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城市中心繁华,抵达城市边缘。经过破败脏芜的城乡结合部,环境杂乱,如同落后地方的小镇乡村。感觉是全然陌生地方,不一样的生存处境。似掩藏、附着在华丽都市巨大身躯上微小伤口,真实存在,却被刻意忽略。
之前范丽杰来过一次来就很是喜欢,回香港之前又要求长生独自陪她来。长生之前已推过范丽杰多次。近期刚好与她有不大不小的一笔合作,无论如何不好再推。
在范丽杰的念想中,在大觉寺住上数晚,择素净的地方,不要豪华的房间。早起行走在古静的寺院,窸窣的风声,空气温润沁凉,踏上那些斑驳的台阶,日影淡淡,廓而忘忧。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在大觉寺住的晚上。雨过之后,清月皎洁。脚灯映在湿路上如古剑的锈色。会有风,不甘寂寞地翻枝覆叶,庭草如碧波荡漾。喝一泡茶,然后回房看书。每次住在藏式的屋子里,看着那熟悉的鲜艳色调都和陈设,都有回乡的感觉。也因此,总有恍惚,觉得此时此刻,人已不在北京。
长生与她是难得交心的,之前见过,亦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敷衍过去,此时见她这样说,长生倒很是惊诧,面上不由露出来。
范丽杰让长生带她去大觉寺短住。在京郊的诸多寺院中,长生最中意这座本名为“清水院”的大觉寺。古寺,灵泉,名花,各有值得品评称道之处。不同的季节来,会有不同的风光。春之玉兰,夏之素荷,秋之银杏,冬之翠柏。平素独自前来,在寺中住上几晚。晒着太阳,读书喝茶,想着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日影如清水漫漫,一天很快过去。
范丽杰横了他一眼,半笑不笑道,怎么?我们这样钻营,钱堆里打滚的人,连读读宋词,附庸风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5
长生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范丽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说话了?
尹莲站在那里,见他这样说,婉婉笑起,这一次笑意是到了眼底。
他笑咳了一声,你这样自贬,叫我说什么好?我只是好奇春拍上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
长生突然有些明了当年尹莲为何要带他回来,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一个人,生命的活气会一寸一寸消磨殆尽。他本是要走的,想想说,我没吃饭。说话间竟带了些孩子气。
他这样一说,范丽杰不由莞尔。她不久之前买下一幅赵孟的画,价格不菲,长生这样说,暗是赞她品味好。何况那幅画,也是长生帮忙才顺利拿下的。先前她留意的是别的物件,后经长生提醒转投这幅画。稍一琢磨,便觉得这东西更妙,买了回去,那一位果然甚是喜欢,对她褒奖了一番。
华堂富贵,寂寞深隐。
她是由此更注意到长生,世家的修养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的吃穿浮华,总是不同的。她渐渐才听人说起尹长生是尹守国亲自调教带大的,不由得一笑,道一声,难怪。
长生送尹莲到家,已是晚饭时分,尹守国在西山疗养,谢江南出差,惜言参加学校的体验活动,家中并无别人。他站在门口,展眼望去,光阴在心底一转,恍惚间是二十多年,第一次踏足尹家时的情景,幽深而空荡,这么一想,许多往事便历历在目。
难怪他和谢江南不同。她后来便借故更多地让长生陪了。
已是这样淡到似水无痕。
夏季多雨,千年古刹在雨中净尘。风摇叶动,淅沥雨声听来别有韵致。饭后人迹渐稀,范丽杰撑了伞去散步,回来时见长生在檐下泡茶,听雨,自得其乐。
一路两人再无话。
院中的灯映得他一身暖意。范丽杰站在院门口,突然想到刚才看到的“动静等观”四个字——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举步走上台阶,收伞坐在他身边。
尹莲笑容亦淡,说,好。
长生递过来一杯茶说,范小姐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泡正出味。来,试一下。
长生神色如常,说,好。我还是会常回来的,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有事,随时叫我。
她薄怒微嗔,不接茶。长生机敏地改了口,Lisa。
尹莲抬起眼来,目光只在长生脸上转了一转,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最深最浓的一重苦涩从心底化开来,直漫到嘴上,几乎开不了口。过了半晌,才说,我病了这段时间,公司的事,你看着处理吧。我知你一向稳重的。
她回颜一笑,别怪我坚持,你一叫我范小姐,我顿时觉得我在公司办公。
长生目不斜视,说,是,我在雍和宫附近看好了一个院子,单门独院的,也方便。
长生失笑,点头道,也是。
慢慢地,听到尹莲说,你真的打算一直住在外面?常住酒店也不是办法。
他去过范丽杰的公司,见识过她工作的样子,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秘书轮流进来汇报,三言两语指示明确,效率之高令人叹服。再想想去国企谈合作时,从办事员到大小领导,态度之优柔,决断之磨蹭令人发指,长此以往,是人整个都锈住了。也难怪赵星野忍不了那尸位素餐的风气,辞了职出来。
何况她不会跟他走。
长生改口之后,两人之间气氛松快许多。范丽杰脱了鞋,围着披肩蜷在椅子上,意态放松。她接过茶细细品了,是滋味正好的岩茶。顶级武夷肉桂所制,炭火细焙,汤色温润。品之如行于丛林,曲径悠深,隐约花香甜蜜,回味甘辛醇厚。
车流熙攘,人如潮汐。他有意无意将车开得很慢。单独和尹莲在一起,莫名地总有种虚幻感。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丢失了。小时候就是如此,如今大了,这感觉更是明显。此刻他有冲动,不管不顾,将车子一路开下去。只要她愿意跟他走,开到天涯海角也罢,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天涯海角呢?
她淡淡赞道,以新茶的资质来说,很可以了。
取了药,送尹莲回去,长安街上,高大的广玉兰,一盏一盏盛开,仿佛是灯,又仿佛是莲,洁白明亮得人心神恍惚。夕阳在楼群之间缓缓落下去,天际出现的艳紫,那样冷凝的颜色,像千万年才成就的一块琥珀。这样静的美,远胜过天色全暗下去之后霓虹闪烁的滟影流光。
长生道,这是去年我自己去武夷山收制的茶。做这款茶的人是吴觉农的学生。
那咳声牵得他心里纠痛,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急急地转身离去。
范丽杰一笑,所以我说不错啊!这款茶叫什么名字?
医院的走廊有种超现实的惨白,阳光透进来也不觉得暖。他看见尹莲站在那里,身形纤瘦, 容颜如玉,止不住一阵轻咳,肩头抽搐,像清荷凌波微颤。
长生说,上次请你喝的那款是前年的,取名叫“空谷幽兰”,今年的这款我还在想名字。你有什么好灵感?给点建议。
长生恍若未闻,快步跑开,又站住嘱咐她,我去取药,你直接下楼等我。
范丽杰盯着他看,轻笑出声,你这个人吧,确实有趣,别人请我,总是挖空心思,三请四邀,倒是你,十次约你九次忙,等你闲了,也不管我忙不忙,揣一泡茶就敢来找我,叫我赔上些好水。现在不过喝了你一杯茶,又想起叫我起名字了,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她说,江南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长生笑了一声,也不辩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尹莲闻言,悠悠地一笑,神情温良。她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像一朵花慢慢打开,要相知这么深,才看得出她笑意里隐藏的惆怅。
范丽杰虽是这样说,脑子却是转得极快,看着院中碧色翻涌,雨意空,回味着茶味,灵机一触说,叫它“青青子衿”如何?
长生伸手拿了药方说,没什么,生意上的事忙也忙不完,推一两个约,我当躲清闲。
长生低低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尹莲看着他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医生说我再吃几副药就好了。你也不用老是陪我来。
不知为何,范丽杰觉得那语调听来有几分缱绻几丝苍凉,十分动人心怀。来不及细想,只见那双乌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闪动。
他含糊地应了,改天……挂了电话。
长生这般惊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动。离长生这样近,他眉目清晰生动,对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阅人无数的她竟暗自有些许失神。毕竟是过了动辄心花怒放的年纪,一念之间,她就将心思按下不提。
范丽杰声音有些慵懒,说,那倒不用,停了一停说,别人没你顺眼。言语间似戏谑,又似认真。
长生,她悠悠地开口,虽说是不提公事,但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长生看着尹莲走出来,遂心不在焉地应道,要不我找人陪你去?
长生早知范丽杰约他来此,绝非参禅,吃茶,谈风月这么简单,闲话已毕,自当切入正题,一笑道,Lisa,你问吧。
范丽杰在那厢也不相逼,笑道,那好,你先忙你的事,闲了电话我,我最近被一帮人烦不过,想躲清静,你找个地方陪我去喝茶。
范丽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你和谢江南关系如何?二、你对承天将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是平凡角色。长生暗自存了几分忌惮和小心。酒会之后几次范丽杰找他,长生都推辞不去,有时是真有事抹不开身,有时是懒得应酬。还有一次电话来,他陪着尹莲在医院复诊,看到电话来,到走廊上接了,说,真不巧,我陪我姑姑在医院。
她神情很笃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他回头,看见是范丽杰,独自一人。也不知是刚巧在那里,还是有意等在那里。他露出个清淡温和的笑容,道声,范小姐好,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范丽杰笑一笑,语气不似初识,落落大方地说,叫我Lisa。长生不由问,我们认识?范丽杰将头一偏,耳畔的翡翠坠子轻轻颤晃,一阵暗香袭来,她换了粤语,说话间流利几分,我识得你。Sam多次跟我提到你。长生心中恍然。一眼瞥见谢江南正朝这边打量,他笑一笑,Lisa,我先走一步。说着就要走,范丽杰也不留,低声说了一串号码,轻笑道,下次聊,记下我的电话。长生扬眉,示意记下了。范丽杰抿嘴一笑,施施然向谢江南那边走去。隔几天谢江南问起,不动声色,范丽杰对你印象不错。长生微微笑道,她跟我同学认识,兴许是听他提过,那天刚好认出我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就打了个招呼。谢江南隐隐有些振奋,道,那好。她很有些手段和资源。最近想回内地发展。她如果找你,你就多跟她聊聊,增进了解。长生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应道,知道了。也难怪谢江南如此看重范丽杰,这女人出手不凡,甫一进京,拿下了东长安街的一块地,这在很多人是想也不敢想。长袖固然善舞,背景和关系同样深不可测。京城商界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喧嚣尘上,或赞或弹,众说纷纭。传得最声情并茂的,是她是那亚洲某超级富豪的红颜知己。那素有善名的人,晚年因她而父子失和。
像是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范丽杰看着长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气呵成。
尹长生。
眼前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气凝重,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两两相对,他渊停岳峙的气势,令她不能小觑。
他放下酒杯,去了洗手间出来,正朝门口走去,听见有人叫他。
她初时不过是因Sam的原因对长生稍加留意,渐次,是对他真正起了兴趣。长生不太类同她素日接触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们,他家世显赫,却不是纨绔;他自然是年轻的,却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却又显得古淡脱俗。真是意趣十足。
看看时间不早,长生准备开溜,这样的场合,说来是慈善酒会,实际上是人际勾兑,人到场面子给到就是了。花钱买名声,抛头露面的事有谢江南去做。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难辨真伪,来历,难以估算其准确价值,却已足够让她上心,留意。
长生看她的利落做派,听着她明显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无端有些亲切和趣味。她在台上,有几次眼波流转,掠到台下来,眉宇中颇有些柔中带刚的气质,叫人过目不忘。
长生先为她斟了茶,随后举杯浅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说,目前是不好不坏。往下可就是不好了。两者皆是如此。
以她的年纪来讲,妆容很得体,不浓,至少看上去不像画皮。站在女主持人身边,身高身材都不占优势,但明显气势夺人,顾盼生辉,立时就把那年轻貌美的压下去了。话也不多,言简意赅,既给了主办方面子又不失身份,不失风趣,倒和随后一干在台上夸夸其谈,不知所云的大老爷们形成鲜明对比。
他对着眼前这女人不欲说假话,一则她足够聪明,二则她足够干练。只怕承天的事,她从各种渠道了解的信息不比自己少。
一时主席台区围了很多人,那近来颇红的主持人踩着恨天高走上台去,用娇媚到令人发腻的声音,介绍来宾,这名叫范丽杰的女人神色从容地走上台去,与谢江南并立,款款致辞。
不小觑轻慢任何对手,是长生从商之后学会的第一条法则,第二条法则是,谨言慎行,但尽量说真话。
他懒得去应酬,索性走到旁边的休息区,找个位子坐下,静静观望。
见他如此直率,范丽杰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房地产,你有没有兴趣?
长生心想,这女人什么来历?
长生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从从容容说,我不懂这行水深水浅。
长生正这样愣愣地想,揉着发紧的眉头,门口一阵喧嚣。一大群人,拥着一个女人进来。长生看见谢江南甩开众人,带头迎了上去,与那女人相谈甚欢。这般殷勤,不像谢江南素日的风格。
她笑着举杯与他遥遥示意,我懂。
当然,他也有许久未见过尹莲了,心下一涩。或许还是要找个理由去看看她。
范丽杰和长生各住一间房,门对门。隔着窗可以看见长生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隔得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长生在觥筹交错的场合,眼光越过众人,看见人群中的谢江南,看见穿梭在谢江南身边的各色女子,真真是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也真是鹤立鸡群的人,随随便便往人堆里一站还是吸引人眼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江南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出什么异状,举止言谈一派从容,可他明明记得,尹莲的病还没好。
范丽杰自知提出的诱惑不小,考验自然也不小。那答复,自然也不急于一时。长生虽然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但剔透如她,阅人无数,如何会觉察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4
她回想起刚才长生问她,侧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纯真的狡黠,他说,你是否觉得我太闲?
回来!尹守国扬声叫住他,平时你替我把惜言看紧点,别在学校里给我丢人。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稚气总是动人的。何况他不是真的幼稚。
刚踏上走廊,就听见尹守国叫他。
帘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拢过来。
尹守国点点头。他退了出去。
拾捌
长生知道他脾气,破颜一笑,波拉,那你歇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带上来的东西,给我打电话。
1
尹守国摆手道,不要不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走吧!
雨意正浓,一阵阵风卷雨袭,淅淅沥沥窸窸窣窣只是不尽,那声响连素日的唧唧虫鸣也掩下了去,长生心里一片岑寂,睡意全无,他知道范丽杰多半也没睡,索性亮着灯。今晚和范丽杰把话开了,心里反而澄定。
是!长生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
他不得不服这女人眼光狠辣,料事于微。她提议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莫非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和她,算上谢江南,三者往来也不频繁,怎么就被她看出端倪?他思前想后,暗想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也不得什么头绪,总躲不过是稚嫩罢了。
他一阵悲从中来,正思索着怎么答话,尹守国示意他扶自己起身。回到屋里,尹守国道,你也陪我大半天了,回去吧。得空再来看我。
范丽杰无形中提点了他。他和谢江南之间,不长不短也消磨了这么多年,近年来两人关系稍微改善些,也仅止于周到而已,远远谈不上亲近,他甚至比不过公司里其他几个副总受信任。眼下公司里派系已成,明争暗斗,保不齐将来还有势同水火的时候。他夹在里面十成十是炮灰。
长生悚然心惊。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提及西藏,提到回乡的话题。纷乱心绪得以暂停,骤然意识到,自己荒谬,枉认他乡作故乡。
平心而论,因是有谢江南,他学了不少东西,可亦是因他,他不得不束手缚脚,许多想法施展不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做到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就自我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即便他如范丽杰所言,自立门户,难道就能过得舒坦?
隔墙有钟声传来,尹守国的声音亦似染了秋霜,如果有时间,我希望你能回到你的故乡去看一看。早年我在藏区带兵,对那里有情结。你替我回去看一看。
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把那年少如火的性子压下去。
尹守国自然知道长生的忍耐和克制,知道他在外行事恪守本分,并不骄扬跋扈,这是他仍非常钟爱长生的原因。
他所忧虑的是,是两者经营理念的分歧。谢江南近来越发野心勃勃。手下的贸易公司和运输公司盘子已不算小,稳稳当当也算是行业领袖,偏偏意犹不足,想着一本万利,插手其他行业。他想起尹守国的论断,聪明人就怕过了头,手太长,什么都想沾。
收养一个孤儿,将他带离故土,如将幽兰移出深谷,无形中背离了自然法则,虽然悉心教养,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尹守国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尹莲做得对,奈何长生投了他的缘,让他老怀安慰。即便意识到隐患,他亦愿尽力去化解。
他深以为然,却无能为力。许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他说多了,就成了僭越。
对长生,尹守国从来是点到即止。他隐约知晓长生心中疾症所在。其实这也不难猜到,若非对尹莲深深信赖,深深眷恋。一个当年只有六岁的孩子怎会离乡背井,追随她来到全然陌生的城市。
这二三十年间,商业从历史断层中重新萌动,骤然苏醒就需应对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效率、步骤及规则,如幼童追赶成人脚步。激进、热闹、混乱,欠缺规范和有效制约。草莽英雄辈出,一时风光,草草收场,善终者少。“富不过三代”仿佛是中国商人生来背负的诅咒。
尹守国不看他,微闭上眼,仿佛是自言自语,这问题大了,难怪你不好回答。我其实是想说,人生需要自己去经历。对错得失在开始的时候,不会那么清楚。我们这一代人,被时代推着走,年轻时信仰的东西,到老来发现全部变质。外面人怎样,不代表你要怎样,你自己要把持住。
长生从商,是成长环境自然放置他到这个位置上,是尹守国所愿,尹莲所愿。他自知被尹家恩养,这是偿报的方式。而他世俗层面的性格,多谋善断,冷静机诡,善搏善斗,确实也能从中得到乐趣。
他知尹守国找他谈话的意思,老人家虽然避居深山,但耳聪目明,不比寻常。想来他是对外间的事有所耳闻,寻机点拨他。
另一方面,尹家所带给长生的身份优势,足够他去呼风唤雨。名利、财富、女色,在眼前纷纷开谢,来去匆忙。要得之太易,反而失去获取的兴致。内心深处,他始终睁着一双眼,辨析眼前幻象,花花世界,如风入松,穿身即过。
他有一股怨怒。无法释然疑惑。这些年生活所赋予他的生存状态和价值,扭曲了他的性格,以至于他都快遗忘自己的本性,虽然顺从接受,看上去如鱼得水,却不曾从中获得真实的快乐和价值。
初时长生以学习之心介入,学习掌握规则,整个生意在他看来是一场游戏,商业所带给他的快乐,是在现实中和理想中获得平衡,获得实现价值的激情,经济利益尚在其次。无论多大的局面,输赢无甚着意。即便是面对比他经验丰富,强大许多的对手,他亦不曾心存惧意。
长生无言以对。心底的答案若隐若现,似浮又沉。
实而言之,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那么急切昭彰罢了。尤其是明知谢江南防己甚严,志不同道不合之后,他不愿意先做出什么事来授人以柄,落人口舌。毕竟根基浅薄。
一阵风起,落叶簌簌而下,阳光在眼前细碎晃动。老少二人对坐饮茶,各有各滋味。隔了一会儿,尹守国说,长生,你是有慧根的孩子。你是否清楚自己,人生所要追寻的真实意义?
心头的火,暗暗地烧着。迟早会烈焰腾空,焚烧他所怨憎的一切。屈于人下,非他所愿,亦非能善了之举。
尹守国端详着眼前言语从容、举止端敬的长生。眼前这个孩子似有情?似无情?是冷漠?是旷达?他难下断语。若非从小看着他长大,连他亦难看穿他心思。难以想象外间那些风言风语是关于他的。或许他这么做,不止是年少轻狂,还存了更深的心思。
长生关了灯,躺到床上去,范丽杰的提议,不可谓不诱惑,但尚需思量,从长计议。
慈悲和野心?你这说法有点意思。尹守国饶有兴味地思索,为长生倒上茶,长生喝了一口。
眼看星河欲晓,他才朦胧睡去。
长生想了想又道,他意识到权势财富,当下的恩爱幸福都短暂如露。他所拥有的都不是真实拥有。他要寻找的真实超越其上,是断除轮回痛苦的解脱之道,这甚至不是当时普世的知识体系所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要亲身证道,寻觅答案。这个过程要亲身经历,不能道听途说。普度众生,这是他的慈悲,可也未尝不是他的野心。
2
尹守国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举手泡茶,说,还有呢?你继续说。
高原天气变化无常。晚间陡然下起雪来,先是细如绒毛,渐渐纷扬,变作鹅毛大雪。凌晨时长生和缦华被冻醒,缩手跺脚起来生火。
长生沉吟着,三世佛静肃慈悲的面容还浮现在脑海。他说,波拉,我也是鹦鹉学舌。处于优渥中的释迦牟尼看到了人生的贫苦,哀愁,生老病死,这些都是伴随生命而生的,根深蒂固的忧患,缺乏根本的解决之道。这些问题由轮回衍生,又再度形成轮回。
朔风无声,只见暗蓝天空,大雪簌簌飘落。往火炉里投入柴火的噼啪声,这是属于藏区夜晚的声音。火光映照中,长生的脸看起来沧桑又年轻。缦华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不知这男人还有多少幽沉过往。
落日红枫。举步无尘。这里少有人来,远隔重山,城市被弃置在身后,难得清静。从卧佛寺出来,回到山庄,尹守国招呼人摆出茶具,在院中喝茶。一面闲闲和长生聊天,长生,从世俗的意义来看,释迦牟尼出生即贵为王子,拥有世人辛苦奋斗所追慕的一切,他为什么还要放下一切,出家修行呢?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一直以来,长生的讲述并不冗长,有时会短暂的沉默,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需要从往事中梳理线索,之后才会继续。她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如同沉醉在一部节奏缓慢寓意深长的电影里。
一见之下默然,正是对情应景,叫人思绪万千。简单用过午饭,尹守国没有睡意,便叫长生陪他去一墙之隔的卧佛寺走走,长生忙搀了他出来。
长生的讲述停顿的时候,缦华毫无睡意。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长生。她慢慢地说,我很难想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工作上的那些考验,全都不值一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长生仿佛是在笑,呵了一口气,他转头看了窗外,声音有些艰涩,这么大的雪。那些人很难翻越多雄拉山口,到达墨脱。
他来时,尹守国刚写完一幅字,搁在旁边,长生一看,是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
是了,他虽然从不说去墨脱。可是心心念念那里。缦华忍不住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去墨脱呢?
尹守国的身体日益衰败。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静养,早已不能出外理事。长生陪尹守国在植物园,练字,吃饭,散步,喝茶。
大藏经《甘珠尔》称颂:“佛之净土白马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墨脱被指作白马岗,是西藏最为神秘之地。藏人心中的莲花圣地。白马,贝玛皆为藏语“莲花”音译。墨脱之意即为:“隐秘盛开之莲花”——墨脱原为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二○○三年后,知者渐众。近年来尤为声名在外,成为旅者心中趋之若骛的圣地。
不是无人察觉他的异状。长生身边一直有尹守国。那深藏不露,睿智的老人,在关键时候点拨他。只有回到尹守国身边,长生焦灼的内心才有一丝清澈安然。他的身侧成了他的退所。
长生说,墨脱……墨脱,会留着以后去。
3
回味着墨脱的意蕴,缦华脑中灵光一闪,长生说过尹莲的藏名即为“贝玛”,墨脱之寓意又特为“隐秘的莲花圣地”。或许长生不去,是因为尹莲。那成了他心中的禁地。
他想必视他为同道众人,说不定还在留意品断他的趣味,长生失笑,也就是传说中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揣测到他真实的心意,心中凄恻。忽然有种刻骨的悲哀。终于体会到母亲那种悲哀和怨愤。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他们是聚是离,你是越不过去的。
他现在这般放荡,落在谢江南眼中恰好是正常。
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长生想,男人的交情来源无非几种,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打过架,一起喝大酒,一起嫖过娼……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他在这种场合,几次擦肩而过,遇上谢江南。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提,大约是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长生,之后谢江南对他的态度很暧昧。这改变很微妙,长生感觉得到,谢江南初时是惊讶的,后来莫名地松了口气,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太坏,后来有一些应酬也就主动地叫上他。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为了忘却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势必要让自己经历更多的人。哪怕到头来,才识破皆是枉然。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瑟琶向别人,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那时,仓央嘉措远在家乡的初恋早已嫁做人妻,与他情投意合的姑娘达瓦卓玛也被父亲带离拉萨。人去楼空,触景伤情。八廓街那间温暖的小酒馆“玛吉阿米”再也不属于人间浪子宕桑旺波,更不属于被禁锢在红宫里的仓央嘉措。
她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更深地懂得。生命是一条河流,静缓,深阔,恒无止息,它属于存在于世的所有生灵,千沟万壑,终了时,殊途同归。最终的指向,都是内心的平静和安然。我们在这里相逢,不是为了寻找彼此,而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己。
回到拉萨后。长生再读仓央嘉措传记,见有记载道这位活佛在布达拉宫后的宗角禄康纵情声色,时时与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欢宴调情,违背戒律的记载。长生是能感同身受,确知仓央嘉措所行的原因的。
他说,其实我当时有鲜明的预感,这次不同以往,我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导致今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是要安安稳稳护着尹莲,待在承天,做谢江南的下手,还是跟范丽杰合作,自立门户。说实话,两条路都是蜀道。而我,是臣服于自己的嫉妒与欲望了……我终是想着和他一较高下。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
表面流连声色,无拘无束,实则仍以禁锢的姿态行走,独身泅渡暗河。
3
本质的区别在于,他从未因肆意而忘情,获得满足,情欲亦不蓬勃。把持的原则是不主动去招惹,适可而止。谈情说爱从不是他人生的主题。
虽然表面对范丽杰不置可否,但长生对她的提议,毕竟是上了心,闲来亦同赵星野饭局,席间聊起房地产。赵星野一贯大方,对他言无不尽。
他不喜欢女人纠缠,不与她们谈婚论嫁,因此总在女人心意萌动,以为可以抓牢他的时候及时将她们换掉。是薄凉无端的情人,他的风流不羁,在众人中,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他是粗中有细的性子,长生尚未问什么,他先自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你有兴趣?要我说,你也别在谢江南手下做了,做什么狗屁副总,憋屈死人。要我说,咱哥俩做房地产得了。
染上尘埃,挂起面具。此时的长生,看起来与汲求俗利,纵情声色的男子并无二致。习惯了生意场上杀伐决断,寸土必争;习惯了在不同地点,不同女伴身边醒来。虚情假意,以昂贵礼物博取红颜一笑。牵手、约会、上床,走完情侣间的必经之路,分道扬镳,开始邂逅下一任情人。
见他说得这样直白,长生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你说得跟菜场卖菜似的,就你这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怎么在机关里混这么多年的?
捅破疮疤,偶尔再见倒不尴尬了,步履相和,身影交映,若无其事问候、谈天、聚餐。有了这层防卫,表面看来,互不干涉,其乐融融,自有一番疏离静好。
说来有意思,赵星野的父辈都是宦海浮沉谨慎不过的性子,赵家多年来谨慎经营,堪称政坛不倒翁,偏偏出了个赵星野,最是尚义任侠,不服拘管。眼见是不适合入仕途的,大学毕业之后,就被他父亲安排到建委工作。他在建委工作接触到房地产,过不了几年,就辞职出来,跟人做起了房地产。他为人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家庭背景又深厚,真正放出话来,明里暗里,谁不买他几分面子。
毫无疑问,长生对那些女孩不曾用心,任其来去,更换频繁,不惮让自己染上花花公子的名头。是报复和遗弃,尹莲不是希望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可以。他如她所愿——至少这样看起来正常一些。
赵星野嗤地一笑,得,您斯文淡定,谨言慎行,我打小是个泼皮无赖,习惯了口无遮拦,成吗!
什么,他事后都想不起来。微笑举杯咽下苦酒,感到内心的坍塌,空荡的失意。他不是清高到厌恶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料不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踏入了声色犬马的行列。
长生笑骂,滚你的蛋!
他一口又响又脆的京片子,逗得众人哄然一笑。赵星野为庆祝他脱离单身,联合一众朋友开酒会,大肆庆祝长生加入他们的行列。身边影影绰绰都是人,觥筹交错,许多人过来跟他说话。说的
赵星野大乐,扬扬得意地说,我估摸着,也就我能逼得你爆粗口,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赵星野一脸泼皮无赖相,最懂见好就收,赶紧伸手挡住,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别介,您是练过的。我哪敢跟您这儿讨赏,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挟了几口菜吃了,神采飞扬地笑道,这不是混不下去,趁早自个儿请辞,省得日后捅出漏子被人告到我爸和我姥爷那里,那才是吃不了兜
赵星野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和尚还俗,可喜可贺。你丫再不找女朋友,我怀疑你的性取向……话未完,就看长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慢条斯理地卷袖子,说吧,你是想下半身不能自理,还是下半身只能自理?
着走。我在万方,也不过是挂个名,谁还认真管我,乐得逍遥自在。
原因。面对质疑,长生淡淡说,总不能一直单着吧,惜言都开始给女孩写情书了。他总有能力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长生闷笑,是。我觉得你最适合是当江湖老大。
半,从窗户向外看去,是北方秋日清冷如霜的一角天空。他吃完早餐,回公司上班去。长生身边渐渐出现女伴。这转变令赵星野感到惊讶,抓住他逼问
他本是随口一说,赵星野却真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点头,我跟你说,住宅地产和商业地产、工业地产大不一样。政府官员倒好办,真正遇上钉子户,拖家带口要死要活的,还有,施工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当不需要那些人出面吗?
中,看不清她的脸,也无所谓,他不在意她是什么长相。长生冲凉洗漱完毕之后,去楼下吃早餐。楼下的自助餐区,已摆上丰盛的早餐,有人逡巡其间,挑选食物。他烤了一片吐司,拿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七点
他又絮絮说了好些运作内幕,长生皱眉听着,末了说,你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仔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不好。你父亲是要名声的人。
眼睛。 他当真是疲惫极了,心口喉咙干烧,头痛的焚心欲呕。身边的女子睡得正熟,窗帘很遮光,长生不想开灯,漠漠暗色
赵星野拿筷子指指门口,这是自个儿的地方,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是我兄弟,我不信你信谁?话说回来,这一顿你请。
梦中,谁的声音唤他,这般熟悉,令他闻之戚然。在泪意未坠时,翻然惊醒过来。眼皮似有千斤重,靠在床上,一阵心力交瘁的虚脱,许久才睁开
他这样推心置腹,肝胆相照,长生心里一热,只得举杯相陪。饮到微醺时,只听赵星野笑语,只怕谢江南不那么容易放你过身。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长生……长生……是谁在唤他。
长生心中一凛,迎上赵星野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对视一笑,世家子弟骨子里的练达,耳濡目染的精明,不是纨绔的外表可以掩盖的。
2
他说,你放心。谋定而后动。我有什么打算,会提前知会你。
咳得撕心裂肺,总不见好。
长生没有跟赵星野提范丽杰,这个女人眼下正是城中热点,众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又有一些云山雾罩,爱恨交织的意思,他不欲让人误会自己和她过从甚密。
他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长生借口出差频繁,搬去酒店住。尹莲回去大病一场。说是受了风寒,无甚大碍。然而缠绵病榻,
4
盯着眼前的那堵墙,他有冲动一头撞上去,车毁人亡,理智却叫
事后,范丽杰再约他时,长生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不直接找谢江南合作?
他坐在车里,竭尽全力去忍耐,五脏六腑揪成一团。咬破嘴唇,捏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觉得疼,握住方向盘才发现手掌鲜血淋漓。
他问得直接,令她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暂时失效。范丽杰微微错愕,没有显露出来,落落大方地说,原因有官方版本和非官方版本,你要听哪一个?
他侧头,露出讥诮的笑意,那笑意到不了眼底,他说,我的事,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如果你希望我有女朋友,我可以有很多。听不见尹莲回答,只听见车门被重重带上。他看见尹莲,踉踉跄跄走下车去。
长生答得干脆,两个都要。
这些年来,静静对峙,渐行渐远。长生不说破,她更无理由说破。长生逐年回避自己,原因她不是猜不到。是不能看着长生耽误下去,所以想着为他订下终身大事。想要处理好症结,结果却令两人尴尬伤情,无法面对对方。
范丽杰不以为忤,抿嘴一笑,贪心的小孩。见长生目光灼灼看着她,便娓娓道来,鸿达看好内地的住房需求,进军内地是势在必行,董事会的意思,不仅要一鸣惊人,还要求稳中求胜。谢江南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与他合作风险太大。
心悸。尹莲心头一哽,无言以对。长生对她的依恋,这年轻男子偶尔偷望向自己的灼热情意,她不是愚钝之人,无知无觉,可她和长生之间有千万个不可能。这一步雷池,她没有可能,亦没有必要去逾越。
长生好整以暇地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我不信除了谢江南和我,你能没有别的备选?
反而一点不显,声音也平静得可怕。尹莲不答,他回过头去,看见尹莲无力地靠在座椅上。眼前的一双眼,满含倦怠。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
范丽杰端着咖啡,靠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了。你是第一人选。如你所说,天子脚下,派系林立,我这样的外乡人,如果不是深思熟虑过,也不会跟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香港那边有你的个人资料,我们做过分析。这六年里你做过哪些事,帮承天赚了多少钱,你有多少能力,我们恐怕比谢江南还要清楚。
姑姑,我求你,别再为我安排这种事。他是痛苦到了极处,面上
长生淡淡道,承蒙夸奖,人贵自知,我不想失掉自己为数不多的长处。
可他对她的爱,由来已久,从来就找不到原因,亦寻不到解药。
范丽杰笑吟吟地瞧着他,走近些,微微侧身,便有一缕如兰似馨的香气透过来。眼波流转,半是调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他们的情势不同旁人,长生的性格亦不同于莽撞少年。已然到了悬崖边缘,他却仍旧不能松口说出真相: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身后那个女人。纵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纵然她已不再年轻。
她相当乐意同他打这样的眉目官司。
长生不下车开门,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尹莲坐在后排,亦闷声不语,气氛非常压抑。长生心头蓦然涌起巨大的悲。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尹莲的爱,比他深,因此也再不会有人因尹莲而受的伤害,比他深。
长生抬眼看她。今次不同以往,范丽杰不着晚装,亦不同于大觉寺里休闲打扮,身着有一套看似平凡又极见品味的套装,剪裁得宜的西服长西裤套装,将她的气质凸显得更为不俗。
晚间他们回去,一路疾驰不说话。尹莲自知今日事惹他不快。但从她的角度,这样去做没有错。一时找不到话题开口,两人僵持着,一直到楼下。
装的。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看着尹莲热心张罗,他只觉得胸口淤塞,又似要炸开一般,恨不能呕出血来,憋得脸色发青。几次借故离席去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能喷出火,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在她的笑声中,长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那杯中绿意沁人,阳光下看来分外悦目。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Lisa,你还是不能说服我。
原来那日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是有原因的,尹莲叫他回来,却是安排他与别人相亲。对方亦是高干子女,门当户对。长生忍耐着没有发作,彬彬有礼完成了见面。
他那样凭窗而立,一笑之间,风神夺人。范丽杰只觉得眼前似水波一晃,险些乱了心神。
回到北京,感觉逼仄,无论是面对谢江南还是尹莲,出了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他都必须隐藏,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做出个无奈的样子,好吧,实不相瞒,我们同样看中尹家的资源,而尹守国看重的人是你,不是谢江南。这你不必自谦。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了解的渠道,至于尹莲,她从小待你亲厚,如果你提出自立门户,她应该不会反对,反而会帮着你应付谢江南。私人的原因是,我中意你。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人生在某些时刻被洞穿,只得一片煞白,已感意兴阑珊。
她随即话锋一转,你现在长期受制于人,束手缚脚,仍将承天打理得有声有色,一旦你放开手脚,前途未可限量。这么出色的人才,我怎么舍得放过?
看见路边有就地躺倒的流浪汉,黑黢黢卧成一团,他不知怎的就触动了情肠, 陡然泪意翻涌。雨刷刮落飞跌在车窗上的秋叶。他很想放声一哭,却眼角干涩,头疼加剧。
她盯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半笑半叹道,哎,有问必答,我这样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你可满意了?
街灯光亮如招魂路引,此时他如古墓中逃逸的孤魂,飘零涣散,举目无亲,心底深深惶惑,不知裹身轮回中,何时何地是尽头。更不知自己死心不息奔走于世的终极意义是什么?。
长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承天发展到今天,是谢江南领导有方,善于把握时机。他是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尽我本分罢了。
手机暗掉。抬头看见,街灯在眼前闪烁。长路坦荡笔直。她一声问候就能使他心潮汹涌。他被她一通电话逼入了另一个时空,轻而易举打回原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时间不早了,想必你还有约,我先走一步。
有一股冲动再给她拨回去。刚按了拨号键,又颤抖着手指挂断。
范丽杰点头,款款起身拉开房门,脸上笑意不减,那我不送了。
挂了电话,心里百味杂陈,明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却什么也不能说。如今他甚至不能对尹莲表现出亲昵关心,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自然。
5
你也是。
长生的车刚出了范丽杰住的酒店车库,就接到尹莲电话,他对尹莲极是上心的。她语气稍稍有异,他便察觉出来了,问,怎么了?
感觉电话那头,尹莲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即很轻快地说,注意身体,长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尹莲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想了想说,我二十号左右就可以回来。
长生心下一松,尹莲既然不在电话里说,想来不是尹守国或是惜言出了什么意外。待他回到家中,看见尹莲等在客厅,身边一个杂人也无,气氛已是大异往常。尹莲见了他便迎上来说,跟我上楼,波拉在书房。
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乍听本该在西山疗养的尹守国在家,长生不由得脸色一变,想着什么事,事态这么严重,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说,嗯,放心。
他见尹莲神色凝重,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来不及多问,急急脱了衣服,跟着上楼。
她说,好的。你一个人吗?
尹莲反手关了门,尹守国示意他和尹莲坐下,书房里一时静得鼻息相闻。长生正待开口,只听得尹守国一通猛咳,他和尹莲一同站起来,长生站到尹守国背后帮他顺气。
他说,我在安阳。现在办完事正要回酒店。
好一阵面色才缓过来,尹守国睨了垂手不语的尹莲一眼,现在知道急了?
冻结在某个时段的感情,如同化石。时间不能使之淡化,消失。只是被压抑,尘封在深心处,不去挖掘,处理。渐要连自己,也遗忘这样的存在。
长生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尹守国眼风甚是凌厉,被他眼风扫过只觉得心头一凉。此时见他嘴角微抿,轻扣桌案,眼皮微跳,隐隐是动了真怒。尹守国虽生性威严,不苟言笑,对着尹莲和长生却一贯温和,从小到大,他这般严厉神色并不多见。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刚刚涌上来的酒意顿时消散了几分,立刻拧小了音乐。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对她不改初衷,接到她电话的刹那会心跳加速。听到她的声音会心神恍惚。就连在路上遇见一个背影或侧脸,神似她,也会暗自失神许久。
长生不明所以,当下不敢插言。尹莲见父亲气色缓过来,也是不敢坐下,垂手肃立,轻声说,爸,那这事到底怎么办?
结束宴请,与人作别,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他在车上,接到尹莲的电话,问他,长生,你在哪里?睡了吗?
话音未落,只见尹守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茶盏中茶水飞溅,厉声道,你们有胆子走私,就该想到后果。现在不过是协助专案组调查,你急什么?
他确实是忙,总公司迁到北京后,长生职权增加,代替尹莲频繁出差。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各地。
只听得走私二字,长生已是心头大震。“你们”这二字,想来是包含了尹莲的,难道此事她早已知情?他想起公司里那些透着古怪的账目,不由朝尹莲望去。
1
夕阳余晖从窗外脉脉地投进来,纷纷扬扬落在高大的书架上。屋里光影错落,沉香袅袅,暗淡里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庄静。只见尹莲低垂着头,她脸上的神色,隐隐是惆怅、委屈,长生不知怎么的出了神。
拾柒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尹莲已平复了神色,柔声道,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承天能不能安然度过。
这样也好。尹莲问起,他有理由说,我忙得没有时间恋爱。
转眼入了秋,那个案子牵涉甚广,幸而谢江南介入不深。经尹守国一番运作之后,承天只关了手下南方两个涉案的运输公司了事。
尹莲既然将公司托付给他,他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眼看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长生方知自己一路走来多么幸运,简直可算是未经人事。警醒这荣华显赫背后的刀光剑影,如履薄冰。桩桩件件都跟政治的动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这也是范丽杰强调的背景的用处。
长生看着谢惜言补完一部分作业,叫保姆领他去睡了,自己留下来处理文件,事务繁杂,他喝了咖啡,抽了烟,审核文件,做PPT,忙到三点才去睡。
风波之中,长生倒是见出谢江南的担当来,暗中对他很是佩服。公司里,除却极少数的几个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牵涉了要案。谢江南照常办公,理事,应酬也不误,那份不焦不燥,镇定自若,倒不似作伪。只不过要协助调查的缘故,比之前少了出差,除却必要的应酬,只回家中。面对尹守国的冷淡,也是泰然自若。
他偶尔会留在家中陪她吃饭,甚至和她一起下厨做饭,离得那么近,他却总有种错觉,以为是身在河洲水湄,荒烟蔓草,烟云茫茫。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心中甜蜜又酸涩难当。其实是珍惜这样的短暂,默默凝视,在她发觉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长生自忖,若教他长年累月应对尹守国的冷淡,他未必有那个定力。
是熟稔相知到极处的人,性子爱好不须再了解,在家中,不发一言亦可意会对方的举动,尹莲不好过问他,他更不好过问尹莲。这样僵持着,暗暗生疏了。他们都明问题所在,百折千回,只得将心思埋于深处,不露痕迹。
为料理这个事,尹守国常住家中,尹莲虽未开口,长生想着替她缓和关系,也不声不响搬回来住。这么一来,尹莲自然是高兴的。
想着她不日要回来,又是一阵踟蹰。如今,每一次见她,对长生而言都是很苦楚的考验,他们之间除了工作,除了谢惜言,可探讨的话题并不多。
尹守国只她一个独女,不过是气头上责备几句,事后照样缓过来,何况谢江南在此事中不过沾了点烟草运输的事,不涉要案,很容易洗脱,比起其他人来,显得清白规矩许多。尹守国猜是尹莲暗中把关、规劝的原因,回心一想,对她的怒意不免又消减几分。
譬如此时灯下,他守着谢惜言,心里却念念不忘尹莲。她的面容又淡淡地覆盖过来。将她藏在心中太久,久得慢慢氤氲开来,想起她时,总不是很清晰,很具体,只是眼眉之间,说不尽的温柔涟漪,叫人耿耿不忘。
尹莲历来孝顺,此番又格外上心,兼有长生从中斡旋,惜言在旁插科打诨,不久哄得尹守国回心转意,围桌吃饭,颇有了一些其乐融融的意思。
他后来自思自想。这些年都如行在悬崖深谷,稍有差池就把持不住,纵逸邪念,庆幸对谢惜言是这样全心全意善待过,不然日后平地风波,又该以何种面目相对?
不论外间如何,这家中倒还风平浪静,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回家辅导谢惜言课业,他是需要他寸步不离地看着才能专心的。看着灯下奋笔疾书,狂补作业的谢惜言,长生心情复杂,处在这般家庭关系中,他对谢惜言的感情不可能像哥哥对弟弟那样单纯。
可毕竟不似当初。尹莲也难以细述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心知肚明,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开的心结,年岁愈久,她愈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秤砣,小心翼翼惦着斤两,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这样一想,连吃到嘴里的甜汤,亦有了丝丝苦味。
长生叹了口气,这没问题。
拾玖
我不会做,你教我。
1
怎么?
用过饭,照例是长生陪尹守国去散步。谢江南去了三楼办公,尹莲盯着谢惜言做完作业之后,才回到房中。
哥……
窗棂边一抹淡淡月华,如霜如雪。她不自觉地伸手拂去,指尖微凉。房中这样静,静得可以将她沉没在里面,静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似听不见。
长生目视前方,悠闲地说,行,当然行!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催你。别怪我不给你透消息,周末你爸妈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假如你这周内完不成作业,班主任告诉你爸妈,我是瞒不住的。
等了又等,不见谢江南回房,尹莲径自去了书房。只见书和文件散乱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动地冷了。谢江南站在露台上,点着一支烟,低头想着心事。
偏偏尹守国杀伐决断,霸气外露,自来说一不二,谢惜言见了他,就似是贾宝玉见了贾政,“避猫鼠儿一样”。
尹莲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许多。他是这样好强的人,人前总是极修边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来。
尹守国对子女管教严厉,那是有传统的,尹莲都忌惮三分,从来也就对长生稍加言辞。脾气倔犟,玩性正重的谢惜言总也入不了尹守国的眼,言语起来,连带着尹莲都经常挨骂。
听见脚步声,谢江南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她,不由得温颜一笑,你来了,我就快好了。
听长生提及素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姥爷,谢惜言更是不寒而栗,服软大叫,我补完作业还不成吗?
她心中一软,拿起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走过去替他披上,晚上风大了,你站久了仔细着凉。
长生看惜言心有余悸的样子,知道有效果了,却不预备放过他,好整以暇地补了一句,不告诉你爸妈,那我告诉姥爷,你看行吗?好像你好久没去部队参观了,小黑屋挺想你的。
谢江南沉沉一笑,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尹莲见他神色松懈下来,便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即使是笑着,那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也别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着这阵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谢江南教子甚严。虽然爱宠这个独子,对他的学业却从不放松,为此谢惜言不知挨了多少骂。谢江南出身寒微,是因读书出众,才考入重点中学跟尹莲相识,说起来这算是他人生不可忽略的转折。
谢江南若有所思,良久叹了一口气,父亲那边,多亏有你担待,你可会怪我?
想到尹莲犹可,一想到谢江南那寒霜般的脸,谢惜言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央着长生说,哥,求你了,别告诉我爸。
尹莲摇摇头,说,夫妻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清楚的。爸爸对你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担待得多。
惜言是招人疼的,撒娇耍赖有求于人时,尤其将这特质发挥到极致。长生知道此时半点松泛不得,绝不能给他好脸色,冷着脸将他塞到车里,别跟我嬉皮笑脸。我跟你说,无聊也得学,全校那么多学生,个个觉得无聊就能不上学?不做作业?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爸妈?
她这样说,明明是与他贴心的。谢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紧。两个人并肩而立,只见那月华如水,映得他脸上有惘惘之色。尹莲留神看去,只见他眼中矛盾挣扎,一掠而过,她几乎疑心是看错。
谢惜言早已习惯他来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听他几句训斥也不伤筋动骨,跟在长生后面,嘻嘻笑着,哥,你不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很无聊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惜言身形还没完全长开,面目灵秀,黑湛湛的一双眼最是无辜,两颊微微有些婴儿肥,倒不埋没了父母的好基因。
谢江南不知怎的,忆起旧事。说,记得那年我们在杭州听昆曲,那时只贪辞藻华美,腔韵动人,现在想来,人生真如那戏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任你花好月圆,总是有不足之处。“富贵险中求”,尘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搏杀过来的?这当中的风险、苦楚、无奈,杜丽娘那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晓得。
长生对谢惜言说,你好意思!考试不及格就算了,居然连作业都不写,你够胆公然蔑视老师,有本事你别打电话叫我来救你啊!
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撇下死党一路飞驰去到学校接谢惜言,又是没交作业被老师留堂。长生在办公室默默听完老师训话,对老师保证一定督促他补完所有作业,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领了如蒙大赦的谢惜言出来。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长生回头啐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长生一笑出门去,果然听到赵星野喊了一嗓子,准备好银子,等着哥几个敲诈你啊。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赵星野推他出门,去去去,哥的应酬多了,稀罕你请。赵星野毕业之后分配去了建委工作,不大不小是个头目,他生性疏阔,喜爱交朋结友,寻常日子亦多的是饭局应酬。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长生不理他揶揄,拿了衣服就起身,应道,你们先乐着,回头我做东,咱们再聚。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累不累啊!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长生有时跟赵星野等聚会正酣,接到电话就要匆匆离去,处理谢惜言的事,几次下来,大伙深觉扫兴,纷纷表示不满,赵星野快人快语,你这当哥的,都赶上人家当爹的了!人爹妈不管,你操什么心?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在家辅导谢惜言课业,去学校开家长会,接受老师的投诉,处理他的调皮捣蛋事。安排他去春游、夏令营、课外辅导,这些事谢惜言巴不得长生出面,替他遮掩过去。长生心软,总当他的同盟。次数一多,谢惜言简直将长生视为挡箭牌。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自打八岁那年发生溺水意外,被尹莲严加管教之后,谢惜言对长生一直有愧疚和无形惧意。等长生二十五岁回到北京,谢惜言将将年满十岁,正是上小学的时候。谢江南与尹莲公事繁忙,京深两地往返,商场上有诸多不可免的应酬。双方父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每当尹莲出差,照顾谢惜言的责任不可避免地落在长生身上。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
初时长生着意于管理,并不需要频繁出差,在京的时候更多。相反是谢江南和尹莲因公司进行战略转移,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频繁往来于两地,两夫妻不在北京,尹守国又忙于公务,照顾谢惜言的责任,无形中落到长生身上。
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长生在他手底下做事,更需谨言慎行。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长生所学习的商业理念更为先进,谢江南却保有许多早期商人的习气,习惯一言堂,不容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
真正进入决策层,长生所体验到的却不是挥斥方遒的快意。时日愈久,他和谢江南在经营发展方面的理念分歧愈明显。
2
长生生性稳妥,做事周全,擅于处理人际矛盾,有他在,等于后方稳固,这一点,谢江南亦心知肚明,他接纳长生进入到公司核心管理层亦因如此。
夜来,谢江南在身边酣睡,他呼吸安稳平静,尹莲却辗转难眠。这次的事,她固然受了父亲几句责难,倒不至于使她无眠,她是由此事,渐渐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头绪:将集团分出去。谢江南仍做商贸运输,有余力,他要涉足金融也可以,但必须趁早将集团业务分开,给长生自立的机会。不然的话,将来一旦发生变故,很可能就回身乏术,重创到底。
长生在几年中,凸显出的管理才能毋庸置疑。谢江南并无太多亲朋故旧,谢惜言年纪尚幼,他虽对长生心有防范,仍是委以重任。一切来日方长。
尤其是,今夜听了谢江南的剖白之后,尹莲更加确定,这是保存实力,制约他的方法。
由于承天实力壮大,业务拓展很快,加上北京作为首都所拥有的经济后劲日益彰显,谢江南和尹莲决定将公司总部迁到北京,深圳只作为分公司存在。承天全力主攻北方市场,原本的南方市场亦不容有失,谢江南一人精力难以兼顾,本来公司的管理要交给尹莲负责,尹莲却全权交付给长生,自己仅是从旁点拨,在大事上做决断。
她慢慢睁开眼睛,晦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谢江南的脸,他刚毅的轮廓在夜里看来无端柔和了几分,睡得迷蒙了,无意识揉鼻子的动作有些孩子气,看得她心头一软。她是太了解,太熟悉这个人了,他眉峰的起伏,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弧度,乃至他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她十有八九都拿捏得到。有时候是太清楚了,所以必须装糊涂。
5
谢江南得知此事的反应,不问可知。她暗中叹了口气,借此按下心底的歉疚和犹疑,喃喃道,江南,别怪我心狠。
不是没有犹疑的,长生问过自己,如果再次选择……这个问题却被他自行截断。人生没那么多如果,时光荏苒,年岁久远,他渐渐已不能辨别,是因为尹莲而心甘情愿羁留在此,还是因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城市所给予的一切。
长生听尹莲提出拆分承天想法,很是吃了一惊。当下也不便表态,只有默默静听而已。唯是尹守国听尹莲这样说,精神一振,不免丢了个十分赞赏的眼色给女儿。意云,你还不算糊涂。
他在那城市里迎来了二十七岁。屈指算来,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他一直担心尹莲对谢江南一往情深,情到深处丧失判断力,现在看来未必,倒令他放下大半的心。
一直到大学毕业,与Sam分别,他是那样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后几年,他逐渐体味到人心诡诈。同被迎入布达拉宫,尊为僧王的仓央嘉措一样,随着年岁渐长,长生开始体味到种种不得已和不自由。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他很是开怀地说。
他读过,并记得仓央嘉措的诗,当时并不是那样感慨良深。也许那时,生而为人的不自由,离他尚远。他对于“遗憾”二字,了解得还是那样浅薄。他确实是进入了一个牢笼,只不过牢笼没有关闭。这一切,像一个阴影,蛰伏着,试图侵蚀着,却还没有全然笼罩过来。
尹莲静静定定地笑着,语带娇憨,爸,你难得夸我一回。我这就出去看看今儿太阳是打哪边落的?
隐隐不能忘,故乡人唱起这歌时,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忧伤,他们的眼睛是那样不容磨灭的亮、
长生却没有他们父女那份轻松愉悦。暗礁多年,又共事多时,他自然十分清楚谢江南的秉性为人。叫他不去开疆掠土,已是千难万难,此番叫他拱手交出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肯干?
长生知道了仓央嘉措的身世际遇,想起故乡那支流传久远的民歌,其实他还能张口唱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他甚至会想起望果节,想起赛马,赛歌时,骏马如风奔驰,哈达如云飘荡。
如果说谢江南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事,尹莲的提议是让长生真正意外的。尹莲看来不理外事多年,想不到仍保有这份清醒敏锐,选在这个时机提出,更见出其决断。
那时他已不满足于听尹守国讲故事。尹守国的书房里,靠墙的面,累累码的都是书。有些书,市面上是见不到的,是尹守国自己做的手抄笔记而已。尹守国鼓励他自己阅读,自己理解。
但,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对公司,对这个家……他越想越觉得需要慎重。尹莲看出了他的疑虑,笑道,拆分的事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我会让他答应的。
想起他第一次了解到仓央嘉措,不是在故乡,而是在遥远的北京的书房。那地方,对大多数藏人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长生一愣。
许是因为身在林芝,离墨脱近了,许是和缦华在一起,她不时提起仓央嘉措的缘故,长生亦不由地屡屡思及仓央嘉措来。
尹莲说,你别忘了,我是承天最大的股东,如果我坚持,他很难不答应的。
可,即使是这般满目苍夷,断壁残垣也让人留恋不去。
言语间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霸气,令长生错目。
这爱成了他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稍一动弹,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爱情本身的欲望,令他甘心像一个影子般,不言不语,追随着她。现在想来,他所日复一日目睹的不过是她的苍老和生活的破败啊!
他问,拆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是何时开始,尹莲在他的意念中无处不在,她成了他过于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断的往生。他和尹莲之间,从无过于亲密的举动,亦无山盟海誓,却不知为何,他对她,这般刻骨铭心,难舍难离。
尹莲微微蹙眉,叹气,赚钱的买卖固然不少,但很多事我们沾不得,又要顾及承天原有的业务。我想了多时,房地产或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人会越来越多,地终归是那么多,这是刚需。而且,地产工程和承天原先的商贸运输可以结合。况且,真正进军这一块,你波拉的很多关系,可以用得上,也不算全无基础和头绪。
长生不答,慢慢闭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凄楚。
长生暗自一震,想不到尹莲闭门不出,她的判断竟然和范丽杰不谋而合。他不禁看了尹守国一眼,只见他面色怡然,颔首道,我觉得可行。长生,你放手去做。
他语气平静,没有流露特别的情绪。缦华闻言,心头大震,她无端想到母亲当年做的事,内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溅出少许,忙把持住心神,问,你做了什么?
尹莲不由笑道,爸,这是今天你第二次赞成我了。尹守国瞪了她一眼,你说得有理,我做什么要反对?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良久,长生放下茶碗,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缦华,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是贪执和嫉妒。桑吉对我说,不必把自己关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处,见山见水都是修行。我来瞻仰南迦巴瓦,是为了观修,确证自己的罪孽。
尹莲笑吟吟地应道,是是,转头对长生说,我们分头行事。你给我一份详细可行的计划书,我需要的不只是数据,要让我看到你自己对这个行业的认识和判断。至于江南那边,我去跟他谈。
夕阳西下时,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点亮的火炬。壮美之外又有十分瑰丽,撼动人心。长生凝视着夕阳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渐渐涌起浓云蔽日的惆怅,神情复杂难以捉摸。
他们说好大概的时间节点,长生点头,我记下了。尹莲起身笑道,好了,本次家庭会议到此结束,家庭妇女要去安排晚饭了。长生不由地跟着站起来,说,姑姑,我去帮你。却被尹守国叫住,厨房能有什么事?你留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尹莲笑道,接着来,我帮不了你了。
缦华一笑,不好意思再与他目光相触,转头望向门外。眼前视野开阔,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3
见她调侃自己,长生忍不住笑出来,说一句,牙尖嘴利!
尹莲下楼后,尹守国对长生说,你也不必顾虑大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分开,对彼此都好。你要记得,为人最怕所行之事与道德观冲突,内心纠结。若能内心甘愿,道无对错,事在人为。
话到嘴边,她依然没有说破。朋友是,你可以号召他一起浪迹天涯,爱人是,你可以为他浪迹天涯。
长生点头应了,他不是料不到这一天,亦不是畏惧自己要自立门户,独撑大局,只是念及尹莲为维护他不惜夫妻芥蒂,恩深义重,真是无以为报了。
缦华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南迦巴瓦呢?难道因为它是《中国国家地理》评出的最美的山峰?
这世上有人对己如此寄予厚望,而这个人又是尹莲,对他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原动力。他这样默默想着,只听尹守国说,明天送我回西山。长生转念之间明白过来,尹莲虽说得轻松,但她和谢江南为此争执在所难免,尹守国不想介入,是以先行回避。
他们在派乡,常常可以见到结伴去墨脱的人,就在刚刚还有人过来打听,问他们要不要去墨脱。
一直以来,长生都深知自己是幸运的。他的每一步,或险或巧,都有人提点。他只不过在此机缘的基础上做出决断,要不要这样做而已。故而他始终不觉自身的流徙有多坎坷,多么患难深重与众不同,亦是不懂自怜,始终保持着健旺的命力。也因此可以一直与内心的磋磨相抗衡。
长生目光茫然了一下,摇头说,不是,我记得你说过要去墨脱,怎么近在咫尺又不去了?
那一场争执,长生一直怀疑,不是避不开的,但是谢江南有意发作开来,要他看见或听见。故而他一到家,就有人专程引到三楼的战争现场去。
一时无话,缦华低头喝茶,一抬头瞥见长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他看到书房里一片狼藉,书桌上的东西大半被拂到地上去,不便立刻进去,就避在门口,一眼望见谢江南站在那里,气得脸上色变,浑不觉有人来,恨声道,我一直稀释自己的那部分股份,保全你的,现在你竟然以此来要挟我!他忽而想到什么,指着尹莲道,你分明是在算计我,步步为营,只等这一天。是!你一早算计好了。
不知为何,只要跟长生在一起,她就不会觉得累,也不会觉得饿,吃很少的东西,也会觉得很饱足。心理的满足感直接导致食欲减少。并且,自从在扎寺参加完法会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戒掉烟,一点也不念想,就像她从未抽过烟一样。
尹莲没有做声,她站在那里,似乎无视眼前的杂乱和耳边铿锵有力的指责,她只是觉得,失败。从头到尾,心里深深涌现,重复出现在脑海的,真的就两个字,失败。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维护婚姻、家庭、事业的关系。耗费心血,陪他在商场上搏杀,多少次患得患失,在失望的边缘徘徊,他们互相鼓励、支持。哪怕明知要面对的,是一个狰狞的、惨烈不过的结局。
缦华说,不饿,点了吃不了也是浪费。我喝酥油茶,回头饿了捏点糌粑吃就行。
那时多磋磨,都不觉得自己失败,心底有一股不熄的斗志;再劳累,隔天醒来依然充满干劲受人敷衍,依然可以打起精神来,笑脸迎人。现在,听着他的话,她真的觉得全身无力,连动嘴反驳的劲头都没有。
长生问,怎么?吃不惯还是不饿?
谢江南见她不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怒火中烧。他道,长生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护着他?你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长生在茶馆叫了酥油茶和藏面,缦华没要藏面。
真是字字诛心。一股热血涌上脑门,长生几乎站立不住,要冲上去迎面殴他,只是被一丝修养和理智勉强拽住,捏得手上青筋暴露。偏偏这个时候,谢江南回过身来,怒意未熄的脸,带上一丝讥诮的笑意,哦,长生,你来了。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雪线以上白雪皑皑,云岚涌动,遮蔽群峰,若隐若现,似人心事重重。
长生略略点头,让开了他,一步踏入房中。
抬头就能看见南迦巴瓦,冰清玉洁,傲然矗立在蓝天下,那么远,那么近。顶峰依然有暧昧不清的云气缭绕。南迦巴瓦虽然悄无声息,不像雅江那样时时发出沉闷的吼声,但它慑人的气势,是令人屏息以待,无法忽略的。
谢江南还待说什么,尹莲转过身来,一双眼幽幽沉沉,莹然有光,竟然未曾动怒,心平气和地说,江南,既然长生来了,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
雪山温泉桃花,葱绿寂静山村。这个季节的格嘎村很容易让人想起《东邪西毒》里盲武士执意要回到的故乡。任何一个角度看下去,都美得像明信片一样。
谢江南转身坐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在林芝长生仿佛会更多地想起尹莲,想起儿时她常带他前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小住。他一直了解,尹莲内心深处向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她用心去寻找的本是一个可以同她一起在尘世中心存退却的人,而今想起却成了一个飘渺到不能实现的梦。
尹莲不理他面色难看,条理清晰地说下去,我把我的股份转给你,你和我依然持有同样份额的股份。你可以转移经营方向,主力进军金融,我不干涉。长生主理房地产这一块,如果他启动的项目不能为公司赢利,他现在所持有的股份归你所有。
4
谢江南眼睛一亮。
那一路都是无话,那一夜各自无眠。
尹莲看他神色,又道,江南,你想想,承天原有的运输公司和地产项目合作,赚了仍是你的。你只当是开辟了一项新业务,何乐而不为?
心意相牵,缦华心中酸痛,跟在身边,也是缄口不言。
她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语气柔和。谢江南见她先前态度坚决,显然是心意已决,现在又开出如此大方的条件,在商言商,他不免心中松动。然而余怒未息,看了尹莲一眼,又看了看静立不语的长生,面露讥诮,这么大的担子压下来,你还真是看得起他!
送走尼洋,两人步行回旅馆,夏夜星空静谧,映照着前路暗淡。明明是不长的一段路,今夜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漫长。缦华和长生之间,一下子沉闷起来。清辉冷月下的长生身形格外颀长,看上去却是心意沉沉,形容萧瑟。
尹莲不答,他自觉无趣,横了长生一眼,你的意思呢?
离得这样近,近的她可以看见他的睫羽闪动,就是这样咫尺之遥,中间却仿佛隔了人山人海。
在谢江南面前。长生照例惜字如金,我听姑姑的。
她不好多问,长生怎么就陡然动了去大峡谷的心思。这必然是有原因的。隔着火锅升腾的雾气,长生坐在那里,微微走神。缦华看着他眉心的郁结,心中一揪,在幻觉中似乎就要伸出手去抚他的脸,轻触他的眼眉,纾解他不可知的抑郁。
眼见他二人同气连声,谢江南心头一阵恼火,甩开尹莲的手,站起身来,我要五五,你也答应吗?
缦华眼睛一亮,她对此毫无异议。与长生在一起,去哪里,不去哪里都是一样。她望着长生想,也许找到这样一个人,才是此生的目的。在新措的时候,她就有一句话欲言又止。她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到这里来隐居。
长生沉声道,可以。谢江南紧追不放,你打算多久见成效?三年,五年,十年?承天没有那么多富裕资金让你玩。长生暗中咬牙,两年。谢江南的眼光似要在他身上戳两个洞出来,盯着他半晌,恨声道,你好!我看你有什么能耐!又看看尹莲,面子上再也挂不住,言毕,拂袖而去。
尼洋这样提议,缦华却不敢雀跃,毕竟他们此来不是旅行。却见长生点头赞同,既来之则安之,怎样?我们去一趟吧。
4
席间谈及接下来的计划,尼洋提议他们去一趟大峡谷,现下正是观看南迦巴瓦的最好的季节。相较与藏地其他声名在外的雪峰,南迦巴瓦峰的神秘令人最为津津乐道,一年四季多半时间遮蔽在浓云密雾中,偶尔显露真容时的壮美叫人叹为观止,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最美的山峰。
自然是不欢而散的交涉,那一晚谢江南负气外出,尹莲也懒得在家吃饭,叫上长生,两人出去吃饭。尹莲说,我想吃得清淡些,最好有点酒。长生想了想,说,日本料理?尹莲点头,神色倦怠,不欲多言,长生便不再多说,径自开车去了北京饭店的“五人百姓”,京城最早的一家日本料理店。菜也是他做主点的。清酒和鱼生。尹莲没什么胃口,吃很少的鱼生,喝很多的清酒。她的脸在光影里影影绰绰,浮现一点笑容,说,真是老了,年轻时还可以化悲愤为食量,现在连食量都没了。长生静静看着她,她模糊的笑容在眼前氤氲开去,零落成霜露。
三人吃饭分别。尼洋担心他们两人寻人不便,言语之间仍是歉意,缦华让他不必担心,只管回去便是。缦华当年做杂志时,便对西藏情有独钟,拉着客户策划了几场活动,做了好几期西藏的专题。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墨脱都不陌生。只是她不觉得以前那种因工作关系而进行的探查和她现在和长生一起的状态可以相提并论,因此也就略过不提。
他心里一丝丝凄凉,波波荡荡,说不出一句话。他垂眼想,原来我真的讷于言辞。一抬眼,看见尹莲目不转睛看他,他不由紧张,拿筷子的手抖了
尼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叹了一句,你们俩也未免太默契了。他是有感而发,随口说出,恰好戳着缦华心事。长生犹可,缦华却暗自慌乱,别过脸去,抬眼看见前面一个火锅店,忙道,就这个吧!
一下。忽而尹莲说,长生,我错了,以前我竟然糊涂得要你去相亲。
长生接口道,就是,饿四天了,好不容易能大吃一顿。
他心里更惊,几乎就手足无措起来,一张脸腾地红了,不由得偷眼望去,好在店内灯光幽暗,她瞧不出来。
尼洋虽不太清楚长生和缦华找的是什么人,但这样半途而废终觉歉意。缦华笑道,没关系,走之前请我们吃顿好的就行。
只听尹莲斩钉截铁地说,最好不要结婚。
晚上回到八一镇,与尼洋会合,本是要去周围的村落再打听的,尼洋中途接到拉萨的电话,要他赶回去,不能陪他们继续寻访。
他又是一愣,心中一凉,百味杂陈。
长生不以为意,悠然一笑,那以后想起来再说吧。他目光和煦,如新凉时节的艳阳照在缦华脸上。幸而是低着头,他看不见她脸上的一抹飞红。
又听她,醉眼迷蒙地笑道,呃,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缦华低头一笑,被你这样一打岔,话到嘴边又忘了。
她笑着笑着,眼中盈盈有泪,看在他眼中如一颗颗露珠。他怔怔的,几乎想伸出手掌去接,来不及了!那露珠已陨,泪顺着眼角溢出来。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长生发觉了,问道,你想说什么?
长生心乱如麻。
缦华盯着他看,但笑不语。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好看?真是叫人又惊又羡,百看不厌,她心中情意涌动,比流露出的笑意更深。
她是醉了,他却醉不了。醉不了的人,连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资格都没有。
长生笑道,早知如此,我们就地支个摊子替人拍照,说不定还能换点酥油,糌粑,风干肉,也不用到处找人打听了。
他想,他仅余的资格,也就是隐在这样半暗不明的地方,蜷着一颗心,不出声地看着她,陪着她,守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长生用拍立得为放羊的小姑娘拍照,结果差点引发骚乱。第二天早上醒来,帐篷外站满了四乡八里赶来的藏民,直到相纸用光才脱身。
贰拾
采摘肥美的野菌,比小南瓜还大的柠檬,滋味奇妙的野果,遇见各种精灵古怪的小动物。沿途偶尔看见牧人放牧,牦牛悠闲至极,看见人亦不惊慌躲让,只管瞪大眼睛挡在路中间。
1
每一天,每一段路,都有新奇发现。
长生扶着半醉的尹莲出去,迎面遇上范丽杰。两人都是一怔,还是范丽杰反应快,早收拾起笑容打招呼,哟,好巧。一面不动声色瞥了尹莲一眼,半笑不笑道,这位是?
他们在林中穿梭,在河谷嬉戏,在河边漫步。觉得累了就停下休息,不急不躁,安心享受自然所赐予的丰馈。清风、烈日、暴雨、阴云,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清晨和黄昏。每一天的曙色,夕阳和星光都不可复制和再现。
长生不耐和她耍花枪,语气便带了几分冷淡,Lisa,我先送我朋友回家,回见。
一路上他们逢人便打听,可惜牧民居无定所,迁徙频繁,况且年代久远,他们所掌握的线索又少得可怜。长生和缦华在新措一无所获,意外之喜是收获了一段美好光阴。
范丽杰少见他这副着紧的样子,卸去了平日的彬彬有礼,倒显出几分桀骜跌宕的真性情来。她心中暗道有趣,当下也不想惹了他,立刻行云流水地让开,一面笑道,要不要我派司机送你?
缦华看着他,但笑不语,她实在欣赏长生这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心态。处处无家处处家。
长生不答,径自扶着尹莲离去。范丽杰无端受了冷落,看他小心翼翼扶着尹莲出去,那样的一心一意,没由来地心头泛起一股酸意。
长生说,是。
再与长生照面时,范丽杰又恢复了那谈笑自若,言笑殷殷的姿态。长生不免对她致歉,那天态度失礼。
缦华露出一丝苦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在意我能否找到。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未完成的夙愿,一个需要践行的仪式。长生,或者你也是一样。
她掩口一笑,说,哟,这事你要不提,我倒忘了。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没得说了,陪我喝下午茶吧。
长生是懂得聆听的人。他在缦华讲述的时候并不插言,专注的倾听,等她说完才谨慎的问,你的父亲,他,希望你找到曲珍吗?
长生一笑应允。喝茶也简单,不消驱车外出另找地方,范丽杰下榻的酒店里就有不错的下午茶。她按铃叫了来,送到花园里两人独享。
缦华说,也许情爱是这世间最虚幻的东西。它并不残忍,符合表象世界的无常轮转。有太多人,心怀希望,踏着失望前进,希望可以获得为数不多的例外,收获可以收藏一生的丰美果实。或者,人在不懂得失望的时候,才会意外地接触到失望的真相。我的父亲也是这样。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北方午后的阳光慷慨。从树叶的缝隙里细细地落下来,漫地漫身,流金碎锦般,令人心情愉悦。
那往事并不触目惊心,隔了悠远的时光想去,还带了淡淡的纯情芬芳,令人心软的惆怅。
说是饮茶,其实主打还是谈事,长生很是钦敬她这样工作享受两不误的做派,诚心实意赞美了几句,正中其意,范丽杰心情愉悦,渐渐抛开了那晚的不快。
长生凝视着湖水,久久无语。
听长生说到谢江南终于同意拆分,她忍不住笑道,谢江南果然是高人。
缦华对长生说,你可以想见他的失望吗?曲珍在他心里是如仙女一般的人,在这与世无争的地方。他克服了千难万险,几次死里逃生,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在这个地方,还有爱人在等他。可是,等他终于回到这里,收获的却是爱人的背叛和她即将嫁人的消息。
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范丽杰见他愣神,以为他不解,便笑着解释道,他一早看出你的潜质,才对你又用又防。先嫌弃,后打压,他不是不能识人的,你看他对公司里其他用得上的人,历来都是和颜悦色出手大方的,惯会笼络人心。名声好着呢!说到底,不招人嫉是庸才,你该高兴才是。
3
长生被她说的一笑,回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太招人嫉同样是庸才。
等他千辛万苦地回来,听到的是曲珍和别的男人好上的消息。
范丽杰扑哧一笑,你这滑头小子,人家跟你交心,你尽跟我来虚的。说吧,你有什么计划。若不从实招来,罚你可不止这顿下午茶。
为此他接受了探测的任务,前往遥远的无人区。这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踊跃地接下,只为立功之后好退伍,名正言顺地和曲珍在一起。这一去要一年多。他嘱咐曲珍耐心等待,要相信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
长生神色似是些微黯然,像这眼前偶尔阴去的阳光。他闷道,我对这行所知甚少,单独出来做事,没人指点可不行。
某个星辰如水的良夜,他们终于在一起。那时苏谕哲已经有了一定的自主权。他和藏族姑娘恋爱的事也渐渐公开,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处理好和曲珍的婚姻关系。
范丽杰正中下怀。她笑,我说过要跟你合作,岂会自食其言,坐视不理?只是,你想过跟我怎么合作吗?
很快苏谕哲就要面临选择,这关系到他的前程。如果他愿意回到内地,他的前途会更好。但他愿意为她留下来,留在这里,隐姓埋名做一个农夫或是牧民。
长生看着她,目光清静平和,似是午后不浓不淡的阳光,却是面带苦笑,Lisa,我已经被你拉下水了,现在骑虎难下,怎么合作,还不是你说了算。
他深感自己被眷顾。爱情的降临是令人畅快生动的事。二十一年来,他从未对人如此动心,亦未感受到如此单纯热烈的爱意。这在他的余生,后来,亦未有相同的激情出现。
范丽杰轻笑一声,慢慢说了合作方式。
为了能和她说上话,苏谕哲暗自更加努力地学习藏语。随身携带了一个小本本。将自己想说的话记下来,亦将曲珍的发音记下来,回去鹦鹉学舌地问人,为此受了不少嘲笑。渐渐地,他们可以说更多的话。他亦逐日地感受到曲珍对他明确的情意。
长生听了,沉吟半晌,道,这个我倒不反对。只有一件,鸿达风头太劲,财大气粗,我怕初初起手就招人注目,于你于我,都不上算。
苏谕哲推测曲珍是住在新措的人,一次一次找机会去看她,主动承担了进山探测的任务。第二次进山时,他抱着侥幸的心理又来到湖边,果然看见了曲珍在湖边放牧。看见她轻巧的身影,他心里是如此的满足和愉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点浅薄世情他还是懂的。
在一起共度了一个静谧欢悦的早晨,临别的时候,姑娘告诉他,我叫格桑曲珍。
范丽杰略一沉吟,笑道,依你。
他凝视着这美如青莲,心地单纯的女子。她藏身在这幽静的山谷里,出现在他将尽未尽的梦境中,像上苍收藏在此的林中仙子,试问他如何忍心心存邪念去亵渎?
长生朗朗一笑,一语双关,我不会令你失望。
他看见水沿着她的鬓发滴落下来,滚入她秀美的颈脖,他突然觉得很渴,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牛奶。曲珍又开心地给他倒了一碗。
范丽杰举杯致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曲珍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露出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容。她吃完一颗,他又帮她剥了一颗。
2
曲珍对刚才的事好像并不在意。她拉着他坐下,分享给他新鲜的牛乳。苏谕哲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两块压缩饼干和几颗水果糖,递给曲珍。
既然公司的事尹莲放手让他拿主意,长生也就当仁不让。但真是辛苦。辛苦得牙根都崩酸了。地产是商政不分家的,任他关系背景过硬,该卖的情面还要卖,该应酬的场合还有打叠起笑脸去应酬,京城地面上尤其讲究这一套。
曲珍歪着头,微笑地看着他,似是听不懂他的话。苏谕哲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听不懂汉语。一时之间,准备好的解释的说辞全又憋了回去。
初起步没有自己合用的人手,从计划书到规划图到定工程队,样样要自己上手来盯,他这才知道,真正历事是这样千头万绪,错综复杂。事情多如牛毛,汪洋如海,饶是他正值盛年,精力过人,也不由有被溺毙其中的感觉。
他听懂了,说,我叫苏谕哲。他感到非常窘迫、紧张,不敢与她对视,垂下了目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了想,掏出军官证,说,我是军人。
扑身红尘,这是长生一生中与利益纠葛最深的时期。晨昏颠倒,忙碌无比。
她问,你是谁?
若当个甩手掌柜,似赵星野那样,他大可不必那么辛苦。但他做不来,一则重任在肩,和谢江南的约定言犹在耳;二则他天生劳碌,赵星野取笑他是无须扬鞭自奋蹄。他是习惯给自己高压,不甘于坐享现成。不愿被人欺瞒,事事要做到心中有成数,结果生生逼得自己成三头六臂。
她有一双清透的凤眼,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意明璨如初生的阳光,那是年轻时的曲珍,新措最美的姑娘。
极忙碌间,领会到尹莲和谢江南当年的辛苦。创业之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果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若教他是谢江南,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也不舍得平白无故,拱手让人。他如今倒是越发理解他了。
当姑娘穿上衣袍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他像如梦方醒一样,回过头去,看见一张清秀艳美的藏族姑娘的脸。
闲暇时走到窗口,透了口气,接了赵星野的电话。那厢约了一干发小在京郊逍遥,约他去喝酒,他苦笑回了。真真想骂人,妈的,社会上,哪有那么多集团总裁花前月下的风月轶事?
来不及惊呼,他迅速背过身去,而她迅速蹲下,游向岸边,抓起了衣袍。刚刚那一幕像魔咒一样攫住了他的心神。她骤然呈现在他眼前的少女胴体,堪称完美,犹如神造。脑海中不断闪现姑娘闪亮的眼睛。乌黑及腰的长发,酥油一样洁白光滑的身体,挺拔的乳房……一向大胆的他,紧张得腿都在抖,完全无法动步。而心里,根本不想离开。
如前所愿,他忙得没有时间恋爱,何止是恋爱,他忙得接个电话当换换脑子,松口气,如今看秘书和看清洁大婶的脸是一样无感的,只差没有雌雄不分。
跨过浮桥,走入那层薄雾。他看见什么了!一定是梦境。他从一个梦境跌入一个新的梦境。他看见一个姑娘披散了长发,从水中站起,当她转身走向岸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他。
是他太笨了吗?才笨得手忙脚乱?
苏谕哲走上一根自然倒下的朽木,蹲在树干上掬水洗脸。水是如此清甜,令人清醒,精神为之一振。远处还有薄薄的雾气,他站起身来,熄灭了火堆,拨开灌木丛,向有雾的地方走去。
可喜的是,项目进展顺利,有了范丽杰的资金注入,可以坦然招兵买马。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清脆鸟鸣,潺潺的水声。庞大的山谷苏醒了,寂静中有了欢欣,向他致意一个全新的早晨来临。湖水泛着桃色的晨光。他看见小鱼在水底欢快地游来游去。
令他斗志不懈的是,与尹莲之间亲密无间,有商有量,精诚合作。每一天见到她,是长生最欣喜的一刻,犹如溺水的人从水中抬头,看见陆地星辰的那种欣喜。
苏谕哲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的银色雪山像是一条有生命的巨龙,随时会腾空而起。听到风掠过密林,掠过草尖,掠过湖水,撩拨使之泛起涟漪的声音。眼前的幽沉湖水掩映星光,泛出鱼鳞般的白色。看看天色未明,脚边的火堆快熄灭了,隐约还是有点冷。他检查了一下,没有失火的危险,又裹紧了衣服睡去。
尹莲对他一贯包容鼓励,关键时候的提点更令他受益匪浅。
她坐在湖边,对长生说起父亲的故事。
长生回到家中,跟尹莲商讨完进度,径自回到书房去工作。
缦华走到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睛,笑说,你知道吗?我来这里,是为完成我父亲的一个旧梦。他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就住在这里。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
真是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长生在湖边,静坐观想。
长生醒来看见灯已关上,又打开,继续伏案工作,兀自不知尹莲进来看过他。
雪山,出现在湖的背后,山隘之间,高出云端。蓝天,白云,一丝不错,映入湖中,清波微漾,岸边绿树婆娑,浓绿之间偶尔出挑一朵淡红山茶,临水自照,仙姿凛凛。
尹莲临睡前来看长生,见他窝在办公椅上,眉目沉沉地睡着,她不敢惊动,静静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那个湖极致秀美。从这个角度看一汪碧水绿如翡翠。换一个角度看,就蓝得令人心颤神摇,并且随光线的转换而不断有变化。真正是“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其实是自然本真的样子,因其纯粹而呈现出不受侵夺的丰饶。
站得久了,思绪沉沉。尹莲有说不出的歉疚。难道这就是必要的成功?她当年带他离藏时,是那样肯定和坚持,说要给他优越的生活环境,要让他接受完备的教育。她一心让他成为她期许的那样,以为那样就是成功杰出。
跟长生在一起,似乎一切都慢下来。事实上,他们来到新措,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要抵达,会绕湖一圈,寻访村人。这像极了求道之旅,没有终点,每一步,既是终点,又是开始。
而今长生这样长成了,步步朝着她的期许前进,担当和魄力甚至有过之,然,她一点欣喜的意思也没有。
密林遮天蔽日,巨木参天,枝桠在低空交错,形成长廊。脚边时时出现浅短的暗流,地面潮湿。倒下的树木腐朽的枝干,落叶和青苔非常厚实,石缝间开着颜色艳丽的野花。没有理论上现成的路,人需要小心脚下,时时跳跃穿行。长生精力充沛,自告奋勇到前面去探路。缦华走在后面,沿着一个幽静的湖慢慢走着。
只觉得沉重、懊丧、落寞,无言以对。是她一手将镣铐替他拷上,甚或,加重他的刑罚。
峡谷在眼前渐渐合拢又豁然打开。
长生睡得沉了,梦中兀自想着方案,不会听见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对不起。
由巴松措一路深入,转入僻静山路,直到车无法行进,必须徒步的时候,新措亦在眼前了。
3
尼洋在八一镇打理旧屋,长生缦华两人驱车去往新措。
缦华笑道,想不到你也这样昏天黑地地忙过,我平衡了。
2
长生笑道,幸灾乐祸啊!你是不是以为高干子弟都是那种风花雪月,不劳而获的纨绔子弟?言情小说看多了吧。固然有那样的,但不能一概而论,但凡真心做事的人,就算基础再怎么好,该做的事还是要亲自打理的。
长生默默聆听,听到有意思的地方,发出轻笑。他另有感触,极少插言。他虽然出生在藏地,对尼洋所说的情况并不陌生,然而他六岁以前生活在寺庙,严谨不同于尼洋,六岁之后随尹莲入京,接受较常人繁重的教育,严苛亦不同于缦华。
缦华点头,心知他所言不虚。
他说起自己儿时那些顽皮捣蛋事,绘声绘色。缦华听得目瞪口呆,两眼放光。她自幼生活在城市中,寻常人家的子女。生活不过是上学读书,偶尔春游。去乡间度过节假日,除此之外别无新意可言,实在想不到还有如此生猛活泼的童年。
长生将手里的碗放下,淡淡道,熬过了第一个项目,理出头绪来,团队也慢慢建立了,两年后,我也松泛些了。如果一直那么忙的话,你现在早到八宝山去看我了。
饭后换作长生开车,尼洋在后排跟缦华聊天,实话说,我上初中之前就没好好读过书,在林芝,老师根本管不住学生,山太大,林子太多。藏族的小孩又调皮。一不留神我们就溜到外面玩去了,什么危险事都干过。一起玩的小伙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老师提心吊胆也习惯了,只求学生不出大事故就好。后来我爸妈看看不行,才把我送到北京去上学。
缦华吃吃一笑,真不容易,庆祝我们相逢在雪域。
连他的叙述都美得像诗。我小的时候,每天林芝都会下一场小雨,有时是在早上,有时是在傍晚。早晨一般是多云,山岚在青葱的山间懒洋洋地飘来荡去,有如一个温柔女子,情态缱绻。大约到了十点多钟,天会放晴,这时候去到山野林间,满目青碧,空气清甜得醉人。小动物都不知道躲人。山上总是开满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到处都是野果。松茸烂在山上也没人去采。我们可吃的东西太多了,谁稀罕松茸啊!这玩意是后来被日本人炒起来的。
长生扬眉一笑,似是想到什么,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吁了一口气,叹道,其实那两年,如果不是范丽杰暗中相助,我势单力薄,也撑不下来……
但在尼洋看来,此地还是有了变化,他一路不时回忆他儿时的林芝。在他的印象中,那时的林芝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他说到这里,似是倦了,对缦华说,困了,今晚说书到此为止吧。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回拉萨。
林芝长期以来是少数民族聚居,远离汉族兴盛无序的商业文明,又地处青藏高原,无形中筛选了大批人流涌入。原始风貌得以存留。现今国家主持开发林芝旅游的人,尚有远虑和见地,懂得资源保护,调配合理适度。同时注重环保观念的宣传。所以此地看起来不那么令人揪心。
缦华点头,两人掩了炉子,各自睡下。
真正的江南在城市文明的倾轧下已经面目全非,接近荡然无存。依然声名在外的几处地方,商业化的雕琢也减损了江南山水原本清新自然的风貌,有一点青山绿水和历史遗迹,即刻成为提升商业价值的点缀。古人山水游行,寄兴歌赋,物我两忘。这种情怀,在今人是求而难得的境界。古人对山水坐忘,融而不伤,今人为利所驱,对山水褫夺,利用。不计后果。
许是这晚住处空间太小,又门窗紧闭,缦华只觉得压抑,难以入眠。思维却是活跃清晰,像是捕捉到久远以来不敢面对的真相。
1
随着对长生了解的深入,缦华逐步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所在,解开那困惑她多年的症结。
拾陆
她素来过于相信自己的承受力,起初习惯隐忍不语,看似冷静,实则动荡,一任自己消化,到最后不堪承受,便寻机离去,彻底放弃之前的隐忍、坚持、努力,截然转身,不惜功亏一篑。
此处是广东福建对口援建,街上一水儿的四川馆子,找饭馆时长生笑说,看吧,不管是哪里的人来援建,最终留下的都是四川人。大家爆笑。停车吃饭时,听见许多人不住高声感慨这里是名不虚传的世外桃源。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性格里与生俱来的妄,看似潇洒,实则是深重疾患,伤人伤己,深受其苦,却不懂自医。
林芝气候温润宜人,海拔远低于西藏其他地区,大约等同于云南。对于不耐藏区高海拔的人而言,是旅游的天堂。
缦华从未对长生说她要离开,在今晚之前,她都没有想过会离开。她一直以为自己遇上了他,就会陪着他。
开车从拉萨过来,一路络绎有旅游大巴驶过。这些车将载着游人前往目前已经成熟的旅游线路,太昭古城、巴松措、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嘎定沟、南伊沟、鲁朗。
他如日光明照,她如月随行。这命定的力量和秩序,自相遇时,开始作用。其隐深,并不局限某一事物、事件、时刻、地点,暗自呼应、绵延、无法割裂,是超越轮回,形同信仰的稳固存在。
缦华看着长生,微微一笑,他很有意思。一路行来,她见长生言笑自若,外人一点也看不出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心事。
可如今,离开他的念头竟然如此鲜活。在她的脑海中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如此不可驱离,不可忽略。
尼洋和缦华被他逗得乐不可支。趁长生下车拿过路条,尼洋对缦华说,次仁哥很幽默嘛,不像表面这么冷。
原来,这就是所谓刹那间的起心动念,暗中又和多少因果相关联?
一路上藏香猪见得多了,长生对尼洋说,她要抓宠物,咱们车应该改装一下,前面装个铲子,后面再装个网兜,兜了就跑。
她默然想到,长生和尹莲的三十一年,漫长的三分之一人生。够千帆过尽,够沧海横绝了,有什么敌得过时间铸就的感情?这漫长年月悠然划过,是一条不可泅渡的银河,将她悄无声息地搁置在河对岸。尹莲伊人独立,在他心中始终眉目如雪,未染尘埃。
路上常见小小的藏香猪旁若无人地溜达,车要慢下来避让等它们过街。缦华感叹着可爱,恨不能抓一只回去当宠物。尼洋打趣道,藏香猪真不错,自己吃,自己睡,自己玩,完了还贡献一身肉,一点不给组织添麻烦。此言一出,惹得一车人大笑。
何况,还有个若隐若现的范丽杰。瞧长生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和她的关系定不止于合作这么简单。然而,不到他主动说的时候,她注定不能开口多问。
山光水色交映,雪山,冰川,峡谷,林海,人行于画中,移步换景。辗转于山道上,沿途绿荫逼面,时时有空翠湿人衣之感。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在接受自然的净化和滋养,心怀畅快。
即使知道又如何?所有的往事,都只有倾听的资格。有什么立场去不甘呢?
车行下河谷,汀州远望,草甸丰美。有牛羊缓行其上,红蓝小屋点缀其间,一派田园牧歌景象。最令人惊艳的是尼洋河的水色,寻常总以为水之青碧为美,到了林芝才知道水的颜色可以如此变化多端,犹如魔法幻化,音弦自鸣,每一段河谷都俨然是一支独立的乐章。
回程的车上,离得这样近,她却是连伸手触碰他都不敢。怕他不喜,怕他像水中幻影一样消失,怕惊扰了心中的宁洁。车窗上长生的剪影,在她眼底晃漾,明艳如河岸桃花。
到了林芝又是另一番春意融融,杂树生花。原野上缭绕着明媚的气息。山道旁桃花未谢,杜鹃初开,更兼那茂盛如雪的,不知是梨花还是苹果花。
她心中自知,是到了暂别的时候。
缦华坐于后排,默默注目长生,听见他持诵经咒。心中喜悦安宁,满足难以言喻。她一点也不觉得倦累。车灯破开茫茫雪路,行走在山崖之间,此情此景,如世间只剩两人结伴同行。她只希望这路途越长越慢越好,不要到头,如是天涯荡尽,走完一生亦心满意足。
贰拾壹
早起是长生开车,尼洋在副驾驶座打盹,车里放着琼英卓玛的《断法》,音韵流转,呼应寂静天地,击中心弦。
1
五月初,刚下过一场大雪。米拉山口白雪皑皑。雪下裸露出黑色山体,如水墨淋漓,意境萧远。
回到拉萨,缦华独自动身去拉姆拉措,这是内心的约定,必须履行。
尼洋是新一代的藏人,年纪不大,经历却不少。父母是援藏知识分子,他在林芝长大,中学之后回到北京,毕业之后去美国工作,从事NGO自然文化保护工作,最终选择回到西藏,在拉萨开了“雪堆白”,专注从事藏族手工艺的保护工作。为人沉稳风趣,见识亦广博。有他作伴,沿途方便不少。
择日。从拉萨去泽当,转去加查。贞静的拉萨河突变辽阔,浩荡且不失柔媚。近处密树成林,树叶大半已泛黄,却不显老态。于大片铺开的温暖色中,又跳跃着绿,新绿和老绿交集,颜色层层叠叠,是画笔画不出的美妙和谐。那业已由金泛红的部分,让人想起北京的香山,但这一闪而过的树群,相比香山漫山红叶的肆狂昭彰,反而显得简约而值得回味。
约好尼洋,办好边防证,他们便动身。
沿途江水浩荡,有时出现两片寥落河洲,上有蒹葭苍苍,有时只是一块小小河洲,周边是茫茫白水,颇得枯山水的妙处;也有水色青碧,细沙宛宛。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归处。只爱这情意深长,一时,似归江南。
因桑吉不能同行,缦华便找了自己的朋友尼洋作陪。尼洋出生在林芝的尼洋河边,对林芝一草一木都熟悉。他正好要回去打理旧屋,因此自荐同行。
河对岸的山初看莽莽,它的不变与这水的多变交相辉映。那山亦不是寡然的,它自有如黛的青蓝色,上有白云写意渲染。山形灵峻,各有意相。光影的作用下,呈现出最美妙的水墨画。留白与着墨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缦华觉得以前所看过的山水画,不过是对它意境的重复和模仿,人造的气韵,无论怎样强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
5
这样一路到了山南。在泽当,鬼使神差去了当地人才去的月光宾馆,准备投宿,第二天找人拼车去加查。在院里,遇到司机扎西,高大壮实的藏族汉子,他迎上来问,你要去加查吗?
长生喝了一口茶,想了想,说,随时吧。
缦华说,要。扎西说,我送完货,空车回,你要走的话,我拉你,赚点油钱。缦华看着这面目憨厚的汉子,莫名地信任,一笑,我请你吃饭,吃完饭,我们走。很顺利行至曲松,却被阻在山上,警察告知限行,选择似乎只剩下回曲松找个招待所住下等明天早上出发,或是直接宿在车里。扎西看着她,缦华说,我们等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放行了。这一路小有波折。她相信这是朝湖所必须经历的考验,没有焦躁,只是暗自祈祷让一切顺利。
缦华一下子肃然起来,问道,我们几时动身?
坚持等待起了成效,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八点多,警察终于放行。扎西肯定是要连夜返回加查的,缦华也愿意跟他走,连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观湖。这样安排,是最合理的。
长生说,缦华,我不是要去徒步探险。我是要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
唯一的冒险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险难行远在缦华的意料之外,这段路简直是人间极品。警示牌上连续急弯,山体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应有尽有,深坑泥泞,白天飞土扬尘,一辆车过去之后,半天看不见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险情,这条路通通具备。
林芝?那不就接近墨脱了吗?她闻言很是雀跃。
缦华没有恐高症,且在藏区多时,但这路仍让她深深领教。想起入藏以来的路虽险,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悬崖急弯都有路障。这路什么都没有,是崎岖土路,旁边是万丈悬崖,无尽深渊。错车时,车是呈四十五度挂在悬崖边的。晚上行在这段路上,感觉是进入了巨兽的肠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它吞噬了。
他们用藏语对话,缦华听不懂,只觉得长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她正不明所以,只见长生转过脸来对她说,缦华,看来我要下一趟林芝。
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石块硌一下,或者司机一个失神,就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此时,生死毫厘。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付诸天命。
长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墨脱?这与尹莲的名字,暗自呼应的地方,一直是长生对外人不曾道破的念想。如果说,拉萨是故乡,那墨脱,就是他暗中护持的精魂。
看到山崖边一辆翻毁得惨不忍睹的吉普车时,缦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后悔没有写好遗嘱再出来。
进餐时,桑吉说,次仁,你曾经在信中问过我你父母的事,我问过罗布拉,他只能确定你的父母大概来自新措,或是墨脱?其他的事,他也说不清了。
她在手机里记下一句话:“我们都希望自己寿命久长,但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这是她唯一的遗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此言一出,长生也忍不住笑。缦华一直兴致勃勃,直至店里的姑娘送上午餐,才停止创作。
对于生死的言及,并不意味着轻率、畏惧,或者毫不畏惧的坦荡,而是一种必须建立的心理预期和担当。
这下连桑吉都忍不住笑出声,指着那一百块钱说,次仁,我们的饭钱出来了。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后悔这样,知道这是必须要有的经历,心里有这样的笃定,只是不知道结果。不管是谁,都不能取代自身去体验和感受,生死的庞杂和豁大,需要独立承担。
话音刚落,缦华迅速拿出一百块拍在桌子上,说,财迷,一毛钱一张,我准备好了。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间徘徊。扎西问她有没有高厚反应,缦华说没有。扎西问她怕不怕。缦华说,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话,我怕也没用了。
长生抬头,似笑非笑地说,什么情况?再拍收钱了啊!
扎西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她,你真不像汉族的女孩!
长生坐下来点菜,缦华趁他不注意,溜回房取了相机。瞄着角度好的时候,咔嚓来了一张,构图和光线都好到令人叫绝。缦华一时兴起围着长生拍个不停。
开到山顶时,路程还剩一半,停车下来休息,扎西递了根烟给缦华,缦华接过,点上。迎上扎西诧异的眼神,她一笑,我会抽,但没烟瘾。她靠在车边抽烟,一路颠簸,长发已微微松散凌乱,不免伸手掠起鬓发,侧脸间,看见扎西盯着她踟蹰不语,缦华坦坦一笑,问,怎么?
这一切,她当然不会让他知道。
她笑容明媚,一双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这样一看,反倒有些羞涩,黝黑的脸似红了红,嗫嚅着说,你真好看。
认识小半年了,她每每倏然看见长生还会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想到他便心荡神驰。有时早起想到今天和他有约,还会磨磨蹭蹭。她当然不愿让他等,不会迟到,但总是要磨蹭到无可磨蹭才出门。见他的时间,精准到她自己都耻笑自己。
缦华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荡,好就是好,不爱虚言作假。扎西神态逗人,她心情再抑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想来也好玩,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结伴而行,一个偌高偌大的汉子夸她好看,夸完之后还脸红害羞,也不知是她胆大,还是他胆大。也许正如扎西说的,她不像汉族的姑娘。
她一时被惊艳到,少不更事时读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句子冒出来:没来由的心中一荡——这都是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句子了。但,此情此景,真他大爷的贴切啊!
抽完那支烟,扎西神色放松许多,问,你一个姑娘家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不怕危险吗?
结果缦华比长生动作还快,洗完,见长生还没出来,就眯着眼晒太阳,顺便晾干头发。天蓝的旖旎,相看两不厌,阳光的温度刚刚好,落到皮肤上,也是恰到好处的轻吻那般。一夜未眠,挡不住困意来袭,半梦半醒之间,缦华见长生从楼梯上走下来。阳光下,头发半干的他是那样好看,穿着最简单的T恤,峻拔英挺,神情闲散。
她说,来观湖。菩萨让我来。
转完林廓,将将是中午,长生和缦华各回住处洗澡换衣,桑吉在院中逗猫玩,等他们一起吃饭。
扎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长生一路极少言语。目光专注,持念经咒,稳健踏实地行走,神思静定,不作顾盼。心中有神,眼中方有光。一个人内心的自在力量,可以通过眼神传达出来,让他人感知。每一步的前行中,他都在同过往告白,同时将自己奉呈给未来。
夜风真是彻骨寒凉,天边硕大的星子,荡荡湛湛如泪光。一轮满月栖于高山之巅,月色明净如绢帛,并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御离开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是了,长生,我的佛,我将追随你,踏破虚空,直至证悟。
长生,我们短暂的一生,总处于漫长的告别之中。
桑吉对她说,人只要定下心来,聆听内心的声音,就能发现真正的方向。
离开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笺给他。寥寥不过数语,思来想去,写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这做法真够矫情,但又什么办法?她找不到别的话来代言自己的心意。
缦华笑意微微,看着桑吉,看着前方长生的身影在乳白淡蓝的天色中,渐渐透亮。她心有所悟,此时他们三人正如佛陀所言,身,语,意的化显。
她是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心,那种逼面而来的窘迫,让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和长生之间横亘的那么多人和事:尹莲、Sam、范丽杰,桩桩件件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她不是圣母,可以若无其事坦然接纳一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嫉妒的,不会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
桑吉一怔,答道,当然可以。你可以将任何给予你启发的人事物看做是上师的显现。不过,他羞涩地笑起来,我呢,真是不够资格!
心中百般挣扎,不欲让他察觉,如果想更坦然长久地面对他,与之相处,就不得不先行离开。
缦华看着前方一丝不苟磕着长头的长生,心有所感地说,那我是否可以将你和长生看做我的上师?
2
桑吉微笑颔首,你能够这样想真好。上师分两种,外在的上师,是生活中具备上德的师尊,他有不同的实修经验和法门,可以直接指导我们修行;内在的上师,是人自身所具备的,公正,客观,清醒,平和看待世间的智和慧。它具备圆满佛性,不被消减,染污。我们需要追寻的是真正的思想,而非成为某一个著名人物的崇拜者。
夜里十二点左右平安到加查,寻旅馆住下。翌日起行,依旧用扎西的车前往拉姆拉措。加查到拉姆拉措还得七八十公里,真正走起来,车在山道上盘旋,路远得好像都不止。娇娆的是沿途的景致,清泉寒石,她惊觉自己对江南风光的体味,竟是在藏区得以升华。
缦华说,现在修行的人越来越多,喜欢皈依有名望的活佛,法王,尊其为自己的上师,像追星一样,仿佛这样说出去才有面子。桑吉,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上师,我们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上师?而不是被外在的名望所惑。
离湖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半荒废的古寺,是二世班禅的修行之地,琼杰果寺,这荒废的寺庙还有几个僧人在照料。入内参拜,殿堂幽暗,僧人跟随在侧,也不说话。打开小小的阁室,供奉密修的明王。
夜间的拉萨寂静辽阔如深河,清晨的拉萨桑烟飘荡,如云间的城池,神圣幻美。从夜至晨,缦华和桑吉缓缓走在长生身后,缦华向桑吉趁机请教。
曾几何时,缦华已不畏惧明王的狰狞法相,对狭小阴暗的空间也不再抵触,默立,祈愿,出。离开时,并不惋惜悲戚,这荒弃寺院给予她的,是胜于香火繁盛地的清净庄严。
“林廓”是围绕着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等拉萨市内的十多个寺庙进行的大转绕。
存在于世的每一种法相,都有其必然和合理。
如是约好。
那天,前往神湖的只有缦华一个,这样真好,她不愿夹杂在一堆游客中,以观光的姿态来朝湖。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深信此行,所需要的方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譬如,遇见扎西。半路下起雪珠,扎西感慨天气不好,担心雪下大了,看不到湖。缦华安慰他,放心吧,我们一定能看到。沿石阶,到了山顶。望见拉姆拉措在群山环绕之中。这形似头骨的湖,是秘而不宣的,有别于声名在外的三大圣湖。
桑吉不多问,毫不迟疑应承下来,法会结束之后,我都有时间。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次仁,你问我的事,过几天见面告诉你。
对拉姆拉措的念想由来久远,她在皈依密宗之前,已经看过相关史料,历代班禅和达赖圆寂之后,护法高僧会来此观湖,根据湖水幻影给出的指示去寻找灵童。藏民传说,观此湖影,有缘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缘。后来皈依了格鲁,此处更成了她与自己的一个隐秘约定。
长生对桑吉说,如果你这几天能下山,我们一起转林廓。
她此时来此,亦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即使这不是究竟的答案。点燃松柏桑枝,青烟袅袅,她在迷烟之间堕下泪来,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悲恸。遥望那湖,长生似乎就在湖边。 他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她的眼睛。山峦。深谷。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隔断了,我的望眼欲穿。长生,你在看云。我在看你。她忘了是谁说的,当你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时,如果你还爱着他,那你便是真的爱他——这般无私豁达,可以做到吗?如果明知他会离开,明知这感情注定无疾而终,步入虚空,她还可以义无反顾吗?
料峭的春夜寒风中,桑吉送他们下山。三人并行了许久, 隐隐可见山下灯火零星,渐渐落于身后的哲蚌寺像是一个古老的梦。
如果自欺欺人,闭上双眼,看不清尘世,看不清内在真我,自然可以蒙混过关。如果轻易放手,情意如风,转瞬即逝,那心许的永远又何处去寻?如何去盼?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桑吉的僧房是与世隔绝,静思的好地方,敞开心扉的对谈,致使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当窗外暮色像潮水一样托起漫天星辰,才惊觉已到告别的时候。
这样剖白,内心深处的丝丝缕缕,困顿挣扎也丝毫不掩饰,真实面对自我,披肝沥胆,刮骨焚心。以爱执破执障,这涅浴火的苦楚,令人望而却步,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面对。缦华跪在那里,看着湖,肆无忌惮地流泪不止。
见长生和缦华都沉默。桑吉说,我们聊天倾听彼此的过往和心声,就是在听法,深切领会对方的感受,感同身受就是在观想,能从彼此的交流中打开心灵,各自有领悟,能量的交换就是加持。
扎西在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冻得手脚麻木,也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素颜明净的女子,汉族女孩的这些心思,他不懂,也懂不了。
长生起身为他们续茶,听到桑吉说,缦华,不要灰心。正视死亡正是你的精进。
3
长生睁开眼睛,看见桑吉和缦华还在缓缓地聊着,偶尔端起酥油茶来饮。他不知自己暗中陷入回忆多久。
阖目静坐,那远山,湖水,景致如画,似有启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尘缘倥偬,前缘过往皆风尘,尹长生也好,索南次仁也好,都是她认定的人。他在那,永远就在那。一身行走,望断天涯,却又回到来处,人道,此心安处是吾家。谁叫长生在她的感情里独一无二,不是空前,但已绝后。缦华慢慢见证到这种绝对。即便要她化为断崖上的石像也一样,不改初衷。她匍匐,合掌,许下愿去——不介意做他的影子,只要能与之相伴。无所谓谦卑,无所谓委屈,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就于愿足矣。
4
我对你深情至此,却不可言明。一旦道破,它便虚妄。守在你身旁,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都是我至深的幸福。
而今年岁渐长,长生愈发能领会柳公“心正笔正”的说法,无端亦解柳公心中苦闷。今夜他不想临《金刚经》,临的却是纳兰容若的一阙《于中好》:“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心潮平静,真如显现,那一霎那心若清空,法喜充满。长生的影子渐渐散去,心湖中浮现的是缦华自己的影子,他们合二为一,不分彼此。渐渐,有更多人聚拢来,消散开,那大千世界,红尘旧事,三千烦恼,交融和解,尽皆纳入虚空。
长生从尹守国的言谈中,感知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希望他成为柳公那样端正静直的人。
内心静定无波,圆澄照映,睁开眼,恍若新生。那冥冥中有人指引她,重新起程,不再害怕。人世间,爱与被爱,无论耗费几许年华,不要去妄念结局。只要认定值得,就应义无反顾,无惧磋磨。
感到内心抑压,无可倾诉,遂在深夜里铺开宣纸练字。他从八岁开始练习书法,柳体已颇见功底。当年尹守国为他选学柳体,即详细告知他柳公权的生平,其人历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风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权援佛入儒,始终保持做人的气节,佛老的静达旷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气来支撑,成就虚静高洁的心灵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心怀慈悲去爱人,即是自爱。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大鼎,熬煮着他。滴水的屋檐,半湿的砖墙,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绿了又黄。他一人住一栋房子,隐没在窄巷深院中,时日是墨色的,将年轻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天地苍茫,铅云暗沉,下山的时候,雪下大了,细密如爱恨旧事落下。
长生的失眠在那时愈来愈严重。晚间十一点上床,一点钟醒,四点钟醒,六点钟再醒,比定时还准。辗转反侧,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时间长。睡眠被彻底绞碎,毫无休息效果。有时醒来,一阵伤神,内心恍惚悲凉,不知身在何处,活着所为何来。
4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缦华在加查住十来天。那地方非常之小,小到鸡犬相闻,横平竖直两条街,十分钟就走完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大多用水泥和钢条草草建成,有太阳的天气里,街上会有热闹的集市。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后,长生一遍遍听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风雨,满身风尘,不辨梦与现实的差距。
她在那里待了数日,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数人都熟悉了。出入时会相互打招呼,他们采了新鲜野果和菌子也会先跟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小有小的好,不像以前在城市里,同一栋大楼,同一个集团的人,都对面不相识。
进退不得,思前想后,唯有缄默是最妥当的。回信语亦寥寥,只道平安喜乐。
等她回到拉萨,发现长生已经离开YABSHI PHUNKHANG。他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让店里的小姑娘带话,要她去色拉寺找他。
长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偏是他不能给予。想安慰总是词不达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欲落笔的一刻又全数收回。有时想给Sam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放下。
闻讯她只觉得震惊,却不觉得太意外,好像看见他落发为僧,穿着绛红袈裟,幻觉中的那个结局迅疾抵达。
隔着屏幕,他看得出,Sam眼瞳深处泛起的倦怠。那是魅惑众生的笑容无法掩盖的,是万人仰望,流光溢彩的生活无法抵偿的。他知道Sam不过是竭尽所能扮演一个符合众人意想的角色,生活演变成一场永不谢幕的表演。人在戏中,身不由己。
院里阳光盛烈,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她在那样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浑身冰凉,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想来面色是好不了。她竭力用平和的语调说,麻烦给我一杯热水。
Sam不会知道,他默默陪他看了多少场电影,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平静下来之后,缦华赶到寺中。
长生会默默去看Sam演的电影,连他历来不看的电视剧亦会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戏里的改变和成长,看他的演技从青涩到成熟。Sam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长生都不自觉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还是敷衍。许是太熟悉了,长生总能从他的角色里看出很多前尘旧影,不动声色的心底微澜。
长生正在寺里做活,和古修拉一起提水、搬东西。他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混在一堆年轻的小喇嘛中间,如不是衣饰有别,真的很难分辨。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截然分流。他在商场奋战,他嬉游在娱乐圈,看上去良辰好景,两两皆宜。
缦华凝眸望去,长生的气质愈发沉静、内敛,与古旧寺庙融为一体。似乎他从来就属于这里,从来就未曾离开。
长生和Sam分别之后,一直未再见面,他偶尔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动向,唱片获奖,将在何处开演唱会。他亦有主演电影,偶尔参演电视剧。长生离开香港之后,Sam签约做了全职艺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视歌三栖发展,很快红遍香江,魅力散播到东南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人王。
唯一突兀的,是他那新雪般皎洁的俊朗。
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释然的地方。
缦华看着他,短发如僧,突然就泪凝于睫。不想被长生看见,赶紧抬手拭去。看着他,她忽然之间有领悟,就像当年父亲选择的道路一样,长生也必将走回属于他的道路,无可阻挡。他现在做的,正是他小时候惯常做的事。
是的,好的纠缠,或者不应叫做纠缠。它应是一种助缘,由思忆而生,清灼如莲花,指引我们祛除内心的尘垢,穿越执障,拔节而出。Sam走入不归之途,长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长生会离开。这结局,她在初识他的那一刻已经隐隐了知,是她一直贪妄,心存侥幸。
他听见桑吉说,好的纠缠也是一种福气。这话刺透了宁静,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现心上。
她看见长生脚步轻盈地迎上来,阳光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如金,令人不舍得移开眼去。没等他开口,缦华先若无其事地笑问,咦,你怎么不穿僧衣?
他忽然有一种解不开的困惑,我们要经过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着人生的清喜水泽,得到分内的太平盛世?
长生笑道,你以为想穿就能穿,现在出家修行哪那么容易?那些都是国家发证,被批准正式出家的孩子,像我这种老人家,只能厚着脸皮来蹭课,当旁听生。
若桑吉是他,缦华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和经历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莲,明暗交融,角色转换。众生,本无分别。
见他自嘲,缦华忍不住笑,那我就是来蹭饭的。
关乎生死,关乎存在。
是这样地爱着一个人,只要看见他,听见他说话,阴霾和犹疑就会一扫而空,心不由自主地欢喜。
父亲远离,母亲故去,爱人生死未卜。长生闭目,亲身聆听这生命中隐隐作痛的故事。从另外的角度去深入了解人生,将那重重悲喜拆开、品尝,那乱云堆叠后的真相是……百川纳海,殊途同归。他要问的,其实是缦华正在问的问题。
长生顺手接过她提的东西,调侃道,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下次多带点啊!这都不够分的。说着跑过去,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给英迥拉分了。
长生坐在旁边。缦华身躯轻颤,她眉宇间的悲伤像水一样淹没了她。见惯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没来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经知道。更多的事和细节,他亦是第一次听闻。
缦华笑看着他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心中凄楚欢悦。虽然她对长生住到寺中感到意外,但眼看他精神健旺,想来是正确的。长生身上,已看不出往日波折的痕迹。他的笑容、举止都焕然一新,因其沉静,更显得尊贵、开阔。原来真如桑吉所说,精神的滋养和锤炼,可以让人历劫重生。
悲伤是如此深切,简单的一句话,长生已经感受到缦华抑压的怆痛。
一起参拜措钦大殿。并立于佛前。看着身旁的长生,皎静无尘的样子,阖目站立。酥油灯下,他的身影伟岸颀长。抬头仰望,诸佛目光满注慈悲,如甘霖遍撒。缦华合掌在心中许愿:我与你并立于佛前,顶礼诸佛、接受加持。感谢诸佛慈悲、宽悯,许我在轮回中和你重逢,再度携手并肩在此。
缦华仰起头,侧过脸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阳光晒干眼中的泪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看着桑吉说,我的母亲过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出了大殿,缦华问,你住哪里?
桑吉微微一愣,问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了?
长生说,我带你去。沿着那狭窄的碎石小路,走到寺后的一间小屋。身旁的男子,高大,消瘦,不笑时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清冷、疏离、淡泊,便举手奉上全世界也不能博他回顾,一旦有了笑意,哪怕只是隐隐,亦让人心旌摇曳,如沐春风。他的侧影很像父亲,苏谕哲的形象气质,几乎影响了她一生对男人的审美。
安坐在桑吉的僧房里,这次是缦华开口问,桑吉,有没有方法为亲人祈福?
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听到长生说,你回来了。
3
是巧合吗?这熟悉的语调,遥隔多年,令她恍惚不敢相信,眼泪倏然涌出。长生不过问她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举重若轻地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攻陷她内心。
犹如那些眼看着仓央嘉措跨鹤高飞的人。虽然他曾承诺他会回来的,虽然知道这是因果轮回,谁也逃不开,那被遗落在尘世中的人,依旧忍不住千般依恋,万载怀想。
你说什么?缦华抬起头,从泪光中凝望他,泪水和阳光模糊了焦距,长生在她眼中亦幻亦真。身后院子里格桑花也开得嫣红姹紫,亦幻亦真。
长生正沿着修行之路一步步往前跋涉,她有幸追随,无权阻止。毕竟,这是一条通向真正的自由之路,无漏之路。然而,一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彻底离去,还是会不由自主眷恋,难舍。
她说,是啊!我回来了。
自她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注定不会在尘世中搁置太久。他的出世,已明白无误,自然地贯穿于他的行为举止和思想中。
长生眼中微光闪烁,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来不及分辨,已稍纵即逝。长生站在那里,似是要拥抱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那淡漠温和平静无波的样子。
听到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缦华没由来地心中一痛,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似是那早有预感的结果陡然间清晰可见。一股酸辛直冲鼻端,险险落下泪来。
这微小的手势令缦华不能自已。长生是这样沉默谨慎的人,半生磋磨,他将心守得滴水不漏。她怕,只怕这一刻的错手,他们就得搁置半生。一念至此,缦华忍不住悲恸,扑过去抱住他大哭。
说完这句话,长生就不再说话,凝视着坐在前排的桑吉,持诵经咒,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
他气息安定。怀抱一如她念想的温暖。罢了,罢了,千山踏破,她要寻的归宿不就在此吗?不问前尘,不问以后。就任她放纵一会吧,哪怕只得一刻。
喧嚣的间隙,缦华听到长生对自己说,我一直觉得桑吉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一个令我向往的我。
长生怔了怔,终是伸手抱住她。
缦华想到这些,内心更加开阔,静定。
5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一个人若能通达内在自有的力量,善加运用,就能步向觉悟的正途。
晚间去见桑吉。似这样的倾谈已进行过多次,三人都习以为常。桑吉和长生均不以缦华的加入为异,照例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日行月随,日夜滴漏。日所象征的阳代表光明,积极,进取,突破禁制的刚强。月所象征的阴代表禁忌,守旧,脆弱,沉淀在生命中,孕育着可好可坏的转变。力量自身呈现中性,无好坏对错,只看操持它的人如何理解和运用。
谈过日间学习到的理论问题,桑吉问道,次仁,时至今日,你是否还仅仅将尹莲看做是你生死不渝的?
人与人之间互为映衬。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可能是日之湛湛,亦可能是月之澹澹。阴阳没有确定的界限,两者之间亦可互转,无分性别。每个人内在的能量,性格的构成,若以日月来象征,明暗互映,亦可说得通。
缦华闻言霍然心惊。只见长生摇头,平静说道,不了,桑吉,此时我已将她视作我的法侣眷属。是她引领我步入空性,她是我的本尊和空行,令我觉醒,知悉空性和光明。
此时她确知自己领觉到两股亘古存在彼此呼应的强大力量,豁然到达,流经了她,清除了内心的尘垢。缦华心有所悟,那一瞬间仿佛走入一个从未看见的天地,体验到清净充盈的法喜。
喜舍之意是,得到放下,得不到也放下。我已懂得。
眼前长生和桑吉并立,皎如日月。
桑吉目露赞许,从榻上跳下,击掌赞道,哦呀!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邪正俱不用,清静至无余。次仁,你所少的,我不能令你增加,你所有的,我不能令你减少。自性具足,还归来处,你还是你。
自从遇见了长生和桑吉。她所获知的答案,比她料想的还要多。他们向她昭示着某种她尚且不能达到的圆融境界。
长生阖目,喃喃道,你不曾令我增加,亦不曾令我减少,我本没有的,你无法指给我看。
从前她独自游走在寺院的高墙下,看见那些年轻或年迈的身影,心里总有向往和探究,想知道他们眼中深广的慈悲和宽悯是怎么来的,想知道他们心中是否还有困惑。她想知道答案,却不便探问他们内心的想法。偶尔交言,也是匆匆就散。
他顶礼微笑,从今日起,皈依自性三宝。
长生惯常穿着最简单的灰白T恤,绒裤。桑吉着绛红僧衣,袒露右肩。两人站在午后的艳阳中,不紧不慢说着话,像两只偶尔到此的仙鹤停栖在殿角。一只灰白相间的猫溜达着从他们脚边经过。缦华靠在门边,看着这静美如画的一幕。
那一笑如千叶白莲在眼前悠然盛开。甘霖普洒。
缦华其实早站在那里,看着长生和桑吉,见他们有话说,就没有上前。
得闻甚深法,缦华甚至怀疑,自己一路跋涉,天涯觅道,就是为了等这个契机,在这个日色尚未落尽的时刻听他们昭示正信、正念、正道。
2
亲耳听到长生说已然不将尹莲视作爱人,缦华是吃惊的!她竟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起身说,我先出去一下。
长生一笑,跟桑吉一起进殿入座。
一股悲涌上心头,跑得远远的,她蹲在寺庙的白墙下失声痛哭,不顾偶尔行经的人侧目。她不想对人解释,也难以确知这悲从何而来。她对长生的爱,要对抗的不是故人旧事,而是证道的虚空。
正说着,长生一眼瞥见缦华靠在门口招手,进来啦,别说悄悄话了。又说藏语,欺负人听不懂。
如果长生能放下尹莲,他一样可以放下她。缦华早已隐隐有觉,长生已步在证道之路上,只是料不到,他放下得这么快。
故人似旧还新,桑吉的沉静宽容让他无言以对。长生饮尽碗中的酥油茶,对桑吉说,法会结束以后,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悲欣交集。泪水中抬头,看见碧空万顷,五彩经幡晃动。她忽然忆起,少年时父亲对她说过的禅门公案,风未动,幡未动,是心在动。
桑吉笑道,仅仅是迷失。如今,你回来了,不是吗?“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次仁,请你记得这句话。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都只是经历。
情绪起伏,来来回回磋磨,心识摇摆变幻,幻化出各种念想。修行是至难的事。
长生摇头说,不,桑吉,如果说,当年的我比你聪明,那如今的你,比我智慧。你专注于修行,自性清净。我却沦身于欲,迷失了菩提。
缦华擦干眼泪慢慢走回去,听到长生拜托桑吉为他在大昭寺联系一场超度法会。长生对她说,是为尹守国和Sam。缦华说,我也要为我母亲超度。
相比桑吉,他是自私,世故,无情的。他握紧拳头,埋头向前冲。毫无疑问,他做到了,甚至成为佼佼者。然而,摊开双手,除了耗费的光阴在心上留下的沧桑印记。他一无所有。
长生点头,那就一起吧!另外,法会结束之后,我要去阿里转
长生想起,在差不多的年纪,当桑吉成为一个在寺庙中修行的英迥拉,苦苦想念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尹长生,正专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学习城市生活的种种规则。
山,来回时间比较长,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准备。缦华眼前一亮说,好。
桑吉说,少年时,我羡慕你可以离开,去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当我跟随罗布拉苦学经文和仪轨时,我常为自己的愚钝羞愧。我想,换作是你,你一定会做得好。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以你为念,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若教长生回顾。他真实的生命,不是从存在于母体的胚胎开始,是建立于与尹莲相遇之后,随着一系列的变故发生,他的生命实质终结。直至回到藏地,才一点一滴拼凑起,如莲花童子重生。
长生想起,尹莲带着他离开之前,他去跟桑吉告别,是如何地依依不舍。他并不清楚,两人从此会走向全然不同的两条路。彼时,他有着跃跃欲试的英勇和决然。挥剑斩断过往,跟随内心涌动的欲望,奔往未知的远方。
在尹守国的忌日之前,长生磕完十万长头。缦华与长生并跪在大昭寺正殿的觉沃佛前。身后梵音如海,她听见长生祈祷,波拉,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找回自己,还你长生。
桑吉凝视着他,次仁,不要这么说。出离,但不要落入差别的执念。不要对自己厌弃,所有的心态和境遇都可以转换,如日月之轮转不息。从你离开的时候我就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你属于这里。
心戚戚然。缦华深信九泉之下的母亲一样是这么期盼的,期盼她找回自己,真正能够离苦得乐。缦华凝视着觉沃佛慈悲而了知一切的面庞,心中升起无尽的眷恋之意。
桑吉来了。长生和缦华起身将供品给他。桑吉合掌感谢,笑呵呵地说,东西已经很多了,什么都有。你们来就很好了。如此干净的笑容,令人见而忘忧。缦华去向喇嘛们敬献哈达。长生与桑吉端着酥油茶,走到殿外的平台上活动身体。靠着栏杆并立交谈。远眺是拉萨一望无垠的蓝天,苍黄山脉。长生说,桑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羡慕你。你像一尊古佛,与世无争,而我在尘世间费尽心机,上下求索,成了满身尘罪的罪人。
这大昭寺的古佛,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相,原是印度进献给唐王的宝物。由文成公主千里迢迢从汉地带来,本是供奉在小昭寺,后来因缘际会转到大昭寺供奉,经历千年沧桑。
缦华没有再追问。相视无语,洞悉彼此的沉默。漫长的寂静中,
那永恒不灭的光芒,不是信徒的供养,而是慈悲的光明普照。光阴迁徙,他当是见证了无数盛衰成败,悲欢离合。一切的过眼云烟。轮回之中,无数的迷途之子,悲苦众生,都像长生和她如今这般匍匐在他脚下,依偎在他身边,诉说着自己的心愿,等待着智慧的启迪,慈悲的包容。
长生一笑,有时候好一点点,有时候退转,倒回去更多。
勘破无常,是以立于无常。
缦华问,现在呢?
长生说,现在,我渐渐能够领悟到,万法归心,如幻如真。万法皆空,惟因果不空。命运的障碍,不是有人故意设置、刁难。一切皆因茫茫因果,承转运行。一个起心,一个动念,都在促动因缘成熟,世事发生变化。
长生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
这一切都是对我的考验,考验我对尹莲的虔诚,我对她虔诚,即是对生命的虔诚。我对她的感情,必须经历得与失,苦与乐,悲与喜,亲与疏,怨与怒,生与死才能得以明证,我对她是否依然能够坚定不移,初心不改。到最后,我连对她的执念也要化尽——这是我的必经之路,是我必要超越的滞障。
她说,那个晚上,我仿佛探测到某种真相:一个人,留下还是离开,世界一直是这样开阔浩大。说破,不说破,这世界都在繁芜开谢。因果不息。我们在梦境中跋涉,求取永恒,在幻觉中追求幻觉,还以为那是甜美的果实。世界让我领会真相,我体察到了。却还不能如实接受。
这是在前往神山圣湖,路宿改则的路上,在一家四川旅馆的楼廊下夜谈,长生对缦华说的话。
走到哲蚌寺,桑吉在上课。长生同缦华在僧房等他,缦华对长生说起前事。
缦华抱膝而坐,凝视长生,听他言来,喜悦又感伤,长生啊,这样的你,我怎能辜负?怎能放纵我的爱,凭一己私欲去纠缠你,无端增添你的烦恼和牵绊。与你尊贵的灵魂相比,爱恋只是微尘。我要你明净无暇,我要以我的爱来供养你,如一切天人、阿修罗,供养佛陀。
1
诸佛菩萨将一切的因果看得清清楚楚,了然于心。这至深的福德,我唯有以一生的善行去回报。这一世,我要修持的,不是得到,而是放下。若我们同渡轮回,同登彼岸。我会放弃对你的爱执,让你自由地走。我的选择是追随。 在此之前,一切的煎熬都是修度。等待我大彻大悟,豁然放下的一天。
拾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