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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所有我做过的错事。”我说。

“宽恕什么?”

马克让我的罪行清单又添上一笔。现在当我看他的时候,那张清单几乎近于可笑。他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甚至也许有自杀倾向,而我对此毫不知情。所有孤独的人……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萨里郡。不管怎么样,马克跟我是从那里来的。

“我想去请求宽恕。”

“你什么破事也没做过。”

“我正开着车要来看你。我情绪很低落,我想孩子们也许会让我开心起来,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了教堂,时间恰好又合适,我就进去了。你呢?”

“谢谢你。但我也是常人。人就是这样把时间都花在做破事上了。”

“如何开始的?”

“真该死。幸亏我来这里。”

他没说这是他的全部活动,但这意味着他已经到了不能再承受的地步了。马克吸毒,看摇滚乐演唱会,诅咒一切,憎恨保守党人,有过性滥交的历史。如果第一次碰到他,让你说一说哪件事情他没做过,你几乎肯定说他不会上教堂。

我给他泡了杯咖啡,他点上了一根烟——他戒了已经有十年了——我一边给他找猴子用过的碟子烟灰缸,一边听他讲他毫无希望的工作、毫无希望的爱情和生活,以及所有他犯过的愚蠢的错误,还有他是如何开始憎恨所有的人和事,包括他最亲近的和最挚爱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后会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钟来听一个女人唱《国王与我》。

“最近两周,我已经去过教堂两次了。这够说明问题了。”

当然,“好消息”已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们坐了下来一起吃了一顿匆匆忙忙做的午餐,没有人邀请,“好消息”抖擞着精神趟进了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死水潭——马克的生活。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很遗憾,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小角色,”“好消息”开始说,“但是我们握手的时候……兄弟,你几乎把我的胳膊都拉断了。”

“哦,你知道。”他耸耸肩。

“对不起,”马克歉意地说,但他也很吃惊,这可以理解,握手时我在场,在我看来,似乎这就是一次很直截了当、很平常的握手;看起来好像没有人会因此落下个终身残疾。“我伤着你了吗?”

“你怎么样?”

“你伤到我这里了。”“好消息”轻轻拍了拍心口。“因为当我知道有同胞陷于困境时,我很痛苦。如果有人伸出手,渴望得到帮助,那一定是你。”

在允许的情况下,我尽可能简单地跟他说了说最近这几周来的一些事情,正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有人需要从身上驱走不幸的话,他应该是马克。

马克忍不住了:他迅速前后打量了一下自己,看看是否有任何跟手相关的困境的迹象。

“就是这事。”

“不,你什么也不会看到。它不是一个有形的东西,我是说,我通过身体感觉到了这一点。喔唷!你明白吗?”他退缩了一下,揉捏着自己的手来示范刚刚马克将他的手握疼了。“悲伤总是善于将自己隐藏起来。但有时候,它也会露出来,现在,它正从你身上涌出。”

“哦,是吗,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马克说。

“‘好消息’?我丈夫的意念治疗师。他现在和我们一起住。不对,是和他们。我住在附近的一间屋子里。孩子们还不知道。”

孩子们不留情面地大声咀嚼着食物。我很沮丧,他们对这样的谈话已经如此习惯,他们甚至连片刻的惊诧也没有。

“那个家伙我在派对上见过,”马克问。“他是谁?”

“我确信马克更愿意谈点别的什么,”我抱着希望地说。

“不行,你也出去。”

“也许他愿意,”“好消息”说,“但我不能肯定这个是好主意。马克,你知道你为什么沮丧吗?”

“我可以听吗?”莫莉问。

“呃……”

“你们俩现在能不能离开一下?”我说。“我和马克想要单独谈谈。”戴维温情地看了我一眼,眼光里有些受伤,但他们还是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

“我觉得问题主要是在交往和工作上,”“好消息”说,显然他没兴趣听马克怎么说。“而且,问题正在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他们握了握手,“好消息”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克一眼,显然,“好消息”疑惑的目光让马克觉得紧张。

“有多严重?”戴维关切地问。

“这是我弟弟马克。我在教堂碰到了他。马克,这是D·J·‘好消息’。”

“你知道,”“好消息”说,然后朝孩子们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

到了家门口,停好车,来到屋里。“好消息”和戴维在厨房里正弓着腰看着桌上的一张纸。

“马克在这儿并没有多大关系,对吗?”我说,“为什么你们两个不在你们之间找这些问题?”

“呃,是的。该是这样的,不对吗?”

“哦,我们不能那么做,”“好消息”回答,“再说,马克比我们中任何一个都清楚他有多不快乐。”

“这就是意志消沉者的逻辑。”

“是真的吗?”我用了讽刺的口吻,露出了嘲弄的神情,甚至我都想做一个嘲弄的姿势,但没有用。

“我担心,如果我去好的地方,我会沉浸其中。在这里就不会有这种可能。”

“哦,当然。我只能模糊地察觉到原因。”

“那么,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

“我要说,工作和交往正是原因所在,”马克说。

“你知道的。我是说她有点不正常,对不对?”

“你想不想去掉不快乐?”戴维问他。

“最近过得怎样?”

“呃,是的。我不介意试试看。”

“连续两次。”

“让‘好消息’把它从你身体里擦掉,”莫莉平淡地说。“他的手会变得很热,然后你就再也不会悲伤了。我已经不再为鹦鹉奶奶,或者波皮,还有妈妈死去的小孩难过了。”

“连续两次?还是一共两次?”

马克几乎噎住了,“天啊!凯蒂……”

“第二次了。”

“你应该试一试,马克舅舅。真的很棒。”

“是随便来看看,还是……?”

“妈妈,我能再吃几片火腿吗?”汤姆说。

“那么什么?”

“我们真的可以帮你,马克,”戴维说,“如果你愿意,今天在这里你就可以甩掉很多事情。”

“那么?”

马克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

马克看上去很老,老得我都记不得他以前的模样了:悲伤在他的眼睛和嘴巴周围又挖出了几条皱纹,早晨刚长出的胡子茬已经有些变灰。他通常会刮得很光,所以让灰色的胡须像那样冒出来似乎有着某种意义——并不像他已经不失尊严地接受了这个衰老的过程,而更多是他已经放弃了,再没有意义伸手去拿剃须液了,因为刮胡子就是游戏的第一步,而这个游戏他已经输过太多次了。也许,是我太傻,太情绪化了,也许如果我碰到他从夜总会(或者妓院)出来,这样的胡茬和疲惫看上去将会立刻产生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但是我不是碰到他从夜总会出来。我碰到他从教堂出来,我很了解他,我想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我不想听你们胡扯,”他说,然后走出了门。

我和马克朝车子走去,有三十秒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听莫莉唱“一—二—三—四与邪恶共处”,莫莉一边唱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跃。如果你喜欢说唱音乐,相对而言,她的表演算得上有趣、让人愉快了,但我和马克都没有被她的表演逗乐;我记得在怀汤姆的时候,常常看到别的父母对孩子的孩子气要么无动于衷,要么很生气,我在想,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认为理所当然呢?我无法想象。对希望轻率的准备和怀孕期间激素的过度分泌让我天真地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未出世的宝宝做出让人欢欣的事情,我总是,总是会感动得想要哭的。但这种感觉从我体内消失了——不是因为孩子,而是生活。你想哭,但是你又努力不让自己哭,这个上午,我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为弟弟的状况落泪。

结婚、有了个家庭就像是移了民。我过去和弟弟住在同一个国家,和他有一样的价值观、一样的爱好,后来,我离开了。即使我没注意到它是怎么发生的,我说话还是开始有了不同的口音,思维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即使我回忆起我的家乡总是心怀柔情,它所有的痕迹还是离我而去了。但是,现在我却想要回家。我能看出来,我犯了一个大错,新世界并不是像它吹嘘的那样,家乡的人要比我入籍国家里的人头脑更清醒、更聪明。我想让他带我一起回去。我们可以回到爸爸妈妈那里去。在那里我们会更开心。在那里,他没有自杀倾向,而我也不会饱受忧虑折磨、自觉有罪。那一定很棒。也许我们会为争着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打架,但是,但是除了……我们也不会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我们不会下决心想要长大和过自己的独立生活。我们试过了,但都失败了。

“好的。谢谢。”

我跟他一道走出来,然后我们在汽车里坐了一会。

“好的,你下周可以跟马克舅舅一起来。回家一起喝杯咖啡吧?”

“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说。

“太棒了,”莫莉说,“我们以后每周都会来的,对吗?”

我耸耸肩。

“那是去看《玩具总动员2》的理由,不是教堂。”

“这不是不可能。如果我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我带着孩子。”

“你会精神崩溃的。你将不能把孩子抚养大。你将不能工作。”

“像。我是这样看的,被你看到了,我觉得有点困窘。但是,你也是真的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又笨又可怜。我丈夫有了新的爱好,他邀请朋友住到家里来。嗯,他的爱好是拯救灵魂,但是……你知道,我应该能够处理好这件事的。”

“像吗?”

“他们疯了。”

“这像不像在妓院里碰到了熟人?”马克说。

“但他们做了一些让人非常惊异的事情。他们发动了整条街来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

“嗨!”当我们走到外面,我在马克的面颊上亲了亲,然后古怪地看着他。

“是的,但是……”马克语塞了,他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一提到无家可归者,总会是这样,“是的,但是……”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此刻,那个和蔼可亲的疯女人正在发放圣餐,教徒们颤抖着一起站了起来,开始拖着步子慢慢往前移。混乱中,或者我将它看成是混乱,我迅速把散开的家庭成员收拢到一起,然后将他们领了出来。

“但是,你又能提供什么不一样的榜样呢?天啦!你三十八岁了,你没有正式的工作,你沮丧、孤独,你开始去教堂,因为你没了主意。”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特别为他感到难过,这也说明了当代英国国教的一些状况,以及我也为什么怀疑我对教堂的热情很可能是短命的。我过去真的没有意识到人会如此绝望。我看了他一会儿,并设法让自己相信绝望就刻在他的脸上。显然,他一句也没在听女牧师在说些什么,有一刻,他叹了口气,把头抵在自己的拳头上。我轻轻推了推莫莉,给她指了指,莫莉花了两分钟时间也没能让他注意到我们,她最后走了过去,来到他跟前。他这才恍然大悟,亲了亲莫莉,然后四下看了看,找到了我,我们尴尬地互相笑了笑。

“我没说我不一样。我只是……很正常。”

我注视着教堂,我所希望的神圣之地,试着想,如何才能让它达到最大的破坏效果。但是最后我却停留在一个刚才我没注意到的人身上:他年纪和我相仿,长着和我一样的鼻子和模样,穿着我丈夫的旧皮夹克。我看到的是我弟弟。弟弟!

我笑了起来。

布道接下来是读《圣经》,我发现安排是那么恰当,使我不得不压抑住自己,不从椅子上跳起来,并且凭空挥拳。颂读是由会众中为数不多的一名男性进行的,他喘着气,走到台阶上面的讲坛上;等气息渐渐平和下来,他开始颂读圣保罗写的《哥林多前书》。这是段著名的经文,我以前听过很多遍(怎么听的?在哪听的?),因为觉得听过,我就开始走神。“施舍”这个词又将我拉了回来。“施舍不是夸耀自己,不应该用来吹嘘。”喘着气的男人说。圣保罗万岁!对极了!自吹自擂和趾高气扬!趾高气扬、自吹自擂!如果你也想要,你就应该来韦伯斯特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吹嘘者和自吹自擂者的社交俱乐部!以前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过这两个词呢?

“是的,很正常。对极了。想要自杀、绝望。事实是,他们都疯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戴维像现在这样开心。”

哈。再确切不过了。“假装虔诚。”我喜欢这个词,下次一碰到用得着的机会,我会把它砸到某个人的脸上去。这也是为什么我搬出去的原因:因为戴维行为的造作、虚假妨碍了上帝来了解他。事实上,戴维末了很可能下地狱,这很荒谬,也很有讽刺意味,因为他到底是谁,上帝无从知晓。我正在改变立场,相信基督教的观点。和蔼的女牧师正在劝告我们,什么都不做比做要更好、更神圣,不过,我不是什么都不做,因为我是医生,是个好人,但是我的好是有机的、自然的而不是虚假的。我当场决定,让上帝走进我的内心,希望在这场婚姻的战争中,这新发现的信仰能够被当作一件邪恶的武器来用。是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以这种方式发现上帝的;有些人会坚持认为,希望信仰能帮助自己给别人增加烦扰而皈依基督教,事实上显然违背了基督精神。但是,上帝以其神秘的方式行动,我觉得非常好。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我的屋子。在像茧一样将我保护在其中的小屋里,我看起了报纸的艺术版,就像那些兴趣广泛的人一样,我一直拼命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在一篇书评里,某个人大讲弗吉妮亚·伍尔夫的妹妹瓦内萨·贝尔如何过着一种“丰富、美丽的生活”。它将我带进了一条死胡同。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在霍洛威,一个人如何去过丰富而又美丽的生活?和戴维?还有“好消息”?还有汤姆和莫莉?还有考滕扎夫人?和一千两百个病人,有些时候一直要持续到七点钟才结束的工作日?如果我们不是过着丰富、美丽的生活,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就是一团糟?这是我们的错吗?戴维死后,有人会说他的生活也是丰富美丽吗?这是我不想让他过的那种生活吗?

“我知道这首歌是《国王与我》里面的,”和蔼女士说,“但是,它应该与主有关。他想要了解你们。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你们假装虔诚不感兴趣的原因,因为这会妨碍他去发现你们。”

莫莉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日派对:我们四个加上“希望”一起去游泳,然后去吃汉堡包,最后我们又去电影院看《小鸡快跑》,这电影“希望”实在是看不明白。过了一小会,莫莉得出结论“希望”实际上看不懂。于是,她一边看一边给“希望”解释,这引起了坐在后排的人的不满。

我耸耸肩。谁知道?很难看出来,一个疯女人向我唱了音乐剧里的歌,我就会变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真的也从未想到过会让名字叫“好消息”和“猴子”的男人住到家里来。

“哦,闭嘴。”

“以后我们每周都要来这里吗?”

“她不是很聪明,”莫莉愤愤不平地回击来为自己辩护,“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邀请她参加我的派对,因为她没有什么朋友,我为她难过。我希望她能玩得开心一点,如果她看不懂电影里发生了什么,她就不会开心。”

“妈妈,这个教堂挺好的,是不是?”莫莉低声说,我尽可能热情地点头表示同意。

有片刻的寂静,静得让人吃惊——或者是我卑微的想象中的寂静——然后就有人夸张地发出呕吐的声音,我觉得很羞愧。

突然,她开始唱起《国王与我》里的《逐渐了解你》。我的脸红了。我能够感觉到血在我脸和脖子上每一根血管里急速地流动,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这个面目可亲的女人实际上是不是疯了。但要公允地指出,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觉得痛苦。有几个正摇动着头微笑着,显然,《国王与我》要比《与邪恶共处》更接近大家的心。

“为什么那个人要假装恶心呢?”我们把“希望”送回家后,莫莉问。

“想一想,”她又说了一遍。“抹大拉的马利亚、加略人犹大、税吏长撒该、井边的妇人。一、二、三、四!那是耶稣和邪恶的人在一起!”但她突然转换了思路,就像传动齿轮突然改变了啮合,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声音甚至让老也学不会开车、一挂挡总是会弄出巨大声响的学车者都会害怕,她想知道,是否上帝希望我们和好人相处,就像我们和坏人相处一样。她怀疑不是这样的。她怀疑上帝只是想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如果我们把时间都花在虚伪的虔诚上,那样上帝也不能了解我们,而了解我们才是上帝想要做的。

“因为你让他恶心了,”汤姆说。

这位和善的女士停下来,微笑着问道:“这是不是耶稣想要的,让我们‘与邪恶共处’?”“我想是的。”她突然用手指着我们,样子很夸张,好像另一只手里拿的是话筒。“想一想。”这个建议很受欢迎,因为这意味着,在努力梳理这首歌词的神学含义时,我们可以继续低着头多看一会儿鞋了。到底她以为她是在向谁说话呢?我只能假设她实际上看着的是另外一群听众,她已进入另一个宇宙,似乎里面充满了年轻的、衣着流行的基督徒,他们一场也不会错过她为这个世界做的布道,并且在她每一次提到流行文化时,他们都会快乐地欢呼。我真想跑到讲坛上面去把她摇醒。

“为什么?”

但是,布道显然是她的专长——她像通了电一样,兴致很高涨,让人觉得尴尬。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们,目光如电,接着大声喊道:“一—二—三—四与邪恶共处[1]!”我们缩在长椅上,既害怕又困惑——只有莫莉不是,她知道牧师在说什么,在畅销单曲排行榜里面,“一—二—三—四与邪恶共处”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上周六下午在霍洛威她刚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这张唱片,她那个下午都在合着音乐的拍子跳舞。但是,其余的人,“羊群”里静脉曲张的女人和患肺气肿的男人……我敢打赌他们中还没有一个人买过这张CD,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个和善的女人为什么要向他们喊这些东西,那些体力上还能够跟着喊叫的人也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

“因为你让人厌恶。”

这感觉起来我们离上帝还很远——不比慈善义卖近,并且比我想象的就在此刻莫莉的朋友保利娜要远得多。它让人觉得伤感、疲惫和失败;你想要告诉这里的人们,这里过去也许是上帝的家,但现在关门歇业了,上帝显然已经搬到了别的地方,那里更需要这种事情,然后你四下张望,想知道是否伤感不是这里的一部分:这些还能够每周一次蹒跚着来到这里的人,显然不是喜爱交际才上教堂的,因为这里什么社会事件也没有。这里不是个去看以及被看的地方,除非把看歌剧的望远镜放在教堂长椅的背后。你不得不走上二十码去和某人握个手。不,这些人是中坚分子,是霍洛威街上的祖先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白种新教徒,是饱受失败的人、孤独的人和失去了亲人的人,如果天堂里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地方,他们应该得到它。我只是希望那里会比这里温暖,比这里更有希望、更年轻。那里再不需要慈善义卖,天使唱诗班星期天也不会去别处唱歌,但恐怕这些情况在天堂里照样会有。英国国教的天堂里有四分之一是一些不幸的老太太在卖着变了形的硬邦邦的糕点和有划痕的曼托凡尼的唱片。而且每天是这样,永远是这样。这个给我们念布告的很和善的女士怎样?她会不会因为她的步履蹒跚、饱经忧患的“羊群”而沮丧呢?我想,我能够察觉她在请求安排花的人时有一点疲倦,或许甚至是绝望,但是,也许这是因为安排花不是她的特长。

“够了,汤姆。”戴维说。

我们唱了一支圣歌《美哉锡安》。——很容易唱,在参加学校集会和各种各样的婚礼时就清楚地记住了,我和莫莉热情又娴熟地加入了歌唱中,即使这的确是我们自己夸自己。接着是读《圣经》,然后是布告。他们还要开一个慈善义卖会。这周没有唱诗班,唱诗班被另外一支唱诗班邀请到别的地方做其他事情去了……我开始神游。以前,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一般的弥撒仪式。我参加过婚礼、葬礼、洗礼仪式、圣诞节唱颂歌甚至丰收节,但我从来没在星期天参加过这样平常没什么人的弥撒仪式。

“可是,她是那么假装高尚。”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牧师真的是位和善的中年女性,她似乎隐约地耻于自己的信仰;教堂里会众稀稀拉拉,人们明显对任何人或事都缺乏兴趣,这让我们可以从容地坐到后面,假装我们和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都没有关系。莫莉当然是我们这一边座椅上年纪最小的人,但我居然是里面第二小的,比他们要年轻十到十五岁,但是他们中有两三个年纪很难看出来:公平地说,时间对他们并不友好。天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又有什么影响呢。

“而你不喜欢她的好心?”

最终,我设法让莫莉相信我们信的是英国国教,即便这样,这种辩论也是让人极恐怖的,我们两个在街上缓慢地开着车寻找合适的教堂。很幸运,我们几乎立刻就碰到了:刚过了两条街,莫莉看到几位上了年纪的教区居民正蹒跚地走进圣斯蒂芬教堂,于是我们就把车停在了教堂外面。(如果你是个哪里好停车、就会选择在哪消遣的人,那么我强烈推荐你去参加国教堂星期天的弥撒仪式,十点钟的仪式,你可在十点差五分到,在十一点过两分便可离开。任何一个在温布利球场看完辣妹演唱会、要在停车场等上一个小时才能把车开走的人也许会发现这里其实挺有吸引力的。)

“不。她只是用来炫耀的。”

“哦,我以为你是在说……别担心。”当然,通常是我不是汤姆那么多事。

“你怎么知道?不管怎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希望”可以开心地玩。如果这是因为莫莉在炫耀,那也没什么。”

“保利娜一家,”汤姆困惑地回答。

汤姆无言以对,就如同每个人都会因为戴维逻辑里面的无可辩驳的正义而无言以对。

“哪个他们?”我尖声问。如果我要下地狱,我会带他们一道去。

“施舍不是夸耀自己,不是趾高气扬,”我说。

“他们去的教堂不一样,对吗,妈妈?”汤姆问道。

“对不起?”

当然,它不会有我想要的信仰。我期望的是一位温柔、持怀疑主义、开明、可能还是位颇年轻的女人,她会给我们做,比方说,关于寻求避难者和经济移民或者是关于国家六合彩和贪婪的布道,然后抱歉地引出神的主题来。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过错不知不觉地得到了宽恕,我被允许不去喜欢“希望”和巴米·布赖恩,我还会弄明白一些事情,比如,我不好并不意味着我就一定坏。也许,保利娜的教堂正是这个样子,但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推测它不是这样的。我推测,保利娜的教堂可能会有简单的、快乐和坚定的礼拜仪式,我还推测,我们在那里有优势,因为比起发现真理来,在种族上给人打上印记要更为容易。早晨起床后,本来决定做件尽量正确的事情,结果不到两个小时,却又发现了别的让你感到内疚的事情。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你们两个一直在利用每一个可用的机会吹嘘和夸耀。”

“我保证我们可以在保利娜的教堂听。”

“是的。”汤姆闷声说。他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他能够闻到我口气里面的火药味。

“我只想听听。”

“你从哪儿听来的?”戴维问,“吹嘘和夸耀,从哪来的?”

“不参与,那你想去找什么?意义何在?”

“《圣经》。圣保罗的《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礼拜天在教堂,他们读了这段。”

“就是……我就想坐在后面而不参与进去。我猜想,保利娜的教堂是……呃,是那种要参与的教堂,是不是?”

“在我们婚礼上读的那段?”

“那你在寻找什么?”戴维问我,他喜欢看我难堪。

“什么?”

“我不是在找好玩的教堂。”

“《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你弟弟读的。”

“保利娜说她的教堂很好玩。”

“马克没读过任何跟施舍有关的篇章。全是关于爱,那种大家都会的陈词滥调的段落。”请原谅我,圣保罗,我认为它不是陈词滥调;即使所有别的人觉得它陈腐,我觉得,一直觉得它是美丽的,是我自己选择的颂读。

“那不是……我想的不是那种教堂。”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在婚礼上读的是《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我们可以和保利娜一块去,”莫莉说。“我知道她去哪座教堂。”保利娜是莫莉学校的一个朋友。她是加勒比非洲人。哦,上帝!

“好的。那么我记错章数了,但是星期天他们在教堂读的的确是关于施舍的,以及真正的施舍如何不是吹嘘夸耀,我因此想到了你和你趾高气扬的朋友。”

“附近哪里?”

“谢谢你。”

“附近的那家。”附近肯定有。人们不是都喜欢彩票销售店和教堂吗?这附近总会有一家的,但如果你用不上它们,你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它们。

“不客气。”

问得好。

我们一声不响地开着车,突然戴维猛地按了几下喇叭。

“什么教堂?”戴维说。

“是一样的。”他说。

“我和你一道去,”莫莉说。

“什么?”

“这和你爸爸没有关系,”我说,“没有人强迫你们去任何地方。”

“爱不是自夸,也不是骄傲。它不自吹自擂,也不趾高气扬。明白吗?马克读的是翻译过的。”

我已经忘了。这么说,汤姆是对的,虽然这方式是他永远也不会预言到的。

“不是爱。是施舍。”

“老早以前,当爸爸要把我们的东西都送掉的时候。我说过,我们最后不得不上教堂。”

“它们是一个词。现在我想起来了。Caritas。这是个拉丁词或者希腊词什么的,有时候它被翻译成‘施舍’,有时候它被翻译成‘爱’。”

“你跟我说过什么?什么时候?”

那么,这就是为什么这段经文显得异常地耳熟:因为我弟弟在我婚礼上读过这段话,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眩晕、恶心,好像我做了什么很糟的事情。爱和施舍有着同样的词根……这怎么可能,而我们最近的经验都暗示它们不能共存,它们是反义词,如果你把它们两个一起放在布袋里,它们会咬、抓、尖叫,直到其中一个被扯开?

“我跟你说过的,”汤姆说。

“‘尽管我有将山移动的信念,可是没有爱,我什么也没有。’读的是那一段。”

有那么一会,戴维和孩子们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就好像说了这么句古怪的话后,我应该继续行动做一些古怪的事,例如,脱得赤条条的或者手拿一把菜刀杀气腾腾地狂奔。突然间,我为我的工作不是劝别人相信上教堂是个完美的健康的休闲活动倍感高兴。

“我们有那首歌,”莫莉说。

“我要去教堂。谁还想去?”

“不是歌,笨蛋,”汤姆说,“是《圣经》。”

甚至有时候,等到话出了口,我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每当这样时,我会觉得有点头晕。也许我现在已经感到头晕了——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虽然我两个小时前就到家了,但我什么东西还没吃。也许,如果我一到家就喝一碗麦片粥,我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了。

“劳伦·希尔唱的。在爸爸以前买的那张CD上。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听过。最后一首歌,她唱的就是这个。”莫莉给我们唱了一首好听的,虽然偶尔有些跑调,这是《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的另一种演绎方式。

所以,扼要重述:我希望我的过失能被原谅(其中包括通奸、对我父母不敬、对几乎是精神病的人粗鲁,例如巴米·布赖恩,甚至对自己孩子撒谎自己住在哪儿),可我还不能原谅那些冒犯我的人,即使她们只是八岁大的女孩,即使她们惟一真正的过失只是身上气味难闻,皮肤是灰色的,还有不是特别聪明。好的。那么让我想想这件事,然后再回来和你说。

到家后,莫莉给我们放了劳伦·希尔的歌,戴维跑上楼,拿下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们婚礼上的一些零碎东西,我不知道我们有这个盒子。

“我不想。”她高兴地走到电话跟前,看着她那样子,我似乎觉得与其说这是种无私慷慨的表现,倒不如说是存心不良。

“这是从哪来的?”

“还有几周不到的时间。为什么你不等到跟她提过之后再确定呢?毕竟,好像她也不忙。”

“在我们床底下的那只旧箱子里。”

“这是我的生日。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是我妈妈给我们的吗?”

不过,对于我们婚姻的破裂,如果你想看看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这更好的解释了:在结婚后的几年里,戴维总是对参加我们婚礼的客人、朋友、同事和亲戚加以奚落、嘲弄和嘲笑,一直到他们不再和我们交往。

“不是。”

“是的。但看一看那是什么……”我突然停住不说了。本想恶意地指出,这正是我们婚姻不合适的原因。“……看一看那是什么原因。”因为焦急地想把这句话说得没有漏洞,我说话开始变得像东欧来的交流学生。

他开始在盒子里到处翻寻。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的婚礼照片上的人我们也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了。”

“那么是谁给的?”

“当然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只是想要证实一下这是不是她想做的。我不想看着莫莉九岁生日派对的照片,然后努力回忆生日她到底和谁一起过的。”

“没有人。”

“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戴维说。

“什么,它自己就出现了?”

“为什么你不举办个大的生日派对,然后邀请‘希望’参加呢?”

“你不能想想其他的解释吗?”

我突然想到了这场辩论的重要性(毕竟,这就是关于我们欠我们的同类有多少,以及去爱每一个人是否是我们的责任,而不必去管他们的品质如何)和它所采取的形式——即一个小孩的肠胃胀气。我忍住没笑,这可是件严肃事。一家人带着“希望”开着辆小型家用汽车去游乐园根本就不是很好笑。

“别傻了,戴维。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秘。”

“是的,我觉得她有必要。”

“答案非常简单。”

“她可以洗澡。也可以用除臭剂。她也不必总是放屁,她有必要吗?”

可我还是想不出来,我发出一声灰心丧气的、不耐烦的吼叫,转身要走。

“那怎样呢?”

“是我的,”戴维安静地说。

“不是这样的。”

“怎么突然是你的了?”我挑衅地说。“为什么不是我们的?我当时也在那里,你知道的。”

“是的,”莫莉几乎充满深情地说,“但她也没办法。”

“不,我是说,当然如果你想要,这也是你的。我只是说……我买了这个盒子。我把东西收在了一起。它们就是这样被带到这个房子里的。”

“但她身上有臭味,”汤姆指出。

“什么时候?”我还是能听到我声音里的哼声,好像我不相信他,好像他正在设法骗我相信他。

“她从来没被邀请到任何地方,”莫莉解释说。我儿子和女儿,他们非常不同,尤其在这个时候。相同的观察,汤姆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因此,一个从未被邀请到任何地方去的人,将会被排除在汤姆打算举办的任何晚会之外。

“我不知道。我们度完蜜月回来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天,我那么幸福,我只是不想忘掉它。”

莫莉的生日快到了,但她坚持不要开生日派对;她想那一天和我们、她的哥哥还有她最好的新朋友在一起。而让我们极其不信的是,五个人中有两个对此不怎么感兴趣。

眼泪突然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哭了,一直哭到好像眼睛里面流出来的不再是盐和水,而是血。

当所有的英格兰足球迷在这届世界杯或那届世界杯上闹事的时候,我问过戴维为什么闹事的总是英格兰人而从来不会是苏格兰人,戴维解释说,苏格兰球迷拒绝行为不端是一种方式古怪的挑衅:他们非常憎恨我们,尽管很可能他们中有些人也喜欢打架,但他们不打,因为他们想要证明他们比我们强。好的,莫莉已经变成了苏格兰人。自从汤姆打了让人厌恶的克里斯托弗以后,她就一直坚持尽可能好地对待招人烦的“希望”。每天放学后,“希望”都会来我们家,并把这里弄得很难闻;“希望”身上的气味越重,莫莉就越盼望她第二天再来,而汤姆就越意识到他从克里斯托弗那里感受到的不快。我开始认真地担心起莫莉的心理健康来:有多少八岁大的孩子日复一日地把时间花在做一件丝毫没有吸引力的事情上,而做这事只是为了显示她们在道德上比她们的兄弟姐妹高尚?

[1] 英国喜剧演员理查德·布莱克沃德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