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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三章 囚禁的第二天

“您这样说话,是因为您知道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先生,”米莱狄冷静地说,“是因为您想引起您的那些监狱看守和您的那些刽子手对我的反感。”

“哼!您谈到了放荡,梅萨利纳夫人,麦克佩斯夫人!或者是我没听清楚,或者是您这个人,没错儿,太恬不知耻了!”

“我的那些监狱看守!我的那些刽子手!唷,夫人,您用的是诗歌般悲壮的调子,昨天晚上的喜剧今天晚上变成了悲剧。不过,一个星期以后您就到了您应该去的地方,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啊,您用不着承认您对宗教的不关心,米罗尔,您的放荡和您的罪行会对此作出证明的。”

“卑鄙可耻的任务!违背教义的任务!”米莱狄用受害者向审判官提出挑衅的那种激昂口气说。

“啊!我向您承认,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

“以荣誉担保,”温特站起来,说,“我相信这个坏女人发疯了。行了,行了,冷静下来吧,清教徒夫人,否则我就让人把您关进牢房。妈的!是我的西班牙葡萄酒的酒力冲上了您的头,对不对?不过,尽管放心,这种酒喝醉了不会有危险,不会有严重后果。”

“可以肯定这更符合您的道德准则,”米莱狄冷静地说。

温特勋爵走了,嘴里骂着街,在那个时代这是上流人的一个习惯。

“这么说,您根本没有宗教信仰;我倒是宁愿如此,”温特勋爵冷笑着说。

费尔顿确实是在门背后,这场争吵中谈的话他一句也没有漏听。

“请您解释解释清楚,米罗尔,”女囚犯神色庄严地说,“因为我郑重地向您宣布我听见了您说的话,但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米莱狄猜中了。

“我的意思是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咱们改变了宗教信仰;莫非您嫁了第三个丈夫,他是个清教徒?”

“是的,走吧!走吧!”她对她的小叔子说,“正相反,后果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蠢货,你要等到来不及避开的时候才会看见。”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寂静恢复,两个小时过去了;有人送晚餐进来,发现米莱狄正在专心地高声做祈祷,祈祷经文是从她第二个丈夫的一个老仆人那儿学来的,这个老仆人是个非常严肃刻苦的清教徒。她看上去已经出了神,甚至对周围发生的事好像都没有注意。费尔顿做了个手势,叫人不要打扰她;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他悄悄地带着士兵们出去了。

“看来,”勋爵一边说,一边在米莱狄占用的扶手椅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很随便地把两只脚伸向壁炉,“看来咱们干了一件小小的背教的事!”

米莱狄知道自己可能受到监视,因此她继续祈祷一直到结束,她觉得站在门外站岗的那个士兵不再像原来那样走来走去,好像是在听。

温特勋爵在晚上五点钟左右来了;米莱狄在整个白天里有充分时间来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她接待他时,已经是一个完全恢复了自己的所有优势的女人。

她暂时感到心满意足,不再有所求了。她站起身来,坐到桌前,稍微吃了一点,只喝水,没喝别的。

费尔顿什么也没有回答,怀着他已经显露过的、相同的厌恶感情拿起书来,沉思着走了出去。

一个小时以后有人来抬桌子,但是米莱狄注意到费尔顿这一次没有和士兵们一起来。

“我落在我那些敌人的手里,”她继续用她知道的清教徒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激奋的语调继续说,“好吧!让我的天主救我,或者让我为我的天主去死!这就是我请您替我带给温特勋爵的回答。至于这本书,”她一边补充说,一边指着日课经,不过她的指尖没有碰到它,仿佛接触它会玷污自己似的,“您可以带走,留给您自己使用,因为您毫无疑问在两方面成了温特勋爵的同谋,您是他进行迫害的同谋,也是他传播异端的同谋。”

这么说,他是害怕经常看见她。

然而年轻军官仍然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只有他的目光吐露出他的心声。

她朝墙壁转过身去微笑,因为在她的微笑里流露出了那么得意的表情,单单她的微笑就有可能暴露她的真面目。

费尔顿的目光告诉米莱狄,她刚刚用这一句话为自己获得了多么大的成功。

她又让时间过去半个小时,这时候古城堡里一片寂静,只听见永无休止的哗哗的波涛声,这是大西洋无边无际的呼吸。于是,她用她那圆润的、悦耳的、响亮的嗓音,开始唱当时受到清教徒特别喜爱的那首赞美诗的头一段:

“等到我为了我的信仰受够了痛苦的那一天,”米莱狄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大声嚷道,“我会说的。”

为了检验我们是否虔诚;

“那您信的是哪一种宗教,夫人?”费尔顿惊讶地问,他尽管有很强的自我克制能力,还是不能完全隐瞒他的惊讶。

主啊,你离开了我们;

“我!”她说,口气里的轻蔑程度,和她注意到年轻军官的嗓音里所有的轻蔑程度完全一致,“我,先生,我的日课!温特勋爵,这个腐化堕落的天主教徒,他明明知道我信的和他信的不是同一种宗教,这是他对我布下的一个圈套!”

后来看到我们坚定不移,

但是靠了她特有的敏捷的智力,这个回答很快就完全想好了,出现在她的嘴边。

你又亲手把荣耀赐给了我们。

“您的日课”这四个字,还有她投向费尔顿的那简简单单的一瞥,事实上已经使她明白了她所要作出的回答有多么重要。

这几行诗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还差得很远;但是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清教徒并不自夸他们的诗做得好。

因此她正像天才人物一样,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那些天才人物处在危急时刻,处在对自己的前途或者性命必须作出决定的紧急关头,往往会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米莱狄一边唱,一边听: 在她门外站岗的那个士兵,就像变成石头似的,停住不动了。因此米莱狄能够判断出她产生的影响有多么大。

于是从他那端正的发型,从他那朴素得过分的服装,从他那像大理石一样光洁,但是也像大理石一样坚硬、一样难以穿透的额头,她认出了他是她经常可以在詹姆士国王的宫廷里和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遇到很多的那种阴郁的清教徒,尽管对圣巴托罗缪惨案的记忆犹新,清教徒们有时候还是到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来寻找庇护。

于是她怀着难以形容的热忱和感情继续唱下去,她觉得她的歌声在拱顶底下传得很远很远,像魔法似的使她的看守们的心变软了。然而那个站岗的士兵毫无疑问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似乎摆脱了魔法,因为他隔着门说:

米莱狄注意到费尔顿把这本书放在她身边小桌子上的态度,他说“您的日课”这四个字的口气,以及一边说一边露出的轻蔑的笑容;她抬起头,更加注意地望着这个军官。

“别唱了,夫人,您的歌忧伤得像哀悼经,除了在这儿站岗的快乐以外,还得听这种东西,真叫人没法忍受。”

“夫人,温特勋爵像您一样是天主教徒,他认为您丧失了参加您的宗教的仪式和祭礼的机会,会感到痛苦。因此他同意您每天念您的日课常规经,这本书里面有经文。”

“住嘴,”这时有一个严肃的嗓音说,米莱狄听出是费尔顿的嗓音,“您管起什么事来了,混账东西!您得到过命令禁止这个女人唱歌吗?没有。要您做的是看住她,如果她企图逃跑,就朝她开枪。好好看住她;如果她逃跑,您就杀死她,但是对下达的命令不可做丝毫的改变。”

费尔顿走到她跟前,说:

米莱狄的脸上出现了无法形容的快乐表情,一下子显得容光焕发,但是这种表情像闪电一样短暂;接着,就像她没有听见她连一个字也没有漏掉的对话,她把魔鬼赋予她的嗓音的魅力、响度和诱惑力又完全施展出来,继续唱下去:

米莱狄躺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美丽,苍白,顺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等待殉教的童贞圣女。

我有我的青春和祈祷,

费尔顿留在最后,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来对付我的眼泪和苦恼,

米莱狄没有猜错。费尔顿重新露面,他没有注意米莱狄是不是碰过饭菜,做了个手势,叫人把通常都是摆上饭菜后送进来的桌子搬出房间去。

还有流放、徒刑和坐牢;

早上进入米莱狄房间的人,曾经给她送来了早餐;她心里想,很快就会有人来搬桌子,到那时她又可以见到费尔顿了。

天主将会计算我苦难受多少。

“现在病应该好了,”她说,“起来吧,从今天起就应该多少取得一些胜利;我只有十天时间,到今天晚上两天就过去了。”

米莱狄的嗓音响亮得出奇,而且充满了崇高的激情,从而使这首赞美诗的粗糙的、没有经过修饰的诗句有了一种魔力和一种表现力,这种魔力和表现力连最狂热的清教徒也难得在他们弟兄们的歌唱中找到,因此他们总是不得不发挥他们全部想象力来加以丰富。费尔顿相信他听见了天使在唱歌,安慰在烈火的窑中受煎熬的那三个希伯来人。

两个小时过去了。

米莱狄继续唱下去:

“我相信我已经开始弄清楚了,”米莱狄怀着无法遏止的快乐低声咕哝。为了不让所有那些可能在偷偷观察她的人看见她心满意足的激动情绪,她把整个身子藏在被窝里。

但是,公正而强大的主啊,

费尔顿像平时一样无动于衷地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以后,看到她的发作有可能持续下去,于是走了出去;那个女人跟在他后面也出去了。温特勋爵没有出现。

我们得救的日子就已经在望;

米莱狄没有回答;不过美丽的脑袋倒在枕头上,她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如果他使我们的希望落空,

“不过,夫人,”费尔顿说,“如果您真的感到难受,我们就派人去请医生;如果您欺骗我们,哼!那对您只有更糟,但是,至少在我们这方面,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了。”

我们总还剩有苦难和死亡。

“他过来了,”米莱狄想。

这段赞美诗,可怕的女魔法师竭尽全力把她的全部感情投入其中,终于给年轻军官的心里带来了混乱;他猛地打开门,米莱狄看见他出现时脸色还是像平时一样苍白,但是一双眼睛激昂如焚,而且几乎丧失了理智。

她在她的呼喊中倾注了如此惊人的激昂情绪和如此动人的说服力,以至于费尔顿被打动了,他跨过门槛,在屋里走了几步。

“为什么您要像这样,”他说,“而且用这种声音唱?”

“啊,不!不!”米莱狄叫了起来,“不;先生,别去叫他,我求求您,我感到我好多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别去叫他。”

“请原谅,先生,”米莱狄语气温和地说,“我忘了我的歌在这所房子里唱不合时宜。我也许冒犯了您的宗教信仰;但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因此请原谅我犯下的一个也许很大很大,但是可以肯定是无意的错误。”

“去把温特勋爵找来,”费尔顿说,他对这种没完没了的抱怨感到厌烦了。

米莱狄这时候是那么美丽,她仿佛投入其中的那种宗教性的忘我出神的状态,给她的脸添上了一种人间所没有的表情,以至于费尔顿眼花了,相信自己亲眼看见了刚才他还仅仅相信听见她在唱歌的那位天使。

“哟!我,我怎么知道,我的天主!我仅仅感到我身上难受,别的没有什么;你们愿意给我什么就给我什么吧,对我反正一样。”

“是的,是的,”他回答,“是的;您打扰了,您惊动了住在这座城堡里的人。”

“好,”费尔顿失去了耐心,说,“您倒是自己说说看,夫人,您希望接受怎样的治疗。”

这个可怜的丧失理智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些话前后不连贯,在这同时,米莱狄的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看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

“去找一个医生,”她说,“有什么用?这些先生昨天就说过我的病是一出喜剧,今天毫无疑问他们还会这么说;因为从昨天晚上起,他们有的是时间去通知医生。”

“我不唱了,”米莱狄说着垂下了眼睛,她的声音尽可能做到温和,她的态度尽可能做到顺从。

米莱狄考虑后认为,她周围的人越多,她需要花力气去引起他们怜悯的人也就越多,而且温特勋爵的监视也会成倍地增加。况且医生可能说病是假装出来的;米莱狄在输了第一局以后,不愿意再输第二局了。

“不,不,夫人,”费尔顿说,“只不过唱起来声音低些,特别是在夜里。”

费尔顿听着她们的对话,没有说一句话。

说完这些话,费尔顿感到自己不可能把他对这个女囚犯的严肃态度再保持下去,急忙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要不要给您找一个医生?”那个女人说。

“您做得很对,中尉,”士兵说,“她的歌让人心里乱得慌,不过最后会习惯的;她的嗓音真美!”

“我在发烧,”她说,“昨天整整一夜,我连一分钟也没有睡着过,我难受得要命;您对待我会比昨天的那些人仁慈一些吗?况且我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允许我继续躺在床上。”

詹姆士国王,指英国的国王詹姆士一世(1566—1625)。在位期间为1603年至1625年。晚年朝政几乎由查理王子(也就是后来的查理一世)和白金汉公爵包办。

米莱狄的脸色通常总是很苍白,因此头一次见到她的人往往会被她的脸色骗住。

梅萨利纳夫人(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出名。由于她的诬陷,许多元老都死于屠刀之下。后来经人揭发,她与情夫已经秘密结婚,并阴谋夺取政权。克劳狄终于把她处死。

第二天有人走进她的房间时,她还在床上。费尔顿待在走廊里,他带来了头天谈起过的,刚刚来到的女人;这个女人走进房间,来到米莱狄的床边,表示愿意为她效劳。

麦克佩斯夫人,苏格兰国王麦克佩斯(?—1057)的妻子。他的生平故事构成莎士比亚《麦克佩斯》一剧的基本情节。他原是北苏格兰莫雷省省长。在他的妻子鼓动下杀死了堂兄弟国王邓肯后自立为王。麦克佩斯夫人在梦游症中看到鲜血;后自杀。麦克佩斯被邓肯之子部下包围,死于混战之中。

她就像一个开始有了一线希望而安然入睡的囚犯那样,进入了梦乡。

《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3章中提到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造了一个金像,要人俯伏敬拜,有三个犹太人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不敬拜神像,尼布甲尼撒大怒,将他们捆绑,扔在烈火的窑中。尼布甲尼撒看到窑中有第四个人,没有捆绑,在火中游行,并没有受伤,那第四个人相貌好像神子。于是把他们三人放出,说:“沙得拉、米煞、亚伯尼歌的神是应当称颂的。他差遣天使救护依靠他的仆人,他们不遵王命,舍去己身,在他们神以外不肯事奉敬拜别神。”

米莱狄梦见自己终于逮住了达尔大尼央,梦见自己亲临刑场,看见他的可憎的鲜血从刽子手的斧头下流出来,她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