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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尹莲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几件小孩的衣服,衣服里放着红线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块硕大的绿松石。还有一张写着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见她发了重誓,罗布看着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尹莲。他坐在那里,眼中显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这是我捡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发现的。

罗布按着她的手说,贝玛,我将次仁托付给你了,这是属于次仁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将来,想知道的时候,再告诉他。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灯灼灼。凝视着罗布,尹莲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对他合掌顶礼。诸天菩萨为证,我会一生善待次仁,不离不弃,不馁不退。我会教养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罗布的语气让尹莲伤感,仿佛他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次仁那样。她想安慰,又觉得言语空洞无力。她觉得自己有罪,无论如何,是她生生的将次仁从罗布身边抢走的。

贝玛,你要想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缘生。这缘是好是孽,最终由不得我们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诉你,随顺世间的世相而行。不要让次仁在欲望中陷溺。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不要被主观的情绪、意见、计划影响,无论无常怎样,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许比次仁更应该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莲这样想着,对罗布说,罗布,我还认识一个孩子,想要托付给你。请你帮我好好地教养他。

次仁走开后,罗布将尹莲留下来。

听她详细说了桑吉的情况,罗布答应如果桑吉愿意,可以将他带回寺中教养。一切他会妥善安排。

2

你放心吧。他说。

当他重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决意起程,寻回自己。

尹莲满怀感激。罗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给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用温暖和包容,接纳一切,给人带来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时光一泻千里,三十一年来,当长生逐日长成,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丛林,内心被欲望填塞的时候,他确实久已遗忘罗布的教诲。

在此后的人生中,虽然目睹现实晦暗,心中时时挣扎,罗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终在遥远的、却又让人看得见感觉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辉,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罗布拉,我记住了。次仁低着头恭顺地回应。六岁的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对他今后的影响,罗布指出去路的险恶,同时为他指出归途的坦荡。

再见罗布,遇上了次仁,尹莲觉得自己找到来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许失去了谢江南,但亦因此寻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时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遗憾了。

次仁乖乖地走过去。罗布抚着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叮嘱道,次仁,无论你走地多远,无论你将来要经历什么,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故乡。当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是你该回来的时候。

在拉萨,收养长生颇费了些周折。当时的情况下,要将此地的孩子带回内地长期收养,且尹莲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无可能的。尹莲动用了父亲的关系,在京也要人尽快去办理。时隔不久,不单收养的手续办妥,在京的学校也安排妥当。在收养的证明上,尹莲为次仁写下新的名字:尹长生。

罗布的神色平静如常,目光深沉,无悲无喜,好似早就预见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静静地看着尹莲和次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次仁说,你过来。

临行之前,罗布为他们诵经,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莲惊喜地看着次仁。在他做出决定,抬头的这一瞬间,从他脸上的神态,她觉察这个孩子已经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准确地表达出意愿,在选择面前做出决断。

尹莲与长生起程离开甘丹寺当天,天空出现的景色让人驻足,那是长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辉的奇景。空气清冷干燥,天空非常蓝。当金灿灿的太阳从山后喷薄而出,月亮高悬天空,色泽淡白,如一面沾满霜露的镜子。

感觉上又过了很久。她看见次仁抬起头来,说,我愿意。

日的明烈、变动和月的幽定、恒静——以无边际的蓝作背景,形成强烈对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铭刻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取代,不能磨灭。

次仁的眼中有一瞬间闪现迷茫和矛盾。他没有立刻回答,低下了头。尹莲心里直打鼓,同时她亦决定,如果次仁不愿意跟她走,她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3

他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指着尹莲,先用藏语问了一遍,最后又用汉语问,次仁,贝玛想把你带到北京去,你可愿意?

到达一个站,停车时间较长。长生下车到站台上活动腿脚,天边星辉淡淡,东方微露曙光。远处山坡上草木萧瑟,沉默如岩石。火车开动时,他看见枝桠间惊飞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

罗布摇头,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寻找光的漫长旅途中。因为尹莲,他心中的光芒虽然时时摇摇欲坠,却从不曾陨灭。

罗布挥手示意英迥拉退下。尹莲问,我要不要离开,你单独问次仁。

他从尹莲处获得的洁净力量,比爱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运颠沛,红尘浪荡,他虽屡受伤损,终因内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条深入灵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觉悟之门,始终为他打开,也为所有人打开。

次仁跟着英迥拉进来,见二人神色凝重,感觉有事发生,站在那里,异常拘谨。

他所前往的远方,有终点,亦没有终点。故乡,此时成为心理上的概念。这趟溯游之旅,连他自己亦不知最终会浪迹到何处。只是心意所引,是以义无反顾。

等待次仁进来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时间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离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越来越近,尹莲心跳加速,但她强作镇定,几乎屏住呼吸。

关山阻隔,故园已遥。

罗布沉默片刻,走到门口对一个英迥拉说,去把小次仁叫来。

这一宵是在兰州,黄河穿越了这座城市,让它变得狭长。这孤凉的城市,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冰雪塞川,没有尹莲。梦中若隐若现的

尹莲愣了愣,闪念之间想到谢江南,心中搐痛。现在,结婚对她而言是多么遥远的事,她已不作念想。尹莲愈加确定地说,我想清楚了,我会对次仁,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涛声伴随了他一个长夜。

罗布睁开眼平静地看着她。

以为会泅河而遇,梦醒却一无所获。

贝玛,你确定,想清楚了?你还没有结婚,将来,这是个问题。良久,她听见罗布问。

醒来长生想起一句诗:“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下无限凄清。

尹莲亦静坐不言,不过是沉默的对峙,看谁心意坚定。如果就此退却,那不是她的性格。

现实向前,回忆往后。已经是这样了,还不能两两相忘。

罗布闭目不言。他不善与人争执,当他意识到尹莲态度坚决,不是一时冲动后,他选择了沉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转身离开,前往敦煌。当年尹莲带长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国道,由拉萨到格尔木,经敦煌,前往兰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为怀念。重新收集与她的点滴记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他们连晚餐都无心用。英迥拉进来撤走饭食,点起酥油灯。

敦煌比当年齐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骄阳,照得人心惨烈荒芜,举目望去黄沙漫卷,寸草不生。当年尹莲曾带他去过很多地方,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阳关、汉长城,而今他独自一人,静默走过,孤单坚决如千年之前的行脚僧人。

尹莲被噎住了,思量了一会儿说,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如果真出现那样的状况,我会让他回来。

洞窟,山川,城阙,依然如故。它们经得起万载风尘侵蚀,而他无能,仅仅是数十年的岁月磨砺,已令他千疮百孔。

罗布看着她,微笑摇头,问了一个尹莲无法回答的问题。你能确定,去了那遥远的地方,次仁能如你所愿,适应那里的生活?如果他和那里格格不入,怎么办?

莫高窟的壁画依旧斑驳鲜亮。那时是尹莲带着他一个个洞窟走过,告诉他许多典故和传说。阴暗陈旧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阳光如瀑,里面也凉气逼人,尹莲打着手电,一点点照亮。藏经洞北壁的壁画,画的是僧侣和侍女,树木的枝条垂下,上面挂着一些物品,像是酒壶和挎包。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的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她说,罗布,有一种修行是去经历世事。你不能让他一辈子待在寺里。

身处幽深洞穴,与佛像壁画劈面相对,太古老的陈旧感,令年幼的长生既新奇又害怕,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始终不舍放开——当年回京,尹莲特意选择多行经一些地方,一路丰富他的见闻,亦是长生此生旅行的开始。

猝不及防,尹莲被这谶语般的论断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罗布说的话,其实很多年后她都记忆犹新,但在那个刹那,她不甘服从于罗布的指引,生起莫名坚持。

心事如尘,小心翼翼步入旧梦,目睹的却是崭新现实,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馆,洞窟被保护,整修,多了专家学者的关注,门前有许多佩戴讲解器的导游。鸣沙山前则多了许多驼队,有组织地殷勤招徕游客,还有往来穿梭的区间车,载着兴高采烈来去匆匆的游人。

罗布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说,次仁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这灵性源自于高原,亦终将归属于高原。纵然你此刻将他带走,命运的力量终究会召唤他回到这里。

长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满怀,游客作鸟兽散,再难觅到一个人影。

尹莲深知罗布对次仁的看重。对修行人而言,好的上师和好的弟子同样难得。一个修行人希望找到一个值得终身学习的上师,好的上师同样希望有资质出众的弟子来传承衣钵。

一望无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冷风袭来,卷起细沙。工作人员来清场。长生裹紧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动,隐隐如波光潋滟。转过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见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却深印脑海,久久难以消散。泉山对峙,他想,人与人的感情,若能如这月牙泉和鸣沙山一般多好?亘古相依,存在着小小的距离,遥遥相望,不厌不离。

不行,次仁应该留在寺里,他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修行人。罗布拒绝得很干脆。

或许,他的错误,不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是对这份爱起了贪执。贪执让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过,尝试过,真的不能放下。

我想带次仁走,带他回北京,让他在北京上学读书。尹莲说。她思前想后,还是直说的好,不必拐弯抹角。

山河暗淡,星月陨落,掌纹断裂。纵然形骸朽烂,生命湮灭沦陷,他对她赤子之心永存。

你说什么?他迷惑地问。

仿佛下一刻,尹莲就会从大漠中缓缓走来,风尘满身,光彩不减。脑海被回忆塞满,长生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罗布深感意外,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盯着尹莲看,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搭车回到城中。经过夜市,霓虹招牌招摇闪烁,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声鼎沸,待久一阵会觉得听力受损,心跳加速。长生径直穿过那些热情招徕生意的人,去菜场附近吃驴肉黄面。

一个温暖无事的下午,在罗布的房中喝茶,尹莲把想将索南次仁带回北京的想法告诉罗布。

“顺张”是老字号,当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莲带他来过。问了人,拐进小巷,这家店果然还在,生意越发红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坐满了人。吃完饭出来,长生在街边买了点李广杏。这也是他童年的记忆。

尹莲也知道,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去决断自己将来的去向是为难了他。在尹莲心里,认定这是对次仁的未来好的事,她渐渐心意坚决,不再犹豫。

穿过几条街,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小旅馆有个露天院落,等待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长生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听见旁边几个形似背包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行程。一会儿是新疆,一会儿是甘南,一会儿是稻城,亚丁,一会儿是拉萨,墨脱。议论纷纷,显然是一群对旅行充满热情想法的年轻人。许是放暑假结伴出行的大学生,许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讨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领。

尹莲描述的越动人,他心里越矛盾。

长生的出现,令他们短暂中止了热烈讨论。座中两个女孩一见长生,对他招呼,嗨!帅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

他觉得难以回答。寺庙里的生活显然是他更熟悉的,英迥拉们也对他很好,但他从尹莲处了解到的外面的世界,又像蜜糖一样吸引着他。他渴望了解更多,看到更多。

长生礼貌地微笑摇头。他不欲加入这样的讨论。前台安排好房间叫他,长生进屋去取了钥匙和行李出来,一个短发女孩摇曳生姿,迎过来问,hello,帅哥,你一个人?你准备去哪里?

当尹莲问他,次仁,你是愿意待在寺里,还是愿意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学更多的知识,有更多的孩子跟你一起玩?

还没想好。长生笑答,随即道声,晚安。绕过那女孩转身上楼去,不理那女孩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

轻轻揭开窗帘,站台上的灯如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眼里,一瞬如盲。他闭上眼,听到汽笛响起,声音尖锐,像寺庙里的法号骤然吹响。

我叫Lisa!你记住,我叫Lisa!短发女孩站在楼下大声说。长生站在楼梯上点头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楼去,听到楼下一阵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馆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来招呼他们小声点。

夜行的火车是个流动的秘密。有多少人似他这样心神动荡却佯装镇定?多年之后,站在时间的此端,长生自思自量。尹莲从未违背过对他的承诺,是以,无论经历多少内心的磨折,他依然感念她的恩德。又到一站,火车咣当停下,长生从梦中惊醒。醒来才发现,自己睡了不到一小时。恍惚是她在问他,次仁,愿不愿跟我走?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一生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第一眼看见尹莲开始,还是从他答应跟尹莲来到陌生的城市开始?索南次仁,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思来,恍若隔世。尹莲,你可知道?当年只是一个转身,变了姓名。如今的尹长生,要做回索南次仁,找回那个赤子之心的自己,是多么难,多么难。

此时旅馆里住客不多,关上门,依然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时是在议论他,一时话题又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那短发女孩Lisa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温哥华多伦多的优越,另一个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说起在美国上学,香港工作的经历,话题渐渐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转入城市的物质生活经历。

1

当长生听见他们喋喋不休争执旅行线路,或谈及都市物质生活的种种,因为年轻的缘故,在细节上仍旧心存攀比计较,长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sports car……言语之中,中英文交杂,逻辑混乱。在那群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喧嚣里,长生翻起随身携带的书,静心阅读。

于极静之中,尹莲脑中闪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原本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压抑着心中强烈的冲动,尹莲逼迫自己睡去。

木质的旧床,坐上去咯吱作响。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上师开示的一段话:“希望受到赞美,不希望受到批评。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乐,不希望痛苦。希望声名远播,不希望默默无闻受到忽视。毁与誉,得与失,苦与乐,讥与称,世间八法十分重要,应当熟记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时检查我们是否落入其中一个甚至全部陷阱。”(宗萨蒋杨仁波切语)

次仁秉性纯善,天资聪颖,如同璞玉。聪明的孩子更需要善加教养,悉心引导,耐心雕琢。否则磨折了天分。更有甚者,恃仗着小聪明,行为卑贱,将来也有可能沦为人所侧目的下品之流。一念及此,她就痛惜难忍。

长生检视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掉入这些陷阱中,喜欢被赞美,喜欢赢,不喜欢输。虽然看似不在乎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始终生活在被重视和关注的环境中,未被真正轻视过。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莲的关注,和她全部的爱。这么多年,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着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角色,满足着别人的自我。

沉沉暗夜里,尹莲闭起眼,又回想起来藏地之前做的梦。那个梦对她此行的促动至深,犹如宿命牵引,不可抗拒。此刻她豁然开朗,梦中的那个孩子,和次仁,谢江南,本质上是一个人,只是由于不同的环境,日后分化成不一样的人。她来此寻到的,既是次仁,亦是谢江南。

灵犀触动,但尚有关窍未打通,困意来袭,伏枕睡去。

身边的孩子终于睡去,蜷缩在她身边,像闭合的莲花。

4

尹莲决定,只要次仁不主动说出,她就不再追问,让这个秘密保留下去。她不想让孩子承受出于好心做错事而带来的责难。她需要的是他的态度,次仁已知错。这就够了。

敦煌到格尔木,乘坐汽车卧铺。未出城前,车开得极有风度,司机忙着四处拉人,兜圈带货,将车上的铺位塞满,兜带的各式货品和众人的行李放在车底厢里。司机在车下跟川菜馆子的老板抽烟聊天,交接货物,一点也不着急赶路。看着时间充裕,长生进店要了一碗粥,门口热气腾腾蒸着馒头花卷。他买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水、烟和干粮。

安抚啜泣的次仁。他的眼泪足以令尹莲心软,放弃坚持,不再深问。她隐约已经猜到是怎样的情况,叹了口气。不管次仁和桑吉做了什么,起因都是为她,她又何忍苛责?

一出敦煌,车速就提起来。无惧颠簸,在戈壁上开得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忽而青天白日,大风凛冽。忽而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红柳杂草,掩映在风尘中,与荒山做伴,显出孤傲的生命力。

次仁欲言又止,别过脸去,他的泪水涌出来,滴到她手上。他不停地说,我错了。

汽车卧铺条件比火车硬卧又差许多。低矮的铺位,令人无法直起腰来,只能躺卧。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车上没有厕所,到了某个可以如厕的点,司机就大力按响喇叭,叫起车上的人去撒尿。下一个停车点可能远在数小时后。一群人下车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连简易厕所也没有的地方,只能在风力逼人的旷野找一个避人之所,匆匆解决。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她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

天渐渐地暗了,落日余晖铺陈的道路充满迷幻色感,犹如传说中的天路。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声音让人感觉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营。

次仁。她唤着他的名,抚摸他的眼眉,心意幽沉。

路途漫长,司机放出音乐来,一车人跟着碟片哼哼唱唱,一会儿是《青藏高原》,一会儿是《回到拉萨》。歌手的声音在平时听来还有几分苍凉,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显得太甜腻轻薄了。

他贴着她身边坐下,彼此凝望,微笑。她又如此近地看着他。索南次仁,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比世上最稀有的宝石还令她珍惜。

过了一会儿,车载电视又开始热热闹闹放着几年前的香港枪战片。身边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电话。热闹纷呈。长生的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寸寸挪移前进。

尹莲笑一笑,握住他的小手,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次仁,不用担心。她拍拍床,次仁,来,陪我坐一会儿。

道路颠簸。书看久了,眼睛酸胀。长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着按书中所言的方法去调息,修习禅定。

送走桑吉,回到甘丹寺的当天夜里,次仁回到房中,见尹莲躺在床上,以为她生病了,慌忙跑到床边来看她。

禅定随时随地可做,无论采取何种姿势(当然以身体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为最佳,躺着容易入睡),静下心来,双眼微闭。将注意力专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随气息的出与入。初时可观想身如大地,头触苍穹,安然不动。渐渐身化虚空,只余呼吸存在。

无声告别,学会聆听内心的声音,是解答也是解脱。

释迦牟尼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

春去夏至。不知不觉间,时节已变换,虽然,还不能放下,但心情是该变一变了。若爱到欲将轻骑逐的地步,距离结局,是否也就不远了?

念头纷沓而来,意念飘散。以往看过贝托鲁齐的电影《小活佛》的片段闪现脑海。一场大雾降临王城,王宫里的人纷纷陷入沉睡,悉达多王子在车夫迦拿的帮助下走出王宫。

唱完她愣了,惊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放松心情,没有开口唱过歌。阳光照在灰白的裸岩上,反射着淡淡的紫色光芒。

悉达多回望故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经醒来。踏上觉悟之路,不会中途折返。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长生深吸一口气,将念头收拢,再次专注呼吸。禅定意在调服心性,不断与散漫对峙,直至念头不再如乱马狂奔,雨后春笋般冒出。

放眼望去,雪域高原,天是苍茫,山是雄浑,人得自在。道旁树木蓊郁,草青花艳。尹莲轻轻地唱起歌来。

觉察到念头,不去执著,让它来去如行云飘散的过程,直至意念减灭,波澜平息,心如止水。

嗯,挺周全的。尹莲暗暗得意了一下。

实在地去修习,每一步都殊为不易。尤其对于尘世中心事繁杂、思虑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灵性的修习,是漫长,艰辛的过程。

回拉萨的路上,尹莲回想自己的处理方法,既没戳穿桑吉和长生的秘密,又交代了桑吉,把东西物归原主。

昏沉来袭,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

尹莲欣然一笑,谢谢你!不忘表扬他,桑吉是个好孩子!

在深长的记忆里跋涉,又再忆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个也叫Lisa女人。

听她再提那天的事,桑吉很不自在。他想了想,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还给他。

他和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一如敦煌壁画,斑驳残损旧痕,不能长久与之相对,令人思绪飘摇,内心凄楚。

与桑吉分别时,尹莲拿出两个信封,对桑吉说,这个信封里有一些钱,你把它交给妈妈,带她去治病。以后如果有困难,你就去甘丹寺找罗布次仁,他是那里的堪布,他会帮助你。另一个信封里是赛马会上那个人留下的蜜蜡,你帮我找到他,把蜜蜡还给他,好吗?

与范丽杰相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细节不明,亦无心追究,总之是纠葛,不是愉悦。她和他,只是特定时期的必然勾连。她是长生决意舍弃的曾经,不想携行的过往。

白居寺法会结束后,尹莲把桑吉送回家。

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相欠,相负。无论怎样定义,都势必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尹莲开始磕长头绕塔,从底层开始,一步一步磕上去。次仁跟在她身后。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桑吉已经追上来了。置身神圣肃穆的气氛中,桑吉亦不再淘气,规规矩矩顶礼膜拜。周围有人唱起六字真言,声浪越来越大。

暮色已沉,路灯亮起。错车时,刺目大灯射在他脸上。同车的藏民翻了个身,发出响亮鼾声。

渐渐走回白居寺。晨曦中的白居寺,天际深沉的蓝,逐渐透亮起来,展露在晨曦中的十万佛塔,如此庄严美丽。令人观而泪下。

长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机侧头点一支烟。火星一闪,灭了。车往前开着,四周一切已经没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时间估计,应过了当金山,还未到大柴旦。

尹莲带着长生汇入转经的人流中,在不断磕着等身长头的人群中,在朗朗的颂经中,在迷蒙的桑烟中祈愿。走得累了,就喝口甜茶,吃点糌粑,和众人说说笑笑,缓解疲乏。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车打着锥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颠簸穿行,更远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时间无法篡改记忆,历历分明,毫不紊乱。

5

一路行来,长生时时陷于回忆中,因而得以反省。是当年旧事如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碌如梦?他是踏上了寻梦之旅,还是已经醒来的归人。观想前尘,如梦境深沉。

尹莲叹了口气,带着次仁出了门。

夜里,车突然抛锚停下。司机下车修理,车上人逐渐醒来。车内开始喧嚣,有人抱怨,有人谈笑,有人则开始打手机。长生下车去车前帮忙,然后独自绕到路的另一侧。

次仁说,我叫过他了,他说他要睡觉。

扑面仍是西北夜间惯有的寒凉大风,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横亘,远处山峦模糊起伏,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未知。邂逅这样的场景,恍若置身梦境。不期而遇,又异常熟悉。长生伏下身子,触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砾,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尹莲说,桑吉呢?

天地清旷,大地呼吸绵长。

尹莲半夜起来,穿戴整齐,等她收拾停当,发现次仁已经起来了,要跟她一起去转经。

当年,随尹莲沿这条路从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为了尹长生。有些路,纵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藏历四月十五日,是转经朝佛的高潮。这一天所有的男女信徒,携儿带女,有的还带上自家的狗,绵羊,奶牛。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吟诵着六字真言,潮水般从城中的大街小巷涌来,最后汇聚在一起,以白居寺为中心转圈。

听见司机打开大灯,按响喇叭,催促众人上车,长生回望耀眼之处。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莲。

尹莲慢慢了解桑吉的家境。桑吉父亲放牛时被落下的石块砸死,家里有一个妹妹和重病的母亲。桑吉虽然好勇斗狠,油嘴滑舌,但本性不坏,只是不服拘管。

5

农人告到寺里,管事的再找到尹莲。虽然事后了解都不是大事,孩子们也没受伤。但这一而再发生的小事,让尹莲格外留意桑吉的举止品行和这样的成长环境对次仁可能造成的影响。

一九七九年秋。

每次桑吉都保证,不再闯祸了,但他的手永远动得比脑子快。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感慨,真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他这么淘气的。站在山坡上,看见下面的青稞地长势喜人,桑吉雄心陡起,带领几个孩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看谁先滚到坡底,孩子们兴奋地尖叫,雪崩似的滚下去,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尹莲本想开车带长生回去,但又想让长生坐坐火车。她决定先开车走一程,到兰州再乘火车返京。

整个藏历四月,又称佛历月。按照藏历,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得道和圆寂的日子都在这个月份,因此整个四月都极为殊胜,法会众多。法会期间,寺中人多,来往的藏民带着孩子的也多。孩子在一起玩闹,小摩擦在所难免。次仁跟着桑吉,好几次牵涉进去,灰头土脸地回来。问他怎么回事也不吭声,尹莲想,你倒是仗义。

尹莲独自开车带长生走。从二一五国道出来,经青海,敦煌,到兰州,道路颠簸艰险,有时绵延百里苍山寂雪,戈壁荒滩。有时又见河川秀雅,树木葱茏,炊烟袅袅,走入山中仿佛置身江南幽谧的小村。

换得了风干肉和糖果,次仁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尹莲他的收获。这都无伤大雅。令尹莲隐忧的不是他们淘气,是桑吉的一些习气,他不爱说实话,一旦闯祸,第一反应是先逃跑。被抓现行就咬紧牙关,死不认错。

湖泊静雅,草原丰美,戈壁绵延,胡杨苍劲,红柳柔媚。长生从不知自身世界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美好的天地。尹莲一路指点风光给长生看,长生虽然对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见惯,但此时有尹莲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时总觉得风光耀眼,不同以往。

这是孩子们的杀手锏,饿死了小动物可是罪过。大人纷纷投降,乐呵呵地给他们装青稞。这是藏族孩子常玩的游戏。藏人尊重生灵,习惯布施。在丰收的季节,如果孩子们以这种方式向大人讨东西,一般都会获得满足。那青稞不是给鼠兔的,是给孩子们的零花钱,是丰收后的犒劳和分享。

尹莲一人开车。风景太好,或是觉得累时,就会停下来,找地方歇够了再走。其时青海正好油菜花开,蓝天白云底下,灿黄于一片艳绿中喷薄而出,前赴后继扑入眼底,霸道地盘踞不去,一开始看,只觉得亮眼,振奋。

要到了粮食,换桑吉背着口袋,次仁抓着鼠兔,乐呵呵地跑向下一家。如法炮制。如果大人吝啬不给,孩子们就可以要挟大人,大喊大叫,鼠兔会饿死的,瞧!鼠兔是被你饿死的!

尹莲一直觉得幸福如果有颜色,就应该是这种浓艳的黄,铺天盖地而来,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泛滥成灾。看到后来,连开始兴奋的尹莲都戴上墨镜,笑说虽然不花钱,也架不住这么看,眼睛吃不消。

桑吉说,好,待会儿给你,你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在青海湖边过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请他们同饮、共食。有时同样被邀请,做短暂逗留,被人迎入毡包休息,觉得困倦就小睡片刻。醒来心明眼亮,心怀畅快。

鼠兔在桑吉手里动来动去,次仁在旁看得心痒难耐,说,下一家换我来。

只要尹莲愿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艰险,路况不熟,可找当地军车开道。有时,路段较崎岖时,有军人代为开车,尹莲就窝在后座和长生聊天。

桑吉把鼠兔抓在手中,伸出手去,说,真的是活的,你摸摸。老人摸摸鼠兔,点头,哦呀!真是活的!他乐呵呵接过口袋,进屋装了几大碗青稞。

这样自在的旅行经历,在长生可算有生以来第一次。亦因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使他愈加信任尹莲。她不会半路抛下他,她是真心带他同行的人。这个认知使他振奋。长长旅程,使他忐忑悸动的心情也时有平复。

次仁在旁边拿着口袋,听老人这么问,忙说,不是呢,不是呢,活得好好的!桑吉教过他,鼠兔不能死,如果鼠兔死了,就没人给青稞了。要不到青稞,他们就没法换到风干肉和糖果。

如是边走边玩,走了半个月,车开到兰州。尹莲带着长生转乘火车入京。她打过电话,家里一早安排了车在站台等。车甫一到站,就有人避过人潮,将她和长生护送上车,一径开出站去。

一个老人打开门笑呵呵地走出来,问,鼠兔是不是死的呀?

车穿过这城市的心脏部位。尹莲细细告知长生,这是天安门,我们走的这条路是长安街。车里极安静,司机坐得笔直,形同一个会开车的雕塑,连头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莲轻软的声音在耳边涓涓滴落。

桑吉带着次仁出去乞讨,抓住一只鼠兔站在人家门口高喊,给点青稞吃吧!可怜的鼠兔要饿死啦!这一招在法会期间屡试不爽。

长生四顾茫然,再次因羞惭而忐忑不安,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战鼓擂动,好像马上就会挣脱这胸腔飞去。由车窗望出去,这城市华灯绽放,绵延灿若星河。眼前这么亮,光芒已灼伤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桑吉带着次仁在寺里爬高下低,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踪影,过一会儿又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打坏窗户碰坏碗是常有的事,尹莲就看到几回。做饭的师傅,拿着大勺追出来,追得桑吉抱头鼠窜。一时风平浪静了,他又若无其事,四处晃荡。

藉由这光芒穿越黑暗,车拐进了一条林荫密布的小道。又不知怎么三拐两拐,走了多远。他还在发愣,司机已经停车熄火,下车打开车门。尹莲跳下车,笑着伸出手去,长生,下来。这下我们真的到家了。

桑吉原本四处流浪,乞讨,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法会期间,尹莲就把桑吉留下,与他们同吃同住。次仁循规蹈矩惯了,身边也都是一群规行矩步的英迥拉,遇上性子野的桑吉之后,觉得新鲜无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尝试,这么多险可以冒。桑吉成为他信赖和崇拜的偶像。

长生随她跨进院子。只见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远。看着眼前矗立的小洋楼,分辨不清是什么茂密植物爬满了院墙,开得繁盛的,仿佛是花。晚风过处,一阵幽香逼到鼻端,长生呼吸一窒,脚下一顿,心里一惊,这就是新家了吗?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尹莲一路上却像做了贼似的心里不安。

他站在台阶上,不能举步。眼前门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丝缎。虽然他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那个世界与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看到两个孩子的神情,尹莲已猜到大概,不想陷入僵局,唯有暂时放弃追问。她说,那好吧,不找了,咱们回白居寺吧。

忽然他有畏惧。觉得自己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期待这新生活,他情愿还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里。站在这高门深户前,他一点也不雀跃。未来,以深不可测甬穴的形式出现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以为自己勇气十足,然而,仅仅是这一扇门,已不够胆量推开,去看看门后有什么。

桑吉不吭声。无论尹莲怎么启发试探,他都不回答。问得多了,他想开溜,次仁一把拽住他。

长生转脸看一眼尹莲,突然疾步走下台阶。

次仁慌张地看着桑吉,不知如何作答。

长生!尹莲愣在那里,陡然领会到他的意图,心中一紧!急唤出声。

原本小小的疑惑,瞬间扩大。她对次仁说,告诉我,昨天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

长生朝院门走去,他听得出尹莲的关切紧张,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离的恐惧。

桑吉说,找不到的,别去了。次仁也附和。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院门外是憧憧树影,幽幽的一片黑。木叶颤动,霍霍有声。外面一样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长生回过头,看见尹莲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她身后有光,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引诱他回转。

吃完饭,尹莲故意说准备再去赛马场,看看能否找到昨天的人,其实也不是虚言,她想找到那个人,把蜜蜡还给他。话音刚落,两个孩子明显不自在起来。

他默默站住,转身走回来。尹莲奔下来,紧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别吓我,长生。

一觉睡到自然醒。尹莲带两个孩子去街上美美地饱餐一顿。

猝不及防的亲密使长生一惊,强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着她,尹莲眼中莹然有泪,星星点点,她对他的感情总是鲜明得让他困惑。一个人,怎么就能对另一个人如此好。

一刹那,失而复得的兴奋烟消云散,她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和感觉。她想,或许明天应该问一问。

我……怕。长生以悄不可闻的声音说。心中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惧意,也只能化作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陡然间,她想到,拿走玉镯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瞧他喝多了的样子,讲理是肯定行不通的。他也给了尹莲蜜蜡,依照藏人的习惯,这就是交换了。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把玉镯拿回来的?莫非……

他站在那里,腿紧张地打颤,手心里全是汗。

水流的冲击让尹莲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

进退无路,是他最真实的感受。是他自己决定到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丝痕迹与他曾经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贸然的闯入者。惟一熟悉的只有尹莲,但不知她可依赖多久。

尹莲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拿出面包、水果和零食,与他们分食。等次仁和桑吉心满意足地吃完,教他们如何使用淋浴器,觉得两个孩子都明白如何使用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沐浴。尹莲这时才觉得劳累不堪,暗想这一天真是过得精彩纷呈,想忘记都难。

有我,长生。你相信我,好吗?尹莲握住他冰凉的手。她能够感受到他的惊惧,却无言告慰。

尹莲开了两间房。长生和桑吉跟在尹莲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灯耀花了他们的眼。进了房间,长生和桑吉站在那里,不敢乱碰墙壁,不敢用力踩地毯,看着雪白的床单不敢落座。

好似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在刹那。长生若无其事地笑笑,点点头。

那时的住宿条件自然比不上如今遍地都是的五星级酒店,然第一次踏足的情形却是毕生难忘。那种感受以后入住任何奢华的酒店都无法比拟。

最终还是走进去,偌大的屋子里看不见人,每一处陈设都和他熟知和设想的不一样。有些东西见所未见,盘旋而上的楼梯,壁灯朦朦胧胧的光,映在墙上,像一只只蝴蝶,停在那里。

次仁和桑吉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招待所。如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切都令他们惊奇。

尹莲领长生上楼。勤务员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尹莲带着次仁和桑吉去了镇上最好的招待所。时间已晚,镇上已经没有饭店开门营业,好在车上还备有一些干粮、零食和水果。不担心会饿着。

“首长出京开会去了。”有人为他们打开房门。

4

“知道了。你们去睡吧。东西明天再收拾。”

她不停地道谢。

尹莲带长生进了三楼的一间套房,随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莲略略喝了几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给长生备了点心。房间里也不甚奢华,只是每件东西都恰到好处,显出清淡的贵重来。

尹莲这才注意到,次仁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比次仁大一点,高一点,神情举止老成许多,衣服褴褛,一看便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洗漱,睡觉。一夜无话。

次仁被她的感情惊到,在她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才适应。他指着身边一个男孩说,不,不是我一个人找回来的,是桑吉帮我找回来的。桑吉是我的朋友。

在大而软的床上醒来,被子那么温软,几乎像溺死一样醒不过来。睁着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繁复图案,并不认识具体是什么花鸟,只觉得层层漾到眼底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去探测。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宽阔河面一样,手探不到边,翻滚了两次,才摸到床沿。

她紧紧抱住他,哽咽着,我知道,次仁答应我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次仁最棒了!

长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开窗帘,此时才看见这院落的样子。一楼的院落里,疏落种了丹桂、玉兰、海棠、金银花,还有一株青梅,结实累累。庭院里已有人忙着修剪花木,扫洒庭院。清风拂过,送来一阵馥郁花香。

来不及欣喜,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长生想起昨晚,站在院里,不敢抬脚出门去。现在,从楼上看过去,门外是几条幽静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里。国槐夹道,枝叶间有鸟栖息,啼鸣。近处,是几处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隐隐一带红墙黄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梁被楼群割断,艰难蠕动,一如被禁足的兽。

尹莲打开一看,玉镯完好无损。

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对年幼的他展开了模糊的面目。

她问得太多,语速太急,次仁来不及反应和回答,睁大眼睛看着她。等尹莲说完,次仁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用哈达包好的玉镯,说,这个,我给你找回来了。

长生茫茫看着,听见身后门响动。他回过头来,看见尹莲,披散着长发,站在门边对他点头。

尹莲一下子忘了玉镯的事,上前搂着次仁问,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摔跤了吗?还是打架了?

你起得真早。她笑着说。

尹莲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次仁。他身上都脏兮兮的,估计是着急跑回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站在她面前还带喘。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长生被她的美惊得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看见她,他心就安乐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说,我回来了。

她等到无望,心想着实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罗布帮忙想办法。她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手镯找不回来了。

1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周围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静下来,渐渐听得见帐篷里男人酒醉的呓语和鼾声。抬头看见月亮在薄如蝉翼的云层中穿行。月如霜。

远山和树木的轮廓在日色中逐渐清晰,车在清晨时分抵达格尔木。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悲从中来。

格尔木,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从西宁修到格尔木。一九七九年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铺通,全线通车后,高原上僻静的小城格尔木密集进入大众视线,开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昆仑山口,去看盐湖。一九七九年,他随尹莲到此,此地还是初具城市雏形,人迹罕至。

此时,尹莲开始认知到无常,体验到许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罗布对她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在长生心里,时光深处,格尔木依旧是个小镇,而非现在的新兴城市。

然而,当熟悉的规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帮助都不作数的时候,她有被弃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识到过往坚定的荒谬,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重抵格尔木,走在街上,长生惊觉时间流动如此迅疾,生动,无情。它令一个当年荒僻的小镇,变成明显有城市气质的地方,亦令当年的幼童涉过了而立之年。格尔木朗朗而立,是岁月的镜面,令他不得不直视内心的苍老,荒芜。

她从未对自己产生如此深的质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经历,令她深信事在人为。也确实如此,许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后她总能得偿所愿。

下了车就去旁边的火车站买了车票,选择坐火车去拉萨。格尔木之南,就是故乡。

暮色已沉。她守着篝火,火光跳跃,心里还是彻骨的凉……绝望穿过这些欢歌笑语的人,一层一层地逼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用,满心颓丧。

一路奔波,到此终于要休整一下。住进了格尔木宾馆,当地最好的宾馆之一,整齐洁净,服务周到。洗头,冲凉,刮完胡须之后,出门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凌晨的车,由格尔木到拉萨尚需一天。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为,又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

潜意识里,他又不自觉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为自觉面目全非,羞于面对。

尹莲许久不见次仁回来,心念纷乱。这些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连名字都大同小异,简直不知从何找起。想着莫名其妙丢失了母亲的遗物,心中懊丧,惊凉,周围的热闹即刻变得毫不相干。

出乎意料的,宾馆旁小小的超市里挤满了人,热闹得令人起疑。长生听到身边人议论,接下来几天可能会停水,可能会发大水,先后听来几个版本,不知真假。只见不断有人蜂拥到超市来采购,小孩兴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呼小叫。他听到身边人在感慨,真是,格尔木过年也没这么热闹。

眼看着次仁消失了,尹莲只觉得手足发软,愣在当场。周围人眼见她神色不对,不好再与她嬉闹。

长生买的东西少,两瓶水,一碗面,一盒木糖醇。眼见他只买这点东西,身边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买点以备不时之需。长生一笑说,谢谢,我明天就回拉萨。

此时他显现出惊人的冷静,极快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回来。说着,不等尹莲回答便钻出人群,不见踪影。

是回,而非去。脱口而出后,才怅然吃惊,察觉蛰伏的念想有多深。此身之于西藏,长生自认是弃子。非是西藏抛弃了他,而是他自觉离弃了西藏。长于北京,成年后工作经商足迹历遍大半地球。投身了另一种光怪陆离,催人麻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时近乡情怯,心中惭愧。

第一次见到尹莲失魂落魄,焦急万分,从她煞白的脸色,次仁看出那手镯对她非常重要。

怅怅然出了超市门,日色竟还鲜亮。这高原小城日光丰沛,不依不饶。幸好还有丝丝凉风,道旁树木青葱挺拔,是高原特有的昂然之态。迎面有年轻女子牵着孩童走过干净街道。小孩看见他,甜美一笑,长生亦摇摇手。这骤然而至的温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我一定要把手镯找回来!

记忆里恍惚有过类似的温馨场景,当年尹莲一定带着自己走过这样的街道。

次仁点头,说,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他一直紧跟尹莲,将一切看在眼里。

要在远镇的落日里踽踽独行,检点悲伤深处,才痛恨自己倔犟,痛恨生性的疏离,错失了那么多相处的时光。光阴一去不返,岁月深处,往事难追,故人再难亲近。

尹莲一下子觉得手足无措,看到次仁在身边,忙问,次仁,你看到谁拿走我的手镯了吗?

人间事事不堪凭,心事历历终虚化。一帧一帧过往亦不过是废片。

事出突然!乍见手腕变空,尹莲脸色陡变,惊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诸物可舍,惟这玉镯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须臾不离身。

长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负不在别处,乃在于他默默成为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的人,背离了尹莲单纯美好的愿望。因此他沿着来时路,与记忆缠斗,想看看当年的自己。想试一试,能否寻回本真的自己。

尹莲容色灼灼,连次仁都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她美如女神。几个小伙围住她。当中一个大胆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来,口中唱着歌,强要跟她交换信物。混乱之中,尹莲手上的玉镯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块硕大的蜜蜡。待她反应过来,那小伙子已经走远。

寻找的意义,不在终局,而在过程。

踏歌,彩袖舞动,周遭裙裾飞扬。她们这一群人,边唱边跳,情致高昂,气氛格外热烈。很快聚拢过来许多人,藏族小伙子,对着心仪的姑娘唱情歌。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飘摇,牵连太多记忆,因而走得极慢。长生走到宾馆门口时,两个小孩冲过来,围着他争闹不休,拉扯不断。

酒到微醺,尹莲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欢歌跳锅庄,男女是一样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犷奔放,女人舞步细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转低回,似山风拂面。清旷苍凉韵味,与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极为衬和,浑然天成,令人心醉。

长生醒过神来,凝看两个小孩,闪念之间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他静静看着两个小孩的把戏,不动声色。他身无长物,出门时亦没带钱包,只拿了一百块钱。两个小孩在他身上摸索一阵,暗中交递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赛马场的草地上,帐篷星星点点。不时有年轻的藏族小伙打马经过。人们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着尹莲跳舞,对着她敬酒,大声唱祝酒歌。笑容灿烂,目光真挚。抵挡不了如此热情,尹莲饮下杯中酒,这一开头却是不得了!一会儿她就被灌了许多酒。

长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现。正当两个小孩失望准备离开,长生叫住他们,掏出刚找的零钱,又将手提袋打开,问他们想要什么。

热闹得如同赶集一样。湛蓝天空下经幡飘动。桑烟升腾的城市配着人间烟火,人歌马嘶,亦幻亦真。被气氛所感,尹莲为长生打扮一新,自己也扎起藏辫,买了藏装穿上,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两人在人群中甚为打眼,所经之处,人群中经常响起一阵阵嬉笑,口哨声。

两个小孩把戏被识穿,明显怔住,愣愣地看着他,又再交递了一个眼神,准备开溜。

江孜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连接前后藏的枢纽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镇。白居寺的十万佛塔更是全藏闻名,达玛节是全民性的狂欢活动。藏族人喜爱节日,乐观热闹的天性显露无疑。偌大的江孜城热闹非凡。处处可见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带口,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长生再次叫住他们。他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两个小孩乖乖地站住,长生蹲下来,将钱塞在他们手中,打开手提袋说,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据罗布所说,达玛节本是宗教活动,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宗教庆典活动的延续。另一种传说是,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先,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成为全民性的娱乐活动。

两个小孩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亦不像要为难他们,小心翼翼拿了两瓶水,两个面包。腼腆地道谢之后跑开。

藏历四月,江孜的达玛节即将举行,罗布将前往白居寺参加法会。尹莲静极思动,计划带长生到江孜去看看热闹。

看着小孩的背影,长生突然想到,当年他和桑吉的作为,在尹莲看来,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宽容凝视,从未点破。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想起桑吉。当年尹莲离藏时带走长生,将桑吉托付给罗布拉。一别经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样,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面貌。回想起来,若无赛马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后的事,或许尹莲不会下定决心带他离开。他和桑吉的命运由此渐次走向不同方向。

这一宵人在格尔木。

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坚韧的城市,建筑怪异,突兀,不伦不类。除却站名,结构和气质都一样。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气度的时代。千篇一律或者哗众取宠,看重外在繁华超过真朴本质。锐意进取的同时,丧失平衡。越来越多的城市舍弃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风致。若说世间熙攘,本是浮生若梦,如今是连梦都乏善可陈。

梦回时,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只蚂蚁,背负着伤痛,眷恋前行,自以为行进了千山万水,却依然在她手心辗转。

3

长生头疼欲裂,双眼涩痛。睁眼醒来,晨光折进。世景荒茫,如天地初开。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忘记了许多,仿佛得到过什么,转手失去了更多。

要如何才能明白罗布说的,永恒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甚至说,没有永恒,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楼退房。格尔木前往拉萨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多发出。长生出门打到一辆车,街上人迹稀疏,只有路灯寥寥亮着。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火车站。

每一次走出罗布的房间,尹莲都会觉得心头轻快,开阔一点,明朗一些。可惜过不了许久,阴霾再度遮蔽过来。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情绪的波澜又会卷土重来。知易行难,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火车驶出。车窗外的零星灯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晨景凄清,回望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却满覆烟尘。处在记忆的节点,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狈。

她跏趺而坐,按照罗布教导的,调整呼吸,静息思虑。

2

罗布教她观想,对她说,来,贝玛。我们一起来试着观想。你要观想上师在心中,与你合二为一,与你并无分别。他就是深藏在内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绪。来,跟着我念祈请文……

尹莲料不到长生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

罗布,这是为什么?罗布,我该怎么做?她总是在问,迫切如孩童。

初离高原,长生的身体有强烈的“醉氧”反应。开始几天,只是寻常低原反应症状,胸闷,头昏,嗜睡,整个人无精打采。尹莲带他去医院看过,医生吩咐好好休息,随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没几天,原本健康活泼的他就变得面黄肌瘦。低烧持续不退。尹莲急得无法可想。

他们谈及执著,无常,因果,永恒。这些看似宽泛虚无的主题,如参天大树,其下所衍生的枝节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地方,最隐秘的角落,历经时光亦蓬勃繁盛。

那晚,长生已经睡下。听到一楼有响动,不一会儿即灯火通明。长生正要从床上起来,看见尹莲打开房门出来。

与出家人探讨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尹莲深知罗布不是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智慧,足以帮助此时的她渡过迷津,破除感情的执念,他是众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她对他心存敬重,亲近无畏。

你躺着别动,老爷子回来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莲说着匆匆下楼去。

两人对坐。罗布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缓,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视着她,眼神沉着,无尽包容,尹莲将之视为慈悲。他耐心倾听,无论她问出怎样自觉浅薄的问题,罗布总是不厌其烦地开示她。

老爷子是谁?长生疑惑却不敢多问。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寻常,只因一个人归来。家中宁静被打破,从众人的郑重中,长生骤然感到恐惧,兵荒马乱的茫然。

日色沉静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罗布闲暇时,尹莲会去找他,探讨一些问题。某些心结困缚着她,无法自释。她需要引导。

像一个战俘,不知将被如何处置。

寺庙有种岁月滞留的陈旧感。尹莲会在寺中转经。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周围人沧桑、平静、安详的脸,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灭,不会长久。毋须执著。

因为紧张过度,听力反而变得迟钝,怎么集中了精神亦听不到一言半语。又过了一阵,楼下声音渐悄。长生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听到尹莲开门进来,走到他床前,却是另一个人开口说话,明儿叫人弄点青稞、酥油过来,还有风干肉,饮食不习惯,吃不进东西,营养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没经验,乱吃药没好处,都给我停了!

从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见寺庙明亮的金顶,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城市的清晨。风响,雨声,鸟鸣,牛羊咩咩的叫声,凌乱的犬吠,僧侣们诵经、法器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还是个老人家!幼小的长生吃了一惊,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一位面目端严的老人,头发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说话中气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样子。

2

长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莲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

有她在,他的世界纵然清冷也坚毅稳固。她不在,沧海世界,一念成灰。

听他说起糌粑、酥油、风干肉、不用吃药,长生感动得口水和眼泪快一起流下来了,骤然对眼前这老头子产生了巨大的好感和亲切。

他是性格吊诡,深藏自隐的人。内里愈是爱重一个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与尹莲有天然的亲近,彼此沟通并不仗赖言语的烦琐,虽然经历数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波拉!他望着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成年后他亦习惯默然静听,是态度谦和、清晰决断的那一类,很少主动发表意见。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波拉”,叫得尹守国也愣住了。他回头对尹莲说,听见没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顾成什么样了!没本事尽逞能!

长生黯然发现,自己自小到大不善与她沟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如此冥顽,对任何人,他都慎于言辞,慎于表达。

知道父亲的脾气,尹莲一声不敢吭。

与她共处,所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亘古存在,储于他的记忆里,不干涸,亦不褪色、模糊。这是可怕的侵占,纵然他此时一无所有,依然背负着如山记忆艰难前行。

尹守国对尹莲发作完,回过头,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长生的眼泪,换了一种温和的让尹莲诧异的语气,对长生说,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波拉保证,过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风干肉、人参果,波拉叫人给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她递给他的饼干糖果他亦不再拒绝。在后山,长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会留给尹莲,与她分享。就连他抱着阿宝在墙根下晒太阳,那静谧单独的时光,尹莲走过去,他亦不再逃开。虽然也只是两个人一条狗,默默坐上一会儿。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脑海中。

长生听话闭上眼,尹莲在旁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长生一声“波拉”,就能把父亲叫得心软,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这个头开得不错,下面的事应该会顺利点。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渐渐地,长生与尹莲暗自默契许多。吃饭的时候,长生会自觉挨着她坐。那是他对尹莲无声的认可。

探视完长生,尹守国叫尹莲一起去自己的书房。尹莲到目前为止,还不完全知道父亲对自己收养长生的态度,心里惴惴不安。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著。”她是在教他,还是在规劝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上楼进了书房,尹守国将尹莲撂在一边,站在窗口远望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劈头就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你竟然给我带个孩子回来!别人会怎么想,早知不该放你去。

日前他翻捡旧物,无意间发现这张画仍在,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当年未懂得的,霎时全懂了。心中依然凄楚惆怅。

尹莲见父亲沉下脸来,心中暗惊,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放过,只是先前在长生面前顾及颜面不发作而已。

后来,在他六岁所作的这幅画作上,他所画的莲花旁边,她写下一句话:“自然之物不受损伤,勿因爱念,轻取轻弃。”

爸。尹莲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江孜过达玛节,不小心丢了妈留给我的玉镯。如果不是长生,妈留给我的东西怕就找不回来了。我跟长生相处了好长时间,知道他是好孩子。

尹莲教他闭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见之花,它的颜色,它的姿态,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动人,何以一见之下就打动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说出,不让他急速产生又快速宣泄情感。只叫他留住这感觉画在纸上。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却不是这个。长生神似谢江南,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最好,由她独享。

他,是她的长生。

她知父母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极深。母亲死后,父亲常临诗词,尺幅的宣纸上,来来回回只得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笔意凌乱,不能终。

离藏之后,她不叫他次仁,总是不厌叫他长生。声声唤,似在确认,培植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知从今后是被人重视的。借此牵引他走入日后的繁芜,也始终知晓自身位置。

提及母亲,尹守国脸色果然缓了缓,眼中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道,就算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领他回来。

尹莲笑笑,言语温和,长生,如果你喜欢,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画出来,好不好?

尹莲见父亲语气大见和缓,当下松了口气,回道,我怕可惜了他。这孩子是个孤儿,留在那边,如果没有好的教育,长大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我想要那枝花。长生头抵着玻璃,那花的艳美惊动了他,他想将它摘下送予尹莲。其时,他并不知尹莲名中恰好有个莲字,只觉得这花与她十分相衬。

尹守国听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经人事,你想得倒轻省!收养一个孩子是那么简单?说不惊动也要惊动!你还大张旗鼓四处找人办这办那,唯恐天下不知!

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将要到达城市的轮廓。城市的工厂,巨塔永不疲惫地向天空喷射浓烟。与之并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气息。牛在道旁树下悠然而卧,农夫在水塘边躬身劳作。阳光将万缕金丝轻洒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绿藻浮萍舒展自在。偶尔有几枝荷花,白的粉的,开得姣静艳美,近得仿佛触手可摘一般。

尹莲知自己收养长生,托人办入学的事已有人禀报父亲,现下揣摩不透父亲态度,唯有闭口不言。

长生,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尹莲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车的速度已不像夜间那么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极清楚。

尹守国慢慢踱到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望着尹莲,突然岔开话题,这一趟出去回来,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难不成他们没好好照顾你?

男孩回过头来,接过苹果,露出极乖顺的笑意。长生认出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尹守国虽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却早已风消雷隐。他和夫人育有一双子女,长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边惟有一女。尹莲眉目似她母亲多,一颦一笑一恼一默,皆能牵动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软松动。

他阖目。尹莲在他的记忆中,靠窗而坐,淡淡阳光拢在她身后。她的脸,静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将一个苹果削好,递给身边小男孩,脸上笑意微微。

爸,可别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无巨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紧迫盯人。我前脚到拉萨,他们后脚就找到了,抓贼倒没见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烦他们,我去看了罗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莲含笑半真半假抱怨着。

尹莲!明知不会是她,他仍不自觉循声回望。列车窗口坐着一对面目寻常的男女,旁若无人嬉戏调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扰。

尹守国看着她,叹一口气。这也罢了。总算你出门还知礼,没给我惹是非。赵家那孩子前一阵去了趟成都,风言风语传到北京来,老赵气了个半死。你不许学他,做人做事谨言慎行要紧。

长生。周围人声喧嚣,他仍似听到她轻唤。

尹莲见父亲训话,忙毕恭毕敬地应了。

1

尹守国眼波一闪,隔了半晌说,长生这孩子我瞧着不错,举止清贵,倒不像穷乡僻壤出来的。西藏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缘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对外就说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条,入了我尹家门,对他要严加管教。

尹莲原想着要大费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辞。想不到父亲轻易答应下来,一时喜不自胜,忙凑上去给父亲捏肩。

尹莲抱着暖壶,脚下寒凉,胸口温温,泪水慢慢沁透了眼眶。

少拍马屁!尹守国笑着打她的手,早干吗去了?性子来了就去了西藏,这么长时间也不和家里联系,差点海陆空三军都要出动找你了;一时顺了你的意就眉开眼笑,半点城府没有。

次仁令她觉得这个濡湿的夜都温暖起来。抬头看天,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天边一颗硕大的星子,清辉湛湛,如这孩子明净无暇的双眼。

话虽如此,仍是闭目享受爱女为己捏肩孝敬的快乐。

尹莲提起暖壶一看,是一壶热水。

尹守国一时又想到一事,眉头一皱,你和他到底怎样?

门外有脚步声,惊断她思情。掀帘一看,是次仁拎着暖壶站在门口。看见她,仿佛是吓了一跳,放下暖壶就跑了。小小的身影,在暗黑的长廊上益发显得细弱。

尹莲心头一凛,含糊回道,哪个他?

“诸色无常,诸想无常,诸行无常,诸识无常,诸爱无常。”难道我爱你也是我的幻觉一场?什么叫,不思量,自难忘。江南,江南,感谢你让我懂得了。

尹守国霍然开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讥讽道,非逼我挑明了!谢江南!你要有第二个人你倒是出息了。

想起那日分手,谢江南在路边送她,为她拦车。她想起他招车的手势和身影,失魂落魄,像风中不能自主的稻草人。而她自己,虽然佯装坚强,可是,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刻,已经心如死灰。

这个名字让她胸口一窒,血气闭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来。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伤痕密布却不见血流出。她转头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绝的山。想到达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无法靠近。

幼承庭训,她诗文造诣虽不及哥哥尹凯旋,前人旧句倒还记得几首。触景伤情之下,只恨不能如父亲素日那样展开尺幅宣纸,笔墨挥洒,尽泻心中哀。

爸,我能怎么着?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不觉停了手。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所以你就领养个小孩回来,也算是表明姿态?

讵有青马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尹莲心中一惊,父亲到底是看出来了!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闷了半天,她说,除非是跟他,否则我不打算有小孩。这是真话。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感觉到父亲身体一僵,半晌才听尹守国沉沉道,现下你这么别扭着,我由得你,可你别指望永久这么着。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清人黄仲则的《感旧》。

爸,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现在,你且由我一阵吧。我答应你,我会好起来的。爸,我已经好多了。

雨声繁杂又有一种零落的寂,似她此时万马奔腾又荒茫无着的心境。

屋里静如废墟。人埋在废墟里不能出来。见父亲闭上眼,尹莲放下手,轻悄悄经过他身边,下楼去了。

夜里下雨。猎猎的风,撩着树叶,哗哗作响。淅沥雨声扰人清梦。尹莲夜里拥着被子起来坐在窗前听雨。窗外的黑夜里,雨丝交织在清旷的天幕间,穿越天与地,凝聚的寂寞,具备敲击人心的力量。

无能为力的,尹守国看着女儿的背影一声叹息。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无法自拔的时候。

数日相处下来,次仁已不再强烈拒避她。尹莲惊喜地看到次仁对她亦有关注和回应。

横亘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暗流。只可观望,不可泅渡。这种感觉他懂。

看见次仁,尹莲忍不住欢喜,忍不住伤感,忍不住想落泪。

悲欢喜乐在其间繁衍、生灭、流转不息。真心相爱的恋人,他和夫人也是这样。他不欲女儿变得无情,冷硬。是以,不勉强她忘,不勉强她放,惟等时间来平息干戈。或者沧海横绝,或者海枯石烂。他这一生经历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顺从天意,万事自有天命裁夺。

她和谢江南的感情波折难与人言。唯有面对次仁的时候,想起这些事,行云流水,满蓄温柔,毫无阻滞。她迫切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与谢江南面容神似的长生如同一个神秘的容器,安然包容着她的未了情。如是,旧日温柔仍可潺潺。

3

隔天,她又悄悄凑过去,蹲在次仁身边,看他画那些稚拙的画。

第二天,长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小轿车,过了一会儿,只见尹守国从林荫间走来。

每当次仁抬头直视她的时候,尹莲都会心神恍惚。这世上面目相似的人何其多,但眼神和神态如此相似的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还有那个梦,梦中他的脸,清晰得令她无法忘怀。

走到院门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国将手中蒲扇递给身边人,抬脚跨进院子。虽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长生此时方敢确定他是尹莲的父亲,那位连尹莲都很畏惧的“老爷子”。

幸好,次仁接过了纸笔,还对她道谢。

不一会儿,尹莲出来叫他起床,见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总起得比我早。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爷子锻炼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绝早,要人命的。

哦呀!那,这些纸和这个笔都送你给你了。尹莲将纸笔递到他面前,心里暗自打鼓。不会连这个都说不要吧!如果他说不要,她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下一次又要找什么由头亲近他。

长生去洗漱,换了衣服,随尹莲下楼,见尹守国在餐桌前端坐看报。见他们下来,略抬眼,颔首,坐。

我在画阿宝,画山,树,花,云,还有菩萨。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比较有兴致回答。

尹莲先站着叫了一声爸,方敢挨着他坐下。长生亦步亦趋,见尹莲坐下,方挨着她坐下。

尹莲愣了一下,问,那你在画什么呢?

一阵静默,尹莲用眼神示意长生叫人。

次仁看了她一眼,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书,摇摇头,干脆地说,这个,不会。

老爷……子。长生艰难张口,差一点脱口而出叫成“老爷”。

尹莲观察许久,思忖多时,终于从随身的行李里找出一本配图的书来。拿着纸笔到长生面前,假装很随意地说,次仁,我们一起来画画吧。

跟她学那些混账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爷也行。尹守国哼了一声,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瞥了尹莲一眼,又盯着长生看。

有许多次,在罗布为寺中的僧众讲课的时候。她看见次仁蹲在门口,趴在地上,拿着炭条、树枝写写画画。罗布为僧众讲的课,次仁是听不懂的。他年纪太小,也不被允许进去。

尹守国有一张清冷严峻的脸,颧骨稍宽,言谈时不怒自威,只一双眼睛望着尹连和长生时,流露出淡淡温情。长生尚未反应过来,尹莲已喜孜孜地对长生说,长生,快叫姥爷啊!

5

长生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波拉。想想不对,又改口叫姥爷。

这时,大一点的英迥拉跑过来帮忙。尹莲只好作罢。不晓得为什么,她知这细弱孩子暗藏倔犟,不可勉强。尹莲只得惆怅地站在原地,看着次仁摇摇晃晃走进寺里的厨房。进进出出,来回往返多次。

尹守国心情大好,露出笑脸,对长生说,“波拉”好!“波拉”听着亲切,想当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觉”,现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纪了。

她鄙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自己。

尹守国见长生一脸迷茫,不用尹莲解释,自己兴致勃勃地说,波拉以前,那个,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兵的。波拉还会说藏语!

不单是次仁,寺中其他人对她同样奉若上宾。她想偷着干点活,帮帮手,一被看到就被劝止。不是说厨房不许女人进去,就是说我们人多,不用你帮忙。

说话间,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饮食以南方风味为主,早饭尤其清淡。只单为长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还配上一碟生牛肉酱。

提到罗布,尹莲就无计可施了。她深知罗布在寺中的威望。他是尊贵的上师,对虔诚的藏族人来说,上师、活佛的言教都是必须要遵照奉行的。

一听尹守国会说藏语,长生明显没有那么拘谨了。他指着面前的酥油茶说,这个,怎么说?

他的话中藏语夹杂汉语,要不是尹莲有在藏区生活的经验,连蒙带猜,还真不知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

考我呢!尹守国哈哈大笑,却不厌其烦回答。他说得比长生问得还多。尹莲惊得差点合不拢嘴,为了掩饰惊讶,只有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次仁不为所动,护住水桶,态度坚决地表示,这是我的活。你是罗布拉的朋友,尊贵的客人,你,不可以,不可以。

酥油茶叫Qiape jia,喝茶是Chia dong,肉是Ca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xiu,碗是Po ba,杯子是Gela si,筷子是 Kuai zi。你说,我回答得对不对?

尹莲笑起来,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说,我比你多多的大。

长生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发着光,拼命点头,他像见了亲人,心里高兴,不知怎么表达,忽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次仁。她远远叫住他,赶上去想帮他一把,却被拒绝。小小的孩童,摇头,一脸正色,不行!你提不动的。

尹守国被他的动作和表情逗乐,熟练地捏了一个糌粑,说,我也吃一个!好久没吃了。

她真有冲动带他走。一个六岁的小孩,就要开始劳动,这在尹莲生活的环境里是不可想象,对于高原上的孩子,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吧……不单大人,连孩子本身也习以为常,不以为苦。她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周遭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平等相待,慢慢成了自然中不可分割的自然了。

好吃吗?他用藏语问。

因着对次仁的关注,尹莲总在找机会接近他,跟他说话,试图帮助他。看着他吃力地拎着水桶上台阶,会涌起一阵辛酸。她想起梦中的情景,他对她招手,言犹在耳,你带我走吧。

很好吃!长生用藏语回答。

然,她清楚知道,次仁不是谢江南,因此她必须克制,三思而行。不能举动莽撞,惊吓到孩子。

老少之间有问有答,尹莲倒成了局外人,一顿早饭吃得其乐融融,热闹非凡,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观。尹守国历来威严少语,自从三年前爱子尹凯旋意外过世,更没怎么展露笑颜。

这幼小孩童,对尹莲仿佛有魔力,致命吸引。看见他,总有冲动想亲近他,想抚摸他的脸。她有满心爱意无处倾泻,她有满腔相思欲诉衷肠。索南次仁就是年幼的谢江南,如此生动鲜明,是她来不及去看到的谢江南,是她已经失去,却想寻回的谢江南。

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举重若轻。尹莲觉得父亲更器重哥哥一些,对她只是娇宠。这娇宠有时不免使她失落,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始终默默观察。细看次仁,发现他有极俊秀的面容,眉锋英挺,眼角微上挑,双眼温顺宁静,清澈如湖水。笑起来,嘴角隐带忧伤,或许是源于他与生俱来的伤感及不安。

在尹莲的心里,一直蛰伏着保护和照顾人的欲望。遇见了长生,她的欲望更蓬勃起来。

山间有牛羊经过,次仁挥着柳条,吆喝着,绕着牛羊跑来跑去,闪闪跳跳,拿着草逗弄它们——这是他难得的娱乐休闲。尹莲看着他,会不由自主微笑,想起小时候,她和罗布也是这样玩闹,亦想起谢江南曾告诉她,他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天天帮大人干活,放牛、放羊是最轻松的。

她开始学习做一个母亲。

次仁干活的时候,阿宝总是不远不近跟着。他歇下来的时候,阿宝才会走到他身边趴下来。好几次尹莲经过,都听见他在和阿宝说话,看见尹莲来,就抿紧嘴,露出腼腆的笑容。

4

她在山上经常能看见那唤作次仁的小孩提水,捡柴,看管牛羊,拾牛羊粪,喂狗。他很勤快,甚少有闲的时候。山路上,总能看见他身边跟着一条神情倨傲的大狗,他唤它阿宝。

火车上的人逐渐安顿下来,少年的嬉笑声响起。长生对面的铺位和隔壁几节车厢都是在内地上初中放假归来的孩子。长生帮他们拎热水,取放行李。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这群孩子,有来自那曲的,有来自山南的,有来自拉萨的,都是藏地家庭条件不错,自身成绩又优异的。因为离家在外,言行举止更多了几分稳重和朴实。

山风呼啸。尹莲常常独坐在山坡上,凝望天空、云朵、星辰,直至月色满怀。誓言是沉睡的种子,她将自己和它同埋在孤独里,等待它开出莲花。她又常常深深厌世、绝望。没有什么厮守是恒常的,就像她和谢江南,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亦逃不开离散的结局。

仿佛是天生的亲近,他们亦乐意同长生交谈,围住他问,叔叔你是藏族人吗?

汪渡尔山。穿插着青草野花的小路。没有云的天空。凛冽的蓝色。直视久了会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来,在泪光中看清它的绚烂和清明。

长生惊讶他们能一眼看出,点点头,我从小就离开了,现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萨。

4

几个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奋了,听了长生的话,说,我们也想家!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罗布陪她走去饭堂,合掌念佛,目光深深,只望佛无所不在的慈悲能化解她的伤痛。

一句无心之言,勾得长生心潮起伏。这些孩子们还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萨,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罗布拉已在几年前过世,桑吉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和桑吉已经失去联系好几年,能不能找到他,还是未知之数。

是的。看着罗布平静坦然的脸,尹莲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最坏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和孩子们闲聊,问起他们在内地读书的情况,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的大致是一个意思,开始是不习惯的,现在慢慢习惯了。但还是会想家,一到放假就归心似箭。

他指指脑袋,吃饱了,这里才有力气想别的事情,贝玛,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习惯呢?毕竟是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个不短的适应过程。眼前这帮孩子,小的才读初一,大的也才读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叠,他们就像年华的倒影,让长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学校的种种不习惯。

罗布正在沉吟。英迥拉进来请示可以开饭了。罗布拍拍尹莲的肩膀,你饿了吧?我们去好好地吃东西。

尽管学校一早联系好,回到北京后,尹莲亦没有急于安排长生入学。假如汉语不过关,长生不可能跟上学校里的学习进度。如果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适感会更加严重。

过了许久,尹莲泪眼婆娑地看着罗布。我想在这里住几天,可以吗?我想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可以吗?

为帮长生打好语言基础,尹莲找来汉语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们的教学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时刻,而是随时随地。长生像一个重新睁开眼认识世界的孩子,总是拉着她不厌其烦地问,这是什么,这个用汉语怎么说。她耐心纠正他的发音,回答他的疑问。

罗布怜她哀苦,却无言以对。世间情爱他本无经历,只能纸上谈兵。他甚至不知,这名唤谢江南的男子,是怎样的面目和来历。

尹莲从中获得极大乐趣,长生不经意间冒出的话,问出的问题,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换了一双眼,一颗心去看待万事万物。

她说,换做其他人,其他事,或许我都有一争的余地。唯独是面对谢江南,我只能服从。不能争,只能逃。我为什么这么爱他?连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只能狼狈而逃。

她能够感觉到他旺盛的求知欲,像久旱的树等待雨露滋养,或者更强烈一点,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攫住猎物便不松口。而她亦是乐在其中,教导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同样是在学习,把幼时慢待的知识和文化,一一寻回,默默回味,它们似旧还新,等待再度与之相认。

尹莲哀哀低语,像一只受伤的燕子,在栖息,呢喃。罗布就似那檐下听燕语的人。

最令尹莲惊讶的是长生的天赋。他异常聪颖,几乎是过目不忘。教他汉语拼音,二十一个声母,三十九个韵母,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第二天,已经能把声母和韵母区分得丝毫不错。其次,他非常勤奋,对尹莲布置的功课总是超额完成。他的作业,从开始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字迹同样清楚,整整齐齐。

尹莲的泪水滴落在他僧衣上。容她说出来,亦不过是寻常情事。不过是爱的人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尹莲忍不住经常夸赞夸赞。

坐在那里,泪肆无忌惮地涌出来。罗布轻轻伸出手来,给她安慰。

长生见她高兴,得她夸赞,自己也高兴。长生自幼未体验到母爱。与尹莲相处中获得的关爱,由此衍生的亲密,都足以令他对尹莲生出浓浓眷恋。

面对着儿时玩伴,如兄长般的罗布,在这间温暖房间,她终于可以放开抑压已久的情绪。

尹莲应承过罗布,不会让长生放弃藏文化的学习。难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尹守国得知之后,表示由他来教授长生。

他说话那样慢,连语意都有裂缝,似在思索。可她听得出他不减的关爱。尹莲抬头看他,罗布的眼神一如十多年前清澈宁静,没有沾染岁月的尘埃。

尹守国待长生亦是亲厚。这亲情浓厚似与血缘无关。他也是一见长生就喜欢,长生举止沉稳,性格机敏果断,深得尹守国欢心。

沉默。注视她良久,罗布轻声问,贝玛,你有心事?我感觉到你悲伤,深切。

长生让他想起尹凯旋。想爱子当年,也是这般机敏。尹凯旋出生时,他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不久,那几年相对清闲,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享受一段难得的天伦之乐。后来,他开始忙起来,几天几夜不回家是常事,回来也是晨昏颠倒,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天见不上面。

尹莲怔怔地听着,不由自主落下泪来。罗布疑惑,不知这孩子为何这般触动她心肠。

现在记忆最清晰的,是尹凯旋六七岁的样子,古灵精怪的,问一答十。一见他回家就扑入怀,要背要抱,亲昵得不容他板起脸推开说不。他再忙再累,看见儿子就百忧全解。

见次仁放下暖壶,退出去,跑远了,罗布才说,是。他叹了口气,长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被父母遗弃在寺外。罗布用手比画着,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尹凯旋三年之前意外过世,未及留下子嗣。这是他丧子之哀之外的另一重创痛。见到长生的第一眼,长生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尹守国内心震动,陡然有幼小儿子重回怀抱的感觉,这一层心绪,是对尹莲都不曾流露的。

当年仁波切为尹莲取名贝玛,亦即藏语莲花之意。此时他唤起她的藏名,尹莲听了好不亲切,挨着他坐下来,笑问,这些年,你还好吗?罗布多年未说汉语,一时找不回语感,只能笑着频频点头。英迥拉一看两人确实认识,默默施礼走掉了。两人互叙寒温,说着别后境况。寺中做杂役的小孩,提着一壶酥油茶掀帘进来,他从柜子里取出两个碗,擦干净,恭恭敬敬为两人倒茶。尹莲合掌致谢,正要端起茶,手忽然一抖,茶险些洒在衣服上。罗布注意到,她的目光乍一触及这孩子的脸,像捕捉到遗失多时的真相。尹莲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像?他是谁?罗布问,怎么了?尹莲稳了稳心神,笑容变得勉强。她喟叹,流露些微伤感,没什么,这孩子像我一个朋友,像得让我有点吃惊。话虽如此,她的眼光却再也放不开,紧紧锁住那孩子。罗布说,他叫索南次仁,按照汉人的习惯,你也可以叫他长生。罗布用藏语唤次仁,叫他过来。那小孩乖巧上前见礼。尹莲看见一双清澈、温顺的眼睛,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怜惜。一见尹莲盯着他看,次仁慌慌地低下头。索南次仁……尹莲不住默念这名字,注意力一下全转到这个初初见面的小孩身上。忍不住又追问罗布,他,是从小在寺里吗?两人说话时,这个叫索南次仁的小孩,一直低着头站在那里。罗布用藏语温言交代他,次仁,你出去玩吧。

尹莲求之不得,深知这是长生的福分。父亲学识渊博,早年就是西藏通,他愿意亲自教授长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比外请老师强过百倍。

罗布无法形容心中对尹莲的感觉,像当年一样,他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舒服、亲切。他仿佛从不记得她,然,纵多年未见,亦未忘怀。那青嫩的时光又再随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摇曳到心头来。

尹家是书香门第。尹守国早年与妻容青云一起留洋归来,脱离家庭,投身革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不改知识分子的清贵做派,对子女教育尤为看重。尹莲少时,与哥哥尹凯旋一起接受父母熏陶。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茶无不涉猎,虽然是红色家庭的孩子,底蕴还是深厚。

上次见她,是十四年前。十岁的尹莲入藏陪伴父亲,在甘丹寺认识了他们这群小孩。大家年纪相仿,嬉笑玩闹甚为投契。罗布当年还是侍奉仁波切的英迥拉。现在,当年的那些玩伴,早已各奔东西。

教长生描红作画,尹莲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和尹凯旋也是这样挨在一起,亲密地,像永远不会分开。哥哥会拿起她的画作,涂涂改改,自作主张添加一些东西。不是把她画的云画成小狗叼骨头的样子,就是在她画的美女脸上添两道浓眉,画一个大大的黑痣,然后煞有介事地写上:这是你。

罗布见尹莲笑颜明净,觉得亲切如昨。时光显然未能将她变得粗糙、暗淡,她较以往更为清雅明艳。

她气得捶他,他站起来跑,腿长脚长,她追不上他,气得顿足。但她知道,只要她低头,假装在哭,哥哥一定会乖乖跑回来,任她责罚,哄她开心。不管多少次,无论真假,一如既往。

3

现在哥哥走了,无论她流多少泪,他都不会返转。与长生相处愈久,尹莲愈发觉得罗布告诫得对。收养一个孩子是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一旦决定,此后责任深重绵长,关乎一生,绝不可凭一时兴起。

哦呀!我来看你了呀。她笑着回应他,献上准备好的哈达。

她反省自己。以往做事总是肆意而行,有欠周全。反正身后有哥哥和父亲支撑料理,他们表面不说,暗中亦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哥哥过世了,老父年迈,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让父亲担忧。

罗布听她报出姓名,脸上露出惊讶神色,忙从榻上下来跟她顶礼,问,哦呀!贝玛,你怎么来了?

5

尹莲绕到后面僧侣居住的地方,连比带画地打听了一圈。幸好自幼熟识的罗布次仁还在寺中,现在已升任堪布。几经周折,尹莲随英迥拉到了罗布的僧房。

入学前的两年时光,是长生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起居饮食有人照料,尹莲又深居简出,日日相伴,陪他读书、习字。尹莲工作清闲,每天下班回来就教他背唐诗宋词,每晚给他讲一个故事,从《西游记》讲到《封神演义》。隔三差五带他去图书馆、博物馆、动物园、少年宫,看动画片,木偶剧,参加少儿活动,观看各种表演,甚至带他去军营看军人训练。

日色倾泄得一地斑驳,心中也似波影颤晃。踏上台阶的那一瞬,尹莲心头一震,谢江南突兀地浮现在眼前。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人从没一刻远离心间。他如影随形,他就是这无所不在的阳光及阴影。

两人形影不离。很长一段时间里,长生都觉得两人的世界自成体系,不被打扰,这样的生活是他能够习惯,并且乐在其中,梦寐以求的。

黑暗像一道闸门,切开了内外两个世界。外面阳光盛烈,劈头倾泻下来,与殿里的幽暗形成强烈对比。她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石阶上好一会儿,方敢举步往下走。

时间拥簇,世事熙攘,光阴迁徙,如这一路疾驰而过的风景,来不及回望。生活初看丰富多彩,使人眼花缭乱,真正深入也是寻常巷陌,燕语人家。

绕佛三匝,行五体投地大礼。虔诚礼拜。额头重重叩上地面,匍匐在地时,泪水夺眶而出。依次礼拜毕,尹莲跨出大殿。

生活在尹家,长生深有此感。即便后来他出来做事,别人因着他的出身对他注目,倾慕,他也波澜不惊。深知好感和好奇多来自外界的揣测和误解,看重的,不是他自身能力。

佛前长供香花、净水、明灯。有信众往大缸里添酥油,喃喃自语,将头贴在法座上躬身礼拜。毡垫上打坐念经的古修拉僧衣耀眼如火,与佛案前跳跃的烛光交相辉映。他面目黝黑、沉静。偶尔抬头看一眼,又低头翻阅面前的经卷。

尹守国公事繁忙,数日不归是常事,一旦归家,亦会亲自督导长生课业。空闲时,尹守国给长生讲的是格萨尔王征战、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莲花生大师伏魔、密勒日巴大师修法的故事。这些都是藏族广为流传的神奇人物、神话故事。长生从这些故事里,知晓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承。

尚待整修的大殿与她记忆中略有不同,然氛围如旧。肃穆,略显阴沉。经堂正中放置着僧人讲经上课时用的卡垫。

听尹守国绘声绘色地说起这些故事时,长生感觉仿佛雪山,蓝天近在眼前;仿佛牧人的马蹄声、嘹亮歌声响在耳边,窗外灰蒙蒙的天也不让他感觉压抑了。

尹莲向他们合掌示意,跨入了昏暗的大殿。

八岁那年,长生开始上学。他记得被尹莲牵着手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既紧张又兴奋。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他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开始认识新的世界。

寺庙里,身着绛红僧衣的古修拉,手持念珠静然走过。他们与这时日无扰。措钦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有两个年轻的英迥拉坐着聊天。他们抬头看了尹莲一眼,两双眼睛寂寞而宁静。

在学校里的生活却不是一帆风顺的。长生不喜与男孩扎堆,对女孩也是淡漠,无形中成为异类。他身形单薄,站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幼小。与一般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同,长生内向,神色常含忧郁。对着外人不苟言笑,不懂得和同学交往。原先他甚为期待学校生活,入学之后才发现,学校里教的内容,远没有他在家中学的有趣。

寺庙周围错落有致的石头房子,是僧侣的居所。那墙上的白色因为年久而泛黄变脏,窗户和门上都长出了野草,却因此增添了几分沧桑的情调。

彼此存在的差异如此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交融。学校老师的严谨刻板不同于寺中上师的慈悲引导,不同于尹莲的循循善诱,面对生硬的教育方式需要适应。

车开到寺前就停下,尹莲一路走上去。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腹地,欣欣然有绿意。群山莽莽,山间的青白炊烟,像千百年不曾消散过那样漂浮着。墨黑丛林隐于其后,明净苍穹悬于其上。

城市孩子的油滑散漫令长生尤为不惯。长生自幼在寺庙长大,习惯沉默,听从教导。在尹家,更习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同龄人的种种玩乐,逮蜻蜓、捉青虫、拿弹弓打麻雀……他看在眼中,觉得是伤害生灵,无视他人痛苦的自私行为。

寺主甘丹赤巴是父亲尹守国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尹守国奉命率军进驻拉萨,对甘丹赤巴和寺中僧众多有照顾,甚得敬重。尹莲年少时多次到甘丹寺,对这个寺庙和这里的人比较熟悉。

长生愈加寡言少语,默默忍耐。沉默如岩石。

沿途也参拜了不少寺庙。此时,面对着甘丹寺,尹莲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回到了久违的亲近之地。

好在长生在学习中表现出了不错的天分,令他风光的是平时课堂回答问题常被表扬,作业全是满分,考试成绩名列前茅。每当这个时候,老师的表扬,让他抑郁的心情稍得平复。

如果能够,藉由这趟藏地之行,洗去内心的尘垢。如果能够,勘破,解脱……留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无论结局之后的结局如何,算是给自己一个彻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但长生不懂得迁就,示好,不会给人抄作业,不会帮人作弊。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万般难为他,内心总觉得犯下大错。

是。你拥有他的现在,而我拥有他的过去。尹莲这样宽慰自己,亦与那不曾相识的女子交言。

某次课堂测验,他看见同学作弊,表情尴尬,坐立不安,被老师发现端倪,处罚了作弊的两个同学。放学后他被两个同学堵在校园的角落里打了一顿。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莲有强烈的心愿要回到藏地去。寻回什么?是当年的谢江南,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曾经相爱,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

他完全不懂得还手,觉得打人是不对的,更不懂求饶,求饶是可耻的。他不明,人和人之间怎么不能和平共处,不能知错就改,还要把错误赖到别人身上。

得知谢江南结婚的消息,两人深谈之后,尹莲知事无挽回,亦深知他的绝情。潜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远至天涯海角,人迹罕至。她甚至想过死在外面,天地之大,人身渺渺,连尸骨都不被找到。

他们推搡他,他不哭,他们骂他,他不还嘴。直视着趾高气扬的两个同学,直到他们撒完气,扬长而去。

梦中,铺天盖地的阳光,像永不熄灭的璀璨火种。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灵魂好似被照亮,变轻盈,整个人不再沉痛,悲哀羞耻地无处藏身。

长生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朝校门口走去。这个时候,他非常想念甘丹寺里呵护他的小师兄们,非常怀念带着他嬉戏玩耍,却从不欺负他的桑吉。他不明白,这里的环境,这些人,怎么和他熟悉的人,如此不同。

以后的梦里,绕满经幡的白塔,红墙巍峨、金顶绚烂的藏式寺庙一再出现。就连拉萨,年幼时行过的古旧街巷,残破的青石土路,灯火昏黄、笑语喧腾的小酒馆,都久久存在于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节却从此下落不明。

尹莲来接他放学,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很是惊讶,你跟人打架了?

——尹莲确信那小孩说的是:“带我走吧!”但最后到底是谁带谁走,她混淆了。那个梦如一闪而过的惊鸿,再也没有回来过。

长生摇头。

醒来时她脸颊犹带泪痕。明明感觉此梦未完——这个梦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图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劲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机回到梦里去,延续梦中的情节。看清楚那个小孩到底是谁,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莲问,那为什么身上有血?长生说了原因,尹莲一股怒火蹿上来,就要去找老师,长生拉着她说,不要去。

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变成了年幼时的样子。因为追不上谢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尹莲说,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人家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一时人潮退去,那小孩回头,居然是谢江南年幼的样子。她大吃一惊,站住了,正迟疑间,却见那小孩顽皮笑着招手,感觉上是谢江南在说,我在等你呀!带我走吧。

长生静静地看着她,说,打人是不对的,骂人也是不对的,他们不知道。

许多人在转经。她顺着人潮走,看见人群中有个小孩沿着转经廊走。她心里觉得莫明亲近,居然就一路跟着那小孩,走到她都觉得很累了,依旧追不上,她又累又急又不肯放弃。

尹莲沉默,凝望他无辜的眼睛,长生脏污的脸也净洁如明月。她的怒气平息下去,无比心疼。

尹莲想起入藏之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藏式的寺庙,如眼前这般恢弘、沉静。法音梵唱,韵律齐整动人,似有神秘力量召唤。她攀着狭窄木楼梯,走上二楼。楼上一眼望不到边,数不完的转经筒中间有一座高高的佛塔。辨不清眼前的光明是酥油灯光,还是灼灼的日光,总之让人心生暖意。

也许长生不自知,他自幼在寺中,耳濡目染,心存慈悲。习惯善待别人,但也许换了环境,这善忍,在别人看来就是懦弱。她字斟句酌,思量着怎么和他说明这其中的复杂和微妙。她该如何告诉他,城市与寺庙不同。

五彩经幡摇动,白塔鲜明,金顶灿烂,阳光下辉煌夺目。太真实的目睹,反而像海市蜃楼的幻梦。

尹莲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告诉老师?

从这路上就能远远地看见甘丹寺。半山腰一片庙宇,从高处逶迤而建,层层叠叠,回环起伏,如展开的金色哈达,气势不凡。

长生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已经意识到,凡事告诉老师只能让矛盾激化。

春天的气息虽然寒凉,高原炎阳直射过来,仍是逼目刺眼。远方的山和路都像在水汽里蒸腾,车仿佛开着就会开到水里,或撞到土坡上去。尹莲心里一阵躁郁,拉下遮光板,带上墨镜,看世界暗淡了一层。开得累了,下车来休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野果,讨了水洗了,靠在车门边吃着。

尹莲好奇,你怎么解决?

空气里有一种仓皇的味道,叫人顿生寂寞。天空清澈斑斓。明湛的蓝色,饱和得像要滴下来,看久了的话也会令人很疲惫的。

长生说,等他们忘掉。

路边的树,青叶未发,光秃的枝桠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不屈不挠指向天空,好像誓要讨个说法。拉萨河水轻缓清澈,如青绿相间的碧带。河洲上的红柳,一簇一簇,是眼前触手可及的亮色。

尹莲闻言一惊,长生的气量让她惭愧,长生比她更懂得放下,不计较。

尹莲一边开车,一边看路。前方泥石随时有可能掉落来。每过一个弯道,总是既兴奋又紧张。从车窗看出去,入眼皆是黄黑的山脉,连绵不绝。秃山顽石伫立在河两边,莽撞地拥到眼前来。山上没有植物,山石粗糙地泛着光,并不秀丽。

盯着他看了半天,尹莲替他拍去尘土,擦去脸上的污渍,柔声问道,长生,告诉我,你在学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尹莲开车进藏,到达孜已经是下午,离拉萨还有几十公里。一边是拉萨河,一边是嶙峋山体。山上被雨水洗刷,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碎石,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路面狭窄倾斜,路况惨不忍睹。这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碾出的一道道土痕。坑坑洼洼,颠簸起伏。路极难走,估计到拉萨得很晚。

长生缄口不言。

三月高原,清寒天气。

尹莲知道,他的隐忍,从不是懦弱。这也是她暗自心疼、着急的原因。

一九七九年春。

这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尹莲一等父亲回京就郑重其事地和他商量。想问父亲是否需要让长生换学校。

2

尹守国耐心听她讲完种种担忧和看法,说,你就是小题大做,换个学校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要和人打交道?你那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长生必须学会和同龄人相处,你不能一辈子看护他。人要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要求环境去适应自己。再说,你当初带他来北京就该料到这种可能。

只是为什么?千帆过尽,木已成舟了,兀自情难割舍?

尹莲不敢回嘴,听父亲说完才说,那您看怎么办呢?

他眷恋的,抑或是决意遗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都随同时光一起,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了。

尹守国沉吟一阵说,这样,暑假让长生到部队里去,和部队的孩子一起接受军训,锻炼下他的纪律性和意志力,也学点格斗,强健体魄,不伤人也可以防身。

记忆如此霸道、持久、鲜明。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过往,是潜伏的汹涌巨浪,瞬间呼啸而来,将他吞噬。这种感觉竟似当年溺水一般,挣扎只会越陷越深。无望之中的心,却是静的,一星一点死灭。

尹莲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子变成文弱书生。经历了战争年代的残酷洗礼,从战火死亡阴影中走出来的尹守国,觉得文弱可怜又可悲。精神上自然要有觉醒,紧跟时代的意识,身体素质也一定要跟上。自青春年代延绵至今的忧患意识,以及他潜意识里的移情作用,都让尹守国不由自主把长生当成儿子悉心栽培。

上车之后,不管身后人怎么推挤,长生一直固执站在门口,不往里走。说不清在抵抗什么,仿佛脚下是仅余的一块阵地,断不能失。直到身后咣当一声,车门关闭。他心往下一沉,如同被一股不知名却极为强大的力量推入另一个世界。列车渐渐驶快。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景色模糊。心里一片荒芜,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昔的片段。记忆像一地的碎玻璃,无声却冷硬地存在于那里。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那么清楚。

尹守国所指是专门锻炼部队子女的训练营。尹莲小时候也受过这种训练。尹莲仔细思量,亦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用集体生活的方式来锻炼长生,在封闭的环境中,让他学会与人相处、合作。开发他的主动性,比被动的挑剔环境要好。

三十一年前,他随同尹莲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差不多也是这个辰光——这也是他为何挑选这个时候离去的原因。

尹家历来是很民主的做派。即使两人商议定了。还要去征询长生的意思。

“返老孩童?”他脑中陡然冒出这个词。听说人老了才容易心事重重,一不小心就跌回回忆里。一念闪过。自失、自笑,哪里是变回孩童,不过是内心逐渐退守旧日。如人老去时重返故土,难免心有微澜。虽然只有三十七岁,但他已不自觉地用老来定义自己。

尹守国跟长生说了军队生活的大致情况,然后问他,你愿不愿去尝试一下。这一多个月都是封闭式的训练,会很辛苦。波拉跟姑姑都不能去陪你,生活中的一切困难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和克服,你有没有信心?出乎尹莲意料,长生听完之后几乎没有犹豫,说,波拉,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

但那时连忙乱无序都满蕴温情。不似现在,有气势但寡清。

尹守国甚感欣慰,一副如我所料的语气,对尹莲说,你看,我就知道这孩子意志坚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

去了这城市的新车站,宽阔明亮齐整,处处显露刻意修饰后的崭新堂皇。记忆里的老车站看上去灰蒙蒙的,肮脏而残破。那时的火车是黑绿色车皮,样子很蠢笨,到站时又很嚣张地口吐浓烟。列车员身材粗壮,清一色是大嗓门,一脸严肃挥舞着小旗。乘客下车时,接站的人不比坐车的少,常常是一堆人一拥而上,簇拥着一个人,指指点点,大声说话。

尹莲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他下一句话是,哪像你。赶紧接过话来自我批评,哪像我,我是温室里的花朵。

若摩天大楼轰然倒塌,若世间一切貌似井然的秩序崩猝,若你与我,尘霜满面,相见不相识。我们所持守的信念是否能护持我们各自安然,孤身走完必经之路。

尹守国又好气又好笑,大手一挥,去睡吧,你不睡孩子还要睡。

长生。他仿佛听到有人唤他。睁开眼。四下无人。壁灯依然亮着。他看到墙上的钟,指向四点五十分。凌晨。他坐起来,拿起笔。纸就在眼下,竟无从落笔。想想。还是留了几句话——“姑姑。我走了。愿你今后一切好。诸事我已托付杨律师。你回来可找他。相忘。勿念。”无署名。他在夜色中离去,悄无声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长生态度坦然,反倒是尹莲,自从决定送长生去军营,就开始不舍。她对长生,已经有了很深挚的感情。越来越像慈母的心态,既想孩子独立,又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吃苦受累。亦因如此,若非尹守国扳正她的想法,她是怎么也舍不得送长生去受训的。

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他的一生中,如此决绝的离去,只发生过两次。如同脱离母体出走,除非藉由死亡化去行迹,否则再也无法回转。这一次离开,他三十七岁,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一年。离去时与初初到来时一样,他一无所有。

送长生到军营的那天,尹莲都不敢多待,将他安顿好,送到教官手里就出来。转身就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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