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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在八十年代。尹莲持有的依然是旧时大家女子的风范。气质特出,迥异于时代。宁愿衣着静简,亦不着剪裁粗糙的衣物。平素戴得体不张扬的首饰,簪起长发,身上淡淡幽香。

他至今脑海中仍不断出现尹莲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依然记得,那天尹莲归来。高高盘髻,簪一根凤簪。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线条优美,引人遐想。嫁衣,是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身的旗袍,寸领、斜襟、琵琶扣。领口、袖口有繁复绮艳的绣片,端庄之中暗藏妩媚风情。手上带着宽大的龙凤镯,都是容青云留下的旧物。

尹莲脸颊飞红,连眼皮亦泛红,走路摇摇晃晃。一见长生就推开众人,走过来抱住他,蹭他的脸,笑道,要不是从小在部队里待着,今儿真被他们灌翻了!这群疯子……长生,你以后见他们躲着点。

长生对桑吉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只觉得如一道深长漫卷的河流。独自浸身其中,寒凉侵体。遇有惊涛骇浪也无人可诉。那些记忆拖沓成狭长暗影,紧随身后,挥拭不去。

她絮絮说着,呵呵笑着,顾盼生辉,身上有酒气,流露出真心欢喜的洒脱豪情。她拖住长生嬉笑,直到被人搀上楼去,仍不住回头叫着,长生,你来,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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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在房中陪着尹莲。谢江南在外和亲友们周旋,不甘就此散去的亲友准备闹洞房,满室欢欣热闹,仿佛唱戏。无人留意长生眼中的苦涩和失落。作为一个孩子,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那孩童年纪,说痛苦还太做作。可是,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这痛苦自那时起,分明根深蒂固,未从他心中消失过。

我是正常,人不风流枉少年。青春期的赵星野的性格益发桀骜不羁,相较长生内敛沉默,赵星野是另一种飞扬夺人的风采。

他今日面对桑吉,一一细述。他是如何不甘,如被命运狠狠掌掴,那痛感鲜明而持久。

你才有毛病!好色的毛病!长生笑着回他一句。引来众人一阵会心哄笑。

尹莲婚后对长生并无多少怠慢,但谢惜言出世以后,她的精力却不可避免地分薄在幼子身上。

长生对同龄女孩的冷漠令死党好奇。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中,赵星野已经开始同女生交往,前前后后谈了几任女友。眼见长生毫无动静,赵星野私下拍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是?不是有毛病吧!

得而复失,整个初中,长生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他性格又不叛逆,唯有将精力和不忿发泄在读书上。高干家的子女,少有似他这般成绩优异的,直接被保送上重点高中。而与他交契的赵星野,成绩之差令人除了摇头叹气,别无他法。能进了同一所高中,毫无疑问是动用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但是当身边的女孩来示好时,他不自觉地躲避她们。一视同仁疏离。他总是冷着脸,如非必要不和女生讲话。

山上夜宿一处,湛湛星辉下,长生想起赵星野,忍不住笑道,桑吉,我觉得赵星野俨然是你化身,他和你一样,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十五岁,俊逸的长生,开始受到女同学的瞩目。进入青春期,他迅速长高,不似以前的瘦弱矮小,而是高大挺拔,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又因着一贯的淡漠低调,举止沉稳,迥异于飞扬跋扈的高干子弟,让人油然而生亲近。

桑吉听了也忍不住笑,说起自己差不多年纪时在寺中也这般淘气,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发誓要比谢江南更出色,优异,强大。

桑吉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看,这是我小时候刺的金刚杵,现在长胖了,金刚杵也变肥了。

因着这个念想,长生对尹莲的感情既复杂又单纯。从谢江南的身上,他也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强大的男人,才足以衬得上尹莲。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长生大笑。

虽然年少时,他也曾幻想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之后能够成为保护和陪伴尹莲的人。但日复一日,长生早已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希望,在某个意义上,尹莲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要守着她,陪她老去。

桑吉笑眯眯地说,不止呢!我算好的,刺在胳膊上,袈裟盖得住,有些师兄弟贪玩刺在袈裟盖不住的地方,执事僧见一次打一次。真的拿棍子追着打。

她视他为孩子,他却有着成人的悲伤。他在太小的时候,就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掩藏自己的感情。虽然这么多年他只叫她姑姑,可是从她收养他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成为他的母亲。名分已定,这是铁硬的事实。

与桑吉相对而坐,微弱烛光中,凝视他笑容,如莲花悠然盛放。长生感慨。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是非悲喜已经无足轻重。他能回到这里,寻回桑吉,已是上天至深的福德。

有时长生会恍惚,一切未变吧。她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一直看顾他,守着他长大,她结不结婚,好像也影响不大。

吹熄烛火,躺下入睡前,长生说,桑吉,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

尹莲在家的时候,依旧是未嫁时的样子,待长生一样亲厚。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他回应的笑容。

长生拿着信,一遍一遍地看,久久地陷入思索。

桑吉说,次仁。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此时桑吉已经可以用藏语流利地写信。他很快回信,次仁,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相信你和索姆的感情,必须经历这样的考验。你不能独占她,任何人都不能独占另一个人,你明白吗?你要接受这现实。

长生安心睡去,还有更多的往事,他将在醒来时一一解封,告知桑吉。

桑吉,我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我想回西藏,回到罗布拉身边去,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还好吗?

2

在这样的困顿下,长生再次提笔写信给桑吉。在桑吉面前,他不用伪装大度和坚强。

山间夜来有雨。长生梦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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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牵引他回到一座海岛上,在梦中,分明还认得出这是觉华岛。十八岁,高中毕业,与同学一起旅行的地方。

这个疑问不时出现在长生的脑海里。

高中三年,长生愈发像城市男孩。这几年正是尹莲对谢惜言倾心最重的时候。为避免日日相对的尴尬,长生选择住校,多跟同龄人交往。在赵星野的带动下,他结识了许多性格各异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谈不上有多快乐合拍,至少可以泯然众人,消磨时光。

故而,长生是不恨的,只是会惆怅。现在,他忍不住会想,我的父母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生活平顺,交际简单,课业更花不了他太多精力。长生从未为课业烦恼,高考亦如平时,只不过稍加用心,是以他从无青春期因压力而生的迷茫倦怠。锥心之痛他已悄然承受,心态逼近成人。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去对待青春期的种种困扰,真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晒。

长生懂事之后,问起自己的父母,罗布告诉他,每个孩子都带着父母的爱和希望来到世间,父母有时会因特殊的原因不能守在孩子身边,不能看着孩子长大,但这爱是与生俱来的,不必怀疑。

高考结束之后,长日无事,长生应允参加赵星野组织的野外旅行团,前往辽东的海岛过暑假。

虽然他与自己的父母素未谋面,但长生幻想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情形,应该也是这样的温馨甜蜜。

一行人出发,到车站会合时,长生才发现队伍里还有两名女生。他眉头一皱,低声问赵星野,怎么回事?还有女生?

真是爱得如珠如宝。如果没有对比,长生也不会觉得难过,因他本身也不是渴求与人亲近的,而今,在他默默隐忍过了这么多年后,遽然呈现的温馨美满,令他如被擦亮双眼,随之翻涌的满腹心酸又从何倾泻?

赵星野满不在乎地说,唐僧取经一路还有女妖怪主动送上门呢!咱四个大男人出门,不带个女的做伴,有意思吗?带一个怕人家尴尬,索性带两个了!他拍拍长生肩膀,安慰道,放心,咱这队伍,待遇好,米粮管够。

多少次,长生看尹莲为惜言神色疲惫,熬红了眼睛。每当谢惜言生病时,只要尹莲一打电话给谢江南,谢江南就会急急忙忙赶回来,两人一起守着生病的孩子,彻夜难安,直到他好转。如天下间所有初为人父母的人一样,尹莲和谢江南全心全意呵护惜言,在谢惜言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值得他们倾心,关注,为之欢喜,为之担忧。

听他一番歪理邪说,长生嗤笑,学着他的口气说,有意思吗?看你忙不忙得过来?

可是,如何才能不妒忌呢?生活展现在长生眼前的一幕一幕,无微不至顺理成章的父母之爱,都在提醒他,他是一个缺失了父母的孩子。就算是尹莲来到他身边,就算是尹守国所给予他的,也是接近成人的爱,克制,隐忍,绵长,不动声色。

赵星野看了两个女生一眼,正要张口说什么,汽笛声响起,火车到站。长生推着他说,别贫了,赶紧上车,这一路还不够你啰唆的。

唯一煎熬的是内心。时时的情绪起伏,需要他用尽全力去遏制。他需要说服自己,尹莲对谢惜言全心全意的关爱是正常的。任何一个慈爱的母亲都会这么做,他不该妒忌。

十八岁时邂逅的女孩,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迹,宛如夜空中的流星般浅淡迅疾,到如今,他连她名字样貌差不多都忘记。

长生原本以为,他和尹莲之间会因孩子的出生而疏远,但至少在当时看来并不是这样。谢惜言仿佛是他介入尹莲和谢江南之间的一个合理借口。

到了觉华岛,长生才发现,其中一个女生确实是赵星野当时心仪的女孩,短发,长相娟秀,小鸟依人。另一个明显与赵星野没什么暧昧。她脾气火暴,常常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护着那短发的女孩,唯恐她被赵星野染指。那女孩视赵星野为洪水猛兽,两个人说不到三句就抬扛。

长生不言语。见她抱得累了,就接过手来。好在谢惜言一到他手里就不哭不闹。百试百灵。

长生在旁边看着这女孩伶牙俐齿,几句话噎得赵星野直翻白眼,忍不住偷乐,对那女孩刮目相看,暗笑赵星野自找麻烦。

这却是个天生精力充沛、闹人的孩子。许多次尹莲抱着他,对着长生叹气,长生,他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听话,省心呢?

开始的几天,长生与那女孩并无话说,只是偶尔举动的默契,让两人相视一笑。那女孩看得紧,赵星野为着得手,暗中央告长生出马调虎离山。几天观察下来,长生亦觉这女孩个性独立,思想成熟,和她搭伴做事也不讨厌。

孩子出生后,取名谢惜言。取“惜言如金”之意。

起先两人相约一起去找食材,回来做饭,喂养其他几个坐享其成的懒汉。渐渐变成两人的探幽。

确信她安然无恙,长生才回到家,昏昏沉沉睡去。

登山,访水,寻古刹,是十八岁风清月朗的少年男女。就算心中再多心事惹尘埃,入眼亦是风光如画。结伴穿行于海岛上,看见蓊郁丛林,山花招摇,行至崖边,粉白花瓣飘摇坠落。赤脚踩在沙滩上,方才见朝阳初生,海鸟啼鸣,转眼就金乌西坠,白浪如咽。日子消磨得这样快。

最终尹莲母子转危为安。长生深信一定是神灵保佑。上天一定接受了他的祈祷。

有时路上遇雨,浑身淋湿,因有人结伴同行,亦是欢喜,戏耍为乐。

长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现藏人风范,是在尹莲危急的时候,他在医院的走道上磕着等身长头,不理会来往的人侧目,他们如何劝,拉他,他也不起来。最后是尹守国到来,看着他,对众人说,你们随他吧。

二人在海边捡海胆,拾海螺,不知不觉坐在礁石上聊天。那女孩对长生说,你可还记得我。我是那年和你们一起参加训练营的女孩。我叫许清妍。

原谅他不够虔诚。这么多年,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才想起请神灵菩萨庇佑。希望诸佛慈悲,不要遗弃他。

长生歉然,他的记忆里,历来不留存女孩的身影。何况当年年纪太小,彼此又无交集。

……

许清妍不以为异,潇洒一笑,我知你不记得,连我家人都说我女大十八变,就是说以前长得难看,现在好不容易能出来见人了。

嘛呢叭咪

长生被她说得一笑,对这洒脱的女孩心生好感。

尹莲生养的辛苦,难产时九死一生,差点丢了性命。 长生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代她去经历生关死劫,甚至不能守在她身边。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

她说,我却记得你。那年的训练营里,你年纪最小,表现最突出。你还是个藏族人,叫人想不记得都难。

几个月后,长生看着肚子明显隆起的尹莲,觉得陌生异常。她待他仍是亲厚,但他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母亲。

许清妍看他一脸困扰,只差挠头,忍不住笑出声来,解围道,别想了,你认得现在的我就可以了。

4

碧海流霞,渔舟唱晚,令人畅怀忘返。与许清妍相处有一种超越性别的自在。对长生而言,若是太娇媚、痴缠的女孩会让他厌烦,早早地退避三舍。二十岁的许清妍,刚好介于成熟和不成熟之间,性格亦刚亦柔。像层层待开的花蕾,内在蕴藏力量,外在恰到好处。

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长生向赵星野打听许清妍的事,赵星野贼眉鼠眼地揶揄他,咋啦?你这石头人也动心啦?

这几年,长生和谢江南之间不冷不淡,或许彼此都有防备敌意,但碍于尹莲,只能相敬如宾。长生不是傻瓜,他知这孩子一旦出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长生任他打趣。等他聒噪完,说,麻烦入正题,我很好奇。

眼见谢江南如此细心周到,尹守国对他的恶感也减淡几分。

赵星野一脸得意,问这事,你还真问对人了。她家的事,除了我,还真没人知道得这么详细。

尹莲怀孕之后备受呵护。她初期妊娠反应强烈,精神倦怠,动辄吐得翻江倒海,一点东西也吃不下,每每吐得胆汁都翻出来。家中虽然有保姆贴身照应。谢江南依然坚持每周五赶回北京,过完周日再赶回深圳。

许清妍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她跟随父亲长大,女孩充作男孩养。许家与赵家交情不浅,所以赵星野对这个跟自己同月同日生,但比自己大一岁的许清妍亦无计可施。

尹莲释然。得到长生的祝福和允诺,她是真的安心了。

许清妍稍大一些,她父亲再娶。继母是个懂得兴风作浪的女人。以许清妍的脾气与她关系自然好不到那里。

长生笑一笑,对尹莲说,是菩萨赐予你的,我当然高兴啦。

长生的打听到此为止。他开始明白许清妍的游离从何而来,她的症结一旦被他找到,他便不再困惑于这女孩眉宇间涌动的抑郁,偶尔的愤世嫉俗。他对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惜,她的苦楚,她的困顿,长生都能感同身受。被至亲至爱的人再三弃置的痛苦,不是未曾亲身经受的人可以了解。

他们是因果关系,是命脉传承的母子或母女。他和她是夫妻,而自己是因缘际会插足的第四者。

3

已经被卷入一个乱局中,长生感到无比颓丧,无能为力。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之中为何接二连三出现对手,而且个个强大无比。先是谢江南,后是这个孩子。

在岛上,赵星野和许清妍分别度过自己的十九岁和二十岁生日。这是他们的度假正题之一,那晚六个人大醉,同来的两个男生刘敏锐和李承泽率先倒下。赵星野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那女孩小心看顾,始终还保持半分清醒。长生是天生的藏人酒量,啤酒可以拿来当水喝。从暮色迷离,一直喝到星光斑驳,赵星野送女孩去睡。长生一转头就不见了许清妍身影。

长生心中苦笑。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说不高兴?难道他能高声宣扬,你的生命里只能有我,不能出现其他人?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也不会按照他的预期去发展。

茫茫海滩,四下无人。长生怕许清妍出事,跟赵星野打过招呼,只身出去寻找。许清妍的去处亦只得他找得到。他在他们常去一处海滩边找到她,冷冷清辉下,许清妍松开长发,坐在崖边喝酒,身边堆着好几个空酒瓶。

尹莲对长生说,长生,你将会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你高兴吗?

许清妍亦是那种酒量上好的女孩,越喝眼睛越亮,回眸看他,两颊酡红,双眼粲然如水洗的星子。

长生震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长生走到她身边,坐下,许清妍将啤酒递给他,长生什么话也没说,接过来就喝。两个人喝着闷酒。许清妍突然脱去衣服,走到海里去。

就在此时,尹莲回到北京长住。长生来不及欢喜,就得知尹莲怀孕的消息。

长生先是一惊,随即也就释然。

以世俗标准来说,谢江南不失为出色的男人。他聪明果断,善于把握时机,虑事周到有格局,意志坚毅,是天生的生意人,又有尹家背景扶助,不消几年,他的商贸公司就经营得有声有色。

深浓的夜色遮住了零星渔火,夜半清梦又到谁家客船。

尹莲回北京时,虽然极力神采奕奕,绝口不提创业之劳累艰险。但她消瘦、疲惫,是被长生和尹守国看在眼底的。看尹莲如此义无反顾,尹守国表面不说,暗中为女儿女婿提供不少方便。

突然下起雨来,硕大的雨点兜头砸下来。海面一片迷蒙。长生看着许清妍似沉似浮的身影,像童话里孤勇的美人鱼。他心有所感,怆然欲泪,骤然间只觉得人世的哀苦重重,变化多端,令人防不胜防,降临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样,需要独力承担。

像始终来不及愈合就不断被撩开的伤口,他与生俱来的孤凉因与她不断分离而根深蒂固,成为生命的印记。

这人世苦酒当前,如海般宏阔,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举杯相陪。

长生上初中之后,尹莲两头牵挂,经常来去匆匆,在家待过周末又去深圳,往后三四年间她往来频繁,长生与她聚少离多,渐渐也成习惯。

许清妍不管不顾地游了几个来回,走上岸来,看见长生若有所思地喝酒,便说,小傻瓜,这么大的雨,你也不躲?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会恐惧,想不到孤独远比他想的强悍。长生又一次明确感觉到它的存在。原以为尹莲会帮他摆脱无助的感觉,结果却适得其反。

长生举起酒瓶,饮尽最后一口,微微一笑,等你呀!

这城市的繁华、落寞。日复一日的变化,或者毫无变化,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尹莲,他就失去了与这城市最根本的联系。

许清妍伸出手来,撩开他额前被雨淋湿的碎发,凝视着他,痴痴笑着,醉眼迷离,眼中又似怜爱,又似怜惜。她突然吻住他。

尹莲走后,长生怏怏不乐。他长久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常常站在阳台上,像一块从远古流落至此的石头。看这燕赵故都污浊的蓝天,乱絮一团陈旧的白云,凌乱的树枝,在楼群之中疲于奔命行色匆匆的鸟群,暗淡的苟延残喘的星月。

像迎面开来的列车,避无可避。她潮湿温暖的呼吸覆盖到长生脸上,像某种致幻剂,有海的气味升腾颈脖边,她发丝如海藻撩拨缠绕。长生整个人,难以动弹。长生颤抖,又深觉痛快,身体里有一部分,轰烈烈地碎掉了。他听到响亮声音,那一刻,闪电惊雷,酒瓶咣当掉地。

事业没做大之前,每一笔支出都要精打细算。请人吃饭花几百块,面上带笑,心里作疼,如果事不成,这钱就算是打了水漂了。处处看人脸色,小心着意。这期间种种甘苦磨砺,不是尹莲和谢江南两人独有的,是那一代商人共同的辛酸经历。

那场大雨,白花花地下到心底去,将一点动荡、犹疑都覆盖了。

事实上,他们初到深圳也着实辛苦。创业的前几年,凡事亲力亲为,早晨七点已到办公室处理事务。事无大小,都得亲自定夺。自行车锁在门口,晚上十点以后才满身疲惫地骑车离开。日日如此,没有假期。

那是一次错乱急切的潦草缠绵。他们的开始亦是结束。在陌生的海滩上,褪尽衣衫,裸裎相向。他伸手去拥抱她,她也是。她成功激发他的欲,他开始主动,将她压在身下,她引导着他进入,指甲狠狠掐入他肩头。

谢江南对此本不便发表意见,长生不愿同去,其实正合他心意。

就在恣意纵情的时刻,长生的脑海里闪现出尹莲。一刹那,他突然对在自己身下的这个女孩失去了冲动和欲望。

尹莲听长生这样说,心里既失落又欣慰。从感情上来说她希望长生同去深圳,但理性告诉她,长生留在北京更合适,可以替她陪伴父亲,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谢江南拥有相对独立的空间。

长生在茫然中离开了许清妍的身体,仰卧在地上,沉默无语。海面光线幽暗迷离。不远处的矮崖边是层层密密的树,只听到风掠过树梢,雨水打在枝叶上噼啪不绝的声响,似是癫乱的余韵。

长生的心瑟缩了一下,深黑眼瞳悲喜莫辩。良久,他说,我留下陪波拉吧。我走了,波拉一个人会很寂寞。

在长生心里,情欲的暧昧已然散去,在许清妍惊讶的注视下,长生说,清妍,对不起,一旦我想到一个人,我就会对其他女性失去兴趣。他闭起眼睛,翻了个身,回避去看自己和许清妍的身体。

为这事在家中商议,尹守国不以为然,怎么?你走了还要把长生带走?一个人都不留给我,你愿意去闯去拼我由得你,长生不能跟着你折腾。

以为,许清妍是舟筏,他能够借助她的肉体登临彼岸,解除内心的困疾。孰料暴烈如雷、闪电易逝的激情之后,彼岸仍是无际无涯,无声无息的寂寞、心如夜海,呼啸有声。一想到尹莲,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又席卷了他……

彼时,长生即将升学,如果此时去深圳,一切又需重新安排,重新适应。

尹莲是他心中一触即伤的暗礁。

考虑到长生,尹莲又很犹豫,不知道是带他到深圳好,还是应该留他在北京。

周围静谧无声,黑暗重重压下,窒息迫人,葬身坟墓般寂静。长生感觉到疲惫,清醒觉知,穿越内心的业障,是这样难。

在谢江南的说服下,尹莲决意与他共同进退,一同前往深圳。她知道,虽然自己对商业没有什么灵感,但自己的家庭背景总能在无形中给谢江南必要的帮助。

良久,雨停了,他听见许清妍说,长生,我们都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内心寒凉,不是情爱可以消融。

与尹莲结婚之后,谢江南对工作赋予更大的积极和热情。从那一年起,他频繁出差去深圳,不久之后,谢江南从原先的计算机公司辞职,打算自己办公司。

长生转头看见许清妍的漠然表情,心下同伤。他知道,这肉身的激切媾合,犹如此时消散的一场暴雨。他们是崖下邂逅一同避雨的少年,心意相投,相谈一刻的相契,无须诧异,不必欢喜。可以凭借直觉去投入,去尝试,但借此要识破情爱的荒诞却是无凭,不可一蹴即至。

3

像搁浅在海滩的船只,他们都做了失败的尝试。

长生默然。不须信笺提点,他亦能分毫不错地想起,这三十一年间,聚散离合的大事。

一前一后沉默无语走回住处。那一夜的缠绵,如沉没在海底,事后无人提起。长生终生再未踏足此处。许清妍亦未再与他相见。

桑吉说,我记得。那是你十二岁的时候。你来信说,尹莲结婚,她与谢江南去了深圳,你留在北京和波拉一起生活。

4

长生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信中提起想念西藏,是在什么时候吗?

在梦中,缦华又回到南方的家乡。推开那扇木门,闻到小院悠远花香,沁人心脾。

桑吉说,我记得。我还收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每一封信。

孤月高悬。父亲在花下饮酒独酌。身后大片茉莉花聚拢花瓣,叶脉青翠饱满,花苞如一颗颗晶莹露珠。

他对桑吉说起往事。他说,桑吉,我写给你的信,你还记得吗?

缦华,你回来啦。父亲听到咿呀门响,放下酒杯,对她笑笑,转身指给她,你看,茉莉花又开了,我想你是时候回来了。

如此单纯专注,奉行不悖,心生欢喜。

那样淡然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她从不曾离去。但她知道,光阴的两岸,终无法一苇以航。

现在他愿跟随桑吉,秉持纯善的信念,以善信化解生存之途上的疾厄。不畏惧,不抱怨,不言退却,遇到任何事都当做是修行路上的考验。

茉莉是父亲最爱的花。她的名字——

如今的桑吉是他内在渴望成为的样子。长生不禁想,若然当年自己留在甘丹寺,追随罗布拉修行,会不会如桑吉一样成为虔心修行的僧人?

华,便是茉莉的古称,但那个“”字极难写,上下字形,上面是“鬓”字的上半部分,下面是一个“曼”字。在学校里她嫌麻烦,写名字都平白比别人慢了许多,便自作主张改了“缦”字。父亲倒也应允,说这个“缦”字本意是无花纹的丝织品,女孩得其素净、柔和,也是妥帖。

而今他回到这里。发现留在此地专注修行的桑吉与当年截然不同。他端静,柔和,满蓄慈悲,对任何人事亦然。他犹如天上自在的云朵,月明风清,而自己是蛰伏于地上的阴影,满身尘罪。

父亲总是这样纵着她,缦华却慢慢感受到这个名字所揭示的命运谶语,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安与不甘。在她落笔的刹那,命运在她稚拙的字迹中隐隐显现。她将不断面临动荡,折转,如一匹素绢,被不同的规则裁剪。要顺和别人心意,旨愿。

直如行走在绝崖边缘,下一步就前功尽弃,粉身碎骨。无人倾诉,只能独自吞咽苦水和灰烬。无论外人看他如何清洁峻拔,他自知损伤,难以自欺。

大学毕业,苏缦华顺从母亲的意愿,去往上海实习。她对这个骄纵浮华的城市素无好感。在缦华眼中,这座城市是催动繁华幻象的机器。它贩售一个个廉价的梦想,与金钱物质媾合,野心勃勃又意兴阑珊。这不是构建于她价值体系中的城。

他为自己择定的那条路,指向三十一年的红尘颠沛,欲望深渊。堕入城市,与人缠斗,感情纠葛,煎心熬骨,时时五内如焚。

她不与这城市相亲,不屑一顾。这城市却不断显现种种诱惑,试图令她臣服。实习的广电集团有明确意愿让她留下。家庭的人脉关系亦令她可以毫不困难进入知名杂志集团,一开始就是从编辑做起,直接越过助理编辑一级。

在山上住下,与桑吉日夕相对,长生时时自省,深感到命运的吊诡。其实他比桑吉更早有机缘踏上修行一途,命运同时在他面前展开两条道路。他跟随尹莲选择了远行,离开。

当身边女孩密切谋算如何方能留在这里,谋求一席之地时,苏缦华两个都不要,潇洒返家。气得母亲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三天,末了愤愤道,一对犟货!缦华自然知道这评价是给她和父亲。

坚守信仰,是与命运另一种精神层面的对抗,不容被这无常反复和庸常琐碎湮灭了人生的大信,不肯屈从于习气的摆布,誓要从中拔节而出,证得稀贵永恒。

她转身看到父亲淡漠眼底隐隐浮动的笑意,便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父亲将情绪隐匿得极好,懒得与母亲发生正面冲突,与她之间却有无须言语道破的默契。

真正的修行,是无言的坚持,尤其是在山中,无人督促,全靠自律。若有饥饿,病痛,也无人料理,多半是听天由命。

母亲待父亲不是不好,只是她性格过于强势外显,难以讨喜。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价值取向不同,母亲世故,精于算计,处处要彰显自己能耐。父亲生性淡泊,孤寒,偏偏绝顶聪明。他所喜好的事物,待人处世的标准,与今人有甚大差异,根本不屑去应和。

一路长生都在想,如果自己是一个修行人,在苦修的路上,就算能减灭一切身体上的欲望,又能否敌得过追寻信仰途中的孤寂?信仰的长度,有似梦的长度,不能道听途说。真正的大信,需要用一生去丈量。

当别人的父亲推着自行车满身汗臭从工厂赶回家,絮叨着抱怨待遇不公时,她看见的,是父亲在纸帘上作画,在月下吹箫,漫吟诗句。她记得最深是那句:“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最高的山洞被云雾遮蔽。据说那是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山洞——扎玛格仓。这山中隐匿着太多与世隔绝的修行者,他们奉持着往来圣贤觉者的教诲,决意要从轮回的苦海中拔除出来。

秋天,整个院落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闻到桂花馥郁香气,看父亲落寞的剪影。自那时,她便猜想,父亲心里一定有人,他爱的不是母亲。

自从七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在此修行以来,青朴就是苦修者的圣地。山上散布着不同,用以修行的大小洞穴。

而她竟怜惜父亲多过母亲。父亲是尘封的古人,本不属于这个喧嚣浮夸时代,他是落魄失意的贵族,犹如从山中移出的兰花,摆荡在这尘世浊流中,阴错阳差与一个他看不上的女子,成就了一段他不得不迁就的婚姻。虽然极力克制,仍流露出知己难觅的无根之痛。

山道上,彩色经幡和玛尼堆随处可见,青朴山云雾缭绕。那淡白,始终若隐若现的,也许是雾气,也许是煨桑的桑烟。回望半山,有一个小小的湖,明亮清澈,草甸上繁花点点,牛羊闲悠。山势旖旎回环,脚边就是潺潺流水。

寻常如母亲易觅得爱侣,父亲则不易。精神上的超拔,给他带来极深的孤独感。人一旦抛离的是整个时代,只落得踽踽独行。

车到山下就停住,车上的物资需要徒步背上去。路过朝圣的人都来帮忙,如此仍是往返了三四趟。

陈寅恪自言:“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父亲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疏离,幼小如她亦有感知。母亲的躁郁可想而知。

青朴和桑耶虽然相隔只十余里,但山道难行,行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若不是越野车,怕会慢上加慢。太阳未出来之前,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仍是寒凉。云雾深浓。青朴山若隐若现。长生开车,桑吉坐于副驾,两位阿尼拉在后座,一路除了诵经声,四人不交一言。

母亲自尊极强,内心太多缺失。年轻时上山下乡,满怀理想,被时代耍弄。回城后就业几番波折,怎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怒之下破釜沉舟,放弃公职从商下海,虽然赚得点钱,却需时时应酬奉承,身心俱疲。最不忿是感情,无论怎样做出胜利者的强势姿态,她在丈夫面前永是败军。

长生和桑吉在寺庙旁的宾馆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镇上吃完早餐,捎上路边的两位阿尼拉,一起出发。

母亲心怀激愤,转而求取更实际的东西,比如金钱,房产,社会上的虚名逢迎,喜欢热闹,要一堆人围拢,抬举。愈是如此,她和父亲的隔阂愈大。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缦华自小常听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苏谕哲,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母亲渐渐连歇斯底里亦不是,问话间充满了无力感。她是在质问,更像是自嘲。自嘲这段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的关系。她不愿断绝,只有屈服。

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世间穿梭进退。假如,再给他一次抉择的机会,三十多年后,他确然知晓自己依然会做出当年相同的选择。尹莲是他的缘起,亦是他的劫数。

男女之间要舞要斗,夫妻之间要有争执、了解,进而才谈得上原谅,彼此适应。但父亲就是一片森然沧海。任其悲怨,任其吵闹,她怎样去兴风作浪,他一概静纳。

生命中最初始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如果他没有随尹莲去北京,他就不会成为尹长生。也许,他会终生留在这高原上,安静无名度过一生。也许就留在寺庙里,成为一名心思净洁,终身侍佛的修行人,和桑吉一样。

缦华亦领受到父亲的孤寒,无情。无论她消失多久,在父亲看来只在片刻,犹如贪玩孩童去到别处,少顷自会还家。

红尘浩瀚,她因此机缘遇见他。婆娑世界,他因为遇见了她,命运由此截然不同。

夹在这样不契的父母、冷淡的家庭关系中,缦华必须自我调整,两方调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中找到自身的落点。多数时候,她遵从母亲的意愿,努力做好她要求的一切。缦华非常适应应试教育,一路保送上大学,为人处事得体、周到,为母亲挣足脸面。内心深处,她趋从、认同父亲的价值观,厌恶交际、应酬。只专注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不畏人言,是潜在的完美主义者。

在顶层俯瞰整个寺庙,仿佛大千世界尽收眼底。眼睛和记忆同时被擦亮。长生想起,尹莲对他提及,当年她前往藏地是因为重复做一个梦,梦中寺庙的转经廊和桑耶寺一模一样。

她的成长始终是一个人的事。雨过河源,星沉海底,光华自潜。她的成熟、清醒、自持,看似静洁如兰,实则是以整个青春期的丧失为代价。过早担负起成人的思维,是以成人之后,反而心如少女。若不如此,她便容易对这人世怀疑,产生厌倦,彻底丧失信心。

长生打着手电细细观看。佛本生记,经变,传说以及佛经里的故事,内容繁复浩大。每看一卷都要耗费极长的时间。他珍惜这样的一期一会,深深感到自豪。再走出大殿,依然日光明照。高原的阳光让人很难准确地察觉时光流转。有一种错觉,他仍是那个身在寺庙里的小男孩。

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沿着窄小的石阶从一楼走上二楼,廊道幽暗狭长,昏暗无光。桑耶交通闭塞。正因如此,这些历时约一千三百年的壁画经历患难,才得以保存。有些年代久远的壁画剥落、凋残,如敦煌壁画一般。只剩鲜艳的色彩和模糊的线条可见,金粉闪烁,犹如历史的余烬,古旧乐章连绵,诸相尽归无常,湮灭始终令后人感慨,惋惜。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桑吉请一位从小在寺中修行学习绘画的英迥拉为长生讲解。这些壁画深藏在中心大殿的夹道中,若非专人指点,很难看出门道来。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完成一幅唐卡、坛城和壁画,往往需要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古老技艺传承,内心安妥专注,艺术性是无意间必然成就的高度。对佛的虔诚和敬服,在完成的过程中,已经抵达。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也算她运气极好,遇上肯提携她的上司,委以重任。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一座租来的小院里。

前往青朴之前,桑吉还有些手续要到桑耶寺交割,长生独自在寺中转。桑耶壁画精美绝伦,是声名在外的文化瑰宝。对于本族的僧人而言,绘画本身是一种宗教仪轨。以绘画技艺来供养佛,本身即是修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2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的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时至今日,青朴比之藏区一般的旅游景点,所到之人仍是少,无形之中为修行者保留了一块僻静之地。

当年去桑耶,远没有如今方便,要在渡口乘小木船,横渡雅鲁藏布江。然后乘车,开过一片偶尔看得见红柳的沙漠,才能到桑耶,到青朴就更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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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桑吉重逢之后,长生便正式开始了修行生活。彼时,桑吉刚结束在青朴的闭关苦修不久,下山来遇见长生。长生得知桑吉受寺庙所托,下山来为修行者采办生活物资,坚决要尽绵薄之力,便随桑吉去了桑耶,再往青朴。

苏缦华自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耿耿于怀,隐隐有不甘。这个梦后面的情节照例变得模糊。她的梦是主题始终一致的电影,纠结于性格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疾带来的痛感,昭示着她看似均衡的性格中潜伏着巨大隐患。

苏缦华此时遇见的长生,是从青朴山上修行方回的索南次仁。

醒来又去大昭寺,许多建筑在晚上会分外巍峨庄严,大昭寺亦不例外。

这样清浅自流的喜悦,只在年少时出现过,如一道溪流潺潺流过,润物无声。

苏缦华在转经道上遇见尹长生。在梦境未消散的情绪冲击下,她这次没有犹豫。坦然走到他面前,将一瓶水,放在他身边。

隔着玻璃门,看他跨过中庭,走进院中,像主人回到自家宅院,缦华怅然若失,又雀跃心安。

长生抬起头来,看着她,拿过那瓶水,打开喝了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

贸然跟进去,显然不合适。一旦他回头,她还不知如何面对。

缦华呆住,那一霎,她只想大笑。所有看过的桥段都不及生活来得出乎意料。她磨磨唧唧,鼓足勇气来找他搭讪。他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

长生甫一推门,店里的姑娘便迎上来问候,你回来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亦温和有礼地问候她们,卓玛,曲珍,你们吃过了吗?彼此亲切之态不像是普通住客。

除此之外,他们还没说出第二句话。

缦华看着长生吃完面,走出去,跟着他慢慢走回住的地方。她想不到他住得离大昭寺这样近,是繁华深隐的一处处所,外人难以觉察。

他一语道破了她的心声。

她并非胆怯,只是珍重。

凌晨四点,缦华跟随在长生身边。听着他磕长头的啪啪声响,回荡在凄清街道,声音穿透夜间的风,直抵人心,那声响仿佛是来自寂静天地的遥远呼唤,潜伏在她生命里,因长生而开启。

她心中几番跃跃欲试,想跟他说话。其实只隔了两三张桌子,但她始终踟蹰,没有上前。

他的额头已结了厚厚的痂,神情淡泊,目光澄定。有转经的人陆续跟上来,看见他们,微笑嘉许,而长生亦点头示意。

她知他不是仓央嘉措,但在她的理解中,仓央嘉措就该是这般形容模样,年轻而又沧桑。骤然遇见长生,这特出的男子,她久远的念想便清晰起来,像一幅被修复的古画,画中人的脸,映对上眼前这个人。

缦华在他身后,心意安宁。这漫漫长夜,突然就天荒地老,如在彼岸,而她何其有幸,能与他同渡。

苏缦华自认阅人无数,却难以判断长生的来历。看他面容轮廓似是藏人,看他气度又不似。看他神情举止已是僧人,看他衣着又不尽然。他举止形貌,纷纷出离尘世,而他偏偏在这尘世降临,出现,做着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的事情。

天边隐隐透亮。长生已不知在大昭寺前磕了多少长头,缦华陪着他,惊异于他如此专注,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得如同第一次俯身下去。

从下午到晚上,她看着长生毫不懈怠磕着长头。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他穿过密集人群,在小巷里“光明”甜茶馆喝茶,吃藏面。他去窗口取了面,坐在那里,举止安闲,对着倒茶的阿佳双手合十以示谢意。她陡然觉得那陈旧喧嚣的老茶馆明亮,安静下来了。就这样坐在角落,默默注视他。

这幽深宁静的男子,偶尔休憩,坐下来喝水,肤色在晨曦中闪烁淡淡金光。

她悄然跟随长生,从小昭寺到大昭寺,到八廓街,到那著名的黄房子“玛吉阿米”。她看着长生经过那所黄房子,平静如常,甚至都不曾稍微移转一下目光。她心里却莫名惊动,惆怅。

活泼阳光跃入眼帘,迎着光,他眯起眼睛,神情放松,形容自在。眼角有细密皱纹,然而不显苍老,别有一种韵致。细看他年岁已然不轻,面容清矍,身材匀称,挺拔,结实,乍一看不过二十八九。

没有理由的绝对相信。

她默默端看他,怕眼泪会因喜悦和悲楚不由自主涌出来。拿过旁边的铺垫,一言不发磕着长头。

看见长生的第一眼,苏缦华便认定,这个人是仓央嘉措,是自己一直寻找等待的人。

抬头仰望大昭寺的金顶,眼泪还是滑落,那温顺灵巧、仰首朝着法轮的双鹿,在泪光中闪烁,是如此喜悦,她此时的内心也温驯如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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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能想到的话只有一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一句,就将她半生的播迁道尽。

而今,她见到他。得偿夙愿。

她的佛,自西而来。

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一起去刚吉吃早餐,共享一壶甜茶,继续聊天。才获知对方的名字。

在明澈的阳光下,眼眶不知不觉被泪水积满。苏缦华被强光钉牢当场,舍生忘死地看着她的佛。

苏缦华看着他,眼中光芒炽热,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这是她无法自控的,亦无需遮掩。有一些人需要悉心分辨,有一些爱需要反复掂量,需要经年之后,才明了本心。而她在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自己失散已久的爱人,要紧步跟随,不计得失,不论前程。

他身姿挺拔,面部轮廓如刀刻。喧杂阳光越发显得他静默。那是一种积累了时间和沧桑的俊美。

她想。她何其有福德!能遇上这样一个人,他是她所追寻的真相。是灵性的追索所蓬勃绽放的信仰之光,准确投射,应和到这个男子身上,她不能抗拒!

直到站稳脚,心跳仍激越如战鼓。望见他,他在不远处跪拜。三步一身,口诵经文,顶礼匍匐,五体投地。然后,他站起来,走三步,再五体投地。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意念专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想错过他的每个动作。

究其本质,人与人无分性别,差异甚微。他们是在亲近另一个自己,探求自身的深渊暗壑,并试图跨越障碍,登临光明坦荡的彼岸。

那日,苏缦华在小昭寺旁喝甜茶,无意间看见长生。第一眼看见他,隔着人群,那么远,她看见他神色温柔疏离。她的心一紧,继而前所未有地急促跳动起来。飞快地掏一百块拍在桌上,等不及服务生找钱,直冲到楼下。

而长生当时就清楚,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并无企图,无意痴缠。她不过是在探究,如探究一个久远的梦境。不同于他目睹过的那些活色生香,卖弄风情,招徕关注的女子。他能够感觉到她内在涌动和他韵律一致的波澜。

在拉萨遇见尹长生,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是缦华从未料想过的。

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乔装的同类。

她自青海湖上溯,目的是去寻仓央嘉措的隐遁之地,如许多藏人一样,她至不愿相信仓央嘉措是受政治迫害而死。她愿意相信他有神力,可以悄然隐去,保全余生,从此化身托钵的行者或是做回他所愿的自由少年——继续他的传法或是尘世修行。

拉萨的阳光这样明媚丰沛。刚吉正对着大昭寺,他们在二楼上凭栏而坐,啜饮甜茶。长生微微侧着脸,逆光的轮廓俊逸如雕塑。他转过脸来看着缦华,眼眸清亮如星,嘴角笑意隐隐。

凝望着头顶冰雪王冠的布达拉宫,庄严如山岳。仰望着布达拉宫上空的月亮,雪月清绝。她想起仓央嘉措大雪之夜潜出宫邸时留于雪上的足迹。那多情的喇嘛,因此而被监管他的人觉察踪迹……言及废立。

此时此地,时光静谧,流转无声,他们好似相处多年依然相契的一对爱侣。

每天早晨,阳光穿进窗户,空气和光线都带着着拉萨特有的气味。她第一次看到高原的雪,厚密无声,纷扬之态犹如最奔放自在的舞蹈,一夜之间倾覆了整个城。

此时长生清明如日,而苏缦华内心静洁如月。想起第一个与之恋爱的男子。

苏缦华从青海湖往西南而行。经都兰、格尔木,翻越昆仑山口、风火山口,海拔逐次升高。经过可可西里大草原,翻唐古拉山,抵达那曲,经当雄到拉萨。她路上已经严重感冒,又赶上痛经,一路强忍不适,抵达拉萨。次日就病倒在旅馆。幸好及时被人送到医院,检查不是高原反应,没被强制“遣返”。在医院里躺了几天,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2

这是苏缦华陆陆续续,记在记事本上的话。她刚来时候,是高原至为孤寒的冬季。

那是在十五岁。苏缦华远离父母去外地上中学。母亲忙于事务,父亲独自去送她。站台上尖厉汽笛响起,在她登车之前,父亲匆匆拥抱她,交代一句,自己小心。

“顶礼大昭寺,泪水使我失去了祈祷的欲望。我只想痛哭,不觉自己有任何的资格,对它许愿或是做出要求。像婴孩重新回归母体的宁静,是迷途之人见到明灯的心平。我能回到这里,已是余生最大的福德!”

拥得很紧。她成年后第一次如此贴近父亲胸膛,吮吸到他的男人气息。父亲的心跳声伴随了她一路。一路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第一眼看见布达拉宫时就泪流满面,第一次面对大昭寺时就长跪不起。顶礼布达拉宫,猛烈的阳光使我对眼前的建筑失去了准确判断,它不像是一座宫殿,是我心中一直珍藏的图腾。

时隔不久,她回到家中,看到寥落失意的母亲,以为她是生意不顺。父亲不在家中,竟不是她以为的短期旅行。父亲去了终南山修道。从此之后,不再回转。

“拉萨仅仅是一座城吗?为什么从踏足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时时感受到它对我的眷顾?而我内心所回应的眷恋,是比生养我的地方更深切,真实的感情。

她被这变故惊到。想不到那一次送别,寥寥四个字。父亲是在跟她告别。

5

拿着父亲留下的存折。那是父亲给她留下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她读完大学。这么一大笔钱,母亲都不知父亲从何赚来。这当时看来巨大的数字,仿佛是对母亲劳碌营役的绝大讽刺。

是我!桑吉。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长生定定地,说出一个早该兑现却延误多年的承诺。有泪如倾。

而他离去,是与母亲的断绝。他留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独自守着婚姻尸骸度过余生。

那尊佛像睁开眼睛,看见他,伸出手来拥抱他,声音有一丝颤抖,次仁……次仁!你回来了!

父亲是绝情的,但缦华竟无从恨起。心中清楚,父亲是为她拖延这么多年。等她长成之后,才选择离开。

长生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在他的钵里放了一百块,轻声问,桑吉,是你吗?

他只不过是回到他原本的轨迹当中,继续他的命途。

向晚时分,游客散去。人迹渐少。暮色从天际涌起,长生依旧沿着八廓街一遍一遍走着,与许多老人并肩而行。人群中绛红僧衣的古修拉飘然走过,眼睛明亮。僧衣被暮色染得发黑。在转角处,长生看见一个修行人靠墙而坐,面前放着一只钵。他闭着眼睛,像一尊佛像。

缦华回到杭州,便接受一个男孩的追求,开始恋爱。她心中一无所求。是父亲骤然离去的失落让她急于寻找一件事来做,恋爱最便利。至于对象是谁,只要并不令她厌恶,都可以。是这样貌合神离。

日复一日。长生的长头已经磕到三千多个。额头、手掌、手肘,膝盖处已磨出老趼。身躯跋涉,最初劳顿不适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丰足和身体的轻捷,晚上竟可睡得深沉一些。他亦深知,这是回到故土,内心获得某种安全感,摆脱了某些牵扯的缘故。

这样的感觉一直延续。她对感情始终无法投入,保持冷静,旁观。这似乎是父亲遗留在她命中无法驱除的阴影。

故乡的轮廓在他的凝视中一点一滴清晰起来。当年他未觉知。这八宝瑞相,大山围拢的逻些谷地迥异于其他城市,与生俱来静洁沉着,深藏不露。必要他在外兜转半生,跨越大半个地球之后,才能体味它如莲花般度世的意象。

从中学到大学,选择与同一个人恋爱八年,够得上一场抗战。在别人眼中,苏缦华稳妥、长情,相较于许多变化多端的女孩,她不可多得。而缦华自知,这只是借此来免却更多的麻烦骚扰,她需要清静。她亦想好退路,长达八年的感情,大学毕业时,大可以以一句,没有感觉了,分道扬镳。

回到西藏,长生对尹莲的思念已不再激越,不再时时如利刃割裂肝肠。这并非淡忘,而是沉缓下去,隐没入一种更深沉博大的感情中,与他对故土的追思融于一体。

她感受到承袭于父亲的疏离,与母亲的忍耐。那是她性格中不可逃脱,难以超越的部分。所有的感情都涵盖在理智之内,如勒紧的缰绳。明明是不爱的人,亦可以相处安宁,在别人看来温存默契,胜过许多要死要活要分要合的激情爱侣。

众人沉默虔诚的凝视中,香柏桑枝被点起,淡白桑烟扶摇直上,是久远以来,升腾在这雪域高原的精神图腾,带着众生的祈愿,直抵苍穹。煨桑的香气令人心意安宁。

她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确定情爱真相不过是:如果不是灵魂相契的伴侣,所谓的恩爱不过是男女之间敷衍互酬的成熟演技。懒得折腾再换,因为适应而迁就相处,形成习惯。只要有心隐匿,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真相。这与她自幼从父母身上获知的峥嵘事实并无不同。

道路拥挤却并不漫长,前方浮动着许多面孔。乡人的面孔看起来陌生又暗藏熟悉。金刚乘说,轮回无尽,众生在轮回中都做过你的父母,亲人,因此你要善意对待,恩感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甚至素未谋面的人。

世上人多半如此,极少的那一部分,又不知从何寻觅。

喝完冷掉的咖啡,长生起身去大昭寺。转经,是他身在拉萨每天必做的功课。大昭寺是慈父的面容,而转经道犹如母亲的身躯。他踏足上去,脚步轻微,沉稳,是幼小孩童重回怀抱的感觉。虽然他从未获得一个切实,安稳的,来自母亲的拥抱、

她心存悲凉,消极应对。那天真男孩浑然不觉,兀自沉溺于人生第一次到来的爱情之中,燃烧热情持续。有许多次,她在他身边醒来,都有冲动摇醒他,告之真相。就连他第一次进入她,她亦不觉痛。那所谓珍贵的处子之身,在她,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器具,破除了自身的禁忌。

长生看他们跳舞,默默微笑。他也曾这般年轻,却从未获得这般灵性的愉悦。他的心身总是空寂滞重。这些孩子生活并不富裕,每天接待客人,工作也很辛劳。然而心思甜软、单纯。不自觉中拥有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快乐。

她心中波折动荡,时时有泪如倾,常守着床前明月光,到天色渐明才辗转睡去。他浑然不觉,在她身边酣然入睡,嘴角笑意未隐。口中嘟嘟囔囔,翻身,发出轻微鼾声。醒来又会告诉她,他昨夜做了如何稀奇古怪、如何搞笑的梦。

下着轻雨的庭院里,起初人声寂寂,耳畔只闻雨声淅沥。藏家小妹将盆栽花木搬出来承接雨露。藏式旅馆红朱色的廊柱上盛开着葳蕤莲花。八宝纷呈。不一会儿尼泊尔的音乐响起,男孩子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女孩子亦轻轻扭摆腰肢,挥舞长袖。他们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自娱自乐。

她听着,报以微笑,温言以对。内心一场消黯。

4

八月的杭州,桂香满城。这熟悉的花香,是苏缦华记忆里起伏的味道,是她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

深知这可能并非仓央嘉措诗作本意,是经后世文人言语修饰,但长生被这译本所传递的情殇惊到,正正切中心事。思绪在诗句中循环往复,一时悲从中来,怆然欲泣。

她与那男孩把臂同游,历遍这城中大小风光。是外人眼中一对耀眼璧人。她与他如白娘子与许仙。她看他,依旧是手舞足蹈的孩童,兴致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怜惜,了无爱意。虽然他极力成长,仍旧远远不及她苍老的速度。也因此注定无法承担她内心的伤损和激越。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即使后来,她深明他专一、热忱,种种种种,同样是不可多得的男子。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男孩,命运的脉络不该如此清晰。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她不是可以驯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对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纵然此刻携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观望风月良辰,与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苏缦华所持望的,是伤损之后依然持有的顽固天真。不是这等不经世事的单纯。她渴望有一个男人,稳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挟制和呼应。这个人,满足她对父亲的需要,又不似父亲若即若离。他在,就在。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这个念想无比坚决,但她知道,要遇上这样心意合一的人,漫长渺茫。她必须忍耐,必须成长,积聚足够的内心力量,独自涉过惨淡年华,抵达命定的地方,等待。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3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父亲偶尔会寄信来。寥寥数语,旨在告知自己尚存于世,叫她不必忧念,更不必来探访。缦华端看父亲的字迹,从字里行间的运笔,感知他的心境变化,从苍凉到平和。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大学期间归家,母亲的生活状态无甚变化。不过是忙碌、应酬、疲惫、暴躁,周而复始。年节之中,缦华被母亲带出去应酬,心知肚明母亲是用她来为自己脸上贴金,证明自己成功,要听人奉承,明白看到人家羡慕。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她看见母亲新烫了卷发、纹眉,深浓眼线不甘寂寞溢出眼角,T区油光闪现,从不知用吸油纸,唇上殷红不匀,唇线明显,是二三线城市世俗女子的时髦装扮,偏偏是一副自得,骄矜的做派。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暗自一声叹息。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她早已习惯照顾好母亲情绪、颜面,使她在人前面上有光,所以应对得体,素颜静语,做个乖巧的淑女道具。

书后所附仓央嘉措诗作,长生读之悚然心惊,如故人迎头照面,难以安稳相对。那汉语译本大意如下:

就在母亲与人觥筹交错时,苏缦华想起远在山中的父亲。想他此时,在山中烧水、沏茶、生火、做饭,伺弄梅、兰,青灯幽火,阅读古人留下的卷籍。

上天眷顾,长生从未如寻常寒苦男子般,为实现人生理想而耿耿于怀,苦苦拼搏一生。从某个意义上来讲,他与仓央嘉措一样,命中注定要立在尘世的巅峰,凝望世人。亦是这个高度,使得他们的一生,永如孤身行走在雪山之巅。

两个价值取向,生存状态天渊之别的人,同处一室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亦如长生,名利不为他所顾念。他们都是任性纯粹的人,可为自由和爱奋不顾身,不计代价。长生只恋尹莲,余者皆可不望。为尹莲,他可投身红尘;为尹莲,亦可抛绝尘寰,默然终生。

饭后众人告辞。母亲打过电话后不久,有人驱车来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开一辆奥迪,平头,穿休闲西服,长相并不难看,举止言谈亦算得体。母亲介绍是水电局的某副局长。缦华无意记得来人姓甚名谁,礼貌打过招呼,谢绝了来人送她回家的好意,送母亲上车之后,便独自在路边打车回家。

仓央嘉措原是个普通人,他的毕生所愿亦是做回一个普通人。命运错置了他,让他不得自由。爱情是他借以对抗命运安排的利器,而非根本。错被热情世人误认那是他毕生所求。

江南的冬季,铅云低压,一顿饭吃完就细雪霏霏,冷得人无处躲藏。缦华站在路边看那车开远,迎面又是车流奔腾,大灯晃眼。

他面对那悄然张开巨网,由此衍生的不甘根深蒂固。他不是没能力做好雪域僧王。仓央嘉措是诸世活佛中慧根最高的一位。他只是不愿!不甘被摆布!

内心钝重。她是从那一刻,意识到无根之痛,满目熙攘,何枝可依?在这个城市里,亲人都似路人。

荣华富贵,至尊名位皆如风尘,无法取代,更不能弥补内心的缺憾。从仓央嘉措被上苍选定的那一刻起,弦音奏响,命定的悲苦无法更弦。

母亲那晚没有回家。这些年来,母亲与陌生男子约会,在外过夜,已是常事。缦华从不过问,无意干涉。只要母亲给彼此留下余地,不把人带到家中在她眼前厮混就行。其余的事,她抱定态度,悉听尊便。

今日他读《仓央嘉措秘传》,内心怆痛。仿佛从三百年前波光水影中照映己身。因有年少至今的一段经历,他看仓央嘉措,不是品味其叛逆、浪漫的情怀,感同身受是其身不由己,悲苦煎熬。

隔了几日,两人在家。母亲对她提出有再婚的打算。是那晚所见的男子,原来早有伏笔。

少年时,长生从尹守国处得知这位经历传奇的喇嘛。他将他的故事,当做传说来了解。

母亲絮絮叨叨陈述前情……缦华把脸从电脑前转过,凝视了她一会儿 ,淡淡说,随你,你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

事实证明,物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处。

她看到母亲面露惊讶,难以掩饰的落寞。此时她残损的艳美,蓬勃有光,在她眼中分外真确。仿佛是花期将过,报复似的盛放,只此一次,此生不再。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宫生活与故乡的巨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体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道、吹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在社会物质的高处。

缦华知道母亲希望看到她反对,最好情绪激动,激烈不允,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父亲在意的人,证明她曾拥有那段婚姻,如果连女儿都不在意,那她是彻底失败,无足轻重。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缦华更知道,假如她真的反对,母亲就愈发坚持,她就是这样决意折腾,让自己和别人都无所适从的女人。

这是三十七岁前的尹长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摈弃前尘,甘心隐遁。昔日呼风唤雨只成一晒。更甚者,昔日的野心执着正是今日罪孽的根源。

执念如此深重。缦华无意陪她演戏,纠缠。

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深藏的阅读欲望被勾起。关于西藏的历史,关于宗教、修行的深意,生存的真意。长生静默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对故土的深愧和深切探寻。童年时,离藏太早,一切未及了解。成年后,忙于在经济转型中掌握规则,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与人心缠斗,同变幻不定的局势、政策博弈,关注之处亦难在此。

缦华不置可否。母亲捉不到错处,只得隐忍暴怒,拂袖而去,再婚亦不了了之。她未尝不怜悯母亲。一个女人,忍受丈夫的冷漠,十五年的无性婚姻,在外有个感情寄托是理所当然。

人需自赎,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没有见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出头绪,辨别内心症结所在。纵不能解决,亦当自觉自知。

她承袭了父亲的残忍,任其开落,不管不问。

长生饮食清减,并不挑剔刁难。回到拉萨,他恢复用藏语对话,如此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搭讪。他亦并不着急去寻桑吉,而是独处一隅,阅读非常多的书。阅读使他沉心思索。

4

他看的书从《西藏通史》到《菩提道次第广论》《入菩萨行论》,深广驳杂,不一而足。店里的小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静默安然姿态,会准时为他续水,送上餐食。

从那日相识起,长生和缦华便常在一起。命中注定的相遇,总是来得清楚分明。

甚长的一段时间,入住YABSHI 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里看见一个男人一整天坐在那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轻易不与人交谈,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于交流。

桑吉去哲蚌寺随另一位上师修行,长生约上缦华一起去日喀则,朝拜扎什伦布寺。

3

起了大早,出发时天色未明。暗蓝天幕上一弯残月,低得触手可及。山体露出朦胧轮廓,似沉睡未醒。渐渐天亮,如灰色纱幕被揭开。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驶,山势开阔起伏,道路蜿蜒逶迤。山间云烟飘逸,白塔高踞其上。

若眼泪能清净轮回之道,若肉身死灭能使内心莲花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

高原大地已有回春迹象。道旁是青碧绿树,新犁开的田地,田间升起蒙蒙薄雾。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土地和水泽上,点点金光耀闪。两人默契对望,相视一笑。眼望青天湛湛,一碧万顷,心生喜悦安宁。

头贴着冰凉地面,热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眼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眼泪悉数流尽。为这红尘浪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阴,为这徒劳无功,罪孽深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路上限速,车开得并不快。缦华说,我又困了。

转经道上已有人摇动经筒,喁喁前行。那绛红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顺然,口中念念有词。长长道路,并无一人开口交谈。这朝圣之路,唯以身体丈量,用灵魂贴近。除此之外,都是多余。回头望去,布达拉宫燃烧了千年的酥油灯,仍然将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洁,雨似甘露,消解心头业障。

长生伸出手臂,说,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看看又要天亮,长生索性穿衣起身,走去布达拉宫。黎明之前的静寂街头,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小巷里,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彻夜热闹,弹唱不息。

她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睡去。

听见淅沥雨声,他以为听错。这个季节,还未到真正的雨季,无端怎会落雨?推窗一看,孤月高悬靛蓝天空。细雨扑面,脸上一阵冰凉酥麻。

翻过岗巴拉山,经过卡若拉冰川,下车活动腿脚。身边有人趁着短暂时间咔嚓拍照。两人站在一旁看热闹。长生故意逗缦华,要不要给你也来几张?

十二点之前,长生回到住处,稍作洗漱之后上床就寝。凌晨时分,复又醒来,听见铜铃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浅眠且易醒,一旦做梦又如连续剧,好像竭力要从时光深处赎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暂光阴里,比别人多活几生几世。

听得懂他的揶揄。缦华扑哧一笑,看不出来啊!您还有这癖好?

苏缦华低着头,并不知这是与长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对。此时,他们只是不交一语的陌生人,在尘世满怀心事,擦肩而过。

长生哈哈一笑。虽然相处日短,但他深喜缦华灵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深解意趣。这样的人,相处不累。

起身离去之时,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女子,也在收拾铺盖。这深夜滞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子令长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眼。

并肩站在山岗上,天空是耀眼的蓝,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乃钦康桑清晰可见。海拔四千多米的垭口一片银白,雪线以上没有植物。长风猎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长生并未准备磕长头的东西,就先对着大昭寺,观想着释迦牟尼等身像,规规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个头。额头红肿,内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贴面在地,都能感受到这大地的召唤,以及内心涌起的对这土地的深沉热爱,热泪滴落。

到达日喀则,将将是下午,两人在路旁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到扎寺。僧侣穿行其间,往来众多。缦华此时方知,寺中即将有法会。

面对着大昭寺,长生决意磕完十万长头。今夜,是起点。

扎什伦布寺在日光的映照下壮丽非凡。青天之上白云舒展,金顶反射阳光,云蒸霞蔚。强烈的色彩比对,光影的变幻使得半山上的庙宇看上去犹如幻境。从青海到前藏,后藏,无论多少次面对藏传佛教的寺庙,它恢宏壮阔的气势都让她甘心臣服,从心底生出信仰和敬畏。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扎寺是四世之后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缦华对扎寺有特殊感情,亦是因为仓央嘉措。历世达赖和班禅互为师长,五世班禅大师洛桑益西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老师。

他祈愿,愿上师加持,愿佛陀慈悲照拂。

她看过的书上这样写道:“曾为少年仓央嘉措落发授戒的五世班禅大师,五年后又该再次为之授比丘戒了。仓央嘉措依约去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满脸的乌云密布。我们无从得知一路上他想了些什么,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决心已定。经由五世班禅自传我们得知了结果: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沉默以对良久,然后毅然站起身来,夺门而去。他双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给大师磕了三个头,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念念叨叨黯然而去。

我回来了!他心里作是言。一路困扰他的癫乱情绪,在面对大昭寺时骤然静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无尽的虔敬和忏悔从心底升起。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不仅没有转机,甚至变本加厉:不仅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师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说这番话的时候,仓央嘉措痛彻肺腑:‘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面对布达拉宫只能仰望,面对大昭寺只能匍匐。从这建筑的实相上感受到无尽的虚空和人生的易逝。

凝望恢弘庄严的措钦大殿,缦华久久不能举步。桑烟和藏香的味道在空气中交缠,诵经梵唱响在耳边,恍若隔世,而她守候在此,从未远离。

夜间的大昭寺空旷清净,人迹寥寥。日间在此磕长头的人也收拾铺盖准备离去,次日再来。那转经道蜿蜒曲折幽深,不似真实,似是俗世之外的轮回道路,静默存在。长生凝望着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体投地拜下去。

举目四望。不知这周围众多小小黑色窗户的房间,哪一间曾禁锢过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此长跪不起,哀求被放过的多情少年。光阴契阔,穿透岁月风尘,他凄切的语调和神情仿佛历历在目。

登记入住之后,长生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后,请店里的人给他留门。他去大昭寺门口磕长头。

血泪迸溅,身不由己的无果抗争,成为日月亦无法消融的憾恨。仓央嘉措内心的冲突和哀苦,当时又有几人能明了?长生站在她身边,表情静默,若有所思。缦华不动步,他便也陪伴在旁。

他就想找一处离大昭寺近的藏式老宅,安静蛰居。每天可以走路去大昭寺转经。

看着长生,缦华深感轮回真实不虚。一直,她对这里念念于心,而今,随着长生——她心中的仓央嘉措回到这里。她心潮汹涌,不知他作何感想。

时候不早,长生先到预订的YABSHI PHUNKHANG入住。这里原是十一世达赖喇嘛家族的宅子,现被改建成颇有味道的小酒店。相较于声名在外的雪域和亚宾馆,这里知者甚少。而东措和八郎学这样的青年旅馆,年轻背包客太多,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亦不符合长生此时的心境。

缦华随长生入殿,在后排卡垫上,结跏趺坐,静听僧人诵经,阵阵如潮汐涌来。有泪如倾。

2

落泪是因有心结未解。若记忆被摧毁,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人是不是容易活得快乐一点?

他相信,时候到了,轮回的业力会来带他走。死亡是圆满的归宿,不是畏途。

耽于记忆的人,纵然经历漫长时光,行过千山万水,亦不过是画地为牢。

长生依从所命回到西藏,背负她给予的回忆,阑珊前行。哪怕变成轮回中的清烟一缕,她依然存在他心底最温柔的地方,给他最清晰的指引。

法会结束,天已暗晚,两人离开扎寺。长生本可以住在寺中。为陪缦华,他选择和她同住在外。明日两人再来。

古老而熟悉的歌谣,深情苍凉。句句听来都似在感叹他和尹莲。而他又非仓央嘉措,咫尺天涯,便是永不复见。

缦华亦不觉麻烦亏欠,要如何致意感激。今日在长生面前数度哭泣,精神恍惚,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她对他信赖,托付,如幼童面对亲长,不会觉得失礼,丢人。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5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相比光芒四射的圣城拉萨,日喀则更陈旧,沉默内隐。晚间行人更少,街上风大,刮得路边店铺的招牌、窗上布帘都噼啪作响。缦华冷得发抖,长生揽过她,用围巾围好她的脸,握住她的手问,好些了吗?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风恋落花。

长生手掌宽厚温热,一股安定的力量传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缦华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长生眼中的慈悲。

吾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

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她说。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长生不语。深浓悲伤从心底泛起。刹那间,想起了尹莲。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佛,那他确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莲,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从未走远。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苏缦华察觉长生眼中的温柔,转成稍纵即逝的悲伤,没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隐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这男人的心事、过往,她尚且一无所知。

那首突如其来的《仓央嘉措情歌》重击他心,萦绕不去。藏族的歌曲,译成汉语之后,大多会失却本味、原意,词曲媚俗,这一首却是例外,汉语版的演绎更忧伤动人。

找到一间旅馆。前台问开一间房还是两间。缦华说,一个标间吧。

男人随手打开CD,放出的竟然是《仓央嘉措情歌》,苍凉歌声中,车到措美林。长生强忍内心的悲怆,道谢下车,目送他们离去。

长生点头,表示没有异议。房间在二楼,上楼梯时,缦华轻声说,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门。

荣华易逝,悲甚于喜,他投身城市,而今半生已耽。不愿灵魂亦淹没在那城市不明所以的汹涌喧嚣中,葬身那面目相似,拥挤的墓碑群中。尹莲已有谢江南、谢惜言相伴,他不愿再生打扰。

这话听来暧昧。长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着,刚好一起聊天。

再见已是不堪,又何堪再见?他此来并非暂时隐遁,收拾心情之后,再入红尘。决意返回这里,是为寻根,处置余生,而非走马观花的游玩。

洗漱之后,缦华坐在床边,递过一支烟,长生摇摇头说,戒了,在青朴的三个月戒掉的。

这么多年他迟疑,不愿轻易回来,亦是因为他知道西藏已经成为游人口中称颂的神灵之地。一片回归自我的假想园,却不一定是他内心所期许的故乡。

缦华点头,站起来开了点窗,点上烟。她沉默许久,抬起头来说,存留,还是舍弃,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男人健谈,一路说着。长生听着,只是点头,苦笑。

她说的是记忆和过往。

大昭寺也是一样,稍微有名的寺庙都成了景点。游客太多了撒。那孩子的父亲感慨摇头。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场景。没有前情提要,无须言语铺陈,她知道长生会懂。

布达拉宫前已经建起阔大的广场,那条道俨然北京的长安街了。只有布达拉宫看上去依然如旧。听那孩子的父亲言来,这里面也在整修。像一个老人,布达拉已经招架不住许多游客蜂拥而至的殷勤拜访了。

长生说,记得或遗忘都需要时间。

直到远远看见城市中心的药王山、白塔,和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长生的眼泪才流下来。

他没有劝她不必执著。他知道。他们都还奔走在牢中,仍有烦恼执著。

这城市果然大不同了,道路笔直宽阔整洁,钢铁大桥建起。现代化的程度比之内地城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夜色中的城市更显繁华,无处不在的高楼,霓虹招摇的酒店宾馆,令长生深感畏惧,陌生。

因为放不下而沦落天涯,相逢在这里。此时妄谈放下,多么空泛无力,自欺欺人。

藏人的热情淳朴亘古未变。见长生孤身一人,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坚持要送长生去措美林。长生推辞不掉,只得上车。

一支烟燃尽,缦华说起自己日间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终参不透仓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仓央嘉措是为爱情才一意孤行。身为宗教领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体统,再妄为亦非一般的冲动少年。无论是《秘典》,还是《秘传》都印证了她的想法。

欢迎回来。他们说。

仓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间蕴藏着一个智者对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悯。

几个孩子的家人走过来,给长生献上哈达。

长生说,世人多为情爱障目。他们需要寻立一个精神标杆,以此论证谬行的正确。仓央嘉措不幸在情爱喧腾的今世被人宣讲,引为同盟。实质上,仓央嘉措从未背弃过他的信仰。对我们藏人而言,信仰是与生俱来的。困缚仓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壳,他所反抗和力求挣脱的,是宗教与政治媾合过的假体。

他心里一点悲喜的踪迹都找不到,空茫一片。

长生的一席话开启了缦华前所未见的境界。这些道理,她曾想过,却不能如长生般透彻,精准。的确,理解仓央嘉措的行事为人,绝不能背离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他日后所处的尴尬境地。十五岁的门巴少年,出生成长在歌酒之乡,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荣光,告知他即将被迎至布达拉宫,成为承接五世达赖法统的雪域僧王,受万民跪拜景仰。

长生站在一旁,目睹一家家人团聚,相聚相亲的情景。暮色深浓,月华半掩。抬头看高原星空如水墨渲染。夜风吹来,捎带凉意。

名位上至高无上的活佛,实质上只是政治斗争的过河卒子。在布达拉宫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笼,等他捱到十八岁亲政,想一展抱负之时,第巴桑结嘉措与拉藏汗的权力之争正值白热化,审时度势,于情于理,桑结嘉措都很难将政权交付与涉世未深、羽翼未丰的仓央嘉措……

长生乖乖跟着一群孩子走。一路有武警维持秩序,出站口有许多接站的人,见到自己要等的人就抵头,献上哈达,拥抱,密切交谈。

理想与爱情的双重失落,连活佛都难以幸免。至此之后,顶礼膜拜更让年轻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舍去尊位,孤身犯险,以身示道,探寻人间大爱。

长生回过神来,问,措美林怎么走?那几个孩子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表示,叔叔,你跟我们走吧。

长生说,若我所见非虚,仓央嘉措有句话其实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说,我将骑着我梦中那只忧伤的豹子,冬天去人间大爱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凉。

同车的人到了拉萨就哗拉一声散开去,溶入夜色中,像从没聚集那样,消散而去。长生愣在那里,周围人潮涌动,欢欣鼓噪。一路上早已跟他熟悉的孩子见他不走,好心催促他,叔叔,到了!见他不应,又用藏语叫他,阿觉!阿列送!

他们在房中聊天,是意态放松闲散的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却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效。

说来谁解。梦中乡关易寻,现实故土难回。他还算是个藏族人吗?站在时间的此端,他早已非索南次仁。此时他比任何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都惊震,彷徨。他们还有明确的目的地,而他没有。

声音似灰烬,一点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长久默然相对,亦不觉尴尬。他们的交谈如两个人月下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指定的方向,兴之所至,眼神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离开的三十一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三十一年,思来一瞬。但在现实中,时间的浩瀚如锐利的箭矢,再次击中了他。

聊到夜深,长生去洗澡,出来发现,缦华已靠在床上睡着。

到达拉萨,长生被这城市的新貌惊到,如异乡人惊惶。站在站台上,望着崭新豁亮的火车站,久久不能动步。

他轻轻将她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关上窗。调暗床头灯光。取出《入菩萨行论》来看。看一小段,做些笔记。然后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调息。这是他每天坚持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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