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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二十二章 囚禁的第一天

费尔顿站了起来。

她在扶手椅上坐起来,坐着的姿势比她躺着时的姿势还要优美,还要放肆。

“每天像这样供应您三顿饭,夫人,”他说,“早上九点钟,中午一点钟,还有晚上八点钟。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您可以另外规定时间,代替我向您提出的时间,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满足您的要求。”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多么难受啊!”米莱狄低声说,用的那种悦耳的嗓音,很像古代女巫的嗓音,能够把所有她想毁掉的人迷住。

“不过,我难道要永远一个人待在这间又大又闷的房间里吗?”米莱狄问。

“啊!您醒了,夫人!”他说,“这样一来我在这儿没事了!如果您需要什么,您可以打铃。”

“已经通知住在附近的一个女人,她明天来城堡,随时听候您的使唤。”

听到这声叹气,费尔顿终于转过身来。

“我感谢您,先生,”女囚犯谦恭地回答。

她接着想起温特勋爵就要来了,他的出现会给她的监狱看守增添新的力量,那她的第一个考验就完了,因此她就像对自己的本领抱有信心的女人那样打定了主意,抬起头,张开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费尔顿略微鞠了鞠躬,朝门口走去。正在他跨出门槛的时候,温特勋爵出现在走廊里,后面跟着那个给他送去米莱狄昏过去的消息的士兵。他手里拿着一瓶嗅盐。

士兵走出去执行他的长官的命令。房门旁边,正好有一把扶手椅,费尔顿坐下等着,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米莱狄掌握着女人们精心研究的这种高超本领: 隔着长睫毛观看而眼皮看起来并没有睁开。她看见费尔顿背朝着她。她继续看他看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无动于衷的看守人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

“嗯!怎么回事?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望着已经醒过来的女囚犯和准备离去的费尔顿,用嘲笑的口气问,“我们的这个死人难道已经复活了?见鬼,费尔顿,我的孩子,难道你没有看出别人把你看成一个涉世不深的新手,在跟你演一出喜剧的第一幕?当然我们会很高兴把这出喜剧从头看到结束的。”

“您说得对,”费尔顿没有朝米莱狄走一步,只是从他站的地方望了望她以后,说,“去通知温特勋爵,他的女囚犯昏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情况事先没有估计到。”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米罗尔,”费尔顿说,“但是,不管怎么说,女囚犯毕竟是一个女人,我希望像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男人对待一个女人那样对她有几分尊重,即使这个男人不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她昏过去了;她的脸色很苍白,我听来听去,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米莱狄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费尔顿的这番话像块冰似的通过了她的所有血脉。

“怎么,她不是睡着了!”费尔顿说,“那她在干什么?”

“这么说,”温特笑着说,“这巧妙地披散的美丽的头发,这雪白的皮肤,还有这懒洋洋的眼神,都还没有能够把你勾引上,真是铁石心肠!”

“不过,中尉,”一个士兵说,他没有他的长官那么坚定,曾经走到过米莱狄的跟前,“这个女人不是睡着了。”

“是的,米罗尔,”毫不动心的年轻人回答,“请相信我,为了腐蚀我,需要的远不止是女人的那些手段和卖弄风情。”

他走了几步准备出去。

“既然如此,我的勇敢的中尉,让米莱狄去寻找别的东西,咱们去吃晚饭吧。啊!放心吧,她有丰富的想象力,喜剧的第二幕紧跟着第一幕很快就要上演了。”

“啊!啊!”他说,“她睡着了,很好;她醒了以后再吃晚饭。”

说着这些话,温特勋爵挽住费尔顿的胳膊,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带走了。

费尔顿还没有朝米莱狄看过一眼,最后他朝她转过身来。

“哼!我肯定能找到你所需要的东西,”米莱狄低声地咕哝,“放心吧,你这个可怜的人,你原该出家当修士,却把一件修士服给自己裁剪成了军服,改变主意当了兵。”

而且费尔顿的命令是在沉默之中迅速得到执行的,这充分说明他有极其严明的纪律。

“顺便说说,”温特在门口停下说,“米莱狄,千万别让这次失败影响您的胃口。尝尝这只小鸡和这些鱼,我以荣誉担保,我没有让人在里面下过毒。我对我的厨师还相当满意;因为他不会继承我的遗产,所以我对他完全信任。您就像我一样做吧。再见,亲爱的嫂子!等您下次昏过去再见。”

年轻中尉朝同一些人下的这双重命令,向米莱狄证明了服侍她的和看守她的是同一些人,也就是说是一些士兵。

米莱狄所能忍受的也就是这一切了: 她的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她坐着的扶手椅,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眼睛跟随着在温特勋爵和费尔顿背后关上的门扇转动;等到只剩她一个人,绝望又突然攫住了她;她朝桌子上看看,看见一把刀闪着亮光,她扑过去,抓住它;但是她大失所望: 刀身是柔韧的银质的,尖端又是圆形的。

“你们送一些蜡烛来,再让哨兵换岗,”费尔顿继续说。

从没有关好的门后面响起了哈哈大笑声,门又打开了。

命令得到执行。

“哈!哈!”温特勋爵叫了起来,“哈,哈,哈!你看见了吧,我的好费尔顿,你看见我对你说过的事了吧;这把刀子是对付你的;我的孩子,她会把你杀了的;你看见了吧,凡是妨碍她的人,她都要像这样用某种方法把他除掉,这是她的怪脾气之一。如果我听你的话,刀子就会是尖的,纯钢的;就不会再有费尔顿,她会杀死你,杀死你以后,还会杀死所有的人。瞧瞧,约翰,她握那把刀子握得多么在行。”

“放在这张桌子上,”女囚犯听出说这句话的是费尔顿。

米莱狄的手里确实还紧紧握着那件进攻性武器,但是这最后的几句话,这对她的最大的侮辱,使她松开手,丧失了体力,甚至丧失了意志力。

有人拉开门闩,门扇在铰链上吱嘎作响,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刀子掉落在地上。

从门底下漏进来一道灯光,这灯光表明她的监狱看守们回来了。米莱狄站了起来,连忙奔过去重新坐在扶手椅上,头往后仰,美丽的头发解开后披散着,胸脯裸露在揉皱的花边底下,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另一只手搭拉着。

“您是对的,米罗尔,”费尔顿说,用的那种深恶痛绝的语气震得米莱狄胆战心惊,“您是对的,是我错了。”

这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钟。米莱狄看见一张床;她想,休息几个小时不仅能使她的头脑和思路清醒,而且能使她的气色变得更鲜艳。然而在躺下来以前,她又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她刚才听人谈起过晚餐。她来到这间屋子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晚餐可能很快就给她送来。女囚犯不希望浪费时间,她决定从当天晚上起就试探试探,摸摸底,研究一下负责看管她的那些人的性格。

他们两个人又出去了。

“好,什么也没有失去。我仍旧很美丽。”

但是这一次米莱狄竖起耳朵比头一次听得更仔细,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深处。

她好像是为了让自己知道她能够控制她的如此富于表情、如此多变的容貌似的,同时让它做出各种表情,从使她的脸皱紧的愤怒表情,一直到最温柔多情、最富有诱惑力的微笑的表情。接着她的头发在她的巧手的摆弄下,连续呈现出她相信对她的脸蛋儿的魅力能够有所帮助的发式。最后她对自己感到满意了,低声说:

“我完了,”她低声说,“我现在受到这样一些人的摆布,我对他们能起的作用并不比我对青铜塑像或者花岗石雕像能起的作用大。他们对我了如指掌,能抵挡我的各种武器。

“够啦,够啦!我像这样发火简直是疯了,”她一边说,一边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了她的火热的目光,她仿佛在用这火热的目光询问自己,“不应当暴躁,暴躁是软弱的表现。首先我从来没有用这个方法取得过成功。如果我使用我的体力对付女人,也许我能有机会发现她们比我还要弱,因而战胜她们;但是我是在同男人作斗争,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女人,让我作为女人去斗争,我的力量就在我的弱点里。”

“然而结局决不可能像他们所决定的那样。”

因此,囚禁的最初时刻是可怕的: 她不能控制住由狂怒引起的那几下痉挛性动作,这是女性的弱点的自然流露。但是渐渐地她控制住了她的狂怒的发作,震动她的肉体的神经性颤抖也消失了,现在她像一条在休息的疲乏的蛇那样,身子缩成一团。

事实上,也正像最后的这个想法所表明的那样,她出自本能地恢复了希望,恐惧和那些脆弱的思想感情在她的深不可测的心灵里不会长时间地出现。米莱狄坐到桌前,吃了好几样菜,喝了一点儿西班牙葡萄酒,感到她的决心又完全恢复了。

然而,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一定会试着去干这一切,说不定她还会获得成功。为什么老天要犯下这样大错误,把这个男性的灵魂放进这个脆弱的、娇嫩的肉体里!

在她上床睡觉以前,她已经对她的对话者进行过全面的评价、分析、反复考虑,并从各方面研究了他们的谈吐、步伐、手势、特征,甚至还研究了他们的沉默。从这深刻的、熟练的和细心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 总的说来,费尔顿是迫害她的两个人中较易于攻击的一个。

是的,为了报复,必须获得自由;当一个人被囚禁时,为了获得自由,必须凿穿墙壁,拆除铁栅栏,打通楼板;所有这些事换了一个有耐心的、身体强健的男人,他可以坚持干到底,但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处在急躁的恼怒状态中,肯定会遭到挫折。况且为了办成这一切,必须有时间,几个月,几年,而她呢……照她的亲如手足的、严厉可怕的监狱看守温特勋爵对她说的,她只有十到十二天。

有一句话女囚犯记得特别清楚:

她浑身散发出多少仇恨啊!她在那儿,一动不动,两只冒着火光的眼睛紧紧盯住空房间的深处,低沉的咆哮声不时从她的胸脯里随同她的呼吸迸发出来,与波涛声配合得那么和谐,波涛升起来,轰鸣着,吼叫着,像一个永无休止的、无能为力的绝望,冲向这座阴森森的、傲慢的城堡建立在其上的悬崖峭壁,撞得粉碎。在暴风雨般的狂怒中她的心头亮起了阵阵闪电,在这闪电的光芒照耀下,她构思出一个个消失在遥远的迷雾中的、对付博纳希厄太太,对付白金汉,特别是对付达尔大尼央的宏伟的报复计划!

“如果我听了您的话,”温特勋爵曾经对费尔顿说。

她遇到的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来自达尔大尼央;堆积在她头上的这么多耻辱,如果不是来自他,又会来自谁呢?只有他才有可能把命中注定了由他一件件发现的所有那些秘密转告温特勋爵。他认识她的小叔子,他可以给她的小叔子写信。

因此费尔顿曾经说过对她有利的话,既然温特勋爵不愿意听从他的话。

她正像她恨所有她以前爱过的人那样恨着白金汉,黎塞留曾经企图利用王后酝酿一场暴风雨来威胁白金汉,是达尔大尼央帮助白金汉摆脱了这场暴风雨。她对德·瓦尔德忽然产生了母老虎才有的那种强烈的爱,产生了在她这种性格的女人身上通常难以抑制的那种强烈的爱,达尔大尼央乘机冒充了德·瓦尔德。达尔大尼央知道了她的那个可怕的秘密,而她曾经发誓说过谁知道了这个秘密谁就得死。最后,就在她刚得到一份签名授予全权的空白证书,她可以借助这份全权证书向她的敌人进行报复时,这份全权证书却被人从她手里夺走;正因为达尔大尼央,她成为囚犯,正因为他,她将被送往肮脏的植物学湾,送往印度洋里某一个污秽不堪的泰伯恩。

“不论是微弱还是强烈,”米莱狄重复说,“这个人的心灵总还有那么一点怜悯的火花;我将把这点火花扇成一场大火,把他吞没。

他利用了她的爱情,羞辱了她的高傲,挫败了她的野心,现在他又毁掉了她的前途,损害了她的自由,甚至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更有甚者,他撩起她的假面具的一角,这个假面具是她用来掩盖自己,并且使她变得如此强大的盾牌。

“至于另外一个人,他了解我,他怕我,知道万一我从他手里逃脱,我能干出些什么事来;因此在他身上作任何打算都是徒劳的。但是费尔顿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是一个天真的、纯洁的年轻人,好像还很有德行。这个人,我有可能把他毁掉。”

她有过两次运气不佳,有过两次被人识破并且被出卖;这两次,她遇到了肯定是天主派来打败她的那个凶神恶煞而遭到惨败: 达尔大尼央战胜了她这个不可战胜的恶的力量。

米莱狄躺到床上,嘴唇上带着微笑睡着了;沉睡中的她,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一个梦见了在即将到来的节日里戴上花冠的年轻姑娘。

我们再找到她时,她仍然处在我们离开她时的那种绝望的境地,她为自己挖掘了一个充满悲观的想法的深渊,一个阴郁的地狱;她几乎把全部希望都留在这个地狱的门外,因为她头一次丧失了信心,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植物学湾,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小海湾。1770年库克船长在此首次登上澳大利亚大陆,因在当地发现许多新植物而得名。1788年后被英国作为犯人的教养中心。但这是在本书故事发生后100多年的事。

我们刚才把目光投向了法国海岸,因此有一会儿没有看见米莱狄了,现在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