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遭雷击!尹莲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当中还有这些曲折。疑惑似解非解,心中将信将疑。父亲不待见谢江南,她是早就知道的,但哥哥已经过世,她无法求证哥哥是否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谢江南笑了。他说,如果我告诉你,当年你哥哥来找过我,说我们不合适,说你父亲不会同意,叫我不要妄想,你会相信吗?
谢江南自嘲,这是个很俗的故事,一个穷小子,爱上一个高干子女,门不当户不对,她家里人不同意,她哥哥警告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穷小子自尊心受损,负气退缩了……不幸的是,这种事就发生在四年前的你和我身上。
终于说到正题,戳中她的心结,这是她至今不能释然的原因。多年的怨怒涌上心头,尹莲无法再假作平静,恨声道,当年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你要和悯芳结婚。
尹莲心中耿耿,一股莫名悲哀,分辨不清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以她对谢江南的了解,这确实是他的死穴,性情清高自负如他,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她又恨!难道就为了她哥哥的一句话,他就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谢江南吐出一口烟,沉沉地说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和你分手,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半点怀疑?
尹莲深吸一口气,说,那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的分手都是我家人造成的?你是被迫的?
说是要走,她仍是坐在那里,谢江南凝视着她,纠葛重重。她无法逃脱他的眼神,那是无形的牵绊和掌控。
相比她的激动,谢江南平静摇头,直视着她,说,不,我不是被迫的。我承认,我自私,我现实。当年我想得很清楚,你跟我身份悬殊,既然我不被你的家庭认可,又何必高攀?所以我选择悯芳,我以为那样的生活会让我更安全。我承认我自卑,对感情不够坚定,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离开你。是我自己退出,怪不了别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尹莲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他坦率得令尹莲百感交集,无言以对。一颗心碎为微尘,丝丝缕缕都是痛。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尹莲瞪着他,站起身来,颤声道,谢江南!你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你不觉得这样说,很对不起你的爱人?
偃旗息鼓,相对无言。谢江南默默点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
谢江南惨然一笑,爱人?你说悯芳?我已经离婚一年了。
尹莲迅速地低下头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无法硬起心肠,言不由衷说不想知道,唯有沉默不言。
尹莲心里是吃惊的,定定地看着他。
他凝望着她,神色凄恻,似有无限苦衷。
他是旧时光挟带的一个谜,她无法揣测他曾经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
谢江南自嘲地一笑,换了话题,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是她,迄今难舍的旧梦。
尹莲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冷冷一笑,这与你何干?她潜意识里回避着“结婚”这个词。
他是她,尚未渡尽的劫波。
她将他逼到图穷匕见,无可掩饰。他欲言又止地说,其实,我最想知道你的近况,你是一个人过,还是已经结婚了?
陆
等谢江南絮絮叨叨把同学们的情况基本讲完。尹莲应道,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大家今后都会越来越好。我和你也是一样。
1
尹莲神色淡淡,沉默静听,不表态,不插言。听他说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谢江南约见自己的真实意图。她相信,他绝不会为了跟她叙旧,专程跑来告诉她老同学的现状。
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尹莲彻夜失眠。
为缓和气氛,避免尴尬,谢江南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们共同的同学上。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之后,谁上了大学,谁去了东北,谁去了新疆,谁和谁结婚了,谁的孩子多大了。接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江南说出十几个同学的去向和近况,惟独不提他自己。
整晚翻来覆去,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念头翻涌,难以闭目安睡。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这一种衷情耿耿,她如何能够明言?这般念念不忘,她自己都不能安然面对,难以自圆其说。
谢江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如新刻。她心中矛盾挣扎,不知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说辞。
时间可以淡化许多事,甚至淡化她心底的怨怒,却淡化不了深情。眼前,须臾不曾忘的这个人。不管他是沧桑还是颓唐。他在她眼中还是这般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尹莲并不了解谢江南的前妻,那个曾经将谢江南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女人。只知道她叫何悯芳,是谢江南当年所在工厂厂长的女儿,其余一无所知。对她,尹莲不想了解,刻意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生怕天长日久,脑海里会幻化出一个活生生的情敌与己缠斗不休。这样她会疯的。
尹莲心中感伤更甚于他,却要按捺,态度冷硬,淡淡道,客气了,我不觉得我没变,也不觉得你有多老。事实上,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同。他气质的微妙变化,她是有所觉的。
关于离婚的原因,谢江南说,他结婚之后才发现妻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他说。比性格不合更令人痛苦的是,两人的价值观不一致,对人对事的态度有本质不同,观念难以调和。生活在一起怨怒不息。忍了三年后,他提出离婚。对于其他,他不愿多说。
说实话,我不想知道你的情况。我觉得这样问,客套又虚伪。哦?那你为何来见我?他依然态度温和地咄咄相逼。胸中一股无明火蹿起,尹莲站起来,说,谢江南,如果你约我见面只是要说这些,到此为止。我不奉陪了!这是她时隔四年,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心底一阵纠痛,未愈的旧伤口迸裂。别!谢江南见她变色发作,慌忙出声挽留!起身太急,一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你要不要紧?尹莲心中一紧,脱口而出。说完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舌头。她惊他被烫,更惊自己按捺不住,轻易就露了原形。来之前做足准备,对自己保证见一面便罢。孰料,见了他还是不能淡然。见他受伤就揪心,失态。我没事。谢江南忍痛,若无其事抬头一笑,说,你别走。好不好?他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是这般亲近无畏,像一根绳索,又将她拽回当年,她不由自主坐下。两下里目光交接。谢江南语带伤感,笑容凄凉。他说,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很多。
更令尹莲吃惊的是谢江南的现状,他不仅已经离婚,而且已经辞职下海。她清楚记得当年他是多么看重这份工作,而今怎么能果断放弃了呢?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当时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毅然辞职,下海经商,对于尹莲这样常年待在国家机关或者国有企业的人来说,辞职依然是遥远如传说的事情。
沉缓,动听。尹莲必须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表面平静,用同样的语调说,我很好。你,为何不问我好不好。他的语调听起来有几分戏谑和失落。尹莲瞥了他一眼,很是诧异他还能够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话,她似乎是冷冷地扬起嘴角,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厌恨的!只有他能随时随地重创她,真要命!她比不了他镇定,整个人都麻木了,声音艰涩,吐字艰难。
这夜静寂无声,如沉闷苦酒,无人对酌。她在房中徘徊如困兽。理智和情感,不停对峙,相互叩问——是原先不够深入了解这个人?还是,现时所面对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他?生活的磨砺到底会让人披上重重的盔甲,更懂得矫饰和防卫,还是让人退去伪装,深明内心所取,变得更真诚强大?
这几年你还好吗?他的声音穿透沉闷寂静,扑摄过来,一如既往
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是与否需要她自行判断。而此刻,她所能凭恃的,只有直觉,只有过往建立的感情。
这个当下,谢江南怎样想。她不知道。她全副的精神都用以躲避着他的目光,暗中败下阵来。
不用闭起眼,亦可回忆起白天的每一幕,甜蜜又酸涩。平心而论,这时隔多年再度出现的男子,依然令她眷恋,有奋力投身的欲望。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好多年,而今重新燃起。命运似乎在撩拨她的意志和定力。
遗憾是,她对谢江南两样都不是,甚至都做不到心淡。他像一团火,时时刻刻在她心头簇动,她的心还分分秒秒烧灼,作痛。
谢江南说,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他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公司找到新工作,负责汉卡销售。他对微机本来一窍不通,幸而真正精通的人也少。当时的微机本身也不复杂,汉卡刚刚面世,他还有大把时间去熟悉,了解。他勤学好问,很快掌握知识要领。采购这种产品的客户多数来自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与这些人打交道恰好是他的特长。
与故人相对,进退无路。尹莲忽然怯懦想夺门而逃。她开始后悔自己来到。这氛围太古怪尴尬,不是她所能料想应对。经年之后,能够坐在一起,言笑殷殷共叙往日的人,不是已经千帆过尽,就是彼此已经波澜不惊。
公司正是谋求发展壮大的时候,重视人才。由于销售业绩突出,现在谢江南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骨干。
被搁置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气氛都陈旧。四目相对,内心波折动荡,前尘旧事不甘寂寞,席卷而来,所思所想却各有指向。
谢江南有运气,亦有能量,是适宜在尘世行走谋生的男子,符合大多数人观念中关于完备和善巧的定义,中规中矩之中,隐藏锋芒。一旦开局,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能力过人。
5
他最后的表白更让尹莲坠入情感的深漩,摇摆不可自拔。
谢江南的精神,在长生叫出一声“姑姑”之后暗自恢复了五成。他走过去,将门掩上。
说破了那层尴尬往事,谢江南不再拖沓,直指要义。似乎坚定她内心的通道始终对他敞开。他手中握着钥匙,没有探询,没有迟疑,长驱直入,心中笃定。
长生看着谢江南,又看看尹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慢慢走了出去。
他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想再争取一次,我不想再跟你错过。我不想抱憾终生,如果你没有结婚,我要娶你。
长生心里更觉奇怪,又看了一眼对面那陌生男子。短发,衣着朴素,神色镇定。长生说不出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谢江南也在看他,笑意微微,眼睛灼灼发亮。
尹莲愣在那里。谢江南的承诺,劈面而来。他总是出乎她意料。眼前这男子,较以前更清瘦健朗,皮肤黑了不少,隐带沧桑和疲倦。在她眼中是如此值得爱和珍惜。
尹莲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说,好,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别到街面上去。
他就像一个深藏的瓷器,稳定坚固,从不轻易打开过自己。此时,他袒呈感情,表明姿态。尹莲愿意相信,多年的爱没有轻掷。期望太深,一旦她所期许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犹疑,心生退拒,怕又是幻觉一场。
两个大人长久对坐无语。长生觉得奇怪,今天不同以往,姑姑没有和自己说话,没有拿东西给他吃。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点心,长生说,姑姑,我先出去玩了。
尹莲低着头,半天才说,我没有结婚。
食物渐渐送上来,依旧是他们旧日吃惯的淮扬风味,几样精致点心。谢江南食不知味,一杯一杯喝着水,喝到茶都无味。
她至今还在回味。谢江南霍然起身,不顾旁边会有人看到,越过桌子伸手抱住她,箍得很紧,像要把她嵌入胸口,印刻在心上。
尹莲不看菜单,淡淡地说,不用,你点了就行了。
他说,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这一次,我不会退却,不会放手。
相对无言。他递过菜单,讪讪地说,菜我点了,你要不要再看一下?
时隔多年的拥抱,那一刻心跳如初生,尹莲闷在他胸口大哭。
好容易恢复了笑容,谢江南招呼尹莲坐下。看着尹莲和她身后跟着的小孩。那小孩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彼时,谢江南心思烦乱,来不及细想。
这些年的磋磨,煎熬,漫长得像永不了结。这壮阔胸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多贪心多奢求,才能得到。是天意弄人,还是有意成全?几度欲相忘,却又在山穷水尽时萧然相见。
谢江南愣在那里。直到尹莲走进隔间,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尹莲此时完全相信。他给的拥抱是如此真实,值得信赖。纵然上天让她轻而易举得到一切,没有这个男人,她亦心怀有憾,觉得一切虚空。纵然此刻要她放弃一切,只要与之携手并肩,她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他急忙起身示意,还未来得及招呼,一眼瞥见尹莲身后跟着的小孩。整个人,僵在那里,万分疑惑。无论如何,尹莲都不可能生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但这样私密的场合,她带一个孩子来,又有什么用意?
理智败退,她抗拒不了。就算是海市蜃楼亦要全身心投入。她整个人,因他一个拥抱而再度真实,存在。
人群中,谢江南看见尹莲,眼前一亮。那一天,她穿着青色棉裙,布鞋,乌发轻绾,不施粉黛。手上仍戴着那只白玉镯,如风摆青莲摇曳而来。谢江南无端升起一份感慨。一切看来如旧,四年的分离,并不曾使她容貌气质衰变。
放下质疑,无心计较,不再患得患失,只要他在,便是完满。
谢江南收到信之后,打电话来,约了面谈。他们约在东城一家老字号的淮扬菜馆。
2
4
往事明明灭灭,回忆若隐若现,心事似沉还浮。需要很久,翻转过来往回看,长生才能意识到进入尹家的生活,是他生命中重大的裂变。
思忖多时,尹莲颤抖着拿起笔,写下简短回信:如果,你确实有话要说,我办公室的电话是……尹莲。
他望着眼前这帮活泼可爱的孩子想得出神。车厢里突然躁动起来,不断有人相互呼喊,看到没?看到没?在哪?哦!看到了!看到了!快来!
一切的犹疑,在“谢江南”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无法不去想他。无论他抱着什么样的目的约她见面,她必定无法拒绝。
许多人涌到窗口,拿了相机咔嚓拍照。还有人手持相机在旁等候,看见一个空隙就钻过去,迫不及待张望。广播里开始介绍,列车到了青藏线上著名的景点“措那湖”。中国人热衷热闹,喜欢扎堆的习惯和天性,在一个小小的惊喜面前立刻显现无疑。
反复看着那几句不露痕迹的话,尹莲在心里画了无数问号。四年了!他欠她一个解释!
没有相机,没有照片,所凭恃的只剩记忆。记忆看似断简残章,实则有线索和章法可循。时间中渐次剥落存留的真相,不能欺骗和删改。离开北京时,长生丢弃了相机、手机、电脑等一切可与外界保持沟通、联络的物件。将自己清退,从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城市彻底消失,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
而她,被他弃置在原地,却是这样不争气,作茧自缚,困坐愁城。
他舍弃了往日自我,却没有舍弃往事。他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却试图与更遥远的过往联结,重新建立一个自我。而这一切的作为,最终乃是为了突破所有用语言、逻辑、行为建立的“我”的概念和形象,冲破无始以来轮回的限制。这种意图,用语言来作出定义和表达注定晦涩、模糊、摇摆、似是而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是否,每个人,一生之中,内心之内,都会有这样一段感情、一个人存在?你对他的感情由来无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释。解不开,放不下,丢不开,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阴稀释了,束缚解开。有些人,在岁月中失散了,渐行渐远,化为床前一轮明月光,对他的念想,只剩,梦醒时分隐隐的惆怅。
在归途中,尹长生这个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回忆中沉默跋涉,一部分沿着真实的道路持续前进或后退。找回,确认生命最初始的价值,是他的最终目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七年,又四年。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吧!时光的流逝如此钝重。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可就是这样痛,依然不能放下。
火车缓缓驰过高原湖泊。绵延起伏的高原大地上,那一块蓝宝石似的湖泊,在苍穹喷薄而出的日色下熠熠生辉。
某个寂静的清晨,也许就是谢江南结婚的那一天,尹莲独自离开北京,去往小时候熟悉的雪域高原。
窗外闪过一片湿润辽远的草甸,有帐篷和青稞架,牛羊悠然吃草。这一幕一幕,不断重复出现在少年时的梦中,这不是风景,是久别的故乡。
尹守国看着形销骨瘦的尹莲,无奈答应。已经失去了儿子,还能再失去女儿吗?只得顺从她心意。他暗中给沿途各部队的老部下打了电话,作了安排。
喧嚣之中。长生与几个小孩安坐不动,相视而笑。他的回忆亦如遗落在这大地上的湖泊一般静寂无言。
她的自尊和教养不允许她失态,不允许她死缠烂打——默默接受失恋。为避开那个终将到来,让人心碎的日子,为了寻找感情的答案,尹莲决意远行,请了长假,去到西藏散心。
他们不懂他,就像他当年不懂尹莲和谢江南。年龄差距所造成的经验隔阂,无法抵消,彼此无法一步就深入到对方的世界。
是谁说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她清晰地记得,那晚无星亦无月。那个不动声色的夜晚,还不到冷的季节,她却觉得坠入寒潭,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死去。
那次跟尹莲见过谢江南,过了很久,长生才知道,尹莲和谢江南在偷偷约会。
多么讽刺!她持信多年的感情,全心全意的付出。抵不过他对一个相识不到一年的女子突然迸发的热情。她苦心希冀将来,他轻而易举许给了另一个人。
谢江南行事谨慎,与尹莲见面隐秘。他忙于工作,见面次数亦不多。尹莲亦甘心隐没他身后,不露面,不出声,不催促,安心守候。他们已非少年,历经患难再度携手,深知抉择重大以及来日的艰难。
成全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割舍。望着态度冷静,断然转身的他,尹莲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了。他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叫她不要纠缠。她懂。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他们肆意任性。
他说,希望你成全我,希望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过年之后就要和悯芳结婚了。
长生对此不是全无所觉,尹莲脸上日益饱满生动的神采,不自觉流露的微笑和叹息,都会泄露讯息。她偶尔有流露亦是在朝夕相处的长生面前,面对外人全无异样。长生对她有着浑然天成的信任和尊重。假如尹莲不说,他绝不会好奇过问。
至今不堪回首那一幕,当谢江南说出那句对不起,真是万箭攒心,避无可避。尹莲宁愿自己盲了,聋了,亦不想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尹莲为着瞒住众人,掩饰谢江南的存在,煞费苦心。她知道,要说服父亲接受谢江南有很大的困难。她宁可先行隐瞒,再找合适的机会说明。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分合合、争争吵吵之后,谢江南承认了一切,正式提出分手。
与尹莲重修旧好的同时,谢江南的事业处于稳步上升期。汉卡的销售局面已经稳固,业绩在同类产品中遥遥领先,公司获得可观利润。谢江南不满足于此,直觉还有更大的市场空间可供挖掘,一直在细心思索,观察。他发现,如果能直接代理微机出售,同时搭配汉卡的销售,利润会成倍增长。
哥哥过世,尹莲痛不欲生,无心理会谢江南的花花新闻,亦是有心逃避,与他冷战多时。
当时的微机市场利润可观。新时代的人们对新生事物,热情高涨,微机是稀罕物。两万块钱的机器买进来,就算加价到四万,依然不少人抢着购买。
那是尹莲迄今为止,人生中最为悲戚惨烈的一年。就在她发现谢江南变心后不久,尹凯旋出现意外,他出差在外,视察工程现场时,一块预制板从高空掉落,砸中尹凯旋和其他几个人,事故中,只有尹凯旋抢救无效死去。
谢江南前往深圳考察市场,做细致调研。说服公司进口微机,拓展销售范围。这本是大有可为的事。苦于手中没有“进口许可证”,即使公司有足够的钱照章缴纳关税,没有政府许可,也不能随便进口微机。
月色迷蒙,夜风清凉。她站在路灯下,孤零零,遍体生寒,满心不信。
公司跟客户达成购买微机的合作意愿,彼此你情我愿,用的是自己的钱,谈妥合作的过程顺利,结果却险些成了一场空欢喜。变数在于最终购买与否要由第三方来决定,后者手里捏着一张决断生死的“进口许可证”。他不点头,一切都是空谈。
尹莲看见,他们两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剪影。她漫漫地流了一脸泪,街灯的黄光在泪眼中变得模糊,迷离,非常地不真实。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像刻意排演的旧戏,她看见的是电影里的情节,她并不认识那个正投入演出的人。
谢江南四处托人找关系,他是能将自己的意志层层推进,坚持始终的人。亦如他所料,当他的事业再度起程时,尹莲暗中给予的帮助是及时,准确,有效的。
某天晚上,她去等谢江南下班,亲眼目睹谢江南和那女孩举止亲密,有说有笑。
几乎在所有谢江南需要公关的部门或机构,尹莲都能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掌握实权的熟人。经由尹莲引荐,对方总算赏脸,谢江南也频频施展交际能力,大献殷勤,送礼陪聊,请客吃饭。终于使对方松口,为自己的业务拓展扫清了障碍。
过了不久,她听到小道消息,说谢江南与同厂的一个女孩子关系密切,那女孩是厂长的女儿,她初时置之一笑,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事,却由不得她不信。
千辛万苦,过关斩将,一笔笔重大的生意总算做成了。事实证明这个转向正确,谢江南由此进入到公司的决策层,负责市场开拓。
感情深厚,稳定。尹莲真心以为,过一两年结婚是顺理成章。若有阻碍,恐怕也是在她自己这边。出身普通甚或寒微的谢江南,能不能通过父亲这一关,还在未知之数。她已经未雨绸缪,央求哥哥到时代为说情。
旧情复燃,尹莲和谢江南的感情益发深厚,如高山之上跌宕重落的瀑布,长生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击至四分五裂。
尹莲进入机关工作,整天无非是看看报纸、开开会,闲得发霉,最充裕的是时间。而谢江南则分配到一个工厂工作,从事技术设备的维护,在当时也是前途不错的工作。
3
为了谢江南,尹莲违背父命,毕业之后,没有到部队工作。她若进入部队,轻易便可获得提升。但她不愿,仅仅是因为,部队纪律严明,她将不得不减少与谢江南见面约会的机会。
忆及年少时那场心劫,如同一个沉默而深远的梦魇。他跋涉其中,难以退步。长生惊异自己如何能够安然忍耐,掩饰心伤与之相对。
他和她相见刹那,如那戏词所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相识时年少,尹莲对他一见倾心。从高中到工作以后接近七年的时间里,感情从朦胧到浓烈到坚定,除却谢江南,再无第二个男人在她心里占据如此不可动摇的位置。
有些事长生似乎天生明了。他知尹莲出色动人,绝非一般女子,正常亦会有男人喜欢,他对此司空见惯,但谢江南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成年人相互取悦、获取、彼此占有的方式,赤裸裸的呈现眼前,令年幼不解情事的他觉得羞耻和危机,由此失陷正常感情的巨大一块。
少年时的谢江南,即有一种天生的清静儒雅,如他的名,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
他原先和后来都一直感情深隐。不能接受无关女子的示好和诱惑,亦不懂取悦女人,与谢江南的圆滑有天壤之别。这样的坏处是,在世俗情爱游戏的立场上,敏感如他无法获得短暂快乐和满足,落落寡欢,遗世独立;好处是,逐渐趋向精神的超拔,寻求性爱之上更稳固的情感。
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轮廓分明的脸就蓦然坠入心湖,再也打捞不起。
要破开俗世的规则,不论成功与否,首先,他势必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时隔四年再想起,细节蓬勃,如此清晰。他挑眉、微笑、说话、凝神的神态都历历在目。关于他的一切何曾遗忘?最末微的记忆都随时触手可及。
到了假期,尹莲向父亲提出带长生去杭州旅行。因她经常带长生出行,尹守国没有疑心,还嘱咐他们玩得尽兴。
他还不曾露面,一封来信就击溃了她多年辛苦伪装,诚实地面对自己,是这般尴尬,伤情。
那年夏天,尹莲带着长生从北方的燕赵故都,前往南方的古城。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没有忘却。就像此时,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不代表房中无人。谢江南的存在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却坚定稳固。
杭州是山温水媚的城市,自古被视为江南文化的代表。湖光山色,钟灵毓秀,令人流连忘返。
谢江南曾是她的全部,犹如她的神魂。她将对谢江南的思忆,化作爱宠付诸在长生身上,长生由此得到的爱是完满、明确、独一无二的。尹莲亦觉得,这样可以蒙混过关。
先是入住西湖边的汪庄,尹守国专门打电话帮他们安排的住处。这里别墅临湖,地理位置绝佳。推窗就可看到西湖,目光所及就是三潭印月。繁花碧柳凌波垂荡。尹莲在这城市中且行且停,因地制宜教长生唐诗宋词,兴之所至为他说不同掌故。
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尹莲与谢江南失去联系,各安天命。任时间流逝,思念磨折。她不去思量、设想将来,未来在心中形同凝固,只不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这城市存留太多令人留恋神往的过去,如一艘沉船,可打捞魏晋风雅,唐宋风流,民国遗韵。尹莲领长生赏花,望月,品茗,夜游,听曲教他领略生活种种意趣,不需耗费太多金钱即可获得;教他开阔怡然,自得其乐;令他知晓,风流可自赏,亦可与人同乐。
肉身会衰败,趋于消亡,记忆终会埋骨于时间深处。可是,若是对一个人不曾真正放下,心若不曾死灭,情还刻骨铭心,又怎经得起撩拨?
过了两天,尹莲带着长生住到了一个幽静的农舍,在灵隐寺后的法云村。典型的江南山居村落,房子是两层坡顶的建筑,粉墙、青瓦、木制门窗、古老石桥、清幽路径。
整个白天,尹莲都在房中闷坐发呆。心事浮沉,往日的一幕一幕,潮来汐往,争先恐后浮现。回忆像失去斗志的兵卒,四处逃散,她根本无力约束。是这样翻江倒海的烦乱,身不由己的沉沦。
村中农舍三五成群,清流婉转道旁。香樟古树郁郁蓊翁,翠竹成林。草木清新,虽不是春深三月,依然是杂树生花,月出山中,鸟鸣山涧。
拉上窗帘,她庆幸此时家中无人,不会被人发现她的慌乱和无措。
尹莲稍作整理、清扫,扦插花木做篱。屋内陈设简单,好在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尹莲带着长生,白天去寺里听经,晚上回村里居住,向村人购得新鲜果蔬,下厨做饭。
只是看见这三个字,尹莲的心跳倏忽急促起来,脑海一片空白,完全没了主意。她立刻没心情去上班,拨电话到单位请假,然后跌跌撞撞回到房中,锁紧房门。
长生白天在村中与差不多年纪的孩童一起嬉戏,玩耍,晚上归来,读书写字。这悠长假期,对长生而言堪称完美。
书是一本旧的《傲慢与偏见》,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我很想见你,有话要对你说。你若方便,可否回信一见?落款是谢江南。
那一天,他提前回到院里,推开篱笆,推不开木门。想起尹莲告诉他要进城去见朋友,他想她或许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安心等待。
送走长生,尹莲拿着邮包坐下来,满心迷蒙混沌,手不由自主发抖,好半天才打开,里面是一本书和一封信。
长生觉得饿,四处找吃的。发现厨房也被锁上。他想起院后有一棵果树,果子好不诱人,平素尹莲不让他上树,此时她不在,长生陡然有种冒险的乐趣,噌噌噌爬上树去。
尹莲什么话也没说,吩咐司机送长生上学去。长生留意到她脸上明显的怔忪,上学时间到了,他来不及问,心怀疑惑出门去。
长生正吃得高兴,一眼瞥见二楼的房间有人,心里好生紧张。为了通风,这扇窗户平时也不关起。莫非是进了贼?他很警觉,小心在树杈间藏好,用枝叶隐蔽自己,保证不被发现。一边想,如果是贼,该怎么办?
一九八四年入秋后,一个阴雨的早晨,尹莲陪长生吃完早饭,正要出门上班时,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个邮包。当尹莲看见邮件上的字迹时,仿佛触电般全身颤抖了一下。落入眼底的字迹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关于他的一切,她曾经想方设法要忘记。
留神看去,却是他无法想象的画面。
3
成人之间的性爱,此时劈面而来,令他惊颤,几乎跌下树去,其实不该多看。但因看清那人是尹莲,这情景便如魔咒摄住了他,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尹莲对于相亲冷淡敷衍的态度,尹守国看在眼里,虽焦急却也无济于事。婚姻大事,你情我愿,才能长久。他明知尹莲拿长生做挡箭牌亦无可奈何。
肉身缠斗的场面,对成人而言具有裂帛之美。撕开伪装,裸裎相见。进入,确认,回复动物本性,征服,容纳,若是以真心做引,肉身作伐的告祭,将引渡彼此到言语无法企及的彼岸。那种深邃宁静之美,与万物生长蓬勃衰败的秩序遥相呼应。这仪式之美,之必要,与荡漾其间的个人私欲和企图无关。
长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心中甜蜜欢喜。他喜欢陪尹莲出门约会,从不担忧这些人会抢走尹莲。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到来,只会让他和尹莲更亲近。
眼前,他依恋、敬慕的尹莲,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长生惊得手足发软,唯剩意识还清晰,他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
每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长生说,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尹莲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们?我喜欢的是长生。
他看见他们亲吻相拥,直到确认他们倦极睡去,才悄悄滑到树下去。心中惊震仍在,蜷缩在树下许久不能动弹。他无法摆脱那一幕,越是不想回想越是不由自主。
次数多了,机敏的长生,也就摸到规律。一旦察觉尹莲百无聊赖了,他就会主动跑出去。这样,过不了一会儿,尹莲就有借口出来找他,偷偷夸奖他做得好!帮尹莲解围,这是他俩的默契。
手和腿都在无意识中擦破,细密血珠渗出来,深浓的悲哀在胸中起伏蹿动,不可抑制。
渐渐,在这种会面中,长生无意间扮演起转换气氛的角色。尹莲一旦觉得索然寡味时,就会低声与长生说话,旁若无人地和长生说笑。有时长生出去玩,尹莲和来人说着话,也会分神,起身看长生在外做什么。
突然想到村旁那条清流小溪干净敞亮,他此刻只想扑身入水。
这种场合,长生在旁默不做声,默默观察。他喜欢看尹莲用纤长的手指转动茶杯,端起茶盏。喜欢看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中闪光,喜欢看她神色漠漠,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喜欢看她对那些人冷冷淡淡,心不在焉。
4
有时,尹莲会带着长生一道出门,参加活动或约会。长生记忆中常见的一个画面是,三四个人分坐在桌旁,尹莲同长生总是挨在一起坐,对面是拘谨或主动的男子,彼此言谈寡淡。
长生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将头闷在水底。
尹莲在推拒,这推拒是坚守,为一个离去多年的男人。长生不知,在那个习惯早婚的年代,尹莲为着谢江南,独自承受了多少外界的压力,吞咽了多少寂寞与孤独。
浸身于清凉水中,心如烈焰焚烧。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一次一次,心底的绝望,拉扯他不要起身,抬头。心如同被碾碎一般空虚,整颗心揪成一团,种种疼痛,此刻逐一呈现,翻江倒海,混杂难辨。
长生偶尔目睹尹莲出门应酬,有男子相约,多半是父亲的世交之子,碍于情面推却不得,归来却是神色寂寥,心事重重。
不想被尹莲发现异状,他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宣泄情绪。极悲愤之中,仍持有强烈的清醒和冷静——这是长生秉性截然不同于普通孩童之处。
他要如何对疼爱他的波拉说,他也是不希望看到尹莲结婚的。
选择用水来冲刷自己,洗净自己。闷在水底。一次一次,直到无法承受才抬起头来。
结婚,就是一辈子,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当长生渐渐明晰这人世间的普遍规律时,却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和失意中。
水很冷,浸得久了,五脏六腑都似被冻住,四肢冰凉。唯有大脑还在晕天黑地地转动。许久之后,长生才意识到,这深重痛苦亦是广厚福田。他早早明确心意,一心一意,不再挣扎,犹疑,胜过太多一世寻寻觅觅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他应该感激谢江南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并存在他对尹莲的感情里。
长生吓得愣在那里,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尹守国一见,忙放缓了语气对他解释,长生,男孩子大了要娶老婆,女孩子大了是要嫁人的,你姑姑这么大了不结婚,波拉心里着急,给她介绍对象,她又看不上。
那日,最后一次从水中站起,长生分明感觉到内心的剥落,成熟。
一提这事,尹守国就心头冒火,说,别理她,我还不高兴呢!惯她惯出毛病来了!
他在暮色中穿起衣服,天空有行迹孤单的鸟飞过,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再一次凝望夕阳余晖中的倒影,那卑微孱弱的孩童,已被他弃置在水中。
又一次,长生忍不住问尹守国,波拉,为什么每次有人来看姑姑,姑姑都不高兴?他们在谈什么?
要像溪水里的卵石,沉默静定,去留不惊。他要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够安心忍耐,守候在尹莲身边。
这是长生第一次听到谢江南这个名字。虽然不知他是何人,但从尹守国的语气和尹莲的尴尬表情中,隐隐感觉到这个人对尹莲而言非比寻常。
长生在几个小时之间获得的成长和超越,比某些成人半生都多。究其本质,不过是不再逃避,接受面对。对长生而言,成熟不需要很多年,只是一个契机,一个瞬间的事。
有一次,长生无意中听到尹守国对尹莲说过这么一句话,难道没有那个谢江南,你就一辈子不嫁了?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这些人知根知底,都不算差劲,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想耽误多久?
这个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种图腾。成年之后,每遇大事,难以决断,他只要静下心来,就能看见站在岸上的自己对水中的自己微微笑笑。以后所遇的事,跟这一次相比都不算伤筋动骨。十岁时,他已知独力去承担剧烈痛楚,之后的诸般磨折,都不能使他畏惧,退却。
在长生印象里,那几年中,尹莲身边似乎没有过任何男性的身影。偶尔家里会来一些客人,他渐渐分辨出,有一些是来找波拉的,有一些是来找姑姑的。来找尹莲的,一般是一个长辈带着一个与尹莲年龄相仿的男子。他们谈些什么,长生从来不知。他留意到,每次在客人走后,波拉都会问姑姑同样的问题,你对这个人感觉如何?尹莲似乎每次都是摇头。
回到院落中,看见谢江南,长生也未显得多惊讶。倒是谢江南,正在整理桌椅,准备端菜出来晚餐。看见他,对尹莲喊,不用出去找了,长生回来了!
漫长时日中,长生都不知一个叫谢江南的男子的存在。
谢江南对他笑笑,招呼他,声调里倒有一分亲昵,二分温柔,三分热络,未见得有诧异。
长生一直叫尹莲姑姑。
尹莲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很愉悦地说,饿了吧!饭好了,把菜端出来就可以吃饭了。长生默不做声走进去,帮忙盛饭端菜。
初时外界对长生的来历也有议论、揣测。尹守国自有一套令人信服的说辞,是老战友的遗孤,流落在外,机缘巧合被尹莲寻回收养。
此时他们三人围坐一桌,和睦温馨,多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家人。别无他途,唯有容忍,谅解,才可维系这平和现状。
转眼之间,长生到尹家生活已经三年多。
终究是食不下咽,他喝了几口汤,就说累了,先回房睡觉。
2
长生浑身困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中,也无悲喜也无怨,也无风雨也无晴。醒来,看见尹莲守在房中,神色幽幽。
好友重逢,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赵星野人缘好,在学校里有很多追随者,在他的带动下,长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单。
心,又隐隐作痛。长生坐起来问,他走了吗?
由于成绩优异,亦因长生入学的年龄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岁。读完一年级后,尹莲说服学校让长生直接跳级上了三年级。而令长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就是赵星野。
尹莲点点头。她知道长生会察觉到什么,但不打算向他解释谢江南的出现。这不是长生需要了解的问题。他只需知道,接受谢江南的存在。
事实证明,孩童的成长,包容性远比想象中具有更广泛的容量。经过军营的历练,家庭的引导,长生逐渐适应过来。
四目相对,依然是这样温柔凝望,中间却有了无形的千丘万壑。长生闭上眼,谢江南的身影又再浮现。
那封信和那幅画,长生当宝贝一样珍藏。这是秋雁捎回的关于故乡的讯息,给他安稳和力量。
胸口一窒,他闷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件。罗布在信中告诉他,桑吉正在学习藏文,不久之后应该会用藏文写简单的句子,到时他就能给长生写信。罗布随信附上桑吉画的画,桑吉画了他和长生,长生抓着鼠兔,桑吉背着装着青稞的袋子,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桑吉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笑。
尹莲心中惊动,眼前有眩惑,觉得长生好看异常,最难得他眉宇之间的清贵之气,与谢江南一般无二。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换酸奶吃。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呢?桑吉,你要听罗布拉的话,不要调皮,不要闯祸,不要跟人打架。请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宝。写完这些,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尹莲一怔,说,随时。
罗布拉:我很想你。我会听索母贝玛和波拉的话,用心读书。
5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终于写完给罗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和罗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边还跟着阿宝,长生用藏文写了给他们的话。尹守国翻译给尹莲听。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尹莲行事如何隐秘,耳聪目明如尹守国仍然知道了她与谢江南暗中交往的事。
长生非常开心。他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改变,但在尹莲和尹守国眼中,他的转变不啻于脱胎换骨。这种积极自信,令他们为之欣喜。
尹守国的不满可想而知。他对谢江南的抵触有多种原因。最重要一点,是他认定谢江南心机深重,待尹莲不是真心。然而,无论尹守国怎样施加压力。在这件事上,尹莲铁了心,寸步不让。
尹守国看他苦恼的小脸,笑眯眯地鼓励他,没关系,波拉教你。我们时间多多的有。
好话歹话说尽,父女俩僵持不下。在长生的印象中,尹莲性格温和柔顺,对父亲敬畏有加。长生从未见尹莲如此剑拔弩张,态度尖锐。他听到尹莲表明态度,爸爸!你可以不让我嫁谢江南,我也可以一辈子不嫁!
听了尹莲的话,长生跑去请教尹守国。他说,波拉,我想用藏文给他们写信,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写不出来。
彼时硝烟弥漫的家中,长生成为尹莲和尹守国争相倾诉的对象。
他想念罗布,想念一起长大的英迥拉们,希望听见他们嬉戏、玩闹、诵经的声音。想念甘丹寺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条叫阿宝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尹莲对长生说起,尹守国和容青云当年是怎样逃脱家庭的掌控在一起。当年两人恋爱关系曝光,容青云被关在家中,半夜撕开被单打成绳索翻窗逃出来,跟尹守国会合,先乘船去重庆,又跟着学校去昆明。战火之中,几度离散,最后在延安结婚。
长生有很多话想表达,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乡的概念此时在幼小的孩童心中显现,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细微生动的细节,如风过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云蓝天,灿烂阳光。
父母一生的经历,相濡以沫的感情,对尹莲有正面积极的影响。她相信爱,相信忠诚。她对长生说,爸爸说我反叛。他当年和妈妈不是更反叛!他自己坚持了,不让我坚持,有什么道理?他都没后悔,凭什么断定我日后会后悔?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我只知道,如果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他,不用等到以后,我现在就会后悔。长生,你明白吗?
她说,长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写信给他。你知道吗?罗布拉同样很挂念你。你可以试着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尹莲从不把长生当做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她对他,始终坦诚。
长生非常开心,尹莲趁机鼓励他勇敢地表达自己。
让尹莲足以欣慰的是,后来的后来,即使他们之间不可避免有了距离,她与长生之间的信任,从未改变。如同遥望雪山之巅,虽然有些距离终生不能抵达,那个人一直在心里。从未远离。
趁着长生的兴奋劲儿,尹莲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她与罗布取得了联系,得知桑吉已经被母亲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亲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顾。
长生,很奇怪,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不把你当成小孩子,觉得很多事你都懂,有些话脱口而出。这些话通常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你明白吗?
当尹莲在训练营结束,把长生接回家里后,她欣喜地发现长生的变化。长生内向的性格虽然没变,但比过去活泼了许多。他会不时主动跟尹莲和尹守国说起军营里的生活,和赵星野淘气的故事,说到兴奋处会连比带画,笑出声来,这在过去都是没有过的情景。尹莲暗中松一口气,佩服父亲决断英明。
长生点头,默默无语。
一个多月的训练对长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觉得充实而愉快。除却心理上的满足,他还有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好友。体会到了与人相处的和睦温馨,他开始尝试和同龄人相处。自卑的阴影在骄阳暴晒和超负荷的体力训练中渐渐淡化,悄然走远。
尹守国亦对长生推心置腹。他说,波拉是过来人,看得出谢江南这个人急功近利,说得难听点是心术不正。波拉是怕你姑姑日后吃亏,无处诉苦。波拉年纪大了,还能护她几年?
朝夕相处,沉默寡言的长生与嘴巴从来闲不住的赵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赵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气昂,俨然是个孩子王。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生,却很是服气。
听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论断,长生心中非常矛盾。他觉得两人的坚持都有道理。
在赵星野眼里,尹长生是班里最牛的学生。他年纪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却是所有学员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纪律的。长生还很仗义,每每冒着受罚的危险帮他打掩护,趁他刷牙洗脸磨蹭的时候,替他打扫卫生,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他不希望尹莲嫁人,更加不希望她嫁给谢江南。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无可改变。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时,赵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涂。后来相处多年,长生了解到他天生属于夜间动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军营那段时间,赵星野是全宿舍著名的起床困难户,被大家笑为懒虫。长生坚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他去洗脸刷牙,才使他免于被教官惩罚。
想了很久,他对尹守国说,波拉,我觉得,姑姑开心最重要。
他觉得异常亲切。
这句话说出来,撕裂般心痛。
不管赵星野说什么,长生都能耐心听,津津有味。他成为赵星野最好的听众,听他抱怨,听他叫苦,叫苦之后又认命地鼓足勇气接受训练。长生喜欢赵星野,他能感觉到赵星野个性真诚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长生的好友,都是这样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为的。在赵星野身上,长生仿佛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尹守国伸出手来,抚着长生的头。一老一少相对无语。半晌,尹守国像泄了劲似的说,她嫁了也好。她嫁人,了我一桩心事,往后,我匀出心力来专心栽培你。
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后,赵星野主动对长生说的。他说,他家里有个坏脾气的爷爷,连他爸爸见到爷爷都大气不敢出。爷爷很严厉,比教官还可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崇拜爷爷。因为很多人见到爷爷都得敬礼。
感情的对峙,最后取胜是意志坚决者。尹守国管得住千军万马,管不住女儿一意孤行。
赵星野比长生大两岁,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同样是被他爷爷,一位严厉的老军人送到部队里来的。与长生自愿受训不同,赵星野直到踏入军营的前一刻,还在车里讨价还价。最后生生是被他爷爷命令警卫员丢到车外的。
良久,尹守国说,长生,你说得对,她开心就好!我不能代替她去生活。一切的得失,都需要自己去经历。
他亦有了朋友,这个孩子叫赵星野,睡在长生的上铺。入营的时候,教官考虑到长生年纪较小,安排他睡下铺,和赵星野调换床位。赵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这个满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队友给长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夕阳光影漫入书房,映在脸上。退去了素日的威严,尹守国亦不过是个失意的老人。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长生渐渐感觉愉快。在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是训练营的队员,大家被要求成为一个有团队意识,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纪律严明的集体。封闭的环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单纯。遵循秩序,这也是长生喜欢的感觉。看着队友原本白净的脸被晒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长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安稳。
不过是寥寥数月。波拉脸上皱纹又深了许多,鬓间添了许多白发。长生不由自愧,如此明显的变化,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段时间,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之中,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害怕失去尹莲的,不止他一个。
受伤受苦是难免的。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适应。一天训练结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着要回家。听着身边叫苦声不断,长生躺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强迫自己抓紧时间睡去。到了第二天,每个人必须五点起床,开始接受新一天的训练。
尹莲婚期选在秋天,这城市最丰满的季节。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满城飘金,越发显得世景蓬勃,情意丰足,掩住了不为人知的心意萧索。
在家长们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长生还相对能够适应,他毕竟有过艰苦克制的生活经历。这来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坚忍,不喜诉苦。
早上,长生跟随婚礼的车队出去,前往郊外的庄园。是私密的婚礼,隆重精致,不欲伸张。
在部队的特别训练营里,长生和四十多个孩子一起,接受对他们来说称得上是残酷的训练。孩子们要在漆黑凉风里喊口号跑操,在大雾弥漫的操场练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要打扫卫生,做到一尘不染。每天背条例条令,稍有差池,便会受到惩戒。一切起居活动都要符合部队的生活节奏和规定,只是训练量较成人酌减。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一样风景,两样心情。
1
长生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