬得厉害。于是三四郎把脑袋由窗口缩进屋里,与次郎登着楼梯上去了。

“是在愚弄野野宫君?”三四郎问。

三四郎从楼上俯视与次郎,回答道:“唔,在家。”

“为什么呢?”

三四郎从二楼的窗口望着大路。这时与次郎急匆匆地从对面往这儿走来,走到窗下,抬头望见了三四郎的脸,便说道:“哦,你在家吗?”

美祢子的语气完全天真无邪。三四郎突然丧失了说下去的勇气,默默地走了两三步。美祢子像是缠住不放似的跟了上去。

自那以后直至今天,与次郎没有把钱还来。三四郎为人老实,记挂起付寄宿费的事。虽说没去催与次郎还钱,心里却在希望着:最好赶快还来。一日复一日,转眼已近月底,本月份只剩一两天了。三四郎的头脑里还没有“弄不好,寄宿费得延期支付”这一类的想法。虽说三四郎不会相信与次郎肯定会把钱还来,但心里总认为与次郎一定很够朋友,会千方百计去想办法的。据广田先生的说法:与次郎的脑袋就像浅滩上的水似的,无时不在流动;如果这种水胡流一气,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那就麻烦了。三四郎心想:大概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

“并没有愚弄你呀!”她说。

过了十点钟,两人冒着雨去追分的大街上,走进拐角处的荞麦面馆。这时候,三四郎想起了在荞麦面馆喝酒的事。当晚,两个人喝得很愉快。结果由与次郎付了钱。与次郎是一个无论如何不让别人付钱的人。

三四郎又站停了,由于个子本来就长得高,这时就俯视着美祢子了。

“太感谢了,亲爱的小川君。”与次郎的声音顿时充满了活力,他说话的腔调活像个落语家。

“所以说没什么呀。”三四郎说。

“这儿有钱。这个月家里提前给我寄来了。”三四郎说。

“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三四郎站起来,拉开写字桌的抽屉,拿起母亲昨天刚寄来的信,朝信封里望了望。

“所以我说没什么呀。”

“我想也许可以在《文艺时评》社那里有点办法。”

美祢子转过脸,两个人都朝门口走去。经过门口的时候,两人的肩膀相撞了一下。三四郎忽然想起了那个同乘一列火车的女子,他觉得自己身上的那块碰到美祢子肌体的地方在隐隐发痛,就像在梦中似的。

“到月底就会有办法了?”

“真的没什么吗?”美祢子小声地问道。迎面走过来两三个参观者。

“我四处奔波,但是解决不了问题,毫无办法。实在无法可想的话,我想就这么拖至月底再说。”

“反正先出去再说吧。”三四郎说。两人穿上鞋走出门外,只见在下雨。

“自那天起,你就这么听其自然地过到今天?”

“去精养轩吗?”三四郎问。

“拿到钱之后的第二天。”

美祢子没有回答,淋着雨站在博物馆前的宽敞场地中。幸好雨刚刚开始下,不太猛。美祢子站在雨中,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指着对面的树林。

“马券是在什么时候买的?”

“到那儿的树下去避一避吧。”

“钱是本月月初拿到手的,到今天正好有两个星期了。”

看来稍等一会儿这雨就像是会停下来似的,两个人跑到大杉树下面。这是一种不太适宜躲雨的树,但是两个人都不走了,受着雨淋也站在那里。两人都感到了寒意。美祢子启齿道:“小川君,”三四郎把皱着眉头望着空中的脸转向美祢子。

“钱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

“刚才那件事,有什么不好吧?”她问。

“当然是不知道。”

“没什么。”

“野野宫君呢?”

“然而,”美祢子说着靠上前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心里就是想那么干!虽说我并不打算要对野野宫君无礼。”

“还没知道。”

美祢子定睛望着三四郎。三四郎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胜过语言的深意。这双双眼皮的眼睛深处在说: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吗?

“先生还没知道这情况吗?”三四郎问。

“所以我说没什么呀。”三四郎又这么回答了一遍。

“唔,听其自然吧,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与次郎说。

雨愈下愈大,不往下滴雨水的地方简直绝无仅有。两个人渐渐靠近,竦立在那里,肩膀与肩膀都要相碰了。在雨声中,美祢子说了:

“我把这笔钱丢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与次郎说道。并且露出一副实在过意不去的神色。三四郎问他:“丢失在什么地方了?”与次郎回答说:“并不是什么遗失了,而是去买了几张马券,全赌输了。”三四郎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惊呆了,觉得与次郎荒唐之极,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况且,与次郎本人也悄然无语嘛。同平时一贯很活跃的与次郎相比,只能令人感到,现在的与次郎完全判若两人,这种对照太强烈了。所以,既可笑又可怜的情绪一起涌上了三四郎的心头。三四郎笑了起来,与次郎这时也笑了。

“先前的那个钱,你就用吧。”

与次郎失掉的钱,计二十圆,但这是别人的钱。去年,广田先生租原来的那所房子时,三个月的押金凑不起来,便暂时向野野宫君借了不够数的部分。然而野野宫君的这笔钱乃是特意要家乡的父亲务必寄来给妹妹买小提琴的。虽说并不是刻不容缓等着用的款子,但时间越拖越长,要为难良子的—良子至今没有把小提琴买到手呢,这是因为广田先生没有把钱还出来的缘故。广田先生要是还得出,想必早就还了,但他每个月没有一文钱多余,他自己又是个除了月薪之外绝无其他收入的人,所以这笔借款只好宕在那儿了。但是,广田先生好不容易有了六十圆的进账了—这还是先生在今年夏天参加批阅高级中学考生的试卷而应得的津贴费。先生总算可以了却一件心事了,便命与次郎帮忙把这件事办一下。

“就借我需要用的那些吧。”三四郎回答。

于是,与次郎显出有些发愁的神态,由鼻孔中喷出几缕香烟的烟气。三四郎当然不能缄默静听,便详细问道:“是什么钱?在哪儿丢失的?”旋即就得到了回答。与次郎在两三条香烟的烟气刚从鼻孔中冒出来的瞬间,略作停顿,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你全拿去用吧。”美祢子说。

与次郎眨了两下他那像鹿似的眼睛,嘴里是这么回答的:“说实在话,我的钱没有了,真伤脑筋。”

[1] 日本式房子的脱鞋处,多铺着水泥。

不久前的某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与次郎突然冒着雨跑来,第一句话就是:“大事不好。”只见他的脸色出奇地不好,起先还以为这是过分地沐浴在被秋雨濡湿的冷空气中的缘故,但是就座后一看,不妙的还不光是脸色,样子也消沉得出奇。三四郎问道:“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2] 威尼斯一种狭长的平底船。

三四郎借钱给与次郎的始末是这样的。

[3] Diego Rodriguez de Silvay Vel q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在艺术上反对追求外表的虚饰,善于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晚期作品有较高的艺术表现技巧,对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画派有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