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行也笑,是成熟男子的稳重狡黠,简短地说,人等着,不聊了,回头我再约你。
缦华一笑,这么老套骗号码的!我叫苏缦华。
缦华摆摆手道再见,转身进了院子,以行看她闭了院门,才跑上车。
缦华不疑有他,依言递过手机,以行拨了号码,说,你的号码我有了,我的号码在已拨里,我叫周以行。
之后以行约过她几次。缦华不是在出差,就是忙得死去活来。等到她有时间,以行又东南西北,奔波在外。两人时间始终凑不上。
到了住处,以行送缦华下车,对缦华说,手机没电了,借你手机用一下。
直至年底杂志举办慈善晚宴,是一年一度所谓的时尚界盛事,大小明星赶来捧场露脸,一众名流凑趣埋单。媒体等着拍明星走红毯,走光,等着慈善夜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各色新闻和八卦。
以行在前座听见他俩相谈甚欢,心中对缦华又多几分赞许。偶尔回头答言,见缦华言笑殷殷,眼波流转,余光似是瞥到他,又似是无。他转过头来,目视前方,无端想起《红楼梦》里形容宝钗的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样的场合,缦华推辞不掉,只得打扮齐整,粉墨登场。
临走客人告辞时,特特对缦华说,意犹未尽啊!这是我来北京过得最轻松愉快的一下午,希望下次还能见到苏小姐。缦华不动声色瞥了以行一眼,含笑道,这是我的荣幸!以行坚持要送缦华回家,悄声说,耽误你一下午,而且……沈先生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不送你于礼不合。缦华想一想,便应了。路上客人问缦华住在什么地方。缦华随口说,不远,就在这旁边,我租了个院子,叫“今生今世”。客人拊掌笑道,苏小姐太和我心意了!下次我从台湾给你带几本书来,《山河岁月》《今生今世》如何?缦华嫣然一笑,多谢您了!《禅是一枝花》也不错。客人点头笑道,我记下了。胡兰成的书,我都找来送你。希望下次有机会去你的雅舍坐坐。缦华落落大方,说道,蓬荜生辉,欢迎之至。
却遇见周以行。两人在这种场合照面都是一惊,看对方衣冠楚楚,面有讪讪之色。
1
没多聊,各忙各的去。
拾叁
酒会中被人拽到一起,相互介绍。两人忍住笑,装作是第一次认识,煞有介事地相互递名片,口中说着久仰啊久仰。
妆素立,姣姣如梨花,眼神清亮,似笑非笑。以行与她对视,心中悸动,不动声色掉转了眼光。风起青萍,对她,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原来你是大名鼎鼎的……
手艺。缦华不再推辞,对以行说,稍等,我换件衣服就出来。苏缦华去换了衣服,理好头发出来。周以行站在门口,乍见她淡
原来你是赫赫有名……
馆主见他们言谈相契,便笑着推她,错不了,我记着呢,回头谢你!去吧,一事不烦二主,号记茶,七十年的好东西,也不低了你的
言中有意戏谑,像知悉了对方秘密似的窃笑。晚宴结束,以行照例送缦华回家。两人在车上忍不住相视大笑,异口同声说,真丢人!
缦华回头对馆主一笑,李姐,我今儿算是被使唤上了。
是这样正式开始的。
以行听她口气就知道她是同好,甚是惊喜,苏小姐会泡的话,那就更好了。我们都是俗人,只会喝。
2
缦华眼波一转,抿嘴一笑,那倒可以尝尝。
他们都是成人,分明确定感情的指向。遇见那个人,就能分辨出是不是自己需要的。没有多余的客套,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折转。耳闻目睹过太多男女之间的把戏,他们之间不需要那种试探,自然而然的交往。
以行笑道,号记茶。
两人不常在一起,一个月见一两面。这频率契合缦华心意。太快或太慢的进展都会耗损感情。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额度的,衣食福禄,寿命……感情尤其是。
见他言语潇洒,缦华瞥了他一眼,问道,什么茶?
渐渐深入对方的生活和工作,自有法度规则。多数时候见面是因以行有客来,需要应酬招待。缦华陪他出席这样的场合,言谈举止,身份,都为他增色。在人前两人从不会打情骂俏,流露亲密仪态。平日里短信电话亦不会亲昵暧昧惹人怀疑。
以行这才了然,收起红包,对缦华说,救场的!那更是意外之喜了。请您到前面饮茶,聊表我的谢意。
以行对缦华亦深有益助。他令她见识更广博,交际到更多有实用价值的人。有以行做她的后盾,对她的事业发展不无裨益。有些人,在私交的场合认识,熟稔。有了这层铺垫,到谈公事时就方便许多。缦华亦有分寸敏慧,以行引荐她认识的人,她都将关系维系得恰到好处。
周以行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馆主在旁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苏小姐是被我请来救场的,今天约的琴师生病……实在不好意思,差点误了您的事。
饮食男女,一段如此相得益彰的关系,相互之间有价值体现,是令人欣悦的天时地利人和。除却婚姻。
以行找到缦华,缦华正收拾东西要走,被他拦住要塞红包加以酬谢。缦华淡淡道,不必客气。
第一次正式去缦华住处,路上,以行对缦华说,我已经结婚。
以行见来人兴致颇高,言下对缦华琴艺甚是肯定,不免面上有光,心中欢喜。待缦华操琴毕,他亲去致谢。
缦华说,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想结婚,不会成为你的困扰。
她本不是献艺的人,又不知来者是谁,只是心意散淡,倒比刻意为之合了曲意。
缦华的镇定让以行意外,隐隐有失落,但也只是一瞬的事。以行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说,我对你明说是不想骗你。我对你不是感情游戏。我爱你。也许你会不信,你让我后悔结婚太早……
缦华度其意,先弹一曲《平沙落雁》,又弹一曲《梅花三弄》承以《流觞》最后一曲《高山流水》,技惊四座。
缦华静静截断他的表白,以行,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所以不应失望。日后发生波折,内心矛盾,再做选择也是自然。坦白说,我对感情没有激烈的信心,因此也不会妄加猜测,徒惹不安。对待感情,我更像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我只是相信,你是我要的人,所以我们遇上了在一起,相信你也一样。该发生的事就让它发生。至于将来怎样,由不得你我承诺,做主。
抹不开情面,只得上了。
这不是情人之间应有的甜言蜜语,相互欺哄。指天为誓说着山长水远,两不相负。她无疑欠缺制造暧昧的能力,直白尖刻得令人扫兴。
以行花了大心思,包下庭院,请了名角开堂会。《四郎探母》《锁麟囊》《苏武牧羊》,连演了几天大戏。亦包下琴馆,领了贵客雅集。不料原先定好操琴的老师临时生病,事到临头,急得馆主打电话四处找人救场。眼看着客已到,操琴的人却被堵在路上。缦华来琴馆取东西,被她看见,抓住不放,再三恳求。
那一夜,是缦华两年来第一次做爱。触碰到以行温热的身体,她竟紧张得瑟瑟发抖。以行的身体全然契合她的需要和想象,太逼真,反而像幻觉。是第一次如此酣畅尽兴。不论是精神还是情欲,与这个男人缠斗,势均力敌,才是她要的感觉。
那日,周以行带人来听琴。来人是收藏界的大家,姓沈,台湾人,受邀来北京参加秋拍,唯好戏、琴、茶。闲暇时以行领他去听了厅堂版《牡丹亭》和《玉簪记》,又去听了几出京戏。
在以行,虽然对此早有期许,但还是惊喜。男欢女爱,他不是生手,但如此心魂交契,还是第一次。
平日在琴馆练琴,缦华衣着静简,举止低调,言谈之间甚少透露自身信息。多数人以为她是普通的小女生。独自身在异乡,有一份安稳工作,衣食无忧,爱好古琴。如此而已。
那一夜睡得深沉。缦华是习惯独眠的人,习惯背人而眠。但他在身边,她睡梦中觉得冷,竟不由自主地返身抱住以行,缩在他怀里。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兀自抓着人不放,以行含笑看着她,尚未说什么,她自己先满脸通红,跳下床去。
低谷之后,人人敬畏。行业内的声誉到达新的高度。
3
那段时间她忙到天昏地暗,连叹气说声累都是奢侈。不如省下口气,接着做事。能撑下来全凭骨子里一股意志。她有如兽一般不屈的斗性,亦是深谙世态炎凉,人的趋炎附势。若是就此认输,以后断难建立威信。危难时刻只有熬出头才见转机,力挽狂澜,一旦翻转局面,不怕人不重聚回来,到时再宾主尽欢。
大学毕业时,Sam有意去英国深造,学习电影。他希望长生能够与他同行。但长生的决定令他大失所望,
每天一睁眼,不是刷牙洗脸,而是打电话盯印厂,跟紧杂志进度,确保质量。踏入办公室,不是吃早餐,而是与渠道沟通,印出来发不到,一样前功尽弃。
长生说,Sam,我的家人需要我。
不能坐以待毙!苏缦华一个人身兼数职。策划,定选题,采访,拍大片,组稿,审片,审稿,排版,印制,发行,投放市场。一个星期平均每天只睡不到两小时。凌晨刚在办公室盯完印制,看着杂志装车运走,投向市场。这边就要化妆,穿戴,神采奕奕,参加十点钟的新闻发布会。下午动身飞往另一座城市,晚上和客户见面,言笑殷殷,思维不乱,啃下一个被前任搁置的项目。夜里还要打电话安抚下属,发电邮。督促交代下一步要完成的事。
时值圣诞夜,维港半城烟花,在Sam眼里却只见凋零,未见绽放。
亦是有毅力魄力。某年集团高层变动,部下反水。时至年底,正是要做来年大刊的时候,编辑流失严重。一时间内忧外患,许多人等着看笑话,看她倒下。
举杯相对黯然。Sam也知长生性格,一旦决定的事情,容不得他置喙。最无力的是,他能以何种身份要求长生呢?
生活方式简单。工作起来极认真,亦有方法。曾死追一个大客户半年,从被秘书挡驾拒之门外,到与人结为好友,家中做客,客户的老婆孩子都与她熟稔。最后那客户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跟你苏缦华的合作就不会断,你们杂志圈变动大,但我将一句话放在这里,今后你在哪里做,我的广告就投到哪里。
长生是他命中至为华美的幻象,一往情深寄托。一朝破碎,他不知如何自处。然而,拖延至今,这是最后挽留的机会。他不得不做尝试,即使击破这镜花水月。
独居,家中少有人来。父亲的来信,是她为数不多的期盼。
Sam说,长生,我很想和你在一起……
她宁愿搬张椅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喝茶,本质是清闲散淡的人。何苦要为难自己。
窗外,是大片烟花,片刻璀璨之后,化作流烟滑坠,留下让人伤怀的痕迹。周遭是喧嚣人语,犹如当年相遇一样,他的表白令周围骤然静下来。
人与人之间必须互相迁就,基于工作需要,她不能孑然置身事外,显出与众不同。然而,除却工作上的必要应酬,不得不出现的场合,她宁愿将这种抛头露面的机会交给一些急于露脸获得赏识的同事或下属,让她们去领取几百块的车马费或是小小的纪念品。
角落里的两个人默默对视,久久无言,射灯在彼此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这句话落入心坎,长生并不意外,这些年来,他目睹Sam交友的迹象,与之相处的细节,早已告知他,Sam未曾出口的心意。
杂志圈隔三差五就有活动,一周能收一摞邀请函。媒体见面会,品牌发布会,特卖会……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其实就是在富丽堂皇的场合,聚集一群衣着楚楚的男女,穿梭其中,觥筹交错,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相互搭讪,显露腔调及姿态,交流自以为得趣的话题,希望宾主尽欢,达成各自的目的。
有一种真相,似雾隐千山,他一直试图回避掩盖。他对Sam的感情,同样深重,而今却要舍弃。舍弃他,犹如舍弃真实的自己,脆弱天真的自己。卑劣的是,他只能给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二十五岁。苏缦华的经济基础全然稳固,纵然在这物价攀升,人人自危的城市中,亦可衣食无忧。她转而负责杂志广告,与生意人打交道,投广告,拉赞助,人与人之间的机心算计,利益合谋。摆在台面上的游戏规则,对她而言,比日日面对那些浮华矫饰的文字,贩售华丽幻相,更让她轻松。
Sam俊逸非凡的脸,在他眼中呈现破碎的美感。
5
言语道破,内心眷恋。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服务生过来提醒他们买单。Sam说,长生,我先走了。
这话,令缦华凛然。
Sam起身,从他身旁经过。长生拉住他,Sam顺势回身拥抱他。
抬头看着暗蓝天空,月影朦胧。长生喟叹。我耽搁了太多光阴,耗费心力在无用之事上,而今从头学起,希望还来得及。
Sam,对不住。长生说,声音艰涩到陌生。
缦华一心追溯仓央嘉措的踪迹,墨脱是她挥之不去的情意结。此时她还不知道,墨脱在长生心中的殊胜地位——在藏语里,墨脱的含义就是“隐秘的莲花”。在久远的将来,他会去到这魂牵梦萦的地方。心中有此念,却不急于安排行程,在此之前,他要追随桑吉,精进修行。
Sam的身影汇入熙攘人流,倏忽不见。未静的午夜,长生站在街头茫然四顾,街道上人潮汹涌,举目望去,人都变成鬼影幢幢。霓虹闪烁接引亡灵,灯红酒绿的街头,像一个巨大的坟穴,吞噬着一切悲欢离合。
日头像倦鸟,掠过远峰,向西而去。黄昏薄暮中,湖水波光粼粼。湖边冷风侵体,坐不了多久就要起身运动。他们沿湖而行,聊起来日的计划。
4
他们的相处是这样静,如山如湖相依为伴,长生临水静坐观想,缦华捡起石片,丢入湖中。湖面打起一个个水漂,小小旋涡,很快静息下去。
长生回到北京,正式加入承天科技实业有限公司。尹莲想让长生从行政管理做起。因长生并无从商的经历,这本是无心又最合适的安排,但谢江南并不欢迎长生的到来,心下耿耿。
山道逶迤,点点霞色,栖息在渺无人烟的山峦之上。千年万年,你来或不来,有多少眼观望,赞叹,是杳无人烟都好,此地完满依然。
谢江南只信自己,要力争上游,想掌控一切。结婚以来,他逐步得到自己想要的,财富、名望,却还欠缺权势。私下里,必须借重尹莲。蛰伏在尹家权势的阴影之下,是他不愿,亦是不甘。
从日喀则回拉萨的路上,在羊湖逗留。向晚时分,游人皆散。湖边空寂得仿佛天地初开。那湖光山色,雪山倒影,诚然美不胜收,若不以跋涉千里的匆忙之心掠看,不急于用影像去摄录其美,接纳其荒芜,则更有沉寂的豁然之美。
尹莲是聪明不过的女人,生性恬淡,懂得分寸,从不在琐事上与谢江南一争长短。人前人后都极力顾全他的颜面。他们结婚多年,争执甚少。几次尹莲坚持己见,都是因为长生。她言之在理,谢江南亦无从辩驳。但他由此不可避免地与尹莲生出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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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莲对长生的护持与生俱来,即使谢惜言出生亦不能分薄。谢江南为之不解,为何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付诸如此持久鲜明的感情,而长生对尹莲的感情,他看在眼底,亦是不快已久。他数次试探,都铩羽而归。
这一望间,她发现一种辽远。长生的眼神,和那些散落在藏地的眼神,很像。长生脸上,早已没有了高原红,可轮廓依然鲜明桀骜,标榜着无法遗忘的血统。无论她将他带离多远,他终有一天会回去,如高翔在蓝天的鹰隼。
看着长生长成,如同在自己的领地看着一个危险的对手茁壮成长。他不能趁其羽翼未丰时将其剿灭,却要故作大度为其提供机会。
尹莲望着他,这昂然如碧树的少年如今已年满二十三岁。她虽未觉得自己苍老,却不能漠视他的成长。
而今长生学成归来,他知道长生暂时不可能危及他的地位,但他不能放下隔阂和戒备。
言语至此如至悬崖,已不能再深谈下去。
尹莲本想让长生自己选择管理人事,或是市场开拓,这两处均是谢江南不欲让人染指的。谢江南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
尹莲的话触动了他,长生心中有句话蠢蠢欲动,险险脱口而出,那个蛰伏的念想,回西藏去,找回自己的根脉,这个愿望,近年来已经日渐强烈。
尹莲心平气和地问,那依你的意思,让长生管什么呢?他总得做点什么,不然白上了这些年的学,爸爸也不答应的。
尹莲叹气,长生,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快乐?是否我当年做错了,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也许留在高原,留在那片你熟悉的土地上,你会更快乐。
提到尹守国,谢江南心里一紧。
尹莲想起当年离藏时,罗布的预言。其实她为此耿耿于怀,多年以来,一直努力回避这宿命般的谶语,竭尽所能将长生留在身边。此时默然相对,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和或许有一天,长生会离开。或许这一天,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
依着谢江南的设计,是早早将长生困在体制内,让他日渐平庸,无所作为。偏偏尹莲安排他加入承天。
长生不语。他们都没有道破这伤感,一丝怔忪从心底泛起,难言的悲哀席卷而至。他必须强行按捺才能不露痕迹。
他不知别人如何看待长生,亦不知长生如何看待自己。谢江南看着长生,总觉得那是一个异常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野心勃勃,暗中与他势均力敌。如若长生是他亲生,两人如此相像,他没有理由不感到欣慰,偏偏长生是与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无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理所当然地分享着他奋斗得来的一切。
良久,尹莲轻轻说,长生,你觉不觉得,自从那年离开了西藏,我们所见的天空就不再那么明亮了。
那么将来呢?难道他辛苦得来的一切要理所当然交接到他手中?
光阴似箭。
他恨在不能直言,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少年的戒备和敌意,平白落了小气。何况还有尹守国。尹守国的权势和威望令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尹守国对长生的关爱比尹莲更甚。早在长生大学期间,尹守国就托香港的故旧代为照顾,并安排他到进入国际知名公司实习,丰富经验。尹守国栽培长生,让他从商的意图明显。
楼下,桂花落满一地,花落如碎金,幽香馥郁,影影绰绰如人心事。尹莲站在长生身边,想起上一次与他并肩仰望天空,是在长生六岁时,在甘丹寺的山上。
谢江南想了想,让长生管储运吧!
那些事,不急的。尹莲轻轻喟叹,接下来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尹莲险些被他的提议噎到,与其说储运是冷门,不如说仓储物流是公司的硬伤。其间存在的问题,相当棘手,一度谢江南亲自挂帅上阵都未能解决,只能暂时搁置。承天科技代理HP、IBM等数种国外计算机品牌,处于行业领头地位,业务量逐年扩大,与其增速严重不相对等的是仓储、物流管理水平的滞后。
长生淡淡苦笑,没什么。姑姑,我回学校多些时间看看书。安静一下。上次你交代我办的事,我还要回去跟进。
和当时国内绝大多数企业一样,仓储物流不被重视,管理处于原始状态,责权模糊,基本无规章制度可言,经常发生野蛮装卸,产品损耗,甚至丢失的情况,公司每年为此白白损失数十万元。客户投诉也主要来自这块,买了机器后发现由于装卸野蛮,里面的零件已经有所损坏。
尹莲说道,你身体还没好,干吗那么急着走?
谢江南将这一块重灾区交给长生,尹莲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为什么这样处心积虑防着长生?再一转念,暗责自己想多了,他们是夫妻,她不该这样疑他,勉强笑道,这样的安排……你真是用心良苦。从低做起,也好。
临行的前夜,尹莲站在窗口,看见长生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似要溶进沉沉夜色中。尹莲走下楼来在他身后,低唤他的名,长生应声回过头来。
谢江南见她言下仍是隐隐不快,知道必要让她放下疑虑,当下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也知道,储运是我们公司的弱项,与香港和国外相比,内地的物流和储运刚刚起步,差距不是一点半点,这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的。长生从香港回来,比别人更了解这些先进情况,而且,从基层做起才可能有较快的进步。我总不能因他是家里的孩子,就空降个职位给他,没有资历,坐上那个位置,也难以服众。他做出成绩来,我让他再管其他事,也就顺理成章。
他心中一凉,依旧闭目睡过去,仿佛如此,就可以将那句话当做梦中之言。
听起来合情合理,尹莲便不再反对。两人一起征询长生意见。
人在半迷糊中,没有即刻醒来的意思,连那争执听起来都像梦话。他听到谢江南的声音灌入耳中,惜言是小孩子,长生没看好他,没有半点责任吗?
长生虽然不如尹莲深知内情,亦隐约猜到谢江南的安排,绝不会像他说的理由那样冠冕堂皇,但这确实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对他而言,只要能帮到尹莲,为尹家尽心尽力,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并不重要。存了这个心,当下也就坦然了。
虽然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长生醒来后调养了几天,还是准备动身回香港继续读书。急于离开的原因,他缄口不言。那是他躺在病床上时,半梦半醒之间,听谢江南和尹莲为溺水的事争执。
没问题,就让我来管物流和储运吧。长生不卑不亢地应道。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对谢江南说重话。谢江南亦是聪明不过的人,不愿与她起争执,对这个话题,就此撇开不谈。
他的态度让谢江南和尹莲喜出望外。谢江南高兴的是长生不知深浅,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反正谢江南抱定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若长生做得不好,他则更有理由阻碍他进入核心层。尹莲则欣喜长生的表态正符合她希望看到的勇气和担当,以及顾全大局的品性。
目睹尹莲的态度,谢江南同她聊过,认为她对惜言的态度过了。尹莲明确表态,这是我能容忍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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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发生之后,因谢惜言也受了惊吓,尹莲没有责打他,甚至连句重话也不曾出口。她只是不理睬他,以冷淡坚决的态度叫他明白,他一时任性的后果有多严重。
该为长生争取的,尹莲不会放弃。当着谢江南的面,尹莲说,江南,这样吧,让长生担任公司副总经理,负责管理储运和物流,不过,作为管理层,他应该开始介入公司的主体业务,熟悉了解公司的发展状况。你觉得呢?
当尹莲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长生的时候,惊惧几乎将她击溃。自从出事以来,她几乎寸步不离守着长生,不知流了多少泪。
尹莲态度温和,意思明确,无论如何,长生作为家庭的一员,肯定要参与到公司的经营和管理中去。谢江南心知再反对也是于事无补,与尹莲闹得不快,徒然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当下一笑道,当然,如果长生有好的想法和意见,能令公司发展壮大,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又有预感,随着长生长大,感情不能再轻易流露。一不小心就出界,道破了真相,难以相对。她其实清楚那不可言说的暗礁在哪里。
一直以来,谢江南作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对外是一言九鼎。尹莲虽只是挂名董事,甚少抛头露面,但她的决策一样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公司业务是靠尹家的背景才得以迅速发展,公司刚成立时的启动资金,也几乎全部是靠尹莲筹集的。
一直以来,长生以成人的姿态与她相处,端正静直。长生不知,他的静默无意之间与自己挚爱的人筑起高墙,叫尹莲深深失落又无计可施。
尹莲主管财务,她的意见谢江南不能不听。
尹莲对谢惜言也不是溺爱,只是相较于长生,谢惜言更需要照看。长生外表明朗似阳光,内心又清冷如月,难以揣度。年岁愈长,长生与她交流愈少。两人愈是情深意重,相对时愈是无话可说,是默契也是哀凉。
真正进入到管理中去,长生才知道现状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困难重重。且不论储运管理情况之混乱,单只储运部管理人员之稀少,管理理念之落后就令人头大。
有时尹莲希望长生能够坏一点,任性一点,不要那么克制。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在心底。但长生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早已习惯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人前,将压力苦水全数自行吞咽。
装运工人只负责干活,将货品从A运到B。人员流动性大,没有成熟的管理理念加以指导、约束、训练、明确权责利,指望这些散兵游勇是不现实的。仓库管理人员缺乏系统的管理知识,一旦发生损耗、丢失,追究起来相互推诿,这些人往往是公司中高层的亲戚朋友,本是想来吃一碗安乐茶饭,人浮于事,基本上将仓储管理认知为看大门。
看见她来,长生就掐灭了烟,说,我以后不会抽了!尹莲笑而不语,以后她在家里就真的没见过他抽一支烟。
对于长生的到来,他们不以为然。
一直以来,长生丝毫不让她操心,安稳长大。长这么大,她未看见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有一次,她看见他在阳台上抽烟,夕阳如墨,绘出他金色孤单侧影,心事重重的样子。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单是谢江南,公司里其他人也都等着看长生怎么做。
他自幼便是动人孩童。无意间展颜一笑,别人却因此心花怒放。那双清透凤眼,端凝的神态,自小到大,不曾变换。
空降的长生没有急于显示自己的权威,发号施令。他虽然性格清冷,却善于与人相处,稍稍用心便让人如沐春风。
紧紧拥抱的两人,心境却迥异。无意间经历的生离,让尹莲再次意识到长生对她的重要性。她看着他的脸,那乖顺的笑意,在她眼中,依旧是六岁时的孩童模样。
经过仔细观察后,长生发现这与自己在香港所看到的仓储物流业存在巨大差距。要改革起来必然牵涉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并非一句话的事。他有心变革,一要顾及公司的现状,计划举措不能不切实际;二要处理好内部的利益关系,不能一意孤行,事未成,先树敌。
3
经过一段时间的慎重考虑,长生提出了改革物流的想法,主张按国际标准重建仓库与物流,购进先进的仓储设备,聘用有经验、受过专业训练的仓储人员,制定规范的仓储管理条例。现有的人员如果上进肯干,自然不必辞退,甚至可以委以重任。但一定要加强他们的责任心,更新管理理念。
窗户微微敞开,薄薄的白色蕾丝窗纱被风吹拂,轻轻飘荡。
谢江南这么多年纵横商界,所凭恃不止是运气。他是成熟的商人,知道权衡利弊,做出正确判断,知道何时该计较,何时该顾全大局,既然现在长生有了合理可行的建议,他亦欣然采纳。
如果,到了一生尽头,还能这样静静相拥,死亦瞑目。
谢江南的首肯和全力支持,亦出乎长生的意料。他原想着多少要费一番唇舌,毕竟公司一举砸下近百万元,不是小数目,收益却不在眼前。现在看来谢江南确实是有魄力和远见的人。他不禁对他有所改观,更加竭尽心力去完成这个项目。
河,回到久远的过往。再睁眼时,恍惚已到一生尽头。
经过一番努力,承天率先按照国际标准建立了仓储系统,招收了一批有一定学历的物流管理人员,定期从香港聘请专家来对员工进行培训。这在当年实属大手笔。这一套管理理念贯彻下来,承天的仓储物流有了根本性的改观,大大领先于同业。
这般倦怠无力。闭起眼睛,被她拥抱着,紧贴着她,心田空寂似天地初开。往事一幕幕,流光碎影,镜头纷呈闪现,仿佛穿越时光长
卓有成效的,原本消极怠工的人员亦有了工作积极性和责任心。产品损耗、丢失现象得到控制。服务跟上后,客户满意度回升,回头客源源不绝。不仅如此,现代化的仓储还成了承天对外宣传的窗口。谢江南带一些新客户来考察,客户一看到仓库就下定了与承天合作的决心,无形中为承天的业务发展带来很大帮助。
长生心中凄楚,像有一个荒凉深渊,一条湍急河流,怎么也填不满,亦停息不住。他对她的爱从未获得想要的回应。那呼应总是南辕北辙,令人啼笑皆非。他最深的悲,是真实的感情不能流露,不被允许。
谢江南是那时起,意识到打造品牌的效应,他索性将打造企业形象的事交给长生。
这一次,却是非常长。四下无人,长生任尹莲抱住。她不停地流泪,他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从她拥抱他的亲密姿态,就知她从不认为他是心意成熟的男子。
那是最好的年代,长生初投商界,心无畏惧,亦无倦怠。小试牛刀,即崭露头角。最高兴的是尹莲,目睹长生出手不凡,与谢江南首次合作即大获成功,企业蒸蒸日上。她的成就感更甚于当初创业。
像这样情不自禁的拥抱,在长生的记忆中,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他初到尹家,畏惧声势不敢入门,转身要逃走,尹莲抱住他;一次是在尹莲结婚的时候,长生心中懊郁,情难自禁地抱住酒醉的尹莲,流露出不舍。
那是最好的时光,尹长生积极进取,谢惜言慢慢长大。尹莲和谢江南依然恩爱互酬。生活在激情之内,安稳无忧。
她的泪,像有生命一样贴着他脸,自主游走。他尝到她苦涩的泪,还有温度。从他的唇隙,进入他的身体。这在长生,也是震动。他们极少身体接触。小的时候,尹莲带长生出门逛街,还会抓住他的手。等到长生渐大,连牵手这样的举动也少了。除非是送别和重逢,才会有短暂拥抱。
拾肆
尹莲瞪着他,本已停泪的眼,又再大雨滂沱。尹莲扑身抱住他,抚摸他愈加清瘦的脸,轻吻他的额头。只是哽咽,她被这不安压抑太久,见他无恙,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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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他朝她笑了笑,好像只是清早醒来睁眼打招呼,先前发生的事故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回到拉萨,长生带上缦华去哲蚌寺探望桑吉,这是非常合缦华心意的,历史上仓央嘉措曾在这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往事,思来令人心怀激荡。
长生吁出一口气,轻轻地动了动,惊动了守候在旁的尹莲。
那是一七○六年春末,仓央嘉措离开布达拉宫,被解往京师。他临去的那一天,闻讯而来的藏民自发地赶来送行。
心中怵痛。是尹莲的眼泪唤起了他,还是他内心对许多事还有眷恋,不甘心就此放下?
回望身后万般不舍的乡人,他何尝不是万般不舍呢?他曾不止一次想过逃离这里,在他年轻激越的时候。然而,等到不得不离开时,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再一次被迫离家的孩子,才真切感觉到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留恋和热爱,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
幽静的疗养院,青翠树梢在眼底悠悠颤晃,他看见尹莲泪痕未干的脸,在清朗的日光下,泪痕分外触目惊心。尹莲清瘦了许多,神色憔悴,看起来别有一番清冽之美。
会不会,太迟?
像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会走到尽头,当他看见洞口的耀眼白光,睁开眼醒过来。是日光明白的下午。
是第一次,在布达拉宫的钟声,哲蚌寺的梵唱中,在送行的人们喁喁的祈祷和脚步声中,在远山河谷穿梭不息的风雪声中,他听到了灵魂深处不曾动摇的声音。
心里有巨大的失望,裹挟他沉坠其中。长生知道自己不能就此长睡不起,但他愿意极力拖延时间,任神识在外飘荡,独自涉过千山万水。
那信仰的声音,一直存在,却是第一次如此坚定,清晰,震痛他的胸膛。
昏迷中,长生能意识到自己的抉择。心识漂浮于身体之外,他朦胧中看见许多人在身边忙碌,穿梭来去。他依稀知道尹莲日日守在他身边,日日期盼他醒来,但他还是不想睁开眼睛。
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仓央嘉措,不仅仅属于自己,属于爱情和自由,他根本就属于这里的天地万物。
溺水之后,长生昏迷许久。专家来会诊,各项身体指数的检查都正常,只是人醒不过来。长生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内心刻意的逃避,对死亡的迷恋。他执意要驻留在那个安然不被打扰的空间里,越久越好,不想出来面对任何人。
他注定与这些淳朴、良善、大气的乡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是他们赋予他的包容和热爱,令他有了心胸和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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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回来的!这一世未尽之责,且容我,乘愿再来!
长生心头一软,朝他露出个模糊的笑容,动动手指,又晕厥过去。
因缘早定,不负前缘。在他留下的诗作里,他早留下“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的伏笔和谶语。
躺在岸上,还有残存的一点意识,睁开眼,看见谢惜言偎在保姆怀里,吓得脸色青白,茫然地睁着眼睛,张大嘴巴只知号哭。
如天空翱翔的苍鹰,盘旋回望,振翅高飞。仓央嘉措将生命中最神圣壮烈的一幕,留在了雪域,留给了哲蚌寺。
急急赶到的司机和保安联手救起了他。他们却不知长生一心求死。
缦华随长生走在山道上,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哲蚌寺,耀金映垩。这山道逶迤,入眼还是三百年的远山近树吗?似耶非耶?浩瀚的虚空中,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即使这壮阔天地,沧海桑田之后,不知会成何模样?
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又想起离散多年,面目早已模糊的生身父母。他们如今身在何方……
长生没入她的眼底,犹如三百年前的回眸,她是置身人潮的人。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身不由己,这次她能紧步跟上。这是比爱还不由自主的情绪,不论他到哪里,她都不要与之分离。
还有谢惜言的出生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和忧患。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他逃避自己养子的身份,不用视尹莲为母亲。
凝眸的瞬间,浩大的爱意击中了苏缦华。有一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按捺住了,在心里顶礼,长生,我寻见你,遇上你,才了解,在世事的沧桑之中,在岁月烟尘背后,仍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以命相待,值得毫不犹豫地相信。一如你遇上尹莲,而我遇见了以行。
陡然间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想到尹莲,想到尹守国。他想到年少时在南方的那个下午,他得知尹莲心有所属,明了自己只是她心爱男人的代替品,那份绝望的屈辱无以言喻,心碎欲绝,只想溺毙水中从此一了百了——如今,那绝望的死意又来纠缠他。告诉他,多年的眷恋,沉默的隐忍,不如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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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念之间。他想到的是放弃。内心涌起的倦累覆灭他——人是这样奇怪,一念可以欲望翻涌,亦可以心如止水。
二十七岁那年,苏缦华在国外出差,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母亲病重住院,诊断结果已经出来,是乳腺癌,末期,已经扩散。开刀化疗都已无用,只等她回来,要尽快,迟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脚下水草缠绕。长生看着谢惜言大半个身子已躺到岸上,心知他无恙。自己要爬上来时,却已经没了力气。
接完电话,缦华愣在那里,短时间内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却奇怪地如释重负。交接完公事,坐了二十多个小时返回北京。来不及倒时差,第二天一早就要飞回老家。航班凌晨抵达北京,以行去机场接她,见她脸色苍白。拥抱时拍着她的背问,缦华,你撑得住吗?
奋力游向谢惜言,将他救起,托着他的头游向岸边。谢惜言已然无力,整个人都往下沉,只是还有求生欲望,看见长生就死死拽住,越发沉重。长生勉力将谢惜言推向岸边,累得筋疲力尽。
停车场的风令她浑身发冷,一阵战栗。以行见状搂紧她说,别怕。还有我呢!
长生其实不擅水性,自十岁以后,他不曾主动下过水。他心存畏惧,害怕水会诱引他深藏的死念。
缦华点点头,倦累地连话也不想多说。上车后即昏沉睡去。
许多奇怪的念头都一刹那在电光石火之间涌来。他在瞬间清理掉了杂念,还是敏捷地跳下水,朝谢惜言游去。他无论如何不忍见尹莲痛失爱子,肝肠寸断。
以行原本计划第二天一早送缦华去机场,现在改变主意,陪她一起回去。
长生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沿着岸边一路狂奔,远远看见谢惜言在水面挣扎。
缦华赶到医院。母亲浑身插满仪器导管,头发稀疏凌乱面色蜡黄,消瘦浮肿,时时陷入昏迷。清醒时见到她守在床前,笑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保姆发现谢惜言游向深水区后就马上向长生告急。
一句话使缦华自愧,苦楚无言。原来这么多年,母女之间的隔阂、疏离,母亲同样深明于心,备受折磨。只是她们都执拧,不到最后关头,不肯道破。
先前还生龙活虎,突然就体力不支,小腿抽筋。越慌乱就越害怕,惜言在水中挣扎,呼救。
空气中混含着福尔马林溶液,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让人心生荒凉,看得见死亡的阴影徘徊。母亲一生讲究,单独住一个病房。房中没有其他人。病床上的母亲看起来如此孱弱瘦小,深陷在棉被中,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孰料,谢惜言下了水后趁着保姆不注意就独自往水深处游去。因为平时经常练习游泳,他水性确实很好,否则家里人也不会放心让他下水。但他先前已经玩了许久,体力消耗很大,再次下水却逞勇一径要往中间游,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远,想着那帮跟屁虫再也管不到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年幼的孩子身负另一种狂妄,意识不到危险,等危险到来时已迟。
缦华坐在床边,母亲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我后悔没有给你安稳的成长环境。我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让你一直不能安稳快活。
长生一早料到谢惜言要游泳,吩咐保姆看紧他。自己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好他。
面对母亲的忏悔。缦华咬紧嘴唇。没说两句,母亲又疼痛起来。缦华慌张地要去叫医生。母亲忍着痛,叫住她,不要去,我习惯了。趁现在还有气力,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迟了就来不及了。
谢惜言自幼喜欢下水,管也管不住。嫌在泳池游泳风平浪静不过瘾,偏要到水库里玩。他是野性难驯的性子,越是不叫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做。
她强迫自己坐下,忍着泪,拼命点头。
不远的地方,保姆带着谢惜言在玩。这个周末,尹莲陪谢江南出去应酬,谢惜言在家里待不住,闹着要出来。长生便带着他出来玩。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生最爱是你父亲……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还是要跟他在一起。我以为,少年夫妻老来伴,只要他在我身边,时间久了,他对我还是会有感情。我错了。别人也许会变,但你父亲不会。到现在,我最恨的,不是他,是我自己。是我执意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夏日骄阳逼面,热得像给人带了个罩子。浓荫隔绝了酷热。沉心静气,观望水面,静查钩饵的响动。那一霎那时机微妙,稍纵即逝。他钓了鱼从来不吃,又放回水里。只是喜欢掌控、抓住时机的感觉。
眼见母亲情绪波动,痛楚难忍,缦华劝她休息。
山上的水库少有人来,山上的居民亦被限制不从此道经过。水色空澄清澈,完全倒映山形云影,白云朵朵从山顶飘过,林间有啾啾鸟鸣。长生喜欢独自一人静坐沉思。因他自知心中乱云堆叠,太多情绪欲诉无门,盘桓不去,侵占他正常的思维。
母亲坚持要说下去,感情的事勉强不来。这是我一生最悲哀的感悟。
随尹守国生活久了,二十岁出头的他,养成的爱好都是静的。看书、练字、下棋、钓鱼、泡茶——都是自幼陪尹守国陪出来的兴趣。平时喜欢刺激运动的赵星野笑他一像和尚,不近女色,二像老头,喜静不喜动,总之下了断语,你就差剃度出家。
这是第一次,见母亲用这样诚恳平淡的语气和她说话。缦华心中惨伤,她与母亲自来关系疏远,犹如楚河汉界,此时方知这些年来母亲也是暗中在改变的,至少不给她添任何麻烦。譬如大学毕业之后就不再过问她的感情和工作,见到以行,亦不过问他们的关系。以她母亲的性格,能做到不干涉,已是极大的忍耐包容。
八月的北京,暑气逼人。长生去钓鱼。
她从不知父母的恩怨,只道他们性格不合,是此时自母亲口中,才得知过往。那一段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往事,母亲淡淡说来,听在她耳中却似平地惊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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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年轻时在西藏当兵。他在那时便心有所属,爱上一个藏族的女孩。那注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父亲转业回来之后,便在家庭的安排下和母亲相识,交往。
拾贰
母亲对父亲自是一见钟情,一心一意要嫁给他,不介意他心有所恋,心想远隔万里,身份有别,两人也不可能再续前缘。
谢惜言自幼跳脱,并非安稳之人。
正当母亲满心欢喜要嫁给父亲时,却得知父亲喜欢的是镇上的一个女人,父亲想娶那女人的意愿,要比对母亲强烈得多。与母亲相亲,不过是他避免被家人啰唆的小小妥协。新仇旧恨,母亲便不能再忍。前事不计,她不信还会败给第二个从各种方面来看,条件都不如她的女人。
长生在香港读大学的四年,如离弦之箭。发生了什么,尹莲不甚了了。她知长生稳妥,不必拘管太多,相反,幼子谢惜言却令她头疼不已,耗费无数精力。
母亲不吵不闹,装作毫不在意,暗自分析筹谋。那个女孩天真纯美,在小城的食品店做售货员。每天抛头露面,天真无邪,身边亦有为数不少的追求者,当然,苏谕哲是其中最出色,亦是与她两情相悦者。只是苏家嫌弃她的农村户口,并且她的家庭又是在这城市毫无根基的人。
长生二十三岁的时候。虽在香港读书,假期仍要回到北京。看着尹莲和谢江南恩爱互酬,看着谢惜言一点点长大,看着尹守国一天天苍老,所有的变迁都让他无能为力。
母亲找到了两个街上的混混,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到处散布和那女人有染的消息。
他对她念念于心,须臾未曾忘却。诚如仓央嘉措所感慨的:“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又何难。”
这事闹得街面上不少人知道。苏家坚决不同意那女孩和父亲的关系多少亦是受了流言的影响,觉得她行为不检。
对长生而言,那失散的光阴从未存在过,似乎他一直跌跏趺坐在这里。一睁眼,就看见尹莲示现眼前。
那女孩意外遭此不幸,名誉尽毁,精神受了刺激。几番折转,父亲最终留在母亲身边,与她结婚。但父亲始终念念不忘过往,母亲时时出言讥讽,两人之间的裂痕随着生活日久,越来越深……
这一切,在她这旁观者看来是命定的巧合。尹长生,索南次仁,她心中的仓央嘉措,正是由这个叫尹莲的女人一手带出。命运由此衍生的波澜曲折,宿缘深重,玄机难料,是上苍指引。
母亲将尘封往事揭开,缓缓道来,缦华听得悚然心惊。虽然母亲性格强势偏激,但做出这种的事情,仍是出乎她意料。她知此时此刻,母亲绝不会虚构故事来骗她。只可惜,她一生耗尽心机,最终也未能谋得幸福。
那个下午,坐在扎寺措钦大殿的台阶上。高原四月的阳光温柔慷慨,耀人眼目。吻伤脸颊。第一次听长生提起尹莲。缦华心头一震,这个名字立时让她想起了“隐秘的莲花”,想到门隅、墨脱,想到仓央嘉措。
缦华见她说完这长长的一番话,已有虚脱之态,忙说,妈,你快歇一歇。这些事以后慢慢跟我说也不迟,我会陪着你。
长生说,寂天菩萨说,世上一切幸福,来自于利他的心,世上一切的不幸,来自于对自己的爱。缦华,你和尹莲一样,都是至善的女子。
母亲眼中光芒一闪,随即闭上眼,只是摇头。眼角深深泪印,却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两人走出殿外,走到无人处坐下聊天。长长浮生流离,只如这早晨的安闲时光。总以为一生太长,回忆起来才知不过是片刻光阴过手,一生经过,简单几个词汇就可以概括。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在遥远的岁月里闪着温暖而凄恻的微光。
看着憔悴支离的母亲,缦华心中百感交集,想着那旧事凛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眼下只得斟酌语气,安慰她道,过去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用想太多……
简单用过早点,去到扎寺。在寺外遇到昨日在此转经、磕长头的老人,便如熟人一样相互致意问候。长生与缦华以往所见男子最大不同,在于他待人真心,平易近人,缦华跟随他身边,便如日光明照,温暖透亮。
母亲别过脸去,再不肯说一句话,只是胸口起伏,显见得情绪尚未平静。
两人下楼出门去,扑入料峭的风雾中。晨曦淡薄,灰蓝的晨雾笼罩着高原小城。寂静如浅海。这城市是被上海对口援建的,街道整饬干净,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街上的店铺大部分还牢牢关着门。只有四川人开的早点铺露出一豆灯光,有人从店里走出来往街面上泼水,蹲在门口清洗蔬菜,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生意。
缦华眼眶一热,也许她和母亲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她不执著,而在于,她面对执著,会舍得放手,转身就走。即使这洒脱是假装,她也会这么做。这是父母一生的纠葛,给予她的最大参悟。
长生不再多问,轻笑一声,同病相怜。
数日之后,母亲死去。缦华让以行先回北京。待她处理完母亲的身后事,自行回去。
缦华摇头,不是,我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想起以前的事,失眠习惯了。精神还不错,放心。
母亲在当地薄有家资,声名。丧事却在缦华的坚持下一切从简。她将母亲的家产分赠给亲属,捐赠给慈善机构,只为让母亲无牵无挂,去得安心。至于她自己,早已经济独立,衣食无忧,更不需这些遗产傍身。母亲故去,她亦不会再回到这里。
缦华点头。长生说,我吵着你了?
她不曾多想这样做是否有功德。她仍随身诵读《金刚经》,记得经中有云:“以福德无故,如来说得福德多。”
长生说,你也没睡好?
家财散尽,苏缦华的举动在当地引起波澜不小。她知母亲不会介意如此安排。母亲一生最想得到的早已落空,如今这些身外物,如雾如露,任凭处置。
次日清晨,天色欲晓,长生已起身洗漱。缦华听到他的动静,默默起身穿衣。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她去信告知父亲,母亲去世的消息。
记忆如颠簸在海上的浮舟。往事在波澜中若隐若现。思绪陈杂,一直辗转难眠。隐隐又是梦。到后来,他都辨不清是醒着还是睡着,挨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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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回到北京。时隔不久圈内就开始有人传她和以行的关系。原来是以行陪她回家好几天,他们的事终于被他妻子察觉。
由始至终,长生将乡愁深深隐藏。是对故土心怀愧疚的人,翅膀折翼,停栖在别处,默默望乡。
以行的妻子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处理这种事排兵布阵,步骤清晰。先不动声色调查了缦华的底细,接着利用手中资源在她的工作圈内大造舆论,誓要搞臭她的名声。再来是影响到缦华的工作,有些眼看谈好的合作,临门一脚时功败垂成。直接造成了集团领导对此事的关注。
这些旅行,除了Sam参与之外,无人得知。
缦华看着情况不对,先请假暂避风头,将手上的事务交给同事处理。一面约了以行,问他什么情况,打算怎么处理?
Sam随着长生朝圣,顶礼,历遍佛教圣地,何者是佛陀成道处,何者是佛陀初转法轮处,何者是佛陀涅处。他不是佛教徒,对此所知寥寥。一路听长生讲述那关于宇宙神灵,觉悟者的传说,亦觉得趣味,深有所得。每到一处,长生都会用藏文写下一个名字“贝玛”,供养给喇嘛。Sam好奇问过是什么意思。长生说,是我的信仰。
两人约在国贸晚餐,以行打趣道,嘿!咱俩这算不算顶风作案?
从德里到达兰萨拉,在瓦拉纳西朝拜恒河,去到佛教的四圣地朝圣:菩提伽耶,鹿野苑,拘尸那伽,蓝毗尼。经印度,尼泊尔边境去往加德满都、帕坦、巴克塔布尔,最后从泰国返港。
缦华看他一脸无所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笑起来,说不定后面就跟着私家侦探,你小心。
Sam不知长生有意绕开西藏,却绕不开心中的情结。每每看见僧侣或藏人,Sam发现,长生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发亮。
以行笑着跟她碰杯,彼此,彼此。
苦行的僧人,晒太阳的老人,兜售鲜花和牛奶的孩童,聊天喝酒掷骰子的男人,劳作的妇人,浣衣的姑娘……迅疾的光阴在东方古国,散落的旧城遗址中沉淀成岁月,流光溢彩,能捧在手心,细细品赏。
缦华望着他,你老人家潇洒。我这边满城风雨,污水横流。
在喜马拉雅山麓穿行,雪山、高原、河谷、寺庙、村庄、蓝天白云是永不消失的背景。青葱静谧的茶园,梯田上盛开的油菜花,山坳间花苞累累的花树,到了三月会满山开放,即飞旋落的鸟雀在天空中舞蹈歌唱。
以行给她盛了碗汤,递给她,天地良心,我那边也鸡犬不宁。我想求你收留庇护,你也不在。我只能一个人顶着枪林弹雨,唉,一个字惨哪!
长生和Sam结伴旅行,前往印度,尼泊尔。
缦华幽幽笑着,要不要写个冤字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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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行闷笑着给自己盛了碗汤,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么勇敢地追求爱情,你是不是该鼓励下?
那一夜,Sam如释重负。他却无从得知长生内在的苦痛,隐密。
见他一脸正色,说着这样无赖的话,缦华含着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好容易强咽下去,握着嘴喘气。这哪像正陷入婚姻难题的人正常该有的严肃的忧国忧民的态度?缦华微微颔首,嗯,不容易!我去西四买个奖颁给你。
长生所给予的多过Sam的预期,在长生身边,他感受到一直渴望的父兄般的温暖,没有责骂,怨怒,失望,没有质疑,不要求改造,彼此能够包容理解。
两人清闲戏谑不像在谈正事,缦华笑看他,问,大人,小女子孤苦无依,请问该怎么办?
他的黑深眼瞳似有魔力,是高山湖泊,古老的深潭,随时能将Sam吸纳吞噬。面对长生,Sam甘心将过往坦白,整个人悉数奉上。他惴惴不安,害怕长生会如他父亲一般发怒,至少也会惊异,却只看见长生眼中无限悲悯。
以行回答得很干脆,她闹随她闹,我和她离婚。我净身出户。你准备接收我。
长生目光沉沉,凝视他,许久才说,我明白你心里的苦。
缦华说,我也无所谓,别说不在这行业做,就算不在北京,我也无所谓。
长生一直倾听,不曾开言打断,发出轻微的喟叹。
缦华今日未着妆,素着一张脸,益发显得眸如点漆。以行深深望着她,半晌笑道,放心吧,以你男人的能力,就算净身出户,也不至于饿死,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他说……我的父亲一直以我为耻。他否定我的一切,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个笑话。
这其实就是承诺,但两人都表现得轻描淡写。见以行之前,缦华就想好,如果以行态度模糊,她就退出,远走他方,不再涉足这摊浑水。如果他愿意在一起,那两人就共同进退。
长生从未过问Sam过往,但Sam忍不住主动倾诉。某夜在湿热的空气鼓动之下,他费力说出尴尬往事。那曾是他讳莫如深的,与家庭的矛盾,父子兄弟之间的隔阂。
缦华笑,谢主隆恩!低头却要流出泪来。以行见她眼皮泛红,眼波滟滟,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唯恐她伤心难过,忙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傻丫头,这不是应该的吗!
在Sam看来,长生的性格古老又单纯。内心似有风光绝胜,又仿佛清净荒芜,罕有人迹。Sam不明白与自己一般大的长生何以能够心如止水。无论在外多忙碌,浮华,只要和长生在一起,他就会安静下来。长生令他感觉到别处难觅得的清净,令他内心越来越安定,柔和,满足。
缦华亦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温热,只将头点了点,心下安宁。
以Sam自身的家境和修养,他自然能从生活细节上看出长生成长环境家世不凡。但长生从不提及家人,不迷恋名牌,明星,衣着简静,生活规律朴素。身外喧嚣,繁盛物质产品的更迭对他毫无影响,迥异于外间多数的少年。
她其实是在赌。现在以行的态度,告诉她结果。缦华深感庆幸,自己认定的男人并非胆小怕事、临阵脱逃之辈。换言之,他们都是义无反顾的狂徒,内心认定的人事,不惧流言障碍。
阳光淡然洒落。长生端然静坐不语。窗台上兰花香气幽幽,Sam默默坐近,凝视长生,他在长生身上感受到温暖及阴凉。长生对周身一切用心投入又心神游离,像一株雌雄同体的植物,内在力量绵长,自在茁壮。
事态发展未如两人预期,即便以行愿意净身出户,处理这桩事的难度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更多的时候,Sam看见长生阅读一些自己说不上名字的古书,习字,泡茶。Sam注意到,长生时常放在案上的是两本经书,《六祖坛经》和《金刚经》,书页已被翻得起卷,平日却从不见他谈禅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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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去上学,进修,不用谈生意,长生会花大把的时间伺弄花木。在厨房里烹饪食物,对着一本菜谱研究数小时。或是待在家中看碟,与Sam分享心得。
以行最终未能离婚,还有另一个原因。第二年的体检时,以行发现自己患了某种不易治愈的病,身体会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是遗传基因的病变,就目前的医学水平,即使去国外也难有彻底救治的方法。镇定下来以后,以行拿着诊断书给缦华看,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Sam眼中,长生的世界更为神秘。他会穿着T恤、仔裤,穿梭在大学的图书室,研究历史和哲学,亦会衣着齐整,去中环的商务会所,彬彬有礼冷静苛刻与人洽谈事务。那时,尹莲已经开始让长生学习打理公司在香港的业务。
两种可能在缦华心中交战。既然以行说出分手,接受不接受,结果只有一个。如果他说谎,那么无谓纠缠下去。但她宁愿以行在说谎,编造谎言来骗她,亦不愿确知他得了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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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接受分手,就是承认了他会离开的结果。明明是下午,外面天光正亮,她陡然觉得天全暗了。世界在这一霎那离她而去,将她弃绝。
离家之后,Sam的经济由母亲暗自供给,到香港之后,Sam兼职做了钟点Model和夜店歌手。
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的话如雷鸣般响在耳边。
Sam名叫吴承平。Sam的父亲,是七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的华裔富商。Sam对传统的学习方式没有任何兴趣,对学校生活也抵触。他喜欢自由自在,专注于艺术方面的兴趣,无意顺从父亲的意愿从商,接管家族生意。大学时,偷偷改专业,学习电影。某次与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后,他索性背起背包四处旅行,游荡欧洲一圈后只身返港。
没有人告诉她,与至爱诀别的感受是这样,电影、电视、书。从小到大,听过的,看过的桥段都不作数,远不如此刻的感觉真实、复杂、凄厉,难以形容。
那天相识之后,长生和Sam开始交往起来。
突然一阵虚空,难以立足站稳。仿佛魂魄离体。她看见自己摇头,听见自己说,我不要。我们分手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
时近黄昏,天空中布满艳丽云霞,流霞如丝缎,倾覆了半海半天。天空掠过白色海鸟,低低旋飞,低低鸣叫。海面粼粼波影,船只来往。船舷边翻滚着淡白泡沫。海面有灰烟,岸边城市高楼密集林立,沉默孤寂,散发着忧伤疏离的气息。
那声音并不凄厉。她分明感觉到垂死的惊悚。那种痛,更接近沉闷的撕裂。她体内有什么东西迸裂之后悄然粉碎了。
长生一笑,不客气。我是尹长生。
以行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说,缦华,这由不得你。如果我能照顾你,我会离婚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现在我不能照顾你,她那边又不愿离婚,我跟你在一起是置你于险境。两败俱伤的事,何必呢?如果你想让我安心,我们分手,我的身体,我自己会处理。
男孩接过,把烟点着。把打火机还给长生时说,谢谢,我叫Sam,你呢?两人目光交递。长生眼中的这个男孩,有一种天真不羁的气质,像一匹野马。
缦华看见自己傻呆的样子,仓皇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的,仿佛还带了点笑意,只管摇头,我们分手,我离开。只求你告诉我,这张诊断书不是真的就行。我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不要拿这么拙劣的借口来骗我!
那天,过海,拥挤的人潮中,一个和长生年龄相仿的男孩挤过人群,在长生身边站定,手里拿着根烟,看了他一眼,问,请问你有打火机吗?长生掏出火机,递给他。
即使当日说出在一起的承诺时,以行也没有如此严肃。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的个性,知道决定的事,如离弦之箭,势无挽回。
与尹莲一样,长生喜欢香港,那是不同于北京的城市气味。忙碌而充实,世俗而不市侩,香港的繁华亦带着敦实的感觉。最重要是,穿梭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陌生人。这样的身份隔离,让他无牵无挂。
缦华心如刀搅,只觉得魂飞魄散,层层血肉都刮净了。可就是这样执拗的人,当此诀别,她却无泪。
2
大悲无声。以行的语气是那样淡,却是没入骨髓的颓然。他说,这不是演戏,所以我不会编造一个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骗你离开。缦华,你听好,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我不要你猜。现在是,我爱你,请你离开。不是我不爱你,要你离开。如果你对我也是一样,你一定要走。我们好聚好散。
长生感觉到,今后的生活可能与经商联系起来。他尚不了解商业的秘密,不解其中艰辛,诡谲。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没有拥抱,擦肩而过。最后的分手是她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看他走出去。走出她的世界。听见他关上门,发动车,像一个逝去的梦境。她伸出手去,握不住任何东西。
好在一路有尹守国护持,尹莲为他做主。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还是安稳顺利,无忧无虑。
这一生永不复见了……这一生。
谢江南的戒备和敷衍,敏感如长生,如何能不察觉?他的成长看似顺遂,实则经常要留意和提防谢江南。
以行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哭到呕吐。
谢江南是有心术的人,他待长生不见得有多尖刻,恶形恶状,落人口舌,只是他习惯计算利益,不愿倾心培养长生,将来平白分去一份家产。在他内心深处,长生是外人,与谢惜言不可同日而语。
若然是不够相爱,抑或是单恋一场,以苏缦华的性格,痛苦一番之后都可断然放下。偏偏是相爱至深、至诚,一片真心不假。
他心知肚明,妻子的智商是不逊于男人的,创业之初所起的管理筹谋之功不提,单就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他就少不了尹莲。
他们是年岁愈大,愈知不可任性。爱情算什么呢?简直轻如鸿毛,说出来,贻笑大方。他们不可手捧着爱说,我们相爱,请让我们在一起吧!在现实面前,爱情必须退让。现实是,如果你还有爱,必须走得干脆,潇洒离开,让这个人不再心有牵挂。
虽然这不是谢江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也没有刻意反对,这几年,他和尹莲相处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模式,谢江南在外面呼风唤雨,风头正劲,在家里,还是以尹莲意见为主。
人们常说,心碎如死,可现实是,心碎了也不会死。
尹守国思想开明,年轻时自己亦留学国外,对尹莲愿意让长生出去深造历练的想法亦深表赞同。
生离死别亦可以悄无声息。她终于明白,背负着爱的回忆离开,比背负着伤害的回忆离开,更寸步难行。
尹莲最终决定送长生到香港读大学,攻读工商管理。这个学科在内地的大学还只是刚刚开始设立,教学经验和质量都无法与香港相比。这些年来,尹莲因业务关系经常往返香港,对那里比较熟悉。
5
时光推演到九十年代初,此时的谢江南与尹莲,已获得资本的初步积累。成立了承天电子有限公司,承天储运有限公司,凭着谢江南的聪明、干练,与不凡的交际能力,加上尹家适时的帮助,他们已经获得许多国外知名品牌的代理权,销售客户都是大型国企和机关单位,利润稳定且无任何资金风险。承天已经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逐步成为在业内很有口碑的企业,逐渐有了集团的雏形。
苏缦华辞去工作,只身离开北京,她孑然一身,没有多余的人际牵念,只去信告诉父亲自己去远行。等安顿下来再联络。选择远行的目的地时,她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清楚知道不想待在城市,甚至不想待在汉地。
相处日久,种种细节证明尹守国识人以微,谢江南并不似表面那般豁达宽厚,他对长生的存在始终介怀,这种情绪随着两个孩子的成长而日益深厚。好在彼时谢江南倾心事业,并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长生,他们的矛盾也得以隐藏,隐而不发。
在新疆和青海盘桓数月。最终决定由青海湖上溯,前往拉萨。
长生与谢江南的矛盾,彼此心知肚明起来。虽然不曾道破,不曾起正式起冲突,戒心却未放低,危险关系亦未解除,像两只对峙的野兽,按捺不动,观察着对方,暗中巩固自己的领地。
青海湖藏语名为措温波,意谓青色的湖泊。游人不多的时候,依然可以窥见这片湖泊静谧寂定的姿态。
对此,尹莲和尹守国都不同意,他们坚持让长生继续学业,有所深造。
若在以前,她也会反感游客喧杂,当地人学得奸巧滑坏,牵着牦牛和羊劝人照相,拉着你非住他家的帐篷。吃饭讹人,要匪夷所思的高价。卖假货,兜售廉价纪念品。现在,离开了以行,一切都不一样了。
长生高中毕业之前,对于未来的方向,家里有了不同的意见。谢江南主张让长生去当兵,去部队锻炼,认为这对长生未来有所帮助。这个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长生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谢江南的用心并非如此单纯,他有意拉开自己与家里的距离。到了部队,自然都要服从军队的安排和指挥,难有机会与家人长时间相处。时间一久,生疏难免。
当生命中最难舍弃的一部分舍弃之后,她进入一个更广大、宁静的世界。看待世间更深静,开阔,并无那么多冲突和急于纠正的地方。无论是游人、生意人、当地人,他们的存在,自有其必要和理由。
记忆将他围困,时光裹挟他回到从前。长生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心如止水,与世无争。
身边这睡姿安稳的女孩,令他想起Sam。回想起来,他与Sam相识,亦如和缦华相识这般偶然和不可抗拒。亦是他独身流离在外的时候。
她有时坐在湖边,思索的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甚至感觉到自己也消失了。
做完晚课,躺下,又失眠。长生和缦华相差十岁,经历阅历不尽相同,却一见如故。
就像我们不能只要生,不要死;只要黑,不要白;只要好,不要坏。世事总是美丑交错,善恶交织。变数又太多,人是多么渺小。一点点变故就可以让自以为是的稳固转眼面目全非。人自以为可操纵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这是青海湖给她的启示。
苏缦华最后知悉尹长生所有一切过往,逐次深入他的命中,是因不言。
天地茫茫,山势逶迤不绝,她坐在那里观湖,从日出到星沉,湖水清澈,浩淼。
对于长生,虽然满是亲近之心,亦有机缘相处,但她绝不会好奇多嘴,试图去探测他的秘密。
青海湖的水色,每日在日光下经历几次变幻。每一次变幻都值得凝望。水复有辙,人之聚散无凭,流浪之路无期。白天鸟群起落,翻飞若旧事蹁跹。晚上风吹草长,一地星光。
自幼她便知道,人世迢迢相隔。抵足而眠的人未必能够心意相照。同床异梦者比比皆是。勉强去破除禁忌,要求知道的未必是真相。对于许多事,她习惯不问,任其保持距离,维持自有的庄严静谧,习惯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被告知,担当真相的力量,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积聚。水到渠成不是坏事。
她住在帐篷里,远处就是沙陀寺。寺外有个大的玛尼堆,经幡在风中摇动,玛尼堆上手绘的佛像真言五彩斑斓,在夕阳里发出令人心醉的湛湛微光。
时见疏星渡河汉。月如霜,心事沉凉。
夜深了,高原上寒意执著、难以抵挡。盖上被子依然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侵体,辗转难以入睡安眠。听得见,风声、雨声、犬吠、鸟叫、虫鸣,甚至能感觉到星光闪烁的声音。
缦华听到长生在暗夜里的叹息,心头一凛,清晰感应到他内心的困顿和暗涌。她按捺着,不去翻身惊扰他。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外冰轮皎洁,月中树影婆娑,宫阙隐隐,未知桂露白否?那女仙是否凄凉如故。
主人家的小姑娘怕她冷,掀帘进来添柴。缦华在老人的诵经声中,朦胧睡去。
打坐时,意念又似云层翻涌开来。尹莲又再浮现在他脑海。无论他如何收摄心神。往事如脱缰野马,不容分说奔袭而至。长生叹一口气,睁开眼睛。
梦里看见以行。以行分明是走了长路来看她,风尘仆仆,尘霜满面。她坐在他身边看见他鬓间的白发,要伸手去抚摸他眼角的细纹。眼泪将落未落时,他的脸却变成了父亲的样子。再看她自己,业已退回到少年时,仿佛刚涉过青草河滩、荷花池塘,手把花枝,无忧无虑地笑着。
她长时间地看着他,在他身边,翻身假装睡去。
可她心里是这样苦,苦不堪言。对他和他,已经没有怨了,连潜意识里也没有,只是悲,还舍不掉。
念想太深,此情此景,在她看来如幻似真,忍不住怀疑是梦。咫尺之遥。她几次欲伸手去触碰他,那都是念想。离得如此之近,她怕惊扰他,连呼吸都细微。是想到他,心中就会牵动,温柔胀痛的喜悦。
醒来心中沉痛,眼中却无泪。掀帘看去,天色依然暗黑。黎明未至。
半小时后,缦华醒来。睁眼看他。长生结跏趺坐,表情如此静定。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笃实。这般环境气氛,他的古旧澄定,皆符合她的念想。她要的,不过是陪着这样的男人。安守一隅也可,奔走天涯亦可,不过是,睁眼就能看见他在身边。不过是,不交一语亦可感知内心澎湃的相应。
日出于东海,月沐于千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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