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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章 十七世纪的捕鼠笼

“啊!不,可怜的心爱的人,我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保护我;但是他可以在别的事上帮助我们,我想通知他。”

“为了寻求他的保护?”

“什么事?”

“我趁着他们让我单独待着的机会;因为我从今天早上起就知道了绑架我是为了什么,我借助我的床单从窗口吊下来;当时我相信我的丈夫在这儿,我就跑来了。”

“啊!这可不是我本人的秘密,因此我不能告诉您。”

“不过,”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您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况且,”达尔大尼央说,“请原谅,太太,尽管我是一名卫士,我还是要提醒您要谨慎小心,况且,我认为我们现在在这儿不是在一个适合于说秘密话的地方。我打跑的那些人就要带着支援人员回来。如果他们再在这儿找到我们,那我们就完了。不错,我,派人去通知我的三个朋友了,但是谁知道是不是能在他们家里找到他们!”

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又一次掠过美丽的年轻女人玫瑰红的嘴唇。

“对,对,您说得有道理,”惊慌失措的博纳希厄太太叫了起来,“快逃,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儿。”

“啊!非但没有起过疑心,太太,他还对您的明智,特别是对您的爱情感到过分的自豪呢。”

说着这几句话,她用胳膊挽住了达尔大尼央的胳膊,急忙把他拉走。

“我起初还不相信,现在我和他想法一样。这么看来,这位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连一分钟也没有对我起过疑心……”

“可是往哪儿逃呢?”达尔大尼央说,“上哪儿去呢?”

“我相信,他认为这件事出于一个政治原因。”

“首先让我们远远离开这所房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是不是在猜测造成这件事的原因?”博纳希厄太太局促不安地问。

这一女一男两个年轻人,甚至连门也用不着关,就迅速地沿着掘墓人街往下走去,转入王子壕沟街,一直走到圣苏尔比斯广场才停下。

“有一封信通知他,信是绑架者亲自写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达尔大尼央问,“您要我把您送到哪儿去?”

“我的丈夫,他知道我被绑架了?”

“我向您承认,我感到非常为难,没法回答您,”博纳希厄太太回答,“我本来打算让我的丈夫去通知德·拉波尔特先生,好让德·拉波尔特先生能够明确地告诉我们三天来在罗浮宫里发生的事,我现在到罗浮宫去是不是有危险。”

“啊!他的名字吗?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我,”达尔大尼央说,“我可以去通知德·拉波尔特先生。”

“不错,一点不错;不过他的名字呢?”

“当然;不过仅仅只有一个麻烦,这就是罗浮宫里的人认识博纳希厄,会放他进去,而您呢,那儿的人不认识您,连门也不会让您进的。”

“被一个四十到四十五岁的男人,黑头发,晒得黑黑的皮肤,左边鬓角有一块伤疤。”

“没关系!”达尔大尼央说,“您在罗浮宫里一定有哪个边门的看门人忠心于您,他凭一个暗号……”

“被谁绑架的?您知道吗?啊!如果您知道,您说给我听听。”

博纳希厄太太目不转睛地望着年轻人。

“我知道您曾经被绑架,太太。”

“我如果把这个暗号告诉您,”她说,“您在用过以后,会不会立刻把它忘掉?”

“这么说,先生,您知道……”

“以荣誉保证,以贵族的名义保证!”达尔大尼央说,使用的那种口气让人决不会对他的真诚产生怀疑。

“他做了什么事吗,太太?”达尔大尼央说,“我相信他惟一的罪过是,他同时既是有幸而又是不幸地做了您的丈夫。”

“好,我相信您;您看上去像一个正直的年轻人;况且您的前程也许会跟随您的效忠之后来到。”

一种有几分像微笑的表情在年轻女人的还是惊慌失措的脸上显露出来。

“我将不需要任何许诺,真心诚意地做一切能为国王效劳,能让王后高兴的事,”达尔大尼央说,“像支使一个朋友那样支使我吧。”

“把我丈夫带到巴士底狱去了!”博纳希厄太太叫了起来,“啊!我的天主!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可怜的心爱的人!他是清白无辜的化身呀!”

“可是我呢,在这段时间里您把我安顿在哪儿?”

“太太,这些人比起强盗来可要危险得多了,因为他们是红衣主教先生手下的人。至于您的丈夫,博纳希厄先生,他不在这儿,因为昨天有人来抓他,把他带到巴士底狱去了。”

“难道您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德·拉波尔特先生上他家里去找您吗?”

“不,先生,恰恰相反,我希望向您证明您不是帮助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可是这些人到底要我干什么?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强盗,为什么博纳希厄不在这儿?”

“没有,我不愿意信赖任何人。”

“太太,”达尔大尼央说,“我做的仅仅是换了另外一个贵族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做的事,因此您完全不用谢我。”

“等等,”达尔大尼央说,“我们来到了阿多斯的门口。好,就这么办。”

“啊,先生!”她说,“是您救了我,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

“阿多斯是谁?”

这时候博纳希厄太太恢复了知觉。她睁开眼睛,万分恐惧地朝四周围张望,看见套房空了,她单独一个人和她的救星在一起,立刻露出微笑,朝他伸出双手。博纳希厄太太有着世上最迷人的微笑。

“我的一个朋友。”

从那时候起达尔大尼央对绣有纹章的手绢就存有戒心了,因此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拾起的手绢塞进博纳希厄太太的口袋里。

“可是他如果在家里,看见我,怎么办?”

达尔大尼央打量博纳希厄太太,而且正如我们说的,打量到她的脚的时候,他看见地上有一条细麻布手绢,他按照他的习惯把它拾起来;手绢的角上,他认出了他在那条差点儿害得他和阿拉密斯拼命的手绢上看见过的相同的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

“他不在家,等我把您送进他的套房以后,我把钥匙带走。”

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极其可爱的女人,棕色头发,蓝眼睛,鼻子微微有点翘,一口牙齿非常好看,面色白里透红。然而能够使她被人误认为是一位贵夫人的特征也就到此为止。手虽然白,但是不够细巧;脚也不是出身高贵的女人的脚。幸好达尔大尼央对这些细节还不关心。

“如果他回来呢?”

达尔大尼央单独一个人和博纳希厄太太留在屋里,他朝她转过身去,可怜的女人仰卧在一把扶手椅上,处在半昏迷状态之中。达尔大尼央迅速地打量了她一下。

“他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了,有人会告诉他,我带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他家里。”

况且时间已经很晚了,那时候和今天一样,卢森堡区的人都睡得很早。

“可是这会使我的名誉受到极大的损害,您知道吧!”

邻居们用巴黎居民在这个经常发生骚乱和斗殴的时代里特有的冷静态度打开窗子,等到他们看到四个穿黑衣服的人逃走,立刻就把窗子关上,他们的本能告诉他们,这一切暂时告一个段落。

“对您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认识您;况且就我们现在的处境来说,也顾不到什么礼仪了。”

达尔大尼央,应该说,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成了胜利者,因为只有一个打手有武器,而且他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稍微抵抗了一下。其他三个人确实试图用椅子、凳子和陶瓷器皿砸死这个年轻人;但是加斯科尼人的长剑划破的两三处轻伤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花不了十分钟就把他们打败了,达尔大尼央控制了整个战场。

“那就上您的朋友家里去吧。他住在哪儿?”

接下来,还住在博纳希厄的这所不幸的房子里的人,还有靠得最近的邻居,都听见了高喊声,顿脚声,剑与剑相碰的丁当声,家具毁坏的哗啦声。过了一会儿以后,听到这些声音感到惊奇的人,都跑到窗口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所能看到的是门打开了,四个穿黑衣服的人不是从门里走出来,而是像四只受了惊吓的乌鸦飞出来,地上,桌子角上留下了翅膀上的羽毛,换句话说,留下了他们的衣服的破布片和他们的披风的碎片。

“费鲁街,离这儿只有几步远。”

门环刚在年轻人的手底下发出响声,里面的骚动就停止了,传来走近的脚步声,门打开,达尔大尼央握住出鞘的剑,冲进博纳希厄先生的套房,门毫无疑问地装着弹簧,紧接着在他背后砰的一声关上。

“走吧。”

“我也把自己送进这个捕鼠笼了,活该那些猫倒霉了,谁叫他们招惹这样一只老鼠。”

两个人继续赶路。果然不出达尔大尼央所料,阿多斯不在家。达尔大尼央是阿多斯的挚友,看门人习惯了把钥匙交给他;他取了钥匙,上楼,把博纳希厄太太领进我们已经描绘过的那套不大的房间里。

紧接着他就去敲门,一边敲,一边低声说:

“您到了这儿就跟到了您自己家里一样,”他说,“等着,把门从里面关上,任何人来了也别开门,除非您听见像这样敲三下,听好。”他敲了三下: 两下连着,相当重;一下时间比较隔开一点,比较轻。

“闭嘴,蠢货,”达尔大尼央说。他紧紧抓住窗台,让自己从二楼落下去,二楼幸好不高,他连皮也没有擦破一点。

“很好,”博纳希厄太太说,“现在轮到我给您指示了。”

“啊!先生,先生,您会摔死的!”普朗歇叫了起来。

“我听着。”

“我从窗口跳下去,”达尔大尼央大声叫喊,“好早一点到;您呢,把方砖重新铺好,扫扫干净,从门口出去,赶快跑到我叫您去的地方去。”

“您去朝着梯子街的罗浮宫的边门,找热尔曼。”

“可是您上哪儿去,先生,您上哪儿去?”

“好。接下来呢?”

“快跑去找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三个人中间肯定有一个人在家,也许三个人都回家了。让他们拿上武器,让他们来,让他们跑着来。啊!我记起来了,阿多斯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家里去了。”

“他会问您要干什么,您就用这两个词儿回答他: 塔楼和布鲁塞尔。他立刻就会听候您的吩咐。”

“先生?”

“我吩咐他什么呢?”

“他们塞住她的嘴巴,他们要把她带走,”达尔大尼央一边大声嚷叫,一边像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我的剑;好,它就在我身边。普朗歇!”

“去找王后的近侍拉波尔特先生。”

“放开我,先生们,放……”女人说,声音很低,听上去含糊不清了。

“他去找拉波尔特先生,拉波尔特先生来了以后呢?”

女人的声音被捂住,变得越来越低;一阵乱哄哄的骚动震得护墙板都发出了响声。受害的女人尽最大的力量在反抗四个男人。

“您叫他上我这儿来。”

“我们等的正是您,”那些审问者回答。

“好的,但是我以后在哪儿,又怎么再见到您呢?”

“博纳希厄太太!”达尔大尼央低声说,“我找到了大家都在找的人,可以说运气够好了吧?”

“您非常希望再见到我吗?”

“我要告诉你们,我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我是博纳希厄太太;我要告诉你们,我是王后手下的人!”不幸的女人大声叫嚷。

“那当然。”

达尔大尼央尽管为人谨慎,还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介入到发生在他楼下的事中去。

“好吧!让我来安排这件事,您放心好了。”

“见鬼!”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听上去像个女人: 有人搜她的身,她进行反抗,有人对她使用暴力,这伙坏蛋!”

“我相信您的话。”

立刻响起了几声叫喊,接着是几声有人企图堵住不让喊出来的呻吟声。这一次没有审讯。

“您完全可以相信。”

达尔大尼央连忙跑到搬开方砖的地方,俯卧在地上,仔细地听。

达尔大尼央向博纳希厄太太行礼告别,同时把他尽可能集中到她那娇小可爱的身体上的最钟情的目光投向她。下楼梯时他听见背后传来门关好,紧紧锁上的声音。他三蹦两跳就到了罗浮宫; 他进梯子街的边门时,十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刚叙述的那些事是在半个小时之内连续发生的。

逮捕可怜的博纳希厄的第二天晚上,阿多斯刚刚离开达尔大尼央到德·特雷维尔先生家里去,九点钟的钟声刚刚响过,还没有铺床的普朗歇开始动手干活儿了,突然传来敲临街的大门声;这扇门立刻打开又关上了: 有人刚刚被捕鼠笼捉住。

接下来的一切都照博纳希厄太太说的做了。热尔曼听到约定的暗号以后,照吩咐他的去做。十分钟后,拉波尔特来到门房里;达尔大尼央三言两语向他说明了情况,并且告诉他博纳希厄太太在哪里。拉波尔特连问了两次,把准确地址记住以后,立刻跑着走了。然而他刚跑了十步又转了回来。

不管怎样,捕鼠笼还要使用下去,达尔大尼央的警惕也不能放松。

“年轻人,”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提个忠告。”

达尔大尼央停留在这个想法上,根据他听到的那一切来判断,他的这个想法看上去很可能是正确的。

“什么忠告。”

“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情况,他们就不会这么问了,”达尔大尼央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现在,他们想知道什么呢?显然是想知道白金汉公爵是不是在巴黎,他是不是已经和王后见过面,或者打算和王后见面。”

“您可能因为刚发生的事而受到追究。”

“他们两人口头上向您透露过什么秘密吗?”

“您这么认为吗?”

“博纳希厄先生交给您什么东西,要您转交给他的妻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吗?”

“是的。您有没有什么朋友,他的钟经常总是走得慢?”

“博纳希厄太太交给您什么东西,要您转交给她的丈夫或者其他什么人吗?”

“有又怎么样?”

审讯之前先要对被逮捕的人进行一次仔细的搜身。审讯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

“去看他,好让他能证明您九点半钟在他家里。在法律上这叫做‘不在现场’。”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一步也没有离开他的家。他把他的房间改变成为观察所。从窗口他可以看见那些自投罗网的人来到;另外他搬开地上的方砖,挖掉镶木地板,只剩下一层天花板把他和楼下的房间隔开,审讯就在楼下这间房间里进行,他能听到审问者和被审问者之间的一切情况。

达尔大尼央认为这个忠告很明智。他拔腿就跑,来到了德·特雷维尔家里;但是他没有到客厅里去跟大家在一起,而是请求到书房里去。因为达尔大尼央是府邸里的常客,所以他的请求没有遇到任何阻挠就得到了同意。有人去禀报德·特雷维尔先生,他的年轻同乡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请求一次特别接见。五分钟以后,德·特雷维尔先生问达尔大尼央,他能帮什么忙,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晚还来看他。

德·特雷维尔先生不管怎样还是嘱咐阿多斯要为国王效劳,特别是要为王后效劳,还请他把相同的嘱咐转告他的朋友们。

“请原谅,先生!”达尔大尼央说,他利用他单独一个人待着的几分钟把钟拨慢了三刻钟,“我想才九点二十五分,上您这儿来还不算太晚。”

况且上他这儿来的也只有三个火枪手;他们三人已经开始调查,各人调查各人的,但什么情况也没有查到,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现。阿多斯甚至跑去询问德·特雷维尔先生。因为这个可敬的火枪手平时沉默寡言,所以这件事使得他的队长大为惊奇。但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最近一次见到红衣主教、国王和王后时,红衣主教看上去忧虑重重,国王神情不安,王后的眼睛红红的,说明她彻夜不眠或者哭过,除此以外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这最后一个情况并没有使他感到惊讶,因为王后自从结婚以来,经常彻夜不眠和哭泣……

“九点二十五分!”德·特雷维尔望着钟,叫了起来,“可是,这不可能呀!”

因此博纳希厄老板的那套房间就变成了一个捕鼠笼,不论谁进来,都加以逮捕,受到红衣主教先生手下的人审问。通到达尔大尼央住的二楼有一条单独的过道,上他家来的人当然都没有遇到麻烦。

“您还是看看吧,先生,”达尔大尼央说,“瞧,它可以证明。”

这就是一个捕鼠笼。

“不错,”德·特雷维尔先生说,“我还以为已经很晚了呢。好,说说看,您要我做什么?”

一所房子,不论是什么房子,如果在里面逮捕了一个被怀疑犯有某桩罪行的人,就对这次逮捕严守秘密,然后埋伏四五个人在头一间屋子里,只要有人敲门,就把门打开,待人进来立即再关上门,进来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加以逮捕;这样一来,用不了两三天就差不多可以把常来这所房子的人全都抓起来。

达尔大尼央于是讲了一个与王后有关的长故事给德·特雷维尔先生听。他叙述了他替王后陛下担心,他讲了他耳闻的红衣主教针对白金汉定下的一些计划。他讲的时候态度是那么平静,那么有把握,德·特雷维尔先生不能不相信,特别是因为他自己也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已经注意到在红衣主教、国王和王后之间出现了什么新问题。

读者也许还不熟悉耶路撒冷街的这个切口,而且我写书写了十五年,这还是第一次使用具有这方面含义的这个词,因此让我来解释解释捕鼠笼是什么。

十点钟的钟声敲响了,达尔大尼央离开德·特雷维尔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感谢他提供了一些情况,嘱咐他要时刻把为国王和王后效劳记在心上,接着就回到客厅里去了。但是,达尔大尼央到了楼梯底下,记起了他把他的手杖忘了,又急急忙忙上楼,回到书房里,用手指一转,立刻把钟拨回到原来的时间,免得第二天让人发现钟被拨慢过。在有把握从此以后可以有一个证人证明他不在现场以后,他下了楼梯,很快地就到了街上。

捕鼠笼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发明;人类社会在形成中,不管发明了哪一种警察局,这个警察局就立即发明了捕鼠笼。

耶路撒冷街,法国当时巴黎的警察局所在地。耶路撒冷街的切口,也就是警察局里的人的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