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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九章 厄运当头

米莱狄想打开车门跳下去。

年轻人仍然不动声色。

“当心,夫人,”年轻人冷冰冰地说,“您跳下去会摔死的。”

米莱狄望着军官,露出她脸上特有的那种严厉可怕的、很少不令人生畏的表情。愤怒使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火冒三丈的米莱狄又重新坐下;军官也身子侧过来望着她,看见这张先前还是那么美丽的脸,因为满面怒容,几乎可以说是变得丑陋不堪,不禁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个奸诈的女人明白,如果让他这样看透她的内心,那她就完了;她使自己的脸上平静下来,用诉苦般的嗓音说:

没有人回答她,马车继续迅速地朝前驶去。军官像一座雕像。

“以上天的名义,先生!请告诉我,对我施加的这种暴力,我应该让您负责,让您的政府负责,还是让一个敌人负责?”

“啊,这太过分了!”米莱狄叫了起来,“救人呀!救人呀!”

“没有对您施加任何暴力,夫人,您遇到的事是我们不得不对所有在英国下船的人采取的一个十分简单的措施的结果。”

这句威胁话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这么说,您不认识我,先生?”

“如果您不说出您把我送到哪里去,我就不再往前走了;我可把话对您说在头里,先生!”

“我是第一次有幸见到您。”

军官保持沉默。

“以您的荣誉发誓,您没有任何恨我的理由,是吗?”

“我们已经不是在城里了,先生,”她说。

“没有,我向您发誓。”

米莱狄发抖了。

年轻人的嗓音是那么安详,那么冷静,甚至还是那么温和,米莱狄听了以后安下心来。

然而一刻钟以后,她对路途这么长感到了惊奇,于是身子俯向窗口,想看看这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房子已经不再看见,树木在黑暗中出现,像一些黑魆魆的高大的鬼魂,在互相追赶着。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马车终于在一道铁栅栏门前停下,门里是一条低凹的路,通向一座建筑式样朴实无华的、庞大的、孤立的城堡。当车轮在细砂上滚动时,米莱狄听见巨大的轰鸣声,她听出这是海浪冲击陡峭的海岸发出的响声。

这样离奇的一次接待,迫使米莱狄不得不认真考虑;她看见年轻军官丝毫没有显露出想谈话的样子,于是臂肘支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对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所有假设一个一个地进行思索。

马车在两座拱门下穿过,最后停在阴暗的方形院子里,车门几乎立即打开了,年轻人轻捷地跳下车,把手伸给米莱狄,米莱狄扶着他的手,也相当沉着地下了车。

没有下任何命令,也不需要向车夫指出目的地,车夫就立刻把马赶得飞奔,马车钻进了城里的那些街道。

“我仍然是个囚犯,”米莱狄一边说,一边望望四周,随后又把目光收回到年轻军官身上,露出最优美动人的笑容,“但是我可以肯定,时间不会很长,”她补充说,“我的良心和您的礼貌,先生,向我做出了保证。”

在军官照看下,行李仔细地在车厢后面缚牢;这件事办完以后,他在米莱狄旁边坐下,关上车门。

这番恭维话尽管说得那么中听,军官还是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他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小银哨子,和战船上水手长使用的那种哨子很像,他吹了三下,每一下的音调都不同;于是出现了好几个人,卸下大汗淋漓的马,把车子推到车棚底下。

说完她果断地登上马车。

军官仍旧用同样不动声色的彬彬有礼的态度请他的女犯人到房子里面去。她也仍旧带着同样的笑脸,挽住他的胳膊,和他一起经过一扇矮矮的拱形门,进入一条有着拱顶的,仅仅在尽头点着灯的走廊,到了尽头是一座围着一根石柱转的石楼梯;接着他们上楼,来到一扇厚实的门前停下,年轻人把随身带着的一把钥匙插进锁孔以后,这扇门在铰链上沉重地转动,门打开以后里面是为米莱狄准备的房间。

“走吧!”米莱狄说。

女犯人仅仅扫了一眼,就把整个房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任何细节也没有漏掉。

“在城市的另一头。”

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不论是对牢房来说,还是对一个自由人的住房来说,都是非常适合的;但是窗子上装着一根根铁条,房门外面装着一道道铁闩,说明了这肯定是一间牢房。

“这么说,客店离得很远吗?”

这个女人尽管受过大风大浪的磨练,转眼之间就失去了她的全部精神力量。她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低下头,时时刻刻都期待着进来一个法官审问她。

“是的,夫人,”军官回答。

但是除了两三个海军士兵以外,没有人进来,这两三个海军士兵把行李搬进来,在一个角落里放好以后,什么也不说就退了出去。

“这辆马车是接我们的吗?”米莱狄问。

所有这些琐碎的小事都由军官亲自安排,他的态度还是像米莱狄一直看到的那样平静。他一句话不说,不是做一个手势,就是吹一声哨子让人照他的意思办。

一辆马车在等着。

简直可以说在这个人和他的下级之间,话语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已经变得没有用了。

军官跳到码头上,把手伸给米莱狄。

最后,米莱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打破了沉默。

五分钟后小划子靠岸了。

“以上天的名义求您,先生!”她叫了起来,“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让我再困惑下去了。对我预见到的任何危险,对我了解的任何不幸,我都有勇气去承受。我这是在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如果我是自由的,为什么要有这些铁栅栏和这些门?我是犯人吗?我犯了什么罪?”

八支桨重新插进海水,桨声合成一个,动作整齐划一,小划子好像在水面上飞。

“您这是在为您安排的房间里,夫人。我接到的命令是到海上去接您,然后把您送进这座城堡。这道命令,我相信,我已经以一个军人所应有的严格,不过也以一个贵族所应有的殷勤执行完毕。我在您身边应该完成的任务至少到现在已经结束,以后的事由另外一个人负责。”

“划船,”他对水手们说。

“这另外一个人,他是谁?”米莱狄问,“您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她接受军官的搀扶,开始从舷梯上下去,那条小划子在舷梯底下等她。军官跟在她后面下去;一件大披风铺在船尾,军官请她坐在披风上,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这时候从楼梯上传来响亮的马刺声;有人说了几句话,接着就不说了。单独一个人的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

“既然这样,我跟您走,先生。”

“这个人,他来了,夫人,”军官一边说,一边让开路,露出恭敬服从的神情站立在一旁。

“这种措施适用于所有人,米莱狄,您试图避免,是办不到的。”

与此同时,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不过我可不是外国人,先生,”她说,用的是从朴次茅斯到曼彻斯特之间可以听到的那种最纯正的英国口音,“我叫克拉丽克夫人,这种措施……”

他没有戴帽子,身边佩着剑,手指把一条手绢揉得有些皱了。

这番话说得极其谦恭有礼,而且非常沉着冷静,然而却不能说服米莱狄。

米莱狄觉得好像认识这个黑暗中的人影;她用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支起身子,伸出头去好像要看个仔细,证实自己的推测。

“是的,米莱狄,这是个习惯,不过不是出于殷勤,而是出于谨慎,在战争期间,外国人都得被送到指定的客店,处在政府的监视之下,直到有关他们的情况完全查清。”

那个陌生人慢慢地朝前走来;随着他朝前走进了灯光形成的光圈之内,米莱狄的身子反倒不由自主地在往后缩。

“但是,女同胞到达英国港口时,听候她们的吩咐,甚至殷勤地把她们一直送上岸,难道这是英国海军军官的习惯吗?”

接着,等她不再有什么要怀疑的时候,她惊讶到了极点,叫了起来:

“您从我的军服上,夫人,应该看出了;我是英国海军的军官,”年轻人回答。

“怎么!我的兄弟!是您吗?”

“先生,”她问,“多蒙您好心,对我特别照顾,请问您是谁?”

“是我,美丽的夫人!”温特勋爵一边回答,一边半恭敬半嘲弄地鞠了一个躬,“正是我本人。”

米莱狄望着这个人,犹豫不决。

“那么,这座城堡?”

军官点清了米莱狄携带的东西,让人把她的行李搬到小划子上;这件事办完以后,他请她本人也下到小划子上去,还伸出手想搀扶她。

“是我的。”

米莱狄,这个如此坚强的女人,不由得感到自己打起哆嗦来了。

“这间屋子?”

船进入港口时,天已经黑了。雾使黑暗变得更加浓重,海堤上,一盏盏标志灯和照明灯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个圆圈,很像在快要下雨的天气里围绕月亮的那种圆圈。空气潮湿,阴冷,让人感到忧伤。

“是您的。”

在军官检查米莱狄时,米莱狄不用说也在贪婪地盯着他看。这个目光炯炯的女人尽管有丰富的经验,对她需要猜到内心秘密的那些人,她能够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但是这一次她只找到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在一番审视后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位立在她面前,那么仔细地默默观察她的军官,年龄可能是二十五六岁,白皙的脸上长着一双略微有点凹陷的浅蓝色眼睛。他的嘴长得很细巧,轮廓端正,一直是一动不动地紧闭着;他的下巴有力地突出,显示出在大不列颠的普通百姓典型中通常被叫做顽固的那种意志力;脑门略微有点塌,是对诗人、受神灵启示的人和军人来说很合适的那种脑门,略微被稀疏的短发遮着,头发的颜色和遮满脸的下半部的胡子的颜色一样,是美丽的深褐色。

“这么说,我是您的犯人?”

接着他回到船长身边,又对船长说了几句话;仿佛从此以后船应该听从他指挥似的,他下了命令,船员们立刻照他的命令操作;商船于是又重新开始航行,小快艇并排押送它,用六门大炮的炮口威胁着它的舷侧;至于那条小划子,它在大船的航迹中跟随着,和大船这个庞然大物一比,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子。

“差不多。”

等到这道类似点名的手续办完以后,军官高声询问双桅横帆船的出发地点,航行路线,沿途停靠地点;船长毫不犹豫,毫无困难地一一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于是军官开始上前一个一个审视所有的人,他在米莱狄的面前停下,仔细地打量她,不过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可这是骇人听闻的滥用权力!”

军官和船长短短地交谈了一会儿,让船长看了他带来的几页文件;船长一声命令,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水手和旅客,全都叫到了甲板上。

“不要夸大其词;坐下来,让我们像一个小叔子和一个嫂子应该的那样,心平气和地谈谈。”

船驶入锚地,但是正准备抛锚的时候,有一条武装到了令人生畏地步的、海岸巡逻艇模样的小快艇驶近商船,放下艇上的小划子,向舷梯划过来。这条小划子上有一名军官、一名水手长和八名桨手。只有军官一个人登上商船,受到极其尊敬的接待,这种尊敬的态度完全是由他的军服引起的。

接着他朝房门转过身去,看见年轻军官在等候他的最后命令,于是说:

这是个罕见的天气晴朗的冬日,它让英国人想起了世上还有太阳。这个苍白的,但是还很灿烂的星球朝西坠落在天边,用一道道火光把天空和大海染成紫红色,还把最后的金色光辉洒向城里的塔楼和古老房屋,玻璃窗像火灾的反光一样闪闪发亮。米莱狄呼吸着因为接近陆地而变得更强烈、更带有香脂气味的这种海上的空气,注视着她负责去摧毁的所有这些战备力量,也就是说,她应该靠她一个人,靠了她这么一个女人,用几袋金币去与之战斗的这支军队的全部力量。她在心里把自己和那个可怕的犹太女人犹滴相比;犹滴在深入亚述人的军营时,看见了大量的战车、军马、士兵和兵器,而这一切她应该用一个手势把它们像烟雾似的驱散。

“很好,我感谢您,现在,您可以走了,费尔顿先生。”

整个城市非常热闹,有四艘新近建造的大军舰刚刚在海边举行下水礼。白金汉站在海堤上,穿着用金线绦子装饰的衣服,和平常一样身上珠光宝气,毡帽上插着一根白羽毛,白羽毛垂落在肩膀上,一群几乎和他一样光彩夺目的参谋人员簇拥着他。

布列塔尼,法国古地区,是西北部的一个半岛,突出于英吉利海峡同大西洋之间,包括今之北滨海省、莫尔比昂省、伊勒—维莱讷省以及下面提到的菲尼斯太尔省。下面提到的洛里昂是莫尔比昂省的一个港市,在拉罗舍尔北面;布雷斯特是菲尼斯太尔省的港市,在洛里昂的北面,布列塔尼半岛的西端。

她计算日子,穿过法国的这个角落,回到红衣主教那儿去至少也得三天,加上上岸所需的一天时间,一共是四天;再把这四天加到那九天上去,这就是十三天白白浪费了,在这十三天里伦敦可能发生多少重大的事件啊;——她想到红衣主教毫无疑问会因为她回来而大发雷霆,结果是他会听信别人对她的抱怨,而不会听信她对别人的指责。因此她任凭洛里昂和布雷斯特过去了,没有再坚决地向船长提出要求。船长也竭力避免提醒她。米莱狄继续她的行程;就在普朗歇从朴次茅斯上船回法国的同一天,法座的女使者扬扬得意地进入了港口。

朴次茅斯,英国中南部沿海重要军港和城市,扼英吉利海峡的朴次茅斯湾湾口,在伦敦西南100公里处。

然而米莱狄愤怒得发了狂,她像一头装在船上的狮子似的在海船的甲板上咆哮,恨不得跳到海里游回岸上去,因为她想起自己受到达尔大尼央的侮辱,受到阿多斯的威胁,想起没有向他们进行报复就离开法国,实在不甘心。很快,这个想法变得那么叫她难以忍受,以至于她甘愿去冒对她说来可能是很可怕的危险,请求船长把她送到岸上去。但是船长急于摆脱处在法国巡洋舰和英国巡洋舰之间的,就像蝙蝠处在老鼠和飞鸟之间的尴尬处境,希望赶快回到英国去,对她的请求他认为是女人的任性,坚决加以拒绝,但是他的这个女乘客又是红衣主教特别托付给他的,他只好答应她,如果大海和法国人允许的话,就让她在布列塔尼的一个港口,或者在洛里昂,或者在布雷斯特上岸。但是风是逆风,海上浪又大,船一直都在迂回曲折,抢风航行。直到离开夏朗特九天以后,因为悲伤和愤怒而脸色苍白的米莱狄,才看见菲尼斯太尔的蔚蓝色的海岸出现在眼前。

曼彻斯特,英国城市,棉纺织业中心,在英格兰西北部兰开夏郡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