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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这样的情况吗?”

“徒具形式的亲切,而这亲切本身并非目的的那时候。”

“喏,过年时别人向你恭贺新禧,实际上你是否真的感到可喜?”

“哪一种时候呢?”

“这……”

“一定愉快?我却不然,有时候受到十分亲切的对待,但并不愉快。”

“我看不会吧。与此同理,大凡捧着肚子大笑,或是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家伙,实际上没有一个是真要笑的。亲切这玩意儿也是如此。有时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会受到亲切的对待,就像我在学校里做教师那样。不过我的真实目的是为了衣食,如果被学生们看穿,肯定会感到不愉快的吧?与此相反,像与次郎这样的人,由于是数一数二的真恶人,所以时常来找我麻烦,这种捣蛋鬼,叫人根本没法对付,但是他并无恶意,这就令人感到可爱。这正跟美国人对金钱的露骨态度一样,其行为的本身就是目的。本身就是目的的行为是最正直的,而正直的行为是最不讨人嫌的,所以,受过我们那个时代‘凡事不要正直’的不良教育的人,都不惹人喜欢。”

“嗯,当然愉快呀。”

到这里为止,广田先生所讲的一番道理,三四郎也懂得。不过,三四郎眼下的首要问题倒不在于那种笼统的道理,他想要弄清楚的是,在实际交往中的某特定对象是否正直。三四郎在肚里又将美祢子对自己的言行举止想了一遍,但几乎无法判断是惹人讨厌还是惹人喜欢。三四郎很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感受能力比别人明显地迟钝。

“我说,受到别人的亲切对待,你感到愉快吗?”

这时候,广田先生忽然“唔”了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说我们是真恶人,这还可以理解;然而,说先生早先那个时代的人是伪君子,不知此话怎讲?”

“唔,还有哪。进入二十世纪之后,怪事颇盛行。有一种很妙的做法是:用利己主义的货色塞入利他主义的内容里。你遇见过这种人吗?”

“哦,不错,不错。应该尽量听从母亲的吩咐。”广田先生说着,张嘴笑了,简直像是在对小孩子讲话。三四郎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怎么样的人?”

“嗯,要我听从我母亲的意思……”

“换句话来说,就是以‘真恶’来行‘伪善’。你还不明白吧?我给你作一些略带刻薄味的说明。从前的伪君子嘛,目的无非是希望人人都夸他与人为善,对不对?但是现在正相反,是为了损伤人们的感触而故意去干伪善的事,力图使对方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来,都会认为自己是伪善的。对方当然很不高兴,于是此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要把伪善不走样地显露给对方知晓的正直表现,乃是真恶人的特点,而且其表面的言行举止肯定自始至终都是善的。所以你瞧,这就二位一体了。会巧妙地运用这一做法的人,近来大大地增多了。

“结婚?”

神经极为敏锐的文明人种若想成为最出色的真恶人,这是一项最好的办法。‘不使人出血就杀不了人’这一讲法乃是十分野蛮的,所以我说呀,这种讲法在逐渐淘汰了。”

“结婚的事。”

广田先生的这番话,就像向导在古战场做讲解似的,把自身置于由远处眺望现实的地位上了。这是颇具乐天意趣的,使人产生出与置身课堂听老师讲课一样的感觉。但是对三四郎来说,却引起了具体的反应,因为这一理论马上就可以适用于老在他头脑中浮现的美祢子小姐。三四郎把这个标准放在头脑中,试着去衡量美祢子的一切。然而衡量不出的地方非常多。广田先生开始闭上嘴,照例由鼻孔里吐起那哲学之烟来。

“我们本来是在谈什么事的?”

这时大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也没打招呼,就径自顺着走廊往里进。只见与次郎出现在书房的门口,说道:“原口先生来了。”与次郎开口前,把“我回来了”的问候话都免掉了,也许是故意省略的。他只对三四郎草率地以眼致意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三四郎听了这番话,心里虽然十分敬佩,但是讲得离题太远了,而且越讲越玄,所以有点吃惊起来。这时候,广田先生自己也总算注意到了。

原口先生在门槛处同与次郎擦身而过,走了进来。原口先生留着法国式的胡子,剪的是平顶头,胖墩墩的。看上去,他比野野宫君大两三岁,穿着一身远比广田先生漂亮的和服。

“这是我即席造出来的词汇。你是否也是一个真恶人呢?唔,看来也是吧。至于与次郎那种人嘛,乃是最典型的了。那个姓里见的女子,你是认识的吧?她也是真恶人当中的一种,还有野野宫的妹妹也是的。她们又各有各的真恶人特点,所以颇有趣。从前,只要有官吏和做父亲的做真恶人就行,现今,各人都以同等的权利想成为一个真恶人。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情。揭开粪桶的盖子,乃是臭物;剥去漂亮的外形,大抵露出了‘真恶’;这是无法做假的。光在外形上显得漂亮,只有麻烦,所以大家都质朴起来,只需未加装饰的木器就满足了。痛快得很,可谓‘天丑烂漫’。但是这种烂漫超过了限度的话,真恶人同仁之间,相互会感到不便起来。当这种不便渐渐增大以至达到极限的时候,利他主义又会复活。当这个利他主义又流于形式并趋于没落的时候,利己主义便又归来了。反正是永远循环不息。你不妨认为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着的吧。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向前进。你看看英国,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一直分庭抗礼,保持平衡,所以这个国家就保持原状,也不进步。既没有出现易卜生,也没有出现尼采。实在可怜!只知自鸣得意;而在旁观者的眼里,简直要僵硬成化石了……”

“哟,久违了。刚才佐佐木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吃饭,聊聊什么的,后来,又被他拉来了……”原口的口气显得非常乐观。边上的人听了,会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三四郎刚才听到原口这个名字时,心想大概就是那个画家吧。与次郎终究是极善交际的人,他与前辈基本上都有交往,所以三四郎深感钦佩,变得拘束起来。三四郎这个人,一到长辈面前便拘束起来,他自己认为,这是受了九州式的教育造成的。

“没有。”

接着,主人介绍三四郎同原口相见。三四郎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对方轻轻地点头致意。接下来,三四郎静静地聆听他俩谈话。

“母亲的话,应该尽量听从。眼下的青年与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不同,他们的自我意识太强,这是不行的。我们做学生的那个时候,一举一动无不考虑到别人。一切事情都以别人为中心,想到的是:君,亲,国,社会。总而言之,那时的青年学生都是伪君子。当社会的变化使那种伪善终于行不通的时候,便渐渐地在思想行为方面输入以我为主的体系,这么一来,就导致自我意识发展得过了分。现在的状况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不再是什么伪君子,而净是些真恶人。喂,我说你听见过真恶人这种讲法吗?”

原口先生说,先由正事谈起吧,大致的意思是:最近要开一个会,届时请广田先生出席。不打算正式成立什么会,通知的对象,只限于为数不多的文学家、艺术家、大学教授等人,所以不妨去一下。再说,基本上都是相识的,完全可以不拘形式。集会的目的无非是大家聚聚,吃顿晚饭,然后,交谈一下与文艺有益的事情。

广田先生笑了,牙齿从胡须下面露出来,这是一口长得颇漂亮的牙齿。三四郎这时候忽然感到了一种亲切味儿。不过,这是一种离开了美祢子、离开了野野宫、超越了三四郎眼前利害关系的亲切味儿。于是,三四郎感觉到自己去打听野野宫的事情,这是很可耻的,便不再向下问了。这时候广田先生又说话了。

广田先生一口答应,表示一定出席。事情就这么说妥了。正事办完,原口先生同广田先生的谈话就变得极为风趣了。

“一点没有这样的想法。”

广田先生问原口先生:“我说,你近来在干些什么事呀?”

“你打算唯母命是从啦?”

原口先生是这么回答的:“依然在学习一中调[1],已经练会了五支。有花红叶吉原八景[2],有小稻半兵卫唐崎情死[3],有趣极了。你也来试一试怎么样?当然,这玩意儿可不能用太大的嗓子唱,据说本来只限于在四铺席半大小的客厅里演唱。不过,我大概是用了大嗓子吧,加之音调错综复杂,所以怎么也唱不好。下次当唱一曲,请你指教。”

“我母亲。”

广田先生笑了。于是原口先生继续往下说。

“谁?”

“尽管如此,我还算是可以的呢。相比之下,里见恭助简直是一塌糊涂哪。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妹妹里见小姐本是一位聪慧的人,前几天竟也承认失败,表示不再唱曲子,而去换学什么乐器了。

“乡间的亲人倒是劝我结婚的……”

有人便劝她,何不去学马鹿调[4] 。太有趣了!”

“你还小了点儿呢,现在就结婚的话,会够你受的!”

“真的?”

“我……”

“当然是真的。里见确实对我说过‘你愿意的话也可一试’。听说马鹿调有八通唱法。”

“你自己怎么样啊?”

“我说,你就去干吧,怎么样?据说这玩意儿,一般的人都能行的。”

三四郎苦笑笑,觉得自己讲了一些没必要讲的话。广田先生这时问起三四郎来了。

“不,我不喜欢马鹿调。相比之下,我倒想去打打鼓看。也不知为什么,一听到鼓声,简直不觉得现在是二十世纪了,这就很好。要想逃避当今的世道,这便是一帖了不起的良药。不管我怎样悠游自得,也不可能画出有鼓声那种作用的画来呀。”

“可能想过的。你给他物色一位合适的对象吧。”

“根本不想画吧?”

“没有想过结婚的事吗?”

“画不出来哪。现在在东京居住的人怎么会画得出有气度的画来呢?当然,这也不光是指绘画。说起画画的事情,我想起上次在大学运动会上,本欲替里见和野野宫君的妹妹画张漫画,却被她们逃脱了。我想,下次要正式画一张肖像画,送到展览会去。”

“不知道。说不定又会突然自立门户的。”

“谁的肖像?”

“眼下,他就打算那样生活下去吗?”

“里见小姐的。一般的日本女子的脸庞都是歌[5]式之类的,画在西洋画布上,效果不好。但是画里见小姐和野野宫君,效果都会很好的,两人全能成画。里见小姐手持团扇遮面,立于树前,脸朝着亮光。我想把这模样按照原尺寸画下来。西洋的扇子不惹人喜欢,不能用。不如用日本的团扇,新颖有趣,是不是?反正这事不抓紧是不行的,因为随时都可能出嫁的女子,到时也许由不得我自说自话了。”

“唔,他这个人对那种事是一向不在意的。看看他那身衣着就能明白。他不是那种有家庭观念的人,但在研究学问方面倒是非常神经质的。”

三四郎抱着很大的兴趣在听原口讲话。特别是美祢子那手持团扇遮面的镜头,使三四郎神往不已。三四郎甚至觉得,两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线不可思议的因缘呢?这时候广田先生说话了。

“已经自立过门户的人,再去过寄宿生活,我想总会感到不方便吧,但是野野宫君竟非常……”

“这样的镜头,也不至于那么有趣吧?”广田先生直抒己意。

“嗯,听说是的。”

“不过,这是她本人希望的呀。她问我‘持团扇遮面如何’,我说‘相当妙吧’,她表示同意。这图的构思并不差嘛。当然还得看具体怎么画了。”

“听说野野宫君过起寄食寄宿的生活来了。”

“画得太美,求婚者络绎而至,那就麻烦啦!”

这拜访先生的第三个原因又是颇为矛盾的。三四郎觉得自己为了美祢子而感到苦闷;美祢子旁边冒出了一个野野宫君,三四郎更感到苦闷了。而与野野宫君最为接近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所以三四郎认为:到广田先生这儿来的话,自然而然就能弄明白野野宫君与美祢子是什么关系了。只要把这一点弄清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也就可以解决了。不过自己从来没有向先生打听过他俩的事呀。三四郎在肚里琢磨:今晚且向先生打听一下试试看。

“哈哈哈,好吧,我画成中等程度的美人。说起结婚,这女子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呀。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呢?我曾受过里见君的央托……”

三四郎到广田先生的家中来,是有其种种考虑的。第一,广田先生这个人的生活习性不同于普通的人,特别是有着与他三四郎的性情完全格格不入的地方。于是,三四郎出于一种“怎么会如此”的好奇心,抱着参考的想法,前来研究。其次是因为一到先生面前,就会变得从容不迫,人世间的竞争也不大以为苦了。野野宫君虽然同广田先生一样,也有着世外桃源的意趣,但是总让人感到:他是为了求取超脱在世外的美名而远离着世俗的欲念的。所以,在别无他人的情况下与野野宫君面谈的时候,你自己也会萌生出“无论如何要去做点像样的事,好对学术界有所贡献”的念头来,而且是急不可耐的。然而广田先生在这方面显得很安详。先生只不过是在高级中学里教教语言,其他一无所长—这说法也许很不礼貌。此外,先生虽然没有发表过任何研究文章,却泰然如归。先生那从容不迫的源泉也许就潜伏在这不图功名的思想境界里面吧。三四郎近来被女人束缚住了。假若是被情人所俘,倒是很有味道的事,然而现在这种束缚法究竟算是什么名堂呢,是恋爱?是受作弄?是可怕还是可悲?是该中断还是该继续下去?完全莫名其妙。三四郎感到厌烦起来。这种时候只有去找广田先生,与先生相处三十分钟左右,心情会顿时泰然起来,会觉得一两个女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说实在话,三四郎今晚出来,有七成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说,你就娶了她,怎么样?”

然而与次郎所干的一切与广田先生有涉的事,包括《伟大的黑暗》一文在内,都不能让先生知晓,这是与次郎亲口吩咐过的。他说:“事情正在进行中,一旦走漏了消息,非得受先生训斥不可,所以务必不要说出去。”他曾经明确地表示过:“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会说的。”因此三四郎也没有办法,支支吾吾地把这个话题岔开去了。

“我吗?要是能行,我当然会娶,不过,她非常不相信我的为人呀。”

广田先生随即认真地问道:“尽了什么力呀?”

“怎么呢?”

“不过,佐佐木君是非常敬佩先生的。他为了先生的事,暗地里可谓竭尽全力了。”三四郎说道。

“她曾嘲笑我说:‘原口先生出洋时可谓意气风发,特意买了木松鱼带去,打算在巴黎的寄宿处闭门攻读,颇有股傲气。谁知一到巴黎,立即变卦了哪。’叫我不知所措。她大概是从她哥哥那里听来的吧。”

老实说,三四郎前不久借过二十圆钱给与次郎。当时与次郎说:“两个星期后就可以向文艺时评社领取稿费了,所以在此之前,请先垫给我用一下。”三四郎问了问要借的情由,很值得同情,因此把刚从家乡寄来的汇款拿出来,留下五圆钱自用,其余全部借给了与次郎。现在虽然尚未到还钱的期限,但是三四郎听了广田先生的这一席话之后,稍稍有些不安起来。不过,这样的事是不能去向先生禀明的。所以三四郎提出了异议。

“她呀,若非自己情愿,决不会答应的。劝也没用。在没有遇到意中人之前,独身生活也蛮好。”

“是个乐天派倒也好了,但是与次郎不会太太平平的,他会心血来潮—把他比喻成流经田地中的小河浜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又浅又窄,只有那河水,无时不在变动着。所以干起事来嘛,一点没有计划性。比如去逛庙会什么的,他会忽然心血来潮似的,说出‘老师,买一盆松树吧’这样的妙话来。而且没等你说买还是不买,他就讲定了价钱买下来了。不过,他在庙会上买东西什么的,真是能干得很呢。让他去买的话,可以很便宜地买到手。谁料到了夏天,在大家都离家外出的时期,他竟把盆松搬进客厅,放下木板套窗,锁起来不管了。等到别人回来,只见盆松被热气闷得变成了红色。他干什么事都是这种腔调,实在叫人伤透脑筋。”

“完全是洋派哪。当然,今后的女子都是那么样的,所以就听其自然吧。”

三四郎哭笑不得,只好说道:“真是个乐天派啊。”

接着,两个人就绘画这一行谈了很长的时间。广田先生竟然知道许多西洋画家的名字,三四郎很是吃惊。当三四郎临走前在厨房门口找木屐的时候,广田先生走到楼梯口叫道:“喂,佐佐木,请你下来一下。”

“他决不是那种会有什么要事的人。这个人呀,只是在自找事儿哪。像他这种傻瓜也真少见。”

室外很冷。天高气晴,好像露珠要从什么地方降下来似的。手指碰到衣服上,触处生凉。三四郎顺着行人稀少的小路拐了两三次弯时,突然与算命先生相遇,算命先生打着一盏大的圆灯笼,腰以下一片通红。三四郎想卜上一卦却没敢开口,往边上闪身躲开红灯笼而过时,和服外褂的肩头几乎要碰到杉木篱笆上了。不一会儿,他从昏暗的小路斜穿出来,走上了追分的大路。路角上有一家卖荞麦面条的馆子。三四郎这次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想喝点儿酒。

“是不是临时发生了什么事?”

面馆里有三个高级中学的学生正在谈论:“近来学校的老师以吃面条当年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午炮一响,面馆里挑担的便把蒸笼、面条摞得高高的,挑在肩上急匆匆地走进校门。这里的面馆因此而赚了大钱了吧。”一个学生说:“某某老师夏天也吃热汤面,不知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学生答道:“大概是胃不好吧。”此外,他们还谈了各种事情,对教师大抵直呼其名,只是对广田一人称先生。接着,开始议论“广田先生为什么至今独身过日子”。一个说:“到广田先生住处去了,那里挂着女人的裸体画,可见广田先生并非不喜欢女人吧。”另一个说:“不过,那裸体画上画的是洋人女子,所以不足为凭。也许先生是不喜欢日本女人。”一个又说道:“不对,一定是失恋造成的。”另一个便问道:“失恋会使人变得那么怪吗?”还有这样的询问:“不过,听说常有年轻美貌的女子出入先生的住处,这是真的吗?”

“啊,与次郎不知有什么事,昨天晚上起好像就没有回来过。这个人老是在外东奔西走,真伤脑筋。”

从他们谈论的过程中,反正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广田先生是个伟人。至于为什么是个伟人,三四郎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这三个学生都在读与次郎写的《伟大的黑暗》。说是“读了这篇文章,顿时对广田先生产生敬意了”。他们不时引用《伟大的黑暗》中的某些警句,对与次郎的文章极为赞赏,又对不知零余子是何许人而感到纳闷。但是三个人一致认为:不管怎么说,此人一定是极其了解广田先生的。

“我本是来看佐佐木君的,可是他不在,所以……”

三四郎在一旁深有所悟,与次郎写这篇《伟大的黑暗》的缘由是什么呢?确如作者本人所言,《文艺时评》的销路并不好,但是显人眼目地刊载了他那所谓的大论文以后,他的那种得意劲儿除了说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还能是什么呢!可见铅字的力量毕竟是很厉害的。正如与次郎所说,有一言半句不说,也是吃亏的。三四郎心想,一个人的名声会由此而起,又会由此而落,执笔管者的责任真是非同小可啊。他就这么走出了面馆。

三四郎有点语塞了,但是肚里在想:如果有先生这种修养,学习起来也可以做到从容不迫了。停了一会儿之后,三四郎这么说道:

回到寄宿处,三四郎的酒意已醒了,他总感到闲得无聊极了,便在写字桌前坐着出神。这时女仆提着一壶开水上来,顺便拿来了一封信。又是母亲的来信。三四郎立即启封。今天读母亲的亲笔信,三四郎感到异常兴奋。

“不碍事,不碍事。我的事情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儿,也不是急着要办的。”

信写得相当长,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尤其是只字没提三轮田的阿光小姐,真叫三四郎谢天谢地了。然而,信里有一段奇怪的忠告。

“也许会打扰先生的正事,我就走了吧,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你从孩子时期起就非常胆小。胆子小当然十分吃亏,逢到考试这一类的事情时,简直无所措手足。兴津的高先生,学问那么好,尚在当中学老师。他每次受审核考试时,全身发抖,没法好好回答试题,可怜至今没加过月薪。后来恳求一位当医生的朋友,配了制止发抖的丸药,在考试之前服了药去应考,据说依然发抖。你还不至于有嗦嗦发抖的现象,所以可请东京的医生配点儿平时常服的壮胆药试试看,也许能治好。

三四郎看着广田先生的写字桌桌面,立即想起了与次郎的这段话。

三四郎觉得母亲实在糊涂,但在这种糊涂中,三四郎又感觉到莫大的慰藉。他深切地体会到:母亲真正是无比亲切的人哪。当晚,三四郎给母亲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一直写到一点钟左右。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东京并不是很惹人爱的地方。

“哟,我以为是与次郎呢,原来是你呀,失礼了。”广田先生说着站起来。写字桌上放着纸和笔,先生是在写什么东西。与次郎曾经作过这样的喟叹:“我的那位先生老是在写着什么东西,不过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别人读了也莫名其妙。如能在生前纂为巨著当然再好不过,万一人倒先死了,那就不啻是一堆废纸,一点意思都没有。”

[1] 原名一中节,是净琉璃曲艺的一派,延宝年间(1673—1681)始于京都的都一中。

广田先生掉转脸来,胡须显得毛茸茸的,看不太真切,酷似曾经在书籍上看到过的哪一位的肖像。

[2] 把吉原视同近江八景的曲子,樱田左门作词,菅野序游作曲。

“先生是在用功吗?”三四郎恭敬地问道。

[3] 写半兵卫同艺妓小稻情死的曲子,是一中调的代表曲之一。

三四郎穿过吃饭间,顺着走廊来到书房的门口。房门打开着,书房里传出“喂”的招呼人的声音。三四郎跨过门槛走进去,见先生面朝写字桌而坐,桌面被他那高大的身子遮住了,不知他在研究些什么。三四郎在靠近门口处坐下来。

[4] 在祭神的彩车上或临时搭的舞台上,用笛、鼓等演奏的乐曲。

三四郎从后门绕到前面去问老妈子,老妈子小声说道:“与次郎君从昨天起就不曾回来过。”三四郎站在厨房门口琢磨起来。老妈子很聪明,说道:“哦,您请进,先生在书房呢。”她说话时并没有停下手来,依旧在洗着碗盏,看来是刚刚吃好晚饭。

[5] 喜多川歌(1753—1806),日本浮世绘画家,作品多丰艳的美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