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见了吧,”阿拉密斯说,“我又回到我原有的想法上来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一开始这一对朋友都感到有些尴尬,没有说话;然而总得有个人首先打破这种冷场,而达尔大尼央似乎已经下决心要把这种荣幸留给他的朋友。
“是的,就像那位先生刚才说的,灵验的圣宠感动了您。”
阿拉密斯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又立刻上楼来到还在沉思默想的达尔大尼央身旁。
“啊,这个出家的计划早已有了,您已经听我谈起过,朋友,是不是?”
两个穿黑袍的人站起来,向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行了个礼,随后向门口走去。巴赞一直站在门口,带着虔诚的愉快心情听完了这场辩论,这时赶快迎上前去,从本堂神父手里接过日课经,从耶稣会会士手里接过弥撒经,然后恭恭敬敬地走在他们前面替他们带路。
“当然,不过老实对您说吧,我原来还以为您是在开玩笑呢!”
达尔大尼央一个小时以来厌烦得一直在啃手指甲,现在开始啃手指了。
“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啊!达尔大尼央!”
“明天见,鲁莽的年轻人,”耶稣会会士说,“您答应成为教会之光;但愿上天别让您的这种光成为一种毁灭性的大火!”
“是啊!人不是常拿死开玩笑吗?”
“再见吧,我的儿子,”本堂神父说,“明天见。”
“那是不对的,达尔大尼央,因为死是把人引向永罚或者永福的门户。”
“但愿瘟疫把你和你的拉丁文一起闷死!”达尔大尼央说,他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同意;不过请原谅,我们别再谈什么神学了,阿拉密斯;您今天谈神学已经谈得够多了,至于我,我本来也识不了几个拉丁字,现在也几乎全都忘了;此外,我还不得不向您承认,从今天早晨十点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我真要饿死了。”
“是啊,地上已经播满了种子,”耶稣会会士说,“我们不用害怕一部分种子掉在石头上,另一部分落在路边,天上的飞鸟吃了剩下的,aves coeli comederunt illam.”
“我们马上就吃,亲爱的朋友;不过您要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我既不能看见肉,也不能吃肉。如果您愿意吃我的饭,我只有烧熟的番杏和水果。”
“慢慢地干吧,”本堂神父说,“我们把您留在最佳的精神状态中。”
“您说的番杏是什么?”达尔大尼央担心地问。
“我感到我受到召唤来探讨的是这个题目,而不是别的题目。因此我要继续完成它;我将根据你们的意见修改这篇论文,我希望明天你们会对这些修改感到满意。”
“是菠菜,”阿拉密斯接着说,“不过,我另外给您加几个鸡蛋,这已经严重违反教规了,因为鸡蛋可以孵小鸡,也是肉。”
“那么您坚持要继续写您那篇论文?”
“这样的筵席没有什么味儿,不过也没有关系;为了跟您待在一起,我也认了。”
“我了解我自己,神父,我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我感谢您肯作这样的牺牲,”阿拉密斯说,“不过,即使这对您的肉体没有好处,请相信,这对您的灵魂是有益的。”
“世俗的自负啊!”
“这么说,阿拉密斯,您是肯定要进入教会了。我们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呢?德·特雷维尔先生会怎么说呢?我告诉您,他们会把您当成开小差的。”
“放心吧,我尊敬的神父,我为我自己负责。”
“我这不是进入教会,而是回到教会,从前我是为了世俗而从教会逃出来的,因为您知道我是出于无奈才穿上火枪手的外套的。”
“您看,”耶稣会会士叫了起来,“世俗还在您心中大声说话,altissim voce。您跟着世俗走,我的年轻朋友,我担心圣宠是没有用处了。”
“我,我不知道。”
“但愿如此!”阿拉密斯兴奋地说。
“您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然而,”耶稣会会士看到他的追随者弄错了,连忙打断他的话说,“然而,那些贵妇人看了您的论文会感到高兴,仅此而已;它会得到像帕特吕先生的一篇辩护词那样的成功。”
“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的,说教应该清楚明白!”本堂神父说。
“现在我来说说我的故事;而且《圣经》上也说过: 你们要相互忏悔;达尔大尼央,我现在就向您忏悔。”
“在神学作品的文体中您千万要防止世俗的趣味。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Severus sit clericorum Sermo.”
“我呢,我事先就赦免您的罪,您看得出我是个好心人。”
达尔大尼央和本堂神父显得有点儿高兴。耶稣会会士还是坚持他的看法。
“请别拿神圣的事情开玩笑,我的朋友。”
哭泣的你呀!
“那就请说吧,我听着。”
你的所有不幸都将化为乌有,
“我从九岁起就进了修道院,再有三天满二十岁,就要当神父了,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天晚上,我按照习惯到我经常很乐意去的一户人家——当时我还年轻,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很软弱——有一个总是用嫉妒的眼光望着我、把圣徒的传记念给女主人听的军官未经通报突然闯了进来。碰巧那天晚上我翻译了一段关于犹滴的小故事,刚把译好的诗朗诵给那位女主人听,她就对我百般赞扬,俯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念。我承认我们当时的姿势是有点儿放肆,因此伤了那个军官的自尊心。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当我出门以后,他也跟在后面出来,并且赶上了我。
如果你的眼泪只奉献给天主,
“‘教士先生,’他说,‘您想挨几棍子吗?’”
你在不幸中苦苦地捱着时光,
“‘这很难说,先生,’我回答,‘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打我。’”
哭泣的你呀,在哀悼充满魅力的过去,
“‘好吧,请听我说,神父先生,如果您再回到我今晚在那儿遇到您的人家去,我呀,我就敢打你。’”
“下面就是,”阿拉密斯用谦虚中带着点虚伪的口气说。
“我相信我害怕了,我脸色变得煞白,我感到我快站不稳了,我想找话回答,但是找不到,当时我一声不吭。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
“那个军官在等我回答,看到我始终没有开口,他就放声大笑,转过身去,回到那个人家去了。我回到了修道院。
“不会的,因为这是一首宗教小诗,”阿拉密斯回答,“是诗体的神学。”
“我是个出身名门的贵族。而且正像您已经能够看到的;我血气方刚,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这种侮辱是可怕的。尽管这个侮辱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它活在我的心中,还在活动着。于是我向我的院长声称,我对授任神职一事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根据我的要求,院长把我的圣职授任礼延迟一年。
“念出来吧,念出来吧,”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这会改变一下我们的气氛。”
“我去找了巴黎最好的剑术老师,我和他讲好条件,每天一次剑术课,一连上了一年。我受侮辱已经有一周年了,我把我的教士长袍挂在一枚钉子上,穿上全套骑士服装,去参加我的一个熟悉的贵夫人举行的舞会;我知道我那个对头也会去。那是在靠近福尔斯监狱的自由民街上。
“一首回旋诗!”本堂神父机械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果然,那个军官在那儿;我走近他,他那时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一个女人,一面在唱一首情歌,我在他唱第二段正当中的时候打断了他。
“一首回旋诗!”耶稣会会士不屑地说。
“‘先生,’我对他说,‘您是不是讨厌我回到帕叶纳街上的那所房子里去?如果我起了不服从您的念头,您还想打我几棍子吗?’”
“而且,”阿拉密斯继续说,一边像刚才抖动手掌让它变白一样捏着耳朵让它变红,“而且,我还为此作过一首回旋诗,去年我曾经给瓦蒂尔先生看过,这位大人物看了后备加赞赏。”
“军官惊奇地对我望望,随后说:
“这倒是真的,”两个对手说。
“‘先生,您想干什么?我并不认识您。’
“下面是我的出发点,是一种三段论法: 世俗不缺乏吸引力,我离开了世俗,因此我作出了奉献;《圣经》上确实说过: 向天主作出奉献。”
“‘我是,’我回答说,‘念圣徒的传记和把犹滴的故事翻译成诗的小教士。’”
本堂神父和耶稣会会士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啊!啊!我记起来了,’军官用嘲笑的口吻说,‘您想干什么?’”
“我看呀,他妈的对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我希望您有空和我出去散步。’
“不,但是至少你们应该承认,仅仅把自己完全厌弃的东西奉献给天主,那是太不应该了;达尔大尼央,我说得对不对?”
“‘如果您真想这样,我很乐意,明天早上吧。’”
耶稣会会士朝天举起了双臂,本堂神父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不要明天早上,请马上就去吧。’
“可是请听我说啊,”阿拉密斯稍许有点儿不耐烦,但是仍然很有礼貌地说,“我没有说我留恋,不,我从来没有说过这句决非正统派说的话……”
“‘如果您坚持……’
达尔大尼央目瞪口呆发了傻;他好像进入了一座疯人院,自己也快变成他看到的那些疯子一样的疯子了。只不过他根本不懂得他们讲的话,所以只能不开口。
“‘是的,我坚持。’
“他留恋魔鬼!啊,我的年轻朋友,”本堂神父叹着气说,“请别留恋魔鬼,我求您了!”
“‘那我们就出去吧,’军官说,‘各位夫人请放心,我只需要一点儿时间把这位先生宰了便回来把最后一段唱完。’”
“Desideras diabolum,不幸的人啊!”耶稣会会士说。
“我们出去了。
“发发慈悲吧!……”阿拉密斯接着说。
“我把他带到帕叶纳街,就是一年以前,一小时不多一小时不少,他对我讲过我已经告诉您的那些恭维话的地点。那天晚上月光明亮,我们拔剑相向,我一个冲刺便把他杀死了。”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父说。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
“您怎么能证明,”耶稣会会士不等他讲下去便抢着说,“人在事奉天主时应该对世俗有所留恋?请听听这个两难推理吧: 天主是天主,世俗是魔鬼。留恋世俗就是留恋魔鬼,这就是我的结论。”
“不过,”阿拉密斯接着说,“因为那些夫人小姐不见歌唱家回来,后来又有人发现他被刺死在帕叶纳街,所以就有人想到是我把他搞成这样子的。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所以我不得不暂时脱下教士服。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阿多斯,而波尔朵斯在我上剑术课之余,还教了我几下绝招;是他们两人使我下决心加入了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攻阿腊斯的战役中阵亡的,国王很喜欢他,便批准了我的要求。所以您应该懂得,今天是我回到教会中去的时候了。”
“可是,我尊敬的神父……”阿拉密斯回答,面对像雹子般落在他头上的论据,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者明天呢?今天您遇到了什么事情?是谁给您出了这样的馊主意?”
“您触及了自由意志这个著名的论点,它是一种致命的暗礁。您和贝拉基派和半贝拉基派的邪说有了直接关系。”
“是这道伤口,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这道伤口是上天对我的警告。”
“您要把自己毁了!”本堂神父痛苦地摇摇头说。
“这道伤口?算了吧!它已经快痊愈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在今天使您最感痛苦的根本不是这道伤口。”
“别说了!”耶稣会会士叫了起来,“因为这个题目有点接近异端邪说,在异端邪说的鼻祖詹森所写的《奥古斯丁书》中,就有一种说法几乎和您的相同,他的书迟早要被刽子手的手烧掉。当心啊,我年轻的朋友,您偏离正道,接近了伪学说;我年轻的朋友,您要把自己毁了!”
“那是什么呢?”阿拉密斯问,他的脸红了。
“当然,”阿拉密斯说,“我肯定这个题目相当精彩,可是同时我也承认对我来说它的分量太重。我已经选好了这个题目:‘Non inutile est desiderium in oblatione’,或者说‘对世俗稍有留恋并不妨碍事奉天主’,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请告诉我,这是不是合乎您的口味?”
“您的心上有一道伤口,阿拉密斯,一道更加严重,更加血淋淋的伤口,一个被一个女人刺伤的伤口。”
达尔大尼央打了个哆嗦。
阿拉密斯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亮。
说到这儿,耶稣会会士兴奋地拍了拍那本对开本的、重得把桌子也压弯了的《圣克里索斯托集》。
“啊!”他装作不在意地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说,“请别谈这些事情了;我,我怎么会去想这些事情,会因为失恋而伤心?Vanitas vanitatum!依您看,我是神魂颠倒了吗?是为了谁呢?难道是为了我在队部驻地追求的一个缝衣女工或者女用人吗?呸!”
“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代表三种神权;其余的人,教士等级中的Ordines inferiores都是以大天使和天使的名义祝福。地位最低的神职人员,比如说副祭和圣器室管理人,都用圣水刷祝福,刷子便代表无数祝福的手指头。这样一来题目就变得简单了,Arguementum omni denudatum ornamento,用这个题目,”耶稣会会士接着说,“我将写出这样大小的两本书。”
“请原谅,我亲爱的阿拉密斯。不过我相信您的眼界要比这高一些。”
所有人都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达尔大尼央认为他应该随俗,也跟着做了一遍。
“要比这高一些?我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野心?我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穷火枪手,讨厌种种束缚,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手指头!”耶稣会会士接着说,“圣彼得用手指头祝福,那么教皇也是用手指祝福;不过他用几个手指头祝福呢?用三个;一个代表圣父,一个代表圣子,一个代表圣灵。”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带着一种怀疑的神情看着他的朋友,一边叫了起来。
“当然,”阿拉密斯高兴地说,“不过意思很微妙。”
“我是尘土,我回到尘土之中去。人生充满了屈辱和痛苦,”他继续说,神色变得越来越忧郁,“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联系起来的线都在人类的手中一根根地断了,尤其是那些金线。啊,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声音中透露出他内心的辛酸,“请相信我,一旦您也有了创口,要把它好好掩藏起来。沉默是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快乐,别让任何人知道您的痛苦的伤痕;好奇的人会吮吸我们的眼泪,就像苍蝇吮吸一头受伤的鹿的血一样。”
“可是对历代教皇都是他的继承人的圣彼得来说就不一样了,”耶稣会会士继续说,“Porrige digitos,意思是‘伸出你的手指头’;您现在明白了吗?”
“唉,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您刚才讲的也是我的故事。”
“把您的双手放在……”本堂神父做着手势再一次说。
“什么?”
“摩西,天主的仆人……请您听清楚了,他仅仅是仆人!摩西用双手祝福;因为在希伯来人攻打他们的敌人时,他教人扶着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用双手祝福。而且,《福音书》中说的是: Imponite manus...,而不是manum...意思是把您的双手放在……而不是把您的手放在……”
“是的,一个我心爱的、我崇拜的女人,刚被人绑架走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被弄到何处去了;她也许被囚禁着,也许已经死了。”
“好吧,”耶稣会会士不太愉快地说,本堂神父却感到很高兴,用感激的眼光向达尔大尼央望了一眼,“现在,请看看从这个注释中能得出什么结论。”
“不过您至少还可以有这个安慰,您能对自己说她并不是自愿离开您的;如果您得不到她的消息,那是因为一切和您联系的办法都禁止她使用,而……”
“是的,我赶路赶得很累,”达尔大尼央说,“所有这些拉丁文我都理解不了。”
“而什么?……”
“我们说法语吧,神父,”他对耶稣会会士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就能够更好地领会我们的谈话。”
“没有什么,”阿拉密斯接着说,“没有什么。”
阿拉密斯向旁边的达尔大尼央瞥了一眼,看到他的朋友正在张着大嘴打呵欠。
“这么说,您要永远告别尘世;主意已经打定,决心不能改变了?”
“Quemadmodum inter coelorum immensitatem.”
“永远告别。今天您是我的朋友,明天您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影子;甚至可以说您将不再存在。至于尘世,那只不过是一座坟墓而不是别的。”
“Exordium,”本堂神父认为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他用拉丁文重复了一遍耶稣会会士的话。
“见鬼!您说得有多凄惨啊。”
“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开场白!”耶稣会会士大声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职在召唤我,它要带我走。”
达尔大尼央感到非常厌烦,本堂神父也是如此。
达尔大尼央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阿拉密斯接着说:
“是的,值得赞叹!Prorsus admirabile!”阿拉密斯继续说,“可是这需要对教父们和《圣经》都要有很深刻的研究。我已经向这两位学识渊博的教士承认,而且是极其谦恭地承认,由于值班守夜以及为国王效劳,使我在研究方面有所忽略。因此用我自己选中的题目,我一定会觉得自在得多,也会觉得facilius natans,这个题目当然也属于神学方面的难题,就像在哲学上,伦理学属于形而上学一样。”
“可是,在我还在尘世时,我想和您谈谈您,谈谈我们的朋友。”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对两个穿黑长袍的人的激动情绪完全无动于衷。
“而我呢,”达尔大尼央说,“我本来想和您谈谈您,可是我看到您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对爱情,您说‘呸!’还说朋友是影子,尘世是坟墓。”
“既值得赞赏,又符合教义!”本堂神父跟着说;他对拉丁文方面的知识和达尔大尼央不相上下,他时时刻刻注意着耶稣会会士的一举一动,以便和他步调一致,并如同回声似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唉!您将来自己也会看到的,”阿拉密斯叹了一口气说。
“值得赞赏的题目!”耶稣会会士高声说。
“我们就别再谈了吧,”达尔大尼央说,“让我们把这封信烧了吧,这封信肯定会告诉您一些关于您的缝衣女工和女用人对您不忠实的消息。”
“这句话的意思是,”阿拉密斯为了给他一些方便,接着说,“下级教士在祝福时,一定要用两只手。”
“什么信?”阿拉密斯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达尔大尼央的博学我们是知道的;不久前,德·特雷维尔先生以为他接受了白金汉公爵的礼物时曾背过一句拉丁文的诗,他当时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这一次他的反应也不比上次大。
“一封在您离家以后送到您家里的信,有人交给我,要我带给您。”
“噢,您已经听到了,达尔大尼央,院长先生希望我的论文符合教义,而我本人则希望它能符合理想。所以院长先生向我提出了这个从来还没有人研究过的题目,我承认对这个题目可以大加发挥。题目是: 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 necesseria est.”
“这封信是谁写来的?”
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他坐在扶手椅里,姿态优雅得就像坐在一位贵妇人的小客厅里,一边还举着他的一只像女人那样的白皙而丰满的手,让里面的血液往下流,一边满意地欣赏着;他接着说:
“是某个伤心的女用人,某个绝望的缝衣女工写来的吧;也许是德·谢弗勒兹夫人的使女写来的吧,她不得不跟着她的女主人回图尔了,而且为了故作风雅,她使用带香味的信纸,还在封蜡上盖上了公爵夫人的纹章的印模。”
他用吃惊的眼光先后看看面前的三个人。
“您在说些什么呀?”
“授任圣职!”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他当时还不能相信老板娘和巴赞先后对他说过的话,“授任圣职!”
“啊哟!我可能把那封信给搞丢了!”达尔大尼央狡猾地说,一面装作在寻找,“幸好尘世是坟墓,人,当然女人也在内,是影子,爱情也只是一种被您‘呸!’的一声唾弃掉了的情感。”
“当然,”那个耶稣会会士说,“对授任圣职前的审查来说,一篇论文是必不可少的。”
“啊,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叫道,“您这可要我的命了!”
“您的论文!这么说,您在写论文!”
“唷!总算找到了!”达尔大尼央说。
“恰恰相反,”阿拉密斯接着说,“您的意见对我们来说是很宝贵的。现在的问题是: 院长先生认为我的论文应该完全符合教义,并且应该有丰富的教育意义。”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
两位穿黑袍的人也行了礼。
阿拉密斯跳过去把信抓过来,打开后便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了喜色。
“一个军人的意见是无足轻重的,”达尔大尼央说,他有点担心事态的发展方向,“请相信我,您可以信任这两位先生的学识。”
“看来那个女用人文才很好,”带信来的人阴阳怪气地说。
“您来得正是时候,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您也可以参加我们的讨论,用您的真知灼见来启发我们的讨论。亚眠的院长先生,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父先生和我,我们正在讨论我们早已在关注的某些神学问题;如果能听到您的意见,我将感到非常高兴。”
“谢谢,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叫道,他高兴得差不多快疯了,“她是没有办法才回图尔去的;她没有欺骗我,她始终是爱我的。来,我的朋友,来,让我拥抱你;我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没有忘记这一点,两位神父,”年轻人一边回礼一边回答。
两个朋友开始绕着可敬的圣克里索斯托的集子跳起舞来了。一页页的论文掉在地板上,他们用力地在上面践踏着。
“请赞美天主吧,先生,”这两位教士同时躬身说。
这时候,巴赞端着菠菜和炒鸡蛋进来了。
“因为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刚刚逃脱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危险,”阿拉密斯十分热情地向两位神职人员指着达尔大尼央说。
“滚开,你这个倒霉蛋!”阿拉密斯把自己头上的无边圆帽向他的脸上扔去,“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把这些可怕的蔬菜和讨厌的炒鸡蛋快端回去!去要一盆嵌猪油的野兔肉、一只肥阉鸡、一盆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陈年葡萄酒。”
“啊,他总算清醒过来了!”达尔大尼央想,“还不算太坏。”
巴赞瞧着他的主人,对这样的突然变化感到莫名其妙,忧伤地听任手里端着的炒鸡蛋掉进了菠菜里,菠菜滑到了地板上。
“您,打扰我?啊!恰恰相反,我向您发誓,亲爱的朋友;作为对我所说的话的证明,请允许我为看到您安全健康而感到高兴。”
“现在是把您的存在献给王中之王的时候了,”达尔大尼央说,“如果您一定要向他表示一下礼貌,那么Non inutile desiderium in oblatione.”
阿拉密斯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跟您的拉丁文一同见鬼去吧!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们一起来喝酒,该死的!满上就喝,喝了再满;同时请把那边发生的事儿讲些给我听听。”
“我可能打扰了您,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接着说,“因为根据我看到的,我还是认为您在向这两位先生忏悔呢。”
蒙迪迪埃,法国北部索姆省城市。
那两个穿黑袍的人领会了达尔大尼央的意思,都向达尔大尼央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过达尔大尼央并没有放在心上。
耶稣会,一名“耶稣连队”,天主教修会之一。1534年由西班牙人依纳爵·罗沃拉创立于巴黎,是16世纪天主教会反对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主要集团。
“我怕我走错了房间,我起先以为我走进了哪一位教士的屋子呢,后来又看见这两位先生陪着您,使我又产生了一个错误的想法: 会不会您病情危急。”
阿尔米德,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代表作《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回教徒魔女。她为了阻止一个名叫里纳尔多的勇士参加十字军,施用魔法把他拘禁在她的花园之中。
“是我,我的朋友,是我;不过是谁使您产生这样的怀疑的呢?……”
苦鞭,基督教徒用来自行鞭笞以赎罪的工具。
“我也是,”达尔大尼央说,“虽然我还不能肯定我这是在跟阿拉密斯本人讲话。”
拉丁文,意思是: 下级教士在祝福时,一定要用两只手。
“您好,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请相信,我看到您有多么高兴啊。”
拉丁文,意思是: 真正值得赞赏!
听见开门的声音,阿拉密斯抬起头来,认出了他的朋友。可是使达尔大尼央感到诧异莫名的是,他的出现并没有对阿拉密斯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这个火枪手的精神世界已经和世俗的东西格格不入了。
教父,基督教中指在神学上具有权威的早期作家(约2世纪至12世纪间)。
可是代替这些的是,达尔大尼央相信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见有一条像苦鞭似的东西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拉丁文,意思是: 挥洒自如。
阿拉密斯穿着一件宽大的黑罩衫,头戴一顶很像教士圆帽的平顶圆便帽。他坐在一张上面堆满了一卷卷的纸和一本本对开本的大书的长桌子前面。在他右首坐着的是耶稣会修道院院长,左首坐着的是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父。窗幔似遮非遮,透进来的光线充满神秘气氛,适合于虔诚的沉思。一个年轻人,特别是一个年轻的火枪手的房间,可能引起我们注意的所有那些世俗的东西,全都像变戏法似的失踪了。这肯定是因为巴赞害怕主人看到这些东西会重新产生世俗的念头,所以拿走了他的剑,他的手枪,他的插有羽毛的帽子和各种各样的花边和绣饰。
拉丁文,意思是: 开场白。
门开了,达尔大尼央走进了房间。
拉丁文,意思是: 就像在辽阔的天空中。
可是达尔大尼央对巴赞滔滔不绝的雄辩根本不加理睬,而且他也不想去和他朋友的跟班进行一场争论,只是简单地一只手把他推开,另一只手转动了五号房门上的圆把手。
摩西,《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率领希伯来人脱离在埃及的被奴役生活。他过红海,抵西奈山,在那里传授上帝刻在两块石板上的十诫,命希伯来人遵守,率希伯来人在西奈半岛飘流约40年未能进入迦南,后指定约书亚为继承人;卒于纳波山上。
我们知道了巴赞目前的境况,就会懂得为什么达尔大尼央的到来是他最最不愿意看到的了。他的主人长久以来一直被卷在世俗观念的漩涡之中,现在达尔大尼央一来,很可能重新把他的主人扔进漩涡中去。所以他勇敢地决定要把门守住;可是因为客店的老板娘已经出卖了他,他不可能再说阿拉密斯不在这儿,只得试着对这位新来的客人证明,他的主人从清晨开始,就在和人开始讨论种种有关宗教信仰的问题,而且在他看来,这种讨论在黄昏降临以前不会结束,所以在这时候去打扰他的主人是非常不知趣的。
摩西派约书亚去与亚玛力人交战。他自己拿着神杖,站在山顶上。只要他举着双手,以色列人定会获胜。他举手举累时,由亚伦和户珥在两旁扶着他的两条手臂。此事详见《旧约·出埃及记》第17章。
因此巴赞乐得心花怒放。根据所有情况判断,这一次他的主人是不可能再食言了。肉体的痛苦加上精神的痛苦产生了他期望已久的效果;阿拉密斯在肉体和精神上同时受到了创伤,终于把眼睛和思想都落到了宗教上,他把最近遇到的双重意外,也就是他的情妇的突然失踪和肩膀上的剑伤,看作是上天给他的警告。
圣彼得,《圣经》中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据《使徒行传》载,耶稣死后,他为众使徒之首,集众门徒接受圣灵,建立教会。
事实的确如此,可怜的巴赞的梦想始终是要为一个教会人士服务,所以他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有朝一日阿拉密斯扔下他的火枪手的外套,换上教士的长袍。据巴赞说,他现在服侍一个火枪手免不了要丧失灵魂,只是因为年轻的主人每天都在答应他出家做神父的日子不会再拖延了,所以他才留下来的。
拉丁文,意思是: 下级教士。
达尔大尼央往老板娘所指的方向跑过去,找到了一座建在屋外的楼梯,这种楼梯我们今天在一些古老的客店的院子里还能见到。可是要想就这样进入那位未来的神父的房间是不可能的,因为通往阿拉密斯房间的通道,正好像阿尔米德的花园那样被守着。巴赞站在走廊里挡住了他。巴赞在经受了多少年的艰苦考验以后,终于看到自己快要得到他日夜盼望的结果,所以他显得格外坚决勇敢。
拉丁文,意思是: 没有任何修饰的论证。
“好吧,先生只要从院子右边的楼梯走上去就行,他在三楼五号房间。”
圣克里索斯托(349—407),古基督教希腊教父。本名约翰,又名金嘴约翰。著作很多。大多是宣传教义的讲稿和《圣经》注释。参见本书第214页注①。
“我更想见他了。”
拉丁文,意思即下面一句话。
“先生还是一定要见他吗?”
詹森(1585—1638),荷兰天主教反正统派神学家,被称为詹森主义创始人。1628年开始撰写《奥古斯丁书》,该书在他死后由其友人于1640年出版,被当时教皇乌尔班八世通谕列入禁书目录。他的教派后被罗马教皇判为异端。
“是啊,”达尔大尼央说,“我已经忘了他做火枪手不过是暂时的。”
贝拉基(约360—约430),古代基督教神学家。他认为人生来本无罪,始祖亚当个人犯罪与全人类无关,行善或作恶都取决于各人的自由意志,等等。这些教义与奥古斯丁的学说针锋相对,为此曾多次遭到正统教会的贬责,被迫潜居耶路撒冷。
“不,先生,恰恰相反;可是在这场病以后,他蒙受了天主的恩宠,决定出家做神父。”
拉丁文,意思是: 你留恋魔鬼。
“主啊!”达尔大尼央大声说,“可怜的小伙子,是不是他的身体更糟了?”
回旋诗,16世纪法国的流行诗体,形式固定,每小节五行,第一句诗的头一个词或头几个词与最后一句重复。
“跟蒙迪迪埃的本堂神父,还有亚眠的耶稣会修道院院长在一起。”
瓦蒂尔(1597—1648),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以写纤巧的情诗和谄媚的书信出名。
“那跟谁在一起?”
拉丁文,意思是: 神职人员的说教应该严肃。
“耶稣!您在说些什么啊!可怜的小伙子!不!先生,没有女人和他在一起。”
帕特吕(1604—1681),法国律师,以雄辩的口才著名。
“为什么不能接待我?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
拉丁文,意思是: 以最大的声音。
“很抱歉,先生;可是我怕他现在不能接待您。”
拉丁文,意思是: 天上的飞鸟吃了剩下的。
“老天啊,亲爱的太太,”达尔大尼央一边下马,把缰绳扔在普朗歇的胳膊上,一边说,“您真是救了我的命了;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他在哪儿?我要拥抱他。因为,说真的,我急于要见到他。”
教会之光,指教会里的出类拔萃的人物。
“好,先生,他一直在这儿。”
基督教有大斋、小斋两种虔修方式。小斋意为“节制己身”,天主教正教一般规定每星期五不食肉。
“完全对!”
番杏,一年生草本;茎圆,叶三角形,花黄,果实棱形有角。原产澳大利亚、东南亚和智利;嫩茎叶可作蔬菜。又名“夏菠菜”。
“他肩上还受了伤,是吗?”
中世纪最著名的圣徒传记是意大利多明我会修士雅各·德·沃拉吉纳(约1228—1298)编写的。
“是的。”
犹滴,古代传说中的犹太女英雄,深夜潜入敌阵,牺牲自己的色相,智取敌将之头,因而使犹太军民大胜,全以色列民族齐声歌颂犹滴。《圣经》的次经中有一卷叫《犹滴传》,作者不详,就是叙述她拯救祖国的事迹。
“是不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温柔、和蔼、强壮的年轻人?”
福尔斯监狱,位于巴黎马莱区。原系囚禁经济罪犯的监狱,18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改为政治犯监狱。1850年被毁。
“好心的太太,”达尔大尼央问她,“十一二天以前,我们不得不把一位朋友留在这儿了。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阿腊斯,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省会。1640年路易十三从西班牙人手中夺回该城。
这一次接待他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达尔大尼央很会看面相,他朝那个小酒店老板娘的喜滋滋的胖脸蛋扫了一眼,就知道了他不必对她隐瞒什么,对一张如此喜气洋洋的笑脸,他根本用不到害怕。
拉丁文,意思是: 虚空的虚空。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1章。
一直到这时他才恢复了记忆力,他晃了晃脑袋,发现了那家他当初把阿拉密斯留在那里的小酒店,他催马小跑起来,一直跑到小酒店门前停下。
勃艮第,法国东部古省,包括现在的科多尔省,索恩卢瓦尔省及罗讷河以东地区。
最能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并使路程缩短的,莫过于沉湎于把一个在沉思的人的全身所有官能都吸引住的思想之中。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外表像是在睡觉,而他的思想就成了梦幻。由于受了这种影响,时间没有了尺度,空间失去了距离。从某处出发,后来又抵达另一个地方,仅此而已。至于中间所经过的地方,在您的记忆中只不过一片迷雾;而树木、山峦、风景等成千上万的模糊的景象都在这片迷雾中消失了。这时候的达尔大尼央就沉浸在这种幻觉之中,听任他的坐骑驮着他,信步由缰地走完了从尚蒂利到克雷沃克尔之间的七八法里路,在走到这个镇口时,他一点也记不起在这段路程中他曾经遇到过些什么。
指上帝。
可是一路上却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压在他的心头;他在想念那个应该对他的忠诚作些奖励的年轻漂亮的博纳希厄太太。可是我们应当赶快说明,年轻人心中的悲痛情绪,大部分来自于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遭到不幸,只有小部分来自于对失去的幸福的懊丧。在他看来,她无疑成了红衣主教复仇的牺牲品,而谁都知道,法座的那些报复手段是非常可怕的。他怎么会得到首相的青睐,这是他自己一无所知的;也许德·卡伏瓦先生本来会替他解开这个谜,如果这位卫队队长在他家里找到了他的话。
拉丁文,意思是: 对世俗有所留恋并不妨碍事奉天主。
达尔大尼央对波尔朵斯只字不提他的伤口和诉讼代理人夫人。我们的这个贝亚恩小伙子虽然年轻,却非常聪明,所以凡是他那个高傲的火枪手朋友讲的话他都装作相信。因为他深信揭穿别人的秘密肯定无助于保持友谊,尤其是那种与自尊心有关的秘密。再说如果我们知道某些人的私事,那么我们总是在精神上对他们有些优越感。达尔大尼央在他为了未来的种种秘密策划中,决定把他的三个伙伴作为自己取得成功的工具,所以如果他能预先把那三条可以帮助他牵住他们的无形的绳索一起抓在手里,他是不会感到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