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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二十九章 猎取装备

“一位公爵夫人。”

“波尔朵斯先生,请别再说了,我受不了啦!”

“波尔朵斯先生,请行行好吧!”

“一位伯爵夫人。”

“您说得有理,夫人,我不说下去了。”

“这件事我清楚。”

“可是,是我丈夫不愿意听到借钱的事。”

“我为您曾经牺牲过一位男爵夫人。”

“科克纳尔夫人,”波尔朵斯说,“请您想想您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吧,这封信的内容我始终铭记在心。”

“可是,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低声说,她开始觉得,根据当时的那些高贵的夫人的做法来判断,是自己做得不对。

诉讼代理人夫人长叹一声。

“我看,还没有女人忘得那么快,”波尔朵斯回答,“因为,总之,就我来说,夫人,可以说我是您的牺牲品;当时我受了伤,快死了,眼看着就要被外科医生丢下不管了;而我呢,出身名门,一直信任您的友谊;可是在尚蒂利的一家蹩脚客店里,先是差点儿死于受伤,后来又差点儿死于饥饿。我给您写了那么多急如星火的信却没有得到过任何回音。”

“更何况,”她说,“您要借的那笔钱数目也太大了些。”

“我的天主!男人忘得多快啊!”诉讼代理人夫人抬头望着天嚷道。

“科克纳尔夫人,我宁愿先找您借。其实我当时只要写封信给那位公爵夫人,她的名字我不愿意说,因为我是不会去败坏一个女人的名声的。不过我所知道的就是,只要我写信给她,她就会寄给我一千五百利弗尔。”

“可是,”波尔朵斯回答,“您知道,有了上天赐给我的这副外貌,我是不会缺少好运气的。”

诉讼代理人夫人流下了一滴眼泪。

“啊,您是美女的宠儿,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叹着气说。

“波尔朵斯先生,”她说,“我向您保证,您已经把我惩罚得够了,如果您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找我就行了。”

波尔朵斯对自己没有把那位跪在红跪垫上的贵夫人称作公主感到很懊悔。

“算了吧,夫人!”波尔朵斯说,他好像生气了,“对不起,我们别谈钱了,这太让人感到丢脸了。”

波尔朵斯既没有看见那个跟班,也没有看见那辆四轮马车,可是那位妒火中烧的科克纳尔夫人的眼睛却全都看见了。

“这么说,您不再爱我了!”诉讼代理人夫人悲伤而缓慢地说。

“那个等在门口的跟班,那辆四轮马车和那个身穿号衣坐在驾车人位子上等着的车夫又是怎么回事呢?”

波尔朵斯神色威严,一言不发。

“您搞错了;我的老天,不是的,”波尔朵斯说,“她不过是位公爵夫人。”

“您就这样回答我吗?唉,我懂了!”

“刚才的那些心照不宣的暗号,还有圣水,是怎么回事呢?不过那位带着小黑人和使女的贵夫人,至少是位公主吧!”

“请想想您所给我的伤害吧,夫人;它还留在这儿呢,”波尔朵斯一边说,一边把手紧紧地按在心窝上。

“夫人,我吗?”波尔朵斯挺胸凸肚地说,“为什么这样说?”

“我会作出补救的;好啦,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啊,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叫了起来,她已经看清楚除了一些平时在那儿的老百姓以外,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他们和听到他们讲话,“啊,波尔朵斯先生,看来您真是个伟大的征服者!”

“再说,我那次要求您的是什么?”波尔朵斯和颜悦色地耸耸肩膀说,“一次借款,仅此而已。总之,我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知道您并不富有,科克纳尔夫人,而您的丈夫为了要得到几个可怜的埃居,不得不吸穷诉讼人的血。唉,如果您是一位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您也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波尔朵斯这时就像一艘受舵操纵的船一样受着他的诉讼代理人夫人的胳膊的压力指挥,来到了圣马格卢瓦尔修道院的回廊,这条回廊的两端都有一个旋转栅栏门,平时很少有人经过。白天在那儿只有一些在吃东西的乞丐或者在戏耍的孩子。

诉讼代理人夫人被激怒了。

“嗯!嗯!”达尔大尼央一边用那个放荡年代的极其轻佻的道德观念推理,一边对自己说,“这一个很可能会在限期以前准备好他的装备。”

“您要知道,波尔朵斯先生,”她说,“我的钱箱,虽然是诉讼代理人夫人的钱箱,也许比所有您的那些破落的装腔作势的女人的钱箱要丰实得多。”

这时候,跟踪米莱狄的达尔大尼央正好从旁边经过;他朝波尔朵斯斜着看了一眼,看到了波尔朵斯的这个得意的眼光。

“那您以前给我的损害还要加个倍,”波尔朵斯说,一边抽回了被诉讼代理人夫人挽着的那条胳膊,“因为如果您很有钱,科克纳尔夫人,您当时拒绝我的要求就更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当然可以,夫人,”波尔朵斯就像看到有人就要上钩、在暗自窃笑的赌徒那样,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说有钱,”诉讼代理人夫人发现她一时昏了头,走得太远了,接着说,“请别从字面上去理解这句话,确切地说,我并不是很有钱,而只是生活比较富裕而已。”

“波尔朵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能不能麻烦您把您的胳膊让我挽上五分钟?我很想跟您谈谈。”

“好啦,夫人,”波尔朵斯说,“我们别再谈这些了,我求您啦。您看我不起;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可言。”

“是啊,”波尔朵斯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我的一个女朋友,一位公爵夫人;因为她丈夫妒忌心重,我和她会面是相当困难的;她派人通知我说,她今天要到这个僻静地区的教堂里来看看我,仅仅是为了看看我。”

“您真是没有良心!”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到。”

“啊,您只管抱怨好了!”波尔朵斯说。

“噢!”他说,“您看到了……”

“找您的漂亮的公爵夫人去吧,我不再留您了!”

波尔朵斯故意装出很尴尬的样子。

“啊,我看她还挺有风韵呢!”

“我离您只有两步远,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可是您的眼睛老是盯着您刚才献给她圣水的那个漂亮女人看,所以您没有看见我。”

“喂,波尔朵斯先生;最后一次问您: 您还爱我吗?”

“夫……夫人!”他大声说,“真的是您吗?您的丈夫,您的那位亲爱的科克纳尔先生,身体怎么样?他还是像过去那样小气吗?这次讲道讲了两个小时,我怎么没有看见您?真不知道我的眼睛望到哪里去了。”

“唉,夫人,”波尔朵斯用他能装出的最忧伤的声调说,“当我们即将奔赴战场时,奔赴一个我们预感到自己要阵亡在那儿的战场的时……”

听到她的声音,波尔朵斯轻轻一跳,就像一个沉睡了一百年的人刚才醒来一样。

“唷!请别谈这些事情!”诉讼代理人夫人一边哭,一边大声说。

“哎,波尔朵斯先生,您不献些圣水给我吗?”

“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波尔朵斯继续说,他似乎越来越忧伤了。

这个打击对诉讼代理人夫人来说真是太过分了: 她毫不怀疑,这位贵夫人在和波尔朵斯互献殷勤。如果她自己也是个贵夫人,她一定会晕过去的,可是她只不过是个诉讼代理人夫人,所以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对这位火枪手说:

“还不如说是您另有所爱了。”

当跪在红跪垫上的夫人走近波尔朵斯时,波尔朵斯把他的湿淋淋的手从圣水盂里抽了出来。美丽的女信徒用她十指纤纤的手和波尔朵斯的大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随后带着微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走出了教堂。

“我老实对您说,不是的。没有任何新的对象打动我的心,相反,在这儿,在我的心底深处,有些什么东西在为您说话。可是,半个月以后,不管您是不是知道,这场命中注定的仗要开始打了;我将为了我的装备操碎我的心。此外,我还要到我的老家,布列塔尼的边远地区走一遭,去筹措我出征时必不可少的开支。”

讲道结束了,诉讼代理人夫人向圣水盂走去,波尔朵斯赶到她前面,不是用一根手指,而是把整只手伸进了圣水盂。诉讼代理人夫人微微一笑,以为波尔朵斯如此卖力是为了她,可是她很快就伤心地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错了;在她走到离他有三四步远的地方,突然发现波尔朵斯侧过头去,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刚才跪在红跪垫上、现在已站起来、身后跟着小黑奴和使女、正在向圣水盂走过来的贵夫人。

波尔朵斯注意到爱情和吝啬之间在作最后的斗争。

可是在所有这一切中,达尔大尼央也注意到,没有一张脸对波尔朵斯的殷勤作出反应。所以说这不过是一个空想,一个幻象;可是对真正的爱情来说,对地道的妒忌来说,还有什么比空想,比幻象更加真实的东西呢?

“您刚才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位公爵夫人,”他接着说,“恰好她的领地和我的相距不远,我们将要一起动身。您也知道,旅行时有人作伴,路程会让人觉得短得多。”

他通过归纳,猜到了波尔朵斯在设法为自己在尚蒂伊遭到的失败报复,当时夫人在她的钱袋问题上表现得那么难以通融。

“波尔朵斯先生,您在巴黎难道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吗?”诉讼代理人夫人说。

达尔大尼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跪在红色天鹅绒跪垫上的女人,一边继续注意着他感到非常有兴趣的波尔朵斯的伎俩。他相信自己已经猜出了那个戴黑帽子的夫人就是狗熊街上的诉讼代理人夫人,更何况圣勒教堂和那条街离得不太远。

“我原来以为有的,”波尔朵斯仿佛不胜惆怅地说,“可是我现在看清了,我以前想错了。”

那个跪在红色天鹅绒垫子上的贵夫人长得非常美,使那个戴黑帽子的夫人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并且使她觉得有了一个真正可怕的情敌;也使波尔朵斯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也发现这个女人要比戴黑帽子的女人美得多;也使达尔大尼央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他早先在默恩、在加来和在多佛尔遇见过的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曾欺凌过他的、脸上有伤疤的汉子用米莱狄这个尊称称呼过她的女人。

“您有朋友,波尔朵斯先生,您有朋友,”诉讼代理人夫人在一阵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的冲动中说,“明天请到我家里来。您是我姑母的儿子,因此您就是我的表兄弟;您是从庇卡底的诺瓦永来的,您在巴黎要打好几场官司,可是还没有请到诉讼代理人。这些事情您是不是记住了?”

因此她捶着自己的胸脯,像喊mea culpe似的发出了“唔”的一声,声音响得使所有的人,包括那个跪在红色天鹅绒跪垫上的夫人都回过头来朝她看。波尔朵斯却不露声色: 虽然他肚子里全明白,但他只当没有听见。

“完全记住了,夫人。”

这时候,波尔朵斯的把戏玩得很谨慎: 眨眨眼睛,手指按在嘴唇上,迷人的微笑;可实际上这微笑却要了那个他所不屑一顾的漂亮女人的命。

“在吃午饭的时候来。”

戴黑帽子的夫人斜着眼睛注意着波尔朵斯的转来转去的目光,看到他的目光总是落到那个跪在天鹅绒跪垫上的、身后有小黑人和使女侍候着的贵夫人身上。

“很好。”

看到这种情况,波尔朵斯又一次卷了卷唇髭,拉了拉胡子,开始向一个坐在祭台旁的美丽的夫人丢眼色。那位夫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地位很高的贵夫人,因为在她身后还侍立着一个小黑人和一个使女;她跪在膝下的那个垫子就是小黑人替她带来的,侍女手里提着一个上面绣着纹章的袋子,袋里装着她念的弥撒经书。

“在我丈夫面前您可要当心,他这个人是很精明的,尽管他已经有七十六岁了。”

那位夫人的脸色不时地有点儿发红,并不时地用迅如闪电的眼光向这个见异思迁的波尔朵斯望一下,波尔朵斯的眼睛立刻发疯似的扫来扫去。很明显这是一种刺激那个戴黑帽子的夫人的方法,因为她正使劲地咬自己的嘴唇,连血都咬出来了,还不停地擦着自己的鼻尖,在她的座位上绝望地扭动着身子。

“七十六岁!了不得!真是高寿!”波尔朵斯接着说。

在最靠近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靠着的柱子旁边有一条长凳,坐着一个戴着黑帽子的夫人,皮肤稍许黄了些,身材也稍许瘦了些,但态度生硬、高傲。波尔朵斯的眼睛向下偷偷地看着这个女人,随后又远远地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您是想说年纪太大了吧,波尔朵斯先生。因此,我这位可怜的亲人随时都有可能让我当上寡妇,”诉讼代理人夫人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向波尔朵斯瞥上一眼,“幸好根据我们的结婚契约,全部财产归到最后活着的一方名下。”

这一天教堂里在讲道,人很多;波尔朵斯趁此机会盯着一些女人在看。由于穆斯格东的悉心照料,波尔朵斯的外表丝毫没有反映出他内心的苦闷: 他的毡帽的确有点儿磨损了,帽子上的鸟羽的确有点儿褪色了,绣花的确有点儿黯淡了,花边的确有点儿陈旧了,可是在光线不足的教堂里,所有这一切都看不出来: 波尔朵斯始终是英俊潇洒的波尔朵斯。

“全部?”波尔朵斯问。

不过,因为波尔朵斯第一个有了主意,并且一直坚持要实现它,所以他就第一个行动了。这个可敬的波尔朵斯是实干家。有一天,达尔大尼央看见他朝圣勒教堂走去,便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在进入教堂以前,波尔朵斯先把他上嘴唇的唇髭卷得向上翘,又把下嘴唇的胡子拉拉直;这在他身上总是意味着他有了非把女人征服不可的意图。因为达尔大尼央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躲藏着,波尔朵斯以为没有被人看见,便走进了教堂;达尔大尼央随即在后面跟了进去,波尔朵斯走到一根柱子跟前便背靠着它;始终未被发现的达尔大尼央背靠着这根柱子的另一边。

“全部。”

三个朋友——因为我们已经说过,阿多斯已经发誓不为自己的装备跨出房间一步——都是一大早出门,到很晚才回家。他们在街上走来走去,留意地上每一块石板,看看有没有在他们以前经过的人遗留下的钱袋。不论在什么场所,他们都是如此留意地张望,就像他们在打猎,追索野兽的踪迹。在相互遇见时,他们那种悲痛的眼光就仿佛在说: 你找到什么没有?

“您是个有远见的女人,我看得很清楚,我亲爱的科克纳尔夫人,”波尔朵斯亲切地握着诉讼代理人夫人的手说。

至于他们的跟班,就像替希波吕托斯拉车的马一样,分担着主人的苦难。穆斯格东收集了很多面包皮;原来就十分虔诚的巴赞,现在不离开教堂了;普朗歇望着苍蝇飞来飞去;而格里莫呢,大家的忧伤没能使他打破他主人嘱咐他要沉默寡言的规定,整天长吁短叹,连石头听了也会感动。

“我们现在言归于好了,亲爱的波尔朵斯先生,是不是?”她撒娇地说。

从这些不幸的细节中可以看出这一伙人的心情有多么忧伤。

“永远不变,”波尔朵斯以同样的神情回答。

阿拉密斯郁郁不乐,一声不吭,头发都懒得用手去卷。

“那就再见了,我的负心人。”

“我还是要照我的想法去做。”

“再见了,我的善忘的女人。”

波尔朵斯把手抄在背后继续来回踱步,一边点着头说:

“明天见,我的天使。”

“我们还有十五天时间,”他对他的朋友说,“那好吧,如果十五天满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来找到我,因为我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能用手枪来打碎自己的脑袋,我要去跟法座卫队的四名卫士或是八个英国人寻衅找碴儿,一直打到有一个人把我杀死为止。由于对方人多,我这个目的是一定能够达到的。到时候别人就会说,我是为国王而死的,因此我既尽到了我的职责,而又不必装备自己了。”

“明天见,我的生命之火。”

阿多斯则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他决心不为装备的事采取任何行动。

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和安提俄珀的儿子,他的后母淮德拉追求他,遭拒绝后,淮德拉在他父亲面前诬陷他,忒修斯便请海神波塞冬惩罚他。当希波吕托斯坐马车在海边奔驰时,波塞冬遣一头牛出海吓唬驾车的马匹,马惊车覆,少年王子当场摔死。

四个朋友中心事最重的是达尔大尼央。尽管达尔大尼央作为国王卫队的卫士,筹备起装备来要比那些既是火枪手又是爵爷的先生们容易得多,但是我们这位加斯科尼见习卫士,就像我们能够看见的那样,是一个深谋远虑,而又节俭得近乎有点儿吝啬的人;同时,他几乎比波尔朵斯更加爱慕虚荣。在由爱慕虚荣产生出的这种操心之外,达尔大尼央这时还有一种不那么自私的担忧。他曾向人打听过博纳希厄太太的消息,但一无所获。德·特雷维尔先生曾和王后谈过,王后也不知道服饰用品商的年轻的妻子的下落,不过她答应派人去找一找。只是这种许诺是不牢靠的,很难使达尔大尼央安下心来。

拉丁文,意思是: 我的罪。见于天主教悔罪经中。信徒念这句话时常用拳捶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