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一周,各大网站娱乐版的专题都是关于Sam,轮番轰炸,黑底白字的标题,触目惊心。整个网络上举国哀悼,声势堪比领导人过世。这番哀荣,在长生,是另一种深不见底、不可言说的凄凉。
长生麻木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脑袋嗡嗡的,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是啊!怎么会?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娱记们手眼通天,将Sam的前生后事一一挖掘出土。无数人站出来表态,与这个人相交甚深,引为知己,亦有无数人隐在幕后以知情人的方式道出这个人的恩怨、情史。真正与他关系甚深的尹长生,只能隔世相望,缄口不言。
将长生扶到床上,范丽杰即刻打电话给秘书,帮我订后天回香港的机票。一面对长生说,长生,我先回去,Sam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说着,红了眼眶,难以置信的惊痛神色,喃喃道,他怎么会走了这一步?
他们的事,从来就断鸿声远,如雪泥鸿爪。就算日后被人查知,亦不过徒惹唏嘘而已。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经年失讯,生离等同死别。何况他是真的离席。
长生恍若未闻,似是失了魂。范丽杰去握他的手,触手冰凉。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她那样镇定的人,骇得声音都变了,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
剧痛之后,心像被抽空了似的轻松。Sam是更天真、执着、倔强的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范丽杰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以为长生还在加班,走过来一看,长生坐在那里,叫他,他也不应。范丽杰正要打趣他工作投入,一眼瞥见他面如死灰,已是吃惊,再看到打开的网页,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长生明确地知道,有一部分的自己,随Sam远行了。剩下的那一部分,顿留于世,等待命终。
得知Sam死讯,长生一滴泪都无。他只是陡然觉得,身边的声音都消失了,色彩从眼前消失。那个刹那,极短的几分钟,他确定自己看不到任何东西,是聋了,是盲了。
活着,是因为心里还有爱,走下去,是要为自己和他人找到一个信奉受持的答案。
长生突然就笑了出来,他这个样子骗了多少人啊!
贰拾伍
不管身后如何喧嚣、惨淡,众人如何追忆、评价,照片上的Sam依旧笑得眉目有光,是不解人世愁苦的翩翩少年,是那样绝代风华魅惑众生。
1
来不及打开那封信,长生急忙搜索关于Sam的消息,果然,媒体已有消息,说他昨天凌晨自酒店顶层坠亡。死因仍在调查,但大多数媒体怀疑,是与他长期以来的抑郁症有关。
长生对Sam始终是有憾的。纵然那年再遇,还是走不到最后。亏欠太深,亦无从补偿。
这晚他打开邮箱,处理邮件,众多邮件中,一眼瞥过有一封是Sam发来的,那个时候不知为何心头一紧,急忙打开,是以Sam的家人名义发来的邮件,告知他,他们是在处理Sam的遗物时,发现Sam与他有长期的邮件往来,因此告知他,Sam昨日凌晨去世。警方介入调查,消息暂时是封锁的,大约现在媒体已经开始有报道。万一有媒体要采访的话,请他务必推却。附件里,是Sam写给他的一封未发出的信和他唱的一首歌。
长生去看Sam,是在半年之后,大约生前太过喧嚣,Sam不愿被太多人搅扰,遗言中特意交代。他真正的墓在山中,是他的家族买下的一处庄园。面海背山,要步行入山,走许久才到。路边临着石崖,往下皆是松涛碧树,绿意深浓递进,中有一两丛不甘寂寞的野花跳脱出来,在天光云影下显得分外显眼。
5
他来看望Sam,如同入山访故人舍,经过半山的一个水潭,再绕过一个小山洼,便到了墓地。墓旁植有修竹,郁郁朗朗,光是看着悠悠碧色,听着凄凄风声,心中已是清净、寂凉。
可一生太短又太长,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事来打破惯常。
默默走近,竟无悲。往事破空而出,在这样的静寂里与他相对,历历分明。
他一度以为,会这样慢慢地,持续地走下去,以一种惯性的力量。
长生在Sam墓前坐下,就像坐在他对面一般。微笑,无言。
承天回归正轨,长生越发少地抛头露面,最根本的是,对生意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对这游戏丧失兴致。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已不时有了归隐的念头。
如今,再没有什么不堪说破的了,一切都无需遮掩了。终于到了这一刻,这姗姗来迟的相见,生死相对。彼此之间不用借助任何假象和谎言来掩饰心意。死亡,这人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使我们再无距离。
自幼,尹守国便教导他,做事既不能盲目冲动,成为牺牲者,也不能畏首畏尾,轻易妥协放弃,要找到万全之策,在任何情况下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也不能太过斤斤计较。他始终牢记教诲。承天在金融市场的惨痛教训,让他比之前更谨慎,低调。
Sam的心事,如日如月,他悉知悉见。他说,Sam,我倦了,真的累了。我不知道还要在尘世逗留多久才能耗尽这无用之身。在你离开之后,我才痛恨余生漫长。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她如何去运作,获利多少,长生无心计较。他全心投入,一心让承天起死回生。
风吹叶动,送来青草花香,是Sam应答。长生侧耳听了一阵,抬眼,慢慢露出一点笑容,Sam,我未道破的衷肠,九泉之下,你一定已经明了。我渐渐觉得,来不及说也有来不及的好。
遵照彼此的协议,长生依旧将主要精力放在地产上。投资这一块,由范丽杰来接手操盘,没有多少人知道她是承天幕后的主持人之一。范丽杰拥有自己的证券公司,手下的股票经纪人都是她一手带出的精兵强将,比谢江南当初假手外人更为便利稳妥。
昼夜交替,长生看见时间在眼前滴落。日居月诸,山河静待。他不再是一个人,化尽了人身,化作Sam墓旁的一竿竹,坟前的一株草。他观想着他,渐渐连他也消失,前世今生,两两相忘。
他笑了笑,说,先睡吧,我处理好之后给你看。
Sam给他的信里说,长生,我不恨你,不是不恨,是恨不起来。你离开之后,每一次恨你,只会让我更思念你,相信你是不得已。你走之后,我开始看你留下的那本《金刚经》,最初只是因为想念。直到有一天,当我看到那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问自己,既然诸心非心,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那一刻,我开始释然。为了不纠结与你的关系,我必须学会淡忘,学会放下,不计得失。
长生说,好。替她移过枕头,看她睡下,起身要走,范丽杰拉住他的手梦呓似的说,一到你这儿就犯懒犯困,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迷药。
但是,仍会有执念。我辗转打探每一点关于你的消息,对我而言还是惊天动地。这么多年,我固执地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放下一个人,谈何容易……
又坐了一会儿,范丽杰说,我困了,先睡一会,那些文件劳你去处理吧。
长生,我放手了。不止是对你,对这人世的无常和惨淡,我都失去了与之对抗的信心。希望我能以另一种方式找到我要的答案。
长生心里不是没有一丝触动的,至少这样静好的感觉,两不相扰的生活状态,不是他所抗拒的。
还有,长生,如果Lisa,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请你珍惜她。
范丽杰拉他坐下,着意地看着他,忽而笑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我要的,也就是和你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了。
眼泪潸潸而下,Sam的话,一字一句凿在心上,血肉模糊。而最后的那句,尤为锥心。他不知道Lisa和Sam说过什么。
唯有人后真真正正吃过苦头,人前才可以云淡风轻,谈笑如渔樵闲话。
长生着了魔似的听Sam留下的那首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曾遇上几多风雨翻,编织我交错梦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弯/伴我走过患难/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纷扰波折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天生孤单的我心暗淡/路上风霜哭笑再一弯/一天想/想到归去但已晚”
长生见她热得脸上泛红,起身倒了杯茶给她,端看着她,心里不是不钦敬的,她虽然说得轻松,但半世甘苦辛劳,又岂是一句好运气可以轻轻带过的。
Sam,请你告诉我,我现在归去,是否,为时已晚?
见长生不掩诧异地看着她,范丽杰笑道,是了,我没跟你说过,我是十岁左右去的香港。文革之前我家人带着我走的,所以我记忆里留下的,都还是古旧的东西。后来到了香港,从底层做起,也是好运气,遇到贵人多,自己又肯落力学,才成了你今天看到的样子。
2
她神色温柔,语气中带了一丝丝向往和惆怅,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住的也是这样的院落,冬天时一枝腊梅花静静探到窗棂外。我还记得那样的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月光下凝望,缦华的眼眸清亮得像要滴出水来。
冬天,一开门,寒冷的夜幕就将人包围。屋子里供了暖,热气腾腾地蒸上来。长生煮着茶,范丽杰倚枕斜靠在宁式架子床上,床下放着藕荷色的绣花鞋,她看着他,又看着窗外的梅影,笑说,这屋里真热,其实,我倒希望这里有盆炭火,新雪微寒,我们可以就着微红的炭火,吃着栗子和地瓜,喝着热茶,数着窗前的梅影,比比谁记的梅花诗多。
她叹息,情不自禁地说,次仁,幸亏你没有做傻事,幸亏,我们回到了这里,幸亏……我们还来得及遇上。
4
长生洒然一笑,幸亏现在还不算太晚!现在回去睡觉的话,咱们明早还来得及起个大早去看日出。
见他不接这话头,她也就不再多言了。
早起摸黑去古格看日出。光亮中逐渐显现的恢弘城堡,雄踞山巅,与山势浑然一体。古格日出,像揭开失落已久的秘密,比土林的落日更气势逼人。
长生还是经常回自己租住的院落。范丽杰也不勉强,她自己倒是很乐意来他这里,有时也留宿,随口问他,这么喜欢,为何不干脆买下来?
光线轻柔,冷冽,变化多端,以土山做底勾勒出不同角度、风情,时而辉煌,时而苍凉,时而细腻,时而大气。呈现和消隐都在转瞬之间,变幻之快让人顿生沧海桑田之感。
长生笑笑。内心深处,深处的深处,还有个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其实的确不是那么,那么的讨厌她。
目睹胜景,眼前所见明明是真实,心中不免屡屡疑惑是海市蜃楼。
长生问她为何。她调侃道,大凡女老板都是不好伺候的,我可不想让你讨厌我。
从底部走上去,在顶端王宫旁的平台上,眺望天际,朝阳初生的远方,天空是瑰丽的玫瑰金和妖艳的蓝紫。
范丽杰会每天晚上向长生了解承天的情况,并着手帮他打理承天的事情。她一直隐身幕后,无人知道她同时持有承天地产股份。
相隔久远的时空,看不穿的是掩埋在历史背后的真相,人世苍茫。
长生只字未跟尹莲提过自己在其间的付出。各有各的执着,就一条道走到黑吧!能为所爱的人付出,即使代价昂贵,亦是幸福。
在这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目睹着云层涌动,呼吸着远古以来就不曾停止流动的风,一时悲从中来,寥落苍茫难以言尽,又觉霍然开朗,万有皆在不言中。
既然尹莲言明自己已将心思全放在家庭上,长生亦不再勉强,只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理好一切。
古格王朝在西藏历史上意义非比寻常,它是吐蕃王室后裔在王朝崩溃后在阿里地区建立的地方政权,其统治范围最盛时遍及阿里全境。
长生想,每临大事必有静气,说的就是尹莲这样的人。当断则断,当放则放,她一生看似安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时间在此放慢了脚步,迷失在古旧的气氛中。直至从山顶的坛城殿出来之后,看见阳光下舞动的经幡,两人才慢慢找回语感。也许是静默太久,震慑太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只是这样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已有深深的欢喜。长生凝神望去,经历了这场风波。尹莲是憔悴的,但未见得多颓丧。内心的苦楚,她也没有开口抱怨过。
许久,两人同时叹息,随即相视一笑,心知对方都有感慨。
她坐在那里,容色淡淡,嘴角含笑,面色温柔。
缦华笑道,你先说。
尹莲说,不,我是真的倦了!如今这样正好,江南回到我身边来,我要照顾好他。我们一心一意教养好惜言,这不就是我当初理想的生活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承天的掌舵者。事实上,没有你,承天是逃不过这一次灾难的。有你帮我打理,我还担忧什么?
长生说,这里让我更深地理解到佛所言的“成住坏空”。成,住,坏,空。与物理学中的“物质守恒定律”其实是一回事。一切都不会凭空消失,一个王朝覆灭了,另一个王朝兴起,文明的衍生和接续,盛衰暗自有序,最终都逃不开因果、轮回、无常。
长生还待再劝,他是非常清楚尹莲的决断力的,不动声色的绝顶聪明。如果她肯出山,自己从旁辅助,只要小心谨慎,承天会逐步回到原先的轨道上来,这点,他有绝对的信心。
缦华望着他一笑,这正是我所感知的,但我无法如你说得这般准确。古格对我而言,是一个凄美的梦境。它的神秘是吸引我到来的原因,但这两天,我们在这里停留,我对这个梦,有了更真切、深刻的领悟。来到阿里,让我觉得,动物、树木、岩石、风和日月都有自己的灵魂和语言,它们安静地注视着着时代和人的变化。
她说,我在家赋闲多年,早已没有了经商的灵感和热情。
长生正要说话,看见山脚下有几辆车开过来,有一群人下车,长生说,人来了,我们该走了,下一站,冈仁波齐。
按照长生的意思,此时该由尹莲出任董事长,她才是公司的创办者,但尹莲拒绝了。
在山下的欢声笑语到来之前,他们悄悄离开。
范丽杰的借款使长生及时清偿了银行欠款,承天集团免于破产。谢江南虽逃过牢狱之灾,但被判不得再涉足股票证券市场,亦不能成为企业的法人。
3
并肩而行,缦华听长生继续说,过往的纷扰波折,患难交错。
一路周转,其实顺遂,即使是奔行在无人区,遭遇藏獒和狼,亦无那种呼天抢地的惊险,死里逃生的悲壮。这一路长行,就像他们命运的缩略,时时可死,步步求生,到跟前发现深渊千丈,走过去是柳暗花明。一路崇山峻岭,每一个转角,每一次翻越,都暗藏凶险,然,平心履过亦有风光可观。
人会在骤觉苍老后,心如赤子。
行走在苍茫绝美的山河中,没有情人间的山盟海誓,没有情侣间的甜言蜜语,有的只是默契和共同的信念。
阿里的寂静和拉萨的宁静是两种相近又相异的感觉。彻底挥别了城市的车水马龙,看不见高楼林立,甚至没有人迹,只有荒山隐隐,星月沉沉,朔风阵阵。
自是深入内心的旅程。寻觅浊世尽头的永恒光明,获得超越。长生和缦华的命途,性属同质,势必远走天涯,走上孤身觅道、自我求证之路。与这漫长的跋涉相比,尘世的颠沛都是短暂,可等闲视之。所以回首看去,皆道是寻常。
饭后去村中散步,此起彼伏的狗吠,还有晚归的村人扛着东西经过,见到他们停步一笑,长生和缦华亦合掌示意。
荒原上绝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是广袤的灰色戈壁,为数不多的植物就是低矮的荒草和灌木。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在这里看起来就像温顺的丘陵。雪线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长生和缦华,天黑之前赶到古格,宿在不远处的小村里。在村人家烤火,喝酥油茶,吃风干肉、藏面和糌粑,藏人家的小孩跑来跑去,其乐融融。
看见同样的风景,亦有不同的喜悦和感悟。山坡上,有只小狐狸勤奋地掏洞,扬起小爪子忙得不亦乐乎。湖边,有一群野驴在吃草,两只小野驴欢蹦乱跳。
太阳完全下山之后,天空是一种迷离的蓝色,幽深无际。
他们已不视自己为异类,泯然众生。人生的悲欢离合,无非八字真言:“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人与人经历虽异,境遇虽殊,本质哪有不同?
3
这万有及万灵,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无常。在证道之前都要经历不可计数的轮回历练,无可逃脱。
不是那么纯粹,却也别具乐趣。她要的,不过是一个自己看得上的男人。
在狮泉河休整之后到达普兰,接近此行的终点。
曲终人散,不是不惆怅。到她这般年纪,已经少了太多欲说还休的情愫了,认准的东西,要么放弃,要么得到。得到一份感情所凭恃的,却不止是感情了。必须辅以耐心和手段。
“普兰”的藏语意思是“雪山围绕的地方”。这位于孔雀河东南岸,与世无争的小城,因地理位置优越,与尼泊尔、印度相邻,自古以来就是西藏重要的贸易口岸,因之拥有神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错,在藏人心中有着无可取代的殊胜地位。
范丽杰拥抱他,神色温柔,语带感喟,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还有什么执着的,那就是真的执着了,我执着于你,这还抓得住的一点真心,我不想失去。她亲吻他,握住他的手,长生,我承认这个开始让你尴尬,但请你相信,我并不将此看作一场交易。希望,你也是一样。长生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无悲无喜。转身离去。范丽杰站在窗口,望着他离去时落寞的背影,那车灯在暗夜中划出刺眼光芒,如箭一样消失不见。她在心中道,长生,我相信,你虽然是为了钱答应我,但你不是为了钱而接近我……黯然转身,将目光再次投向沉沉夜色,远处的一盏灯,像苍茫浮波里,漾开的一朵橘色的花。心头悠悠地划过一点暖意,不是没有指望的。如今她真的孑然一身了。范丽杰背后的老板年前过世,总算念着多年以来她的汗马功劳和红颜相伴的慰藉,单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给她。好聚好散,她算是得了自由身。如今她安排一半时间在香港,一半时间在北京,除却感情上的需要,长生的商业天分也是她所倚重的。
他们到达的那一天,镇上恰好有盛大的佛事活动。科迦寺内人头攒动,藏民们围在佛殿前的院子里,将青稞面,红糖,酥油,揉在一起做供佛的“朵玛”。寺中的法会开始,肃穆庄严与拉萨的三大圣寺并无差别。
可为什么,会觉得眼前如盲,看不到执信的光明,连心头的一点微光,也熄灭殆尽?她说,你可以不答应的。他可以不答应吗?良久,长生说,我答应你。再也沉默无言。已是这般轻贱,又何必再恶语相向?轻了自己,贱了他人。他今晚踏进这里之前不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吗? 手中这张门卡像一块烙铁,烧得他五内俱焚,他终是忍不住问,为什么选我?
这座与扎达托林寺齐名的千年古寺,是佛教后弘期阿底峡尊者入藏传法的第一站,与如今一样,从普兰口岸入境的尼泊尔人、印度人,去往神山圣湖朝圣的第一站,也是科迦寺。
他始终不能信,人和人之间的所有,可以明码实价,可以用一个公式去精准地计算得失,而核心是形形色色的利益、价值。他不信,不愿信,不能信。
相较于文革之中被毁的贤柏林寺,科迦寺如今的香火旺盛,有赖于它自身的保存完整。
我答应。长生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肯亲口承认她的重要性,范丽杰对他的回答相当满意。条件三,她继续道,也是最重要的,如果这条你不答应,那么前面的条件自动作废。她的笑容妩媚凌洌,像图穷匕见的那把匕首。长生心头一紧,闭目叹道,你说吧。范丽杰道,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从明晚开始。你可以不来。长生霍地站起身来。你可以不答应。范丽杰的神色语气竟有几分凄楚,眼眶也微红,我反正被你摆弄惯了,也失望惯了。长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再地吸气,镇定自己,心中似滚油煎。他闭上眼,眼眶湿热,内心一片错乱茫然。
在那样肃穆的热闹中,长生微有惆怅。
好嘛,你不过仗着我宠溺你。她笑道,钱,我随时可以借你。长生长吁一口气,心头稍定,问道,条件呢?条件一,两年内如果不能如期偿还,作为抵偿,我要承天40%股份。她很随意地说。长生脸色再变,咬牙道,你够狠。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范丽杰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回去开董事会,现在,除了我,恐怕也没有人肯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了。长生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趁火打劫。范丽杰笑吟吟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在商言商而已。条件二,两年后我有优先购股权,当然这要看你的能耐了,假以时日,我相信你能让承天起死回生。长生慢慢平复了神色,轻哂道,你就这么相信我?范丽杰回以笑颜,我相信你和尹莲当初相信你是一样的。何况,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可不少呢,我对你的信心,换言之,是对我自己的信心。长生心头狂震。眼前这个女人,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在她面前犹如被扒光了一般尴尬,毫无还手招架之力,彻底一败涂地。范丽杰看他的神色,笑道,你不出声,是否就是答应了?我这个人比较少安全感,我要你亲口应承我。
出寺之后,他说,显而易见的,佛事活动的影响已经大不如前。我更忧心现代商业文明对本族文明的侵蚀,表象的摧毁容易重建,可,无声无息的异变呢?一旦文化的根脉断绝,我们如何去坚守自身信仰?我这一路走来,是为寻根,可是,越走越觉得凄惶。
范丽杰见他面色青红不定,心知是拿捏得够了,惹急了他,一拍两散就不美了。见长生无形中已经服软,她心中已是畅快。于是,露出柔粲笑颜,安抚这只剑拔弩张的小兽。
缦华不知如何安慰。她知道长生如此惆怅,并不仅仅是因为一路行来目睹了古寺的破败,环境的破坏,更因为这一路以来途经的城镇,遇见的藏人,都越来越现代化,他们正以自己不知觉的方式与传统做着缓慢的告别。
忍了忍,忍了又忍,才按捺下。如果,这点屈辱就破门而出,一时意气,于事无补。事后,他会看不起自己,也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磨砺。当下,他只能隐忍,抬眼看她,唤她,Lisa,你也是有承天股份的人。
似长生和她这样从现代社会中抽身逃离的人,自然知道商业文明过度之后的危害,然而对于大部分的藏人而言,他们与商业文明的接触依然是浅近的。他们如何能够去义正辞严厉地指责这些逐步走向现代进程的人们?他们有与时俱进、满足自己生活需要的权利,不是么?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一颗心激跳个不停,长生几欲起身离去。
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做一个心存古意的守望者,不止是他们,整个藏区的文明都在坚守和同化之间摆荡。不是不犹疑、不矛盾、不难受的。
十分十分之屈辱。尹长生有生以来,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对胜券在握的人而言,自然大快人心,而对于领受者,真是羞愤欲死的事情。
犹如修行之路一般,最终会走向何方?这个答案,依旧模糊而漫长。
范丽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去,弯下腰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借给你?你就这么有把握?
圣洁雪山遥遥在望。澄静的湖水在山脚下缓缓转了一个弯,到达玛旁雍错,长生和缦华开始转湖,日日跋涉,朝拜湖边的寺庙。夜宿圣湖边,藏家帐篷,受到热情款待,面目慈祥的老阿妈端来风干肉,把锅里煮着的茶舀进茶筒,掰了一块酥油放进筒里,熟练地开始打茶。老人给他们倒了酥油茶,普姆往炉子里扔了几块牛粪饼,将风箱拉起,火苗开始旺起来。
长生被噎在当场,脸不由得微红,顿了顿道,是我要,我跟你借。
等众人都安睡,帐篷里只剩长生和缦华。长生说,我相信,一定有人所不能明言和操纵的规律,主导着世间循环,超越繁芜轮回,稳定存在。它即是佛所言的因果不虚,因缘和合。
范丽杰掩口而笑,姿态十分之妩媚,奇了怪了?我和承天素无交情,一亿五又不是个小数目。我为什么要拿出来?做慈善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在证道之路上,长生断断续续地聊起过往,每每是触景生情,在夜深人静时,缦华已经习惯夜间独属两人的静谧时光,交心倾谈,伴着火光,残破往事都熠熠生辉。
长生说。承天需要。
4
范丽杰随即收敛了惊讶之色,好整以暇地问,是你要,还是承天要?
尹守国故去之后,长生的内心已如日月蒙尘,黯淡无光,Sam骤逝,他所受的打击,更如天崩地陷一般。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崩溃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如此镇定。
长生说,是。
长生写信给桑吉,说了Sam的事,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但记忆是否客观,准确,我无法确认,我们所谓的真实,是刹那间萦绕你我的感受和记忆间的某种和谐,可能并非真相。孤独是必经之路,死亡亦只是份内的孤单。
当下,她仍是目露吃惊之色,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多!
桑吉回信说,次仁,我想象你走在漫长黑暗的甬道中,周围除了空洞的足音,没有别的声响。你身心疲惫。随时想停下脚步,却不由自主继续前行。你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眼泪,背弃的感觉牢牢地摄住了你,咬住你不放。你是否以为,不会再有人为你伤心、落泪,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感受,你的存在无足轻重,你开始推敲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范丽杰不意外,像她这样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何况香港受创比内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下的执行董事已经把她要关注的信息一一搜罗到了,当中就包括承天。
次仁,不要这样想。你要相信,光明它如日如月,不曾消失。你只需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只需要放下。如果得到已经不是你所寻求的意义,那我们应该学习放下。
长生说,承天需要一亿五的现金。
那次之后,接近两年的时间,长生再未收到桑吉的来信。不知桑吉是否有意让他独力面对。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是有事来找我。她打破尴尬。
奔行于世间,双眼欲盲。是Sam的死令长生的双眼在黑暗中重新睁开,试图突破迷雾重障,找寻人生的根源和方向。
如今机会来了。
像繁华市景,纷纷倾颓,楼台亭阁塌陷,一梦醒来,怅然若失,是在荒凉山中,孤坟怪石,腐草为萤。身前事后,什么都不是真的。
无疑,千帆过尽的回眸检点之中,长生是入眼的。她有心也有意和他建立一段关系,等待的,只是成熟的机会。
长生从香港回来,又开始忙碌,工作之投入让范丽杰感觉异常,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用港人惯常的一句话来说,不着数。
长生反问,我能有什么事? 你不喜欢我为你鞠躬尽瘁?
长生敲开范丽杰家门。迎面而来的,是那张盈盈笑脸,狐狸般的媚眼中,已有了知前情的狡黠。人在矮檐下,既已低头,又何苦欠奉一个笑脸?长生也笑脸相迎。范丽杰让他进来,让座,让保姆奉了茶,就让所有人退了下去。长生说,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我来了。范丽杰笑道,我不知道呀,我只知道我愿意等你。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长生心中苦笑,这几年的周旋,难为她还不累,真是斗志昂扬。范丽杰岂止不累。她对于未到手的人或事一贯兴致勃勃。长生数年来对她若即若离,越发激起了她的兴致。征服,不是男人才有的秉性。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有,甚至更强盛。她饶有兴味地看着长生。Lisa,长生开口。范丽杰忽而一笑,不理他的错愕,接口道,我发现,你一旦叫我,必是在算计我,或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她这么一说,长生只有默然,不得不认她说的是对的。见他十分之尴尬,范丽杰也不忍再进逼。不得不认她对长生是有心的,而且,是真心。这就要紧了!否则,天下间这么多丰神俊朗的男儿,这么多嗷嗷待哺等着被发掘的商业奇才,以她的身份地位,又何须在一个人身上下如此之多的功夫?明里暗里地襄助。
范丽杰笑,我不要你死而后已,我要你陪着我。
2
长生恍若未闻,望向她的深黑眼瞳,不易察觉地波动了少许。
罢了!他和谢江南,此生注定难为知己难为敌,有福不能同享,有难却必定要同当。真是孽债!他要看他败,也不是这样天意难违的败,说起来,不能名正言顺地将其击败,也是长生暗中的遗憾。
她笑而锁眉,看着神情自若的他,心里有隐忧,犹豫着,还是没有道破。她是善于与男人沟通周旋的女人,深解说话的奥秘,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要说,忍着还有一线回旋。
快到范丽杰家时,长生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抽烟,心中神魔交战。凭什么?他要替谢江南收拾烂摊子!谢江南一败涂地无法翻身,不是自己一直以来隐隐期盼的吗?他承认,得知这个消息时,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是心悦的。可是,尹莲呢?他怎么忍心让她独力面对残局,自己袖手旁观?他怎能违背自己对波拉的许诺,要护她一世安稳?
话一说出,断难挽回,方法时机不对,迫得紧了,只能适得其反。如果是两人独处,她大可小心盘问,不怕套不出他的真意来。可眼下,是在公司。他们都不是喜欢在公众场合眉来眼去的人。
现如今,那是他最后可以谈判的筹码。
不谈感情,谈工作吧。
彼时范丽杰已经在京城置业,去往范丽杰家的路上,长生几次掉头欲返,心知肚明会有一场交易,一直以来,范丽杰最想要什么,他俩心照不宣。
于是收敛了心神,专注到眼前的财务报告上。范丽杰进入工作状态非常快,看了一会儿,脸上浮现笑容,赞道,果然有能耐。她在公司甚少夸人,这么脱口而出的一句,已见得她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
算来算去,眼下只有范丽杰有能力一举拿出这么多资金来。而且,长生还要顾及承天的声誉,不能四处宣扬,大张旗鼓地借钱。
又看了几份文件,脸色渐沉,问道,这块地拖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拿下来?
在那种境地下,所有的金融机构都不肯冒险出资救援承天,原先围拢在谢江南身边的所谓朋友,好一点的袖手旁观,差一点的落井下石,而地产那边的项目,长生还要勉力维持,一旦被牵连停工,所面临的资金亏损会更大。
长生知道她说的是京郊的一大块工业用地,拟开发成高尔夫别墅区。这个项目是个难题,目前正处于胶着状态,承天先期投入大笔资金,如果年内不落实,损失不在少数。范丽杰在意也是应当。
此时,谢江南已接到法院的传票,随时都有被传唤的可能,他已经自顾不暇。而尹莲隐身幕后多年,许多事已经托付长生,骤然出面,亦难服众,唯有长生,历事多年,成绩卓然,无论资历和威望都可以令董事会接纳,尹莲便让长生代为行使董事长的职责,全权处理这次危机。
他直言不讳道,这项目推进有难度,这块地,除了我们,还有万方地产,还有上海、深圳、广州的几个地产集团也在竞争,各方提出的方案条件,都不含糊,出让金越抬越高。说实话,有上市公司介入竞争,承天并不占优势,眼下政府态度又不明,我让底下的人别急着竞投,等等再说。
1
范丽杰抬头,一双明眸迫出寒光来,面容冷峻,语调更冷,我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理由。
贰拾肆
长生道,我想,僵持这么久,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还是先调查清楚再说。
缦华猜得没错,长生只能去找范丽杰。
范丽杰笑一声,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当初是承天先把那一片做起来的,如今旺了,地价就势水涨船高……
心中却是一凉。
长生见她抱怨,微微一笑,目光仍是淡淡的,不见喜怒,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妥当。
长生顿了顿,眼中不期然浮现那抹惆怅。缦华见他的神色,脑中灵光一闪,猜到那个人是——范丽杰。
范丽杰看着他,一双明眸由凌厉转为温和,眼前这男子,总有一种微妙的气度,不期然令她平和下来。这无疑也是她迷恋的小小要点,一望之间,她转而处理好情绪,笑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缦华听得投入,不由自主地发愁,是啊!银行肯定是袖手旁观的,那种情况下,你可以找谁?
长生说,没关系。
长生说,那种情形下,我只好四处筹钱,先把银行的贷款还上,至于公司,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起死回生了。一亿多的资金缺口,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把握。
范丽杰嫣然一笑,低而清晰地交代,这块地我志在必得。同时,我要借这个讯息在股票市场有所斩获。因此,我要随时知道谈判的内容和进度。
缦华扑哧一笑,你要不赶紧说,我真的以为是。
长生说,知道了。他对范丽杰的反应并不意外,一亿五的投入,换一个人也会心心念念想快点回本。
长生看着她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是资不抵债,扛不住压力跑路的吧?
见他无意间流露,又是那样若即若离的神色,范丽杰有点泄气地想,换一个人,怕是已经激动得眉飞色舞,手脚发颤,偏偏他不会。
缦华听得入神,揪着一颗心,只管催促,那后来呢?承天怎么样了?
无论她说出怎样光辉动人的计划,长生总是意兴阑珊。明明是那样清晰的眉目,偏像笼了一层拂之不去云翳,像日无光,月蒙尘。好像也不能说他意兴阑珊,他是用心去做的,然而那份用心,又仿佛指向另一个她所不能确指的方向。
他沉沉一笑,自嘲,何其幸运呀,我都经历过。
她望着这静静定定,眉目如刻的男子,有一霎那的失神,怕落实了心里的预感,更怕证实了自己心中害怕他离开,害怕失去他的事实。她一直自信这份感情尽在掌控之内,可以收放自如。
那时我才领会到,佛所言非虚。六道轮回并不只是存在于死后,它非常真实地存在于世间生活中。商场中人,创业时历经辛苦,可不就是人道之艰难?功成名就时,心想事成的得意傲慢,可不就是天道?你争我夺,互相倾轧,可不就是阿修罗道?那对金钱永不餍足的劲头,可不就是饿鬼道?那泯灭人性,唯利是图的麻木可不就是畜生道?至于最后一败涂地,无法自拔,深陷牢笼的惶恐,可不就是地狱道?
5
长生说,我那时的日子已经那么难过,可想而知,谢江南有多难熬。古人说一夜白头,我是亲眼见他短短时间就老了许多。
在商场上浸淫多年的范丽杰,六亲无靠,白手起家,一个异乡女子,在一个男性社会打拼,在香港那种历史构成复杂,社会阶层、人际关系微妙的卧虎藏龙之地立身,如今能够坐拥数十亿的身家,除却她受教于高人,异于常人的秉赋之外,女性特有的直觉,也在经验之外给她带来不可多得的灵感。
长生沉默。现在想来,那段时光都是黑色的,凝固的,每时每刻,死寂到令人窒息,短暂睡去,旋即醒来,一身冷汗。
譬如,她初次和一个人打交道,便能在会面的短暂时间里,通过各种细节,粗略地判断出对方的个性、喜好,从而决定结交的方式和手段,通常不会出错。嗣后进一步的接触,对对方的心理把握,更是透彻到位,随时更新。
缦华说,是啊!这是人的劣根性,不能真正接纳无常。目睹别人繁华时,轻谑以对,自诩看透世事无常;自己繁华时,却妄想世事永恒,人事不变。到头来,我们看到的是别人的无常,却看不见自身的幻灭。
那时她还没有成班的手下供她差使,更不能像如今这样便利,随时获知对方的信息,依靠的,只有自身的细心谨慎、敏锐和机变。
长生说,这土林让我观想世事沧桑,风云变幻,惟自然是永恒存在。其美不被侵夺,蕴涵深重,难以言传。人命危浅,却还试图造就各种虚假繁荣。
社会上,每天都有如许多人在翘首期盼好运降临,然,机遇是不常有的,累积起来,关键时刻改变命运的机会更少之又少。范丽杰一直相信,这世上如果有神灵,神灵也必属意芸芸众生中的醒目者。好运降临,仅仅是机,个人善加利用,发挥效用,那才是遇。
干燥明亮的日光,并不刺眼,像这里,安静而不孤独。风也很适度,怡人,适时减缓了日照所带来的燥热。两个人在土林里随处走,累了就坐在土堆上喝水,吃干粮和零食,时而沉默,时而倾谈。
牢牢把握为数不多的机遇,甚或,自己努力创造。没有什么是不劳而获的,感情凭什么例外?
神秘宏大的历史变革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细碎而又动人心魄的秘密,令人费解。土林就像是历史有意遗留的一副残卷,隐约再现了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令人追昔抚今,浮想联翩。
应该承认,以范丽杰的聪明,她对长生的掌控一直是适当的。即便是以承天的存亡相要挟,令长生答应和她在一起,相处下来也没有那么多矛盾抵触。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她耐心引领下,长生对她的付出亦有着微妙的回应。他对她的周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从小到大所受的良好教养之故,却也不乏一些真实的契合。
扎达土林,约一千一百年前,是强盛一时的古格王国的宫殿和寺院的遗址。已经消失的,繁盛一时的古格王朝,如这世间许多骤然覆灭的王朝和城邦一样。七百年的文明几乎一夜消失,被淹没在历史的深处。
长生性格清冷,是天性所致,范丽杰能够接纳。她也并不喜对自己一味服从,唯唯诺诺如奴才的男人。
光影形成错觉。眼前所见是往昔岁月的投影,要呼吸许久才能应对这骤然逼到眼前的沧桑的美,已无言语可以形容。
要有才干而不狂妄,有野心又家教优良,出身优越,为人处世并不张狂,同时要年龄适当,兼具男性的魅力,达到足以打动她这样千帆过尽、阅人无数的人的程度,基本是凤毛麟角,等同神话。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洁身自好,孑然一身(没有实际的婚姻),那就可以认定为奇迹了。
古格遗址近在咫尺,他们在此逗留许久,不舍离去。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朝霞,便不想再错过落日。静心等待一轮红日缓缓降下,落日时分的土林,余晖漫浸,美到让人窒息。
尹长生,几乎就是一个上天为她的期待而度身打造,特地为她留在千帆过尽,灯火阑珊处的这么一个人。故而,一旦发现长生是这样地符合标准,不论他是因何种原因,存在何种心结,蹉跎成今日的状况。范丽杰早已认定是天赐的机缘,立定心意,非把他据为己有不可!
扎达土林的粘性土质,形似北方的黄土高原。因此历经风雨冲刷雕琢,形成众多姿态各异的形象,人物、动物、建筑,不一而足,恢弘大气又不呆板,在雪山和蓝天的映衬下,灵气十足,美感凸显。有许多地方看去神似吴哥窟的佛窟风情,因是断壁残垣,更具沧桑风味。
唯其认了真,才有耐心慢慢地雕琢,期待并等待,并不急于求成。
缦华忍住笑说,不一定哦,这劳动力严重缺乏的地方,男人比女人值钱。
认识长生以来。范丽杰细细观察,首先,他并不是个言行不一的人;其次,正当盛年的长生,并不留恋女色,尤其是不爱慕年轻女子,这是令她最为中意的。至于她自己,也曾天生丽质,艳动香江过,现如今虽已不是风华正茂,却一直不匮乏魅力,比年轻的女子更具气度和风采,而她的智力和阅历,绝对有资格在外貌之上,为她再增一抹难以忽略的神彩。
长生笑,这长途跋涉的,我就卖个人,我也太亏了!
是这样的契合需要,符合心意。范丽杰从不欠缺自信,放眼当下,有哪个女人如她这般内外兼修,且与长生之间有这般可遇不可求的际遇呢?
想象中的画面让缦华忍不住神往,感叹道,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开的车,而是骑着马,走在西域的故道上。
她以为,这样假以时日,朝夕相处,情感和利益相互制约,她和长生,不是不能建立一段真实持久的感情。
进入土林之后,美景更是目不暇接。兜兜转转,形如迷宫,土林峻拔奇幻,移步换景。有时荒径上行过,会恍惚自己是在大漠戈壁,黄沙遮眼,能听到远古传来的驼铃声。
爱有多种,在互惠条件之下的爱,也是爱。她愿意,为此付出所剩无几的真心。
远古大湖湖盆及大河河床历千万年地质变迁,经风雨、流水侵蚀形成的特殊地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使湖盆升高,水位递减,湖底沉积的地层长期受流水切割,露出水面的山岩经风雨长期侵蚀,终于雕琢成今日的模样。
范丽杰可说是算无遗策,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Sam的逝去,对长生产生的影响。这些年来的磋磨,经由这个意外事故的逼压,足以达到促使他坚定心意的程度。
早上去过托林寺后,前往扎达土林。在荒野上行进,远远看见土林,像广袤原野上突然出现的奇幻城堡。仅仅是远观,便已心往神驰,赞叹不已;到了近处,停车走到高处看下去,还只是土林的一个局部,就已壮观到令人失语。沟壑里无数姿态万千的土体,形似仙灵,参禅礼佛,飞天散花,姿态各异。迷幻光影下,土林恍若仙境灵山。
她可以料算到Sam和长生关系匪浅。从Sam对她引荐长生开始,她已猜到。她也看得出长生待Sam不同。获知Sam死讯,长生那样不动声色的人,居然会悲恸到失了心魂……令她错愕、震惊,而后隐隐嫉妒。
一生中有一些时刻,是有必要记住的,而大多数的时刻是可以被遗忘的。
她只是料不到,长生视Sam为另一个自己。那样的血肉相连。
象泉河畔,这片古老寂静的土地上,更容易让人重新审视过往,思索取舍的重要性。
这世上,哪有一份爱没有终点?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
此时到达扎达,休整一晚,次日再往扎达土林和古格遗址。扎达,藏语意为“下游有草的地方”。
Sam的死,这刻骨铭心的经历,让长生了解什么是宝贵的,让他懂得,要做一个真实,诚恳,简单的人。
5
不再执迷,不再犹豫。
在那一刻,谢江南发现自己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此时,长生所有的行为隐隐地指向一个目标——离开。范丽杰早已包含在他决意舍弃的关系里。
谁能怪得了谁?
从未深情,谈何辜负?离别必然,或早或晚,只是时间而已。
——应了他信奉的真理: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利益是永恒的。
贰拾陆
孰料这场金融危机波及之深,延续之漫长,远远出乎意料。谢江南更没有想到,自己信任的股票经纪要不就卷款潜逃,来不及逃跑的,就干脆向银行告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1
他沉迷于这暴利带来的刺激快感中不能罢手。
抵达塔尔钦,入住神山脚下的日月宾馆。
当股市出现恶性抛售时,谢江南主张乘低吸纳,日后一举回本,因此不惜向银行大量借贷。他知道自己是兵行险招,但他很自信股市肯定会回暖,现在正是买入的好机会,其他人的告诫他根本听不进去。这几年中,他体会到从证券市场赚钱是周期最短、获利最丰的。
没了日光照耀,月光下的银色雪山,清娇妩媚。星子湛然如洗,在暗黑的天幕上排列有序,疏密有致。
当长生看到那个数额时,毫不夸张地眼前一黑,连出声指责谢江南的力气都没有。 现下的局面是,承天投资濒临破产。即便割肉把股票全部抛掉,也无力归还银行贷款。更有甚者,他将地产项目上所有可动用的资金全部算上,还是有一亿多的缺口。
夜晚,坐落在冈仁波齐和纳木那尼之间的塔尔钦,荒凉的像是高原上拔地而生的孤城。雪山,星辉,时有时无的阴霾,晃来晃去的野狗,深夜若隐若现的狼嚎,都增加了它的神秘感。
长生也是惊的,孰料,惊过之后,还有更惊。不久之后,法院送来传票,谢江南利用虚假资产套取巨额贷款,被人告发。现在面临起诉。除非及时清偿欠款,否则将面临牢狱之灾。
当缦华再一次凝望冈仁波齐时,仍是有如在梦中的感觉。这就是此行的终点吗?
是第一次,长生看到谢江南在人前不再镇定自若。
最美的风景总是遥遥在望,看似触手可及。最深的记忆亦复如是。
聪明人有时更容易撞南墙,所以一意孤行,加大筹码,并且不断从银行贷款,加大投入。但到二○○八年整个股市全面失控,始料未及。等董事会召开会议商议对策的时候,为时已晚。承天所投资的所有股票全部被套牢。到银行开始催还贷时,谢江南发现,承天已资不抵债,濒临破产。
围着旅馆里的藏家火炉取暖,长生拿出一瓶酒,小小的一坛子。长生笑道,这酒叫“醉生梦死”,今晚我们喝完它。
是那样顺风顺水,风光无际,一向自得于自己的眼光判断,又怎料得到有马失前蹄的一天?其实零七年金融危机苗头初起的时候,股市已有震荡反应,若那时收手,虽有断腕之痛,却也断不至于深陷泥沼。偏偏,这么多年,身经百战,谢江南不信自己翻不了盘。
缦华惊喜道,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东西?看《东邪西毒》看的?
眼光要放长远,气量也要放宽。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能够为己所用,发挥效益是最重要的。
长生哈哈大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这酒还真是王家卫给我的,那年帮了他一个小忙,他跟我开玩笑,送了我这坛酒。我闻过了,是酒,不是水。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喝了之后,不知是会忘记,还是会记得更清楚。
身边有这样的人,无论是敌人还是帮手,对谢江南而言都是值得振奋的,能够督促他不懈怠。何况,长生能比别人更实际地给他带来效益。尹莲对长生的庇护固然让他心怀芥蒂,可转念思之,长生对尹莲的依恋和忠诚同样可以为他所用。微妙的人心,他自信最懂得掌握。
缦华用一双澄若星辉的眼眸注视着他,叹道,是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回的西藏,范丽杰和尹莲,她们让你走吗?
地产盈利能带动股值,谢江南从容布局,坐庄坐闲,从中渔利,何乐不为?因此,他与长生虽已各自为营,井水不犯河水,表面上倒还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平日里,在董事会上,他对长生的投资决策也没有刻意为难过。
就着一坛“醉生梦死”,长生为缦华讲完那未完的故事。旧事在今夜作结。明日天亮之后,起程去转山,是新的开始。
兼之承天地产发展,无形中再为他如日中天的声望添一道光环,无人不道他眼光独到,连带出来的小辈,都是佼佼者。承天拆分的因由一直不为外界所知,长生又不是张扬争功的人,这荣光便毫无疑问地落在谢江南身上。
去意已决,接下来的一年间,长生悄悄做着善后的准备。最关键的一步,是尽快归还欠范丽杰的资金,让她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阻拦他离开。
再有,他非财金人士,但入手金融之后那份眼光独到,决断英明,又是毋庸置疑的,做淡股市,崩围斩仓,这样的门道也是无师自通。故此,除了与尹莲的婚姻所给他带来的神秘色彩之外,他本身的才干也足以令他成为商界的传奇人物。
京郊的地产项目紧锣密鼓地进行。长生和赵星野,并不因竞争的原因而减少联系,依然时常约在一块聚会。一方面,确因他们之间交心换命的交情,没有必要为此而心存顾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星野地位超然之故,万方无人敢指派他做具体的操作。
从商至今,无数的大风小浪,谢江南都顶过去了,屡屡转危为安,不是没有真本事的。别的不提,单就当年海南经济泡沫粉碎之前及时离场,眼界手段端的是高人一等。
赵星野闲极生闷,经常邀约朋友聚会,一起饮酒作乐。长生就算说忙,也不能次次逃脱。
正在长生进退维谷、心意阑珊之际,谢江南主持下的承天投资,到底是出了事。
那晚加班去晚了,赶到常去的会所。赵星野已经喝得微醺,挣扎着去了洗手间。众人酒兴正浓,见他久久不回,便鼓捣长生,这丫不是尿遁了吧!你刚来,他就闪了,肯定是怕你。派你去把他抓回来,然后自罚三杯!今儿谁也别想逃,喝高兴了才准走!
世事磋磨,令人改变。一边,他积极适应,按照世间规则获得成功;一边,却在精神的层面堕入泥沼,感到真正想要的生活已与己相去甚远。处在荒凉罅隙中,身裹无明,感受孤立的痛苦。他的周围,莺歌燕舞,太平盛世,却并没有可供交流和相互指引的人。
长生闲闲靠了一句,刚落座就让我去厕所!什么好差事!
暗中退惧不前,固守不变,与时代瞬息万变,向前发展形成的大漩涡背道而驰。
说不过,仍是起身去了。刚推开洗手间,就听见赵星野讲电话的声音,哼!这帮吃干饭的家伙,不晓得拆迁安置那帮工人才是政府最在意的……不让老子管,老子乐得清闲!好了,不说了,喝酒呢!嗯?怕什么!先让他们急两天,回头搞不定了,自然回头来求我。对了!管好你手下那帮兄弟,别打草惊蛇,等我消息吧,要你出面你再出。
毫无疑问,他早已是世俗意义上的新贵阶层,但他实难以此为荣,是始终不属于这个群体,亦因有着无法妥协、无法动摇、无法被满足的部分——那是关于生命价值、存在意义探求的困惑,无法人云亦云。
赵星野的一番话,长生在门外听得分明。一语道破天机,他顿时眼明心亮,怪不得政府迟迟不肯松口,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随着年龄增长,长生越发觉知到身份认知的尴尬和模糊。身体里流着藏人的血,却早已不是纯粹的藏人,生活在城市,却不能彻底投入,成为一个义无反顾、兴致勃勃的蜉蝣生物。
他听着里面水龙头打开,才推门而入。赵星野见是他,也不惊讶,扬眉笑道,这帮家伙,这会儿都等不了?
那样的忙,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像是进入到一个游戏中,不断地通关,再通关。通关之后呢?还有无限关。只要这个瘾不抹掉,人不离开,游戏是始终不完结的。
长生笑道,走吧,我也被罚酒。再迟了,今晚的酒估计就咱俩包了。
长生说,是,我当年也是这么认为。可是,要经过了那么多事,我才明白,这一切的所为,意义都是虚假的。我只不过在不断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次一次,以责任为由自己心安理得地拖延下去。实质上,真正牵绊我的,不是尹莲,是虚妄的自我,是我对尘世的执念。
赵星野洗了手,抬头朝镜子里的长生看了一眼,笑道,别急,趁着没人,跟你说点事。我刚接了个电话,打听到点内幕,政府怕工人闹事,要先谈好回迁的条件。还有环保局那块,也要赶紧拿出方案出来。
缦华说,可是,次仁,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想,当年你不能离开,一定有你不能离开的理由,比如,尹莲。
长生微微一愣,下意识道,商场如战场,这种机密,你干吗告诉我。
长生对缦华说,你看,早就有人这样对我昭示甚深法,可我不能迷途知返,依然磋磨了那么多年。
赵星野瞪了他一眼,转身笑道,废话!我想你和我一起拿下这块地, 有钱一起赚。以承天和万方的实力,单独吃下这个项目都有点困难吧?
4
长生何等眉精目企的人,笑道,怎么?万方那帮人惹你不痛快啦?
桑吉在信中说,次仁,你要谨记。次仁,我等待你的归来。
赵星野微一皱眉,道一声,谈不上,小家子气呗,腻味。
念死最为尊贵。
长生一手拉开门,躬身笑道,赵总果然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来来来,让小的为您效劳。
在一切正念禅中,
赵星野见长生这样做派,知道他已心领神会,心中自是放心,笑道,这事算你答应了啊!剩下的事我不管了。说着一闪身出了门,话风一转,啐道,今晚我非让你丫把讹我的红酒全喝了。我让你买!
大象的足迹最为尊贵,
长生大笑。
在一切的足迹中,
那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自不必提。
他说,就算是佛陀也会死的,他的死是一种教示。用来震撼天真、懒惰、自满的人,用以唤醒我们了悟一切无常,以及,死亡是生命无可避免的事实。他说,佛陀临终前说:
长生行事极有效率。不日即落实了赵星野的消息来源正确,当下着手跟进。问题是找到了,做出来的预算却不容乐观,一旦得手,意味着承天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即便顺利拿下地块,项目进展顺利,至少也要过两到三年才能收回成本,取得赢利。
就像激流冲下山脊,匆匆滑逝。
长生犹豫,这个至关重要的内幕要不要告诉范丽杰。如果不告诉范丽杰,承天在这个项目上必定有所斩获,如此高端的高尔夫别墅区,在京城亦是首屈一指,项目收益定会在五亿以上,然而,这不算长的两三年时间,对长生而言,却是无论如何也等不了了……
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
自从议定了合作的事,长生接连几天都和赵星野厮混在一起,见相关人等。包厢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一波一波漾下来,调暗了,也熠熠生辉,扑闪着映入眼底。酒沉了,看人都带着水色,荡荡悠悠。他暗中心事重重,思来量去。那晚很快就饮得酩酊。迷蒙中还感觉赵星野嘻嘻笑笑地不断推他,嘿!尹总,今晚你大失水准啊!
看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
散局时,已经三点,各自的司机来接。长生摇摇欲坠上车,看着赵星野对他挥手,好像还说了什么,他好像也回了笑。关上门,倒在后座上,车窗外灯影如河,冷色霓虹耀人眼目,疾驰中光影明暗交错,掠到身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
他在这样的浮华中沉默,一个坚决的念头浮上心头来,按也按不住,有个声音不断怂恿他,这是你脱身的机会……这是承天摆脱掌控的机会……
桑吉回信过来说,次仁,罗布拉半年之前也过世了,我一直忙于法会,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他老人家过世之前最后一次为弟子讲法,讲的就是如何面对生死。他曾念诵偈语,现在我转抄给你:
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哪有赵星野座驾的影子,他走的,明明和他是两个方向。
尹守国让他回西藏去。这遗言长生一直铭记于心。他们之间连道别都来不及。所以这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
2
还有桑吉,只可惜离得太远了。与桑吉的交流是更精神层面的。尹守国过世之后,他曾写长信给桑吉,告知自己内心的磋磨和犹豫,是越来越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
长生吩咐司机开车到范丽杰家。凌晨的二环路灯火通明,路况顺畅得令人发指。几个念头没转完就到了范丽杰家楼下。看着眼前屈指可数的高楼,昼夜不息的灯火,耀得人眼疼,他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夜色中驱车回去,路上想起今晚对话和临走时的恶作剧,还是忍不住乐。连这忙乱的市景,看起来亦有几分动人了。和赵星野见面,言笑戏谑总是轻松的,虽然他十分之聒噪,但,有这样一个知己肯絮叨,总是好的。长生已自觉将此转化为有益身心的保养方式。这么多年厮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无话不谈,也是深知彼此,对对方都没有算计、企图,和商场上围拢过来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语。
这城市繁华到了极致,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临了走到门口,转身回来找到经理,订了几箱好酒,吩咐记在赵先生账上,然后在经理毕恭毕敬欢欣鼓舞的笑容中充满成就感地飘然而去,心道,让你闲,让你贫,贵不死你丫的!
范丽杰见他一身酒气地回来,倒是很惊讶,一来长生不爱喝酒应酬,即便不得不喝,几乎也没有大醉的时候;二来是,他不会忽然到她家中来,在凌晨这种时间段,更不会不请自来。
长生说,谢谢祝福,承蒙夸奖。
她接了他进门,扶着他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赵星野大大地叹了口气,嘟囔着,你丫天生一工作狂,没救了,等着过劳死吧!
长生盯着她看了半天,范丽杰只觉得他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长生推开她,笑道,我去洗把脸,有事跟你说。
长生笑啐他一口,歇吧!这肉麻话留着回家跟你老婆说去,我先回了,还得回去看标书。
范丽杰一握他的手,摇头,浑身冰冷,一身酒气,别光洗脸了,先冲个澡,我在房间里等你。说着替他放了水。
赵星野呵呵笑道,我觉得也是。你肯定对我一见钟情。
长生洗漱完出来,范丽杰靠在门边等他,一手拉了他进房,坐在床上笑道,什么好事,大半夜的跑来跟我说。
长生一面准确无误地伸手将那张笑得贼兮兮的脸挡回去,一面甩手说,是啊!我喜欢男的,打小就喜欢你,要不怎么赚钱的事,总落不下你?
她微微靠过来,颈脖间一股清淡幽香袭过来,卧室里一派旖旎风光。长生靠在那里,不为所动,说道,京郊地块的事,我想好了怎么运作,你要不要听?
忽而,赵星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难道?莫非?那啥?你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
愿闻其详。范丽杰是天生的商人,虽然是这样松懈纵情的时刻,闻言亦顿时收敛了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
长生说,劳您惦记了。
这块地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回迁人员安置和补偿。长生道,我知道万方给出的搬迁费是多少。
说罢啧啧叹气,表情和语气配合得天衣无缝。
范丽杰久历世情,一听即心明眼亮,笑道,这么说,我们只要高于他们的出价标准把握就大了。
赵星野抚掌叹道,我瞧着也是!这几年,你又没啥动静了。一块良田,眼看着又荒了,可惜了呢!
她越想越觉得十拿九稳,忍不住伸出一双柔夷,攀住长生,赞道,你真能干。
长生睨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道,无恋可失。
长生眼中不期然流露出一丝冷然,道,不是我们,是你。你的鸿达该出面了,上面的关系,我来疏通解决。你看如何?
赵星野也不是那么容易休兵罢战的人,见今晚长生肯开金口,大感振奋,又扑了上来,人说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莫非?您失恋了?哪家的姑娘这么大本事?
范丽杰心中更是快慰,略一思忖就明白长生的意思,娇声道,你这么好,叫我怎么谢你?
开玩笑!斗嘴他怕过谁来?只不过懒得开口罢了!胜之不武!
依据范丽杰的设想,最好是用承天做障眼法,投入竞争,分散竞争对手的注意力,鸿达再出其不意地杀出,取得土地的开发权。如此,地产和股市上的双向收益,令人思之雀跃。
长生嗤笑,长进了啊!成语用得不错嘛!看来你这个老婆没娶错!敢情没事在家给你补课来着?
范丽杰一脸甜蜜、振奋,长生却是神色清冷,道,拿到地后,作为回报,承天一亿五的借款作为提前的利润分红一次性抵消。
长生落落寡欢的样子,引得赵星野好奇,忍不住调侃他,尹总,您都混得风生水起,威风八面了,还这么形容萧瑟的?那我们是不是该上吊去?
他寻常说话并不会这么直接,范丽杰心中一凛,长久以来的疑虑浮上心头,眉头一皱,呛声道,你就那么在意这一亿五。
3
长生神色不变,淡淡道,欠债的是我,不是你,你当然轻松。
尘世奔波,心灰意淡,就这样,拥抱着并不真实的欲望。
他说的这样生分,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范丽杰只觉得心都在打冷颤,截口道,欠债的是承天,不是你。
逐日,他沉迷这游戏,生意成为他逃避现实、获得成功的利器。仿佛,在生意上获得的成功,可以验证存在的价值及意义,可以弥补他不可言的缺憾,分散他的注意力。
迎着他一双波澜不惊的眼,范丽杰一阵灰心,只觉得这近在身边的人,远在天边,纵然此刻同床而眠又能如何?口舌之争实无意趣,她负气翻身,道,让我想想。
谙熟人心,长生有自己的法度和魅力,从容不迫,即使开始时处于弱势,亦可逐渐扭转局面,使人不由自主地将他视作平等对手,赢得尊重。
长生也不声不响躺下,说,好。
长生不以为意。他天性不是贪慕权势财富之人,更何况,这些早已伴随他成长,不虞匮乏。内在自是古淡,静直——遥远高原故土恩赐于他的内在气量,连他自己亦不知觉。纵是跻身于名利场,周旋于官员巨贾之间,他们的行事和人生信条,亦不能真正左右他。
是夜,范丽杰阖目未眠,心中翻来覆去掂量。这是长生为她量身定制的香饵,
如果说,前两年长生在众人眼中只是一匹黑马,成功背后有许多人质疑他的运气,零三年之后,长生所得到认可,就已经是全方位的了。他已经是地产界卓有实力的新秀,业内的交流场合,京沪的地产老大们见了他,不管真心假意,都会笑吟吟赞一句,后生可畏。
虽已隐隐觉察,长生试图摆脱她的意图,但商人逐利的本性注定她无法拒绝。
而长生,也另有他的事要忙,先期在深圳启动的地产项目成功之后,承天地产接连在海南、北京拿下了新的地块,尤其是零三年非典时在北京开盘的地产项目逆市上扬,销售业绩之可观令人刮目相看。
心头似火烧,她睁开眼睛,勉力调匀了呼吸。卧室窗帘拉得极严,房间里黑沉如墓。她不是天真烂漫少女,身边的这个男人,若即若离,心不在焉,她心知肚明。兴许他此刻也未入眠,正在绞尽心机谋算她。一念至此,就如芒刺在背。
相较于男人对女人那种短暂的征服欲,商场上一波一波的挑战无疑具有更持久的诱惑。如今谁不心仪大陆的投资环境,政府一力扶持,条条新政让投资者心花怒放。在谢江南的构想中,承天基金如果不能趁势有更大的发展,简直愧对这大好良机。
是幸还是不幸?这个人如此了解她。
至于那女星的具体境况,是无足轻重、毋须顾及的。于他而言,一个女星,不过是用以增添生活情趣的物品,平衡紧张的情绪,闲时消遣之物常换常新也无妨。
她心中哀凉倦怠,纵然此刻躺在床上,亦觉得身心不断沉坠,像是落入无底深渊,看不到任何指望,明明是身裹着厚被,周身一丝暖意也无。
谢江南不想和尹莲闹到离婚,既然她给了这样的台阶下,他也就暗中收敛些。事实上,这女星也无意间犯了他的大忌,他并不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太高调,打着他的旗号四处张扬,累及声名。
她眼角慢慢沁出泪水。
谢江南当然知道。他是极聪明的人,且和尹莲之间也不到心无眷恋,恩断义绝的地步。在外风流,是男人的本性使然,但他是了解游戏规则的人。这次的事,那女星太昭彰,稍稍脱离了掌控,是他没料到的。
人,大多数时候失望,是因为对别人期望太高。
事后,尹莲只对谢江南说了一句,你该知道,什么是我的底线。
不管她用情几深,在利益面前,爱情永居次席。他和她,既然注定了不欢而散,不如此刻顺水推舟。
2
其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京郊那块工业用地,正式落入鸿达手中。这一变数相当突然,不但内地几大地产公司措手不及,股票市场的地产股也随之起伏不定。
不再多问,尹莲和谢江南会怎么交涉,那是他们的事,他无能为力,不该置喙。
京沪地产圈一片哗然声中,范丽杰再次成为最大的赢家。见惯了风浪的她私下里也忍不住喜形于色,在家中开了红酒庆祝,对长生说,这一仗,我们打的太漂亮了!我早说过,你不会让我失望。
长生略一沉吟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长生微笑着,应道,光是这块地,你就可以赚到五亿了。
若尹莲是寻常家庭主妇,大抵没得争,不战自溃,却因她有这般出身和身份,所以不得不争。同样,她既然出手,就不能不见成效。人皆以为败是可悲的,殊不知,不能败才是更可悲的。这样一想,输赢都是凄凉。
范丽杰何其精明的人,立刻听出话音不对,脸色微变,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晃,道,怎么?你这么快就想和我一笔勾销?纵然明知是这后果,事到临头,她仍是忍不住要竭力争取。
长生即刻明白过来,此时若忍了,就是自泄底气和名声。尹莲要的,不是女人之间的输赢、胜负。她是要让谢江南知道,虽然尹守国过了身,他也不是可以肆意而行的。她要杀谢江南的威风,那女星却成了代罪羔羊。
长生不理她面色不善,遥遥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描淡写地说,Lisa,你同意我的提议时,就该明白我的用意,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尹莲说,如果我说,这跟感情无关,这是一个必须要有的态度和警示,你会认可吗?
坦白得令她心寒。
影视圈更新换代这样快的地方,三年,够前浪死在沙滩上多少回了,侥幸不死,势头也必大受打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咸鱼翻身的。就算有,也先咸苦过,要她终生不忘。
长生不等她答话,转身离去。
这样的尹莲才是他熟悉的,长生沉默了一下,说,些许。
车上接到范丽杰的电话,长生听她发作完,轻轻一笑,Lisa,这跟你对我好不好没有关系,半点关系也没有。
两人对视无言,良久,尹莲苦笑,你是否觉得我出手太狠?
电话那端咣当一声,传来半晌忙音。隔了一会儿,又打过来,没人说话,只有低低的啜泣。他摁了电话,心中波澜不惊。
唯是这样平淡的神态和语气,长生知道此事是触到尹莲的底线了。
隔了一会儿,长生打电话给尹莲,姑姑,在家吗?我回家来找你。
尹莲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语气神色俱平静,她想红,我不拦着她,只要她舍得拿三年的时间来换。三年之后,她如果还有那个运,我也不拦着她。
3
迎着尹莲的眼,长生不自觉地点头。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从小到大。
当天再晚一些时候,长生回到尹家与尹莲告别,谢江南也在家,一年多不大碰面,谢江南暗暗地老了许多,但他在家中修身养性,气色倒不见坏,气度愈见从容。见他来,落落大方地说,你们聊,我和惜言上楼去。
微微吃惊。尹莲出手这样直接,直击七寸。
长生与惜言多时不见,打了个照面。惜言已是青春期的峻拔少年,经此一事,他沉静许多,见了长生,无声地笑笑,也不好再亲热,叫了一声哥,就跟着谢江南上楼去了。
有些出乎意料,有些失落,心绪复杂。他以为尹莲会伤心的,可为什么在她的神色里看不出来?他以为她会像那晚一样潸然泪下,可为什么?他眼中看到的,只有陌生的冷傲和决绝。
还是尹守国的那间书房,陈设未变。推开门恍若隔世。
尹莲定定地看着他,长生,我说的,和你以为的,是一回事,我不想多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在这城市度过的三十一年中,有太多时间逗留在这里。站在这房间里,仿佛能看到自己六岁到三十七岁翻覆流徙的光阴,如浪如潮,奔袭而至。
你说……他迟疑着问,也是确认。这毕竟是难堪的事,他不好直言。
他一直煎熬到度日如年,却在回首的时候,发现时间的流逝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长生还不知道尹莲了解得如此清楚了,见她来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有几秒钟不能回神。
尹莲见他神思恍惚,忍不住担心,开口叫他,长生……长生……
尹莲把长生叫回去,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她三年内不能公开出现在内地的任何宣传上,办得到吗?
他迷茫地嗯了一声,回过神,迎上她关切的眼光,甫从回忆中惊起,又迅速跌入了另一重回忆。
心思沉痛。谢江南伤她不是不深,她是爱他的,所以恨。不忍伤他,只能伤己伤人。人的生活,有时候,是为了继续而继续。
依然记得,三十一年前与之相逢的画面。
尹莲是不无悲哀的,世事轮回未免狗血。她第一次和谢江南分手时,是哥哥过世,而这一次,又是父亲过世。下一次呢?她决不允许还有下一次。还有多少感情可以坚定不移地抵挡如斯苍凉?
甘丹寺,他提着暖壶走进来,看见罗布拉身边,坐着一个端敬明媚的女人。一眼望去,知道她不是藏人。他不敢多看,感觉到她在笑,她的笑容并不高高在上,和洒入屋内的阳光一样温柔,明亮。当他低头倒好茶,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和他对上,干净得像他日日面对的湖水。她未曾散去的笑容,是湖面的涟漪。
真真应了那句,如今这世道没有虚妄的太平,即便尹莲愿意装聋作哑,人家一样会主动宣战。可不是?那愈演愈烈的流言,那女星欲盖弥彰的访谈,无一不是明目张胆的挑战。假以时日呢?
她问起他的名字,声音轻柔,紧张。他心中一阵瑟缩,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触犯了客人。他听见她重复着他的名字:“次仁……长生……”声声唤,似是故人来。
他身边新晋这位,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小明星。姿色有几分演技有几分,出道伊始就在香港得了个什么最佳新人奖,被封为新一代玉女。是懂得趁势而为的人,心念着打开内地市场,有心跟内地的影视投资人搞好关系,跟谢江南一拍即合,打得火热。
手在颤抖,酥油茶险些洒出来,他赶紧退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偷偷回望这个神秘的女人。
在证券市场狠赚了几笔之后,谢江南禁不住手痒进军了文化领域。影视这样的朝阳产业自然是不容错过的,不可避免的,围绕在身边花容月貌的女孩多了起来,诱惑也就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她的声音萦绕脑海,熟悉又陌生的语调,从来没有人,如此唤过他的名。
长生心里深深难受,又不能说破。
而今,她又在唤他。
堪了。
非常剧烈,鲜明的悲恸。像自己的心,被生生地剜出来,生生地捏在手中,每一下跳动,都伴随着窒息的钝痛。
幸而,那几年人民大众的娱乐细胞还未变异到动辄人肉搜索的地步,内地的狗仔队也还没有修炼到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程度,谢江南的翩翩身影暂时不会出现在八卦杂志和网络上,否则……真是太难
时间如掌中沙。他要离开她了。从未意识到,相处的三十一年是如此短暂。他一直以为,拖延得时间太长,有时已久到他不堪忍受。
不知为何。长生心中忐忑,好像此事是他被人捉了痛脚,不知道还可以掩饰多久,更为担心,尹莲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独自困缚在对她的思忆里,不可脱身。有时会丧失意志,觉得就这样了吧。有时又会幡然醒来,试图寻找出路。
所以,当长生在社交场合看到这些蛛丝马迹时,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要让尹莲知道,无形中为谢江南做了隐瞒。
无论怎样的挣扎矛盾,长生始终确信不移的事实是,他爱她。毫无疑虑,不问情由地爱她。
尹莲掩饰得太好,连长生都以为她懵然不知。
一念起,夙缘生。他后来经历过的,爱过的人,都是有原因、有经历、有起始的,唯有对尹莲的爱,有因无由,无始无终。
毕竟,人的劣根性太多,三心两意、喜新厌旧、得陇望蜀。不可能事事拧转,转不了就宁折不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你甘心耗费心血隐忍迁就。她心知肚明,谢江南就是她必须屈服的唯一。
尹莲,他在心里默默唤着她的名。这日日在心中转过无数遍,面对面却不能出口的名字,在他的思绪里浮起又沉下。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样激烈的做法,她年轻时已经试过,到如今,是冷了那份激情了。说是懦弱了,也无不可吧。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他坦然说出她的名字,是在公事中对别人提到她。余下的时间,提及她的名,成为他的禁忌。
尹莲看重这来之不易的婚姻。内心深处,她爱着这个人,胜过爱自己的自尊。因而她尽量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是不麻木,不是不自欺欺人的。
念想这样深。即使是听别人提到她,或听见发音相似的词,他也会没来由地心中一紧。有时在人群里,看见和她侧脸相似、微笑的弧度相似、身形相似、气质相似的人,明明知道不是她,也会愣神。会有那么一两秒,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失落和茫然。
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尹莲是感性的,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她是理智的。当然,时至今日,这种态度,用平庸纵容来论断也未为不可。从古到今,男人的三心二意,逢场作戏免不了,若是桩桩件件都计较,怕是吵得街知巷闻,家无宁日了。
他寻了这么多年,以为她是她,可是到头来,万水千山,灯火阑珊,世上只有一个她。因为她是她。
而谢江南做的,也就是那些发迹之后的男人例行之事,其实见怪不怪的。起先是卡拉OK,而后是舞小姐,再来是交际花,再来,就是那种二三线力搏上位的小明星了。尹莲想,他更新换代的速度和频率倒很是符合社会经济发展的步伐。
尹莲唤了他两声,亦不知从何说起。
换言之,他不再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清俊儒雅的男子,不再是当初一个笑容就可以照亮她未来的天空,那个为了理想而奋斗,感召她义无反顾追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一旦堕了尘俗,比那庸俗之辈更让人难堪和侧目。
沉默对视,她转身出去。
然而,常年以来的隐忧变成现实,谢江南在感情和欲望上已经走得太远……远得令尹莲错目。
长生坐在那里,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短短的几分钟,他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那几年承天已发展得非常好。商贸、运输是创业王牌,多年来,市场份额稳保不失。同时,基金和地产双向盈利。认真算来,财富的几何倍增长是骇人的。
尹莲出去又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直入心肺地看着他。她的脸是古典的鹅蛋脸,她的眉毛修长浓密,她的眼明亮幽密,惟独她的唇,此刻微微抿着,欲言又止。
1
她眼中水光一闪,他看不真切,那是什么。
贰拾叁
尹莲的每一个动作在长生看来,依然美好自然得无懈可击,带着一种自年轻时就沿袭至今的美丽和优雅。
生之乐趣在哪?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想着,她仍是她,她未远离。无论何时何地,怎样躁郁不安,只要回到她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他就能平定下来。
他不是质疑别人,他质疑的是自己。成熟地面对自己,不作欺瞒,他何尝不是一具住在漂亮房子里,锦衣玉食,裹挟在荣华富贵里的行尸走肉。
长生不知自己在拖延什么,明明下定了决心,临到开口时,依然千难万难,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呛得人鼻酸。
地上草色釉青,密密生长开来。他在想,我们的人生也是这样,被共同的社会价值不断修剪,大多数人都像脚下的草坪,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在狭小空间里拼命生长,争取一席之地,尚未来得及思考存在的真实价值,就耗尽了一生。道破生死,扯裂了时间来看,是否值得?
心中痛不可当,遽然落泪。
躺在冰冷的墓穴中,反刍过往荣华和得失。无论过往如何煊赫,是人终将从时间战场上退役,成为残兵败将,孤身一人,两手空空,身无旁物。
那泪落下时,心中也似有了决断。他仰起头,眼中是一片冰雪荒原似的平静。
身处墓群,生与死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他所看的书里,这样写道:“……这是多么文明的国家啊!他们盖了这么棒的房子给尸体住,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也盖了这么棒的房子给活尸体住了。”
4
站在坡顶上远眺北京城,从鳞次栉比中,看出几分无序和苍茫。这从来不是一座纸醉金迷的城市,虽然它同样呈现出这样的假相,一如长生的人生,即使跌宕交错显现出欣荣,底质仍是静肃、苍凉。
尹莲,离开你,是多么艰难的决定。六岁遇见,你为我带来崭新的世界,不同寻常的经历,我三十七年的生命因你而真实,如今,我决定摆脱对这真实的依赖,对你的依赖,找寻另一种生命的真实。
长生献上花,擦去遗像上的浮灰,在心里说,波拉,我一切都好,我会坚持下去。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照顾好姑姑,不让她受到伤害。波拉,请您放心。
他定了定神,说,姑姑,我要走了。一定要先把最难说出口的话,先说出来。尹莲的表情,似是惊的,又似是镇定。他看不穿,只看到她的眼
长生行事受尹守国影响甚深,可以说是尹守国塑造了他,并引领他前行至今。比之尹莲,他们才是实际意义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泪纷纷扬扬落下,如他记忆中,故乡的漫天大雪。而她的面容,是他珍藏在这肉身深处,心之巅的莲花。他没头没尾地说,这么多年,我用尽心机和手法来编织谎言,欺骗自己,也始终能够侥幸涉险而过,但这实无意趣。四目相对,他知道尹莲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第一次,长生对尹莲说出自己隐藏的感情。离别的那一刻,尹莲缓缓开口,叫他次仁,不是长生。长生浑身一震。次仁,你回去吧!尹莲说。这是她第一次坦然面对了他将离开的事实。接纳了这预言已久,终于降临的宿命。她的声音迷茫而沉痛。罗布多年前的断言,此刻终于应验。经过了这么多人事波折。她是多贪心,多奢望,才一心留他在身边?
长生来到尹守国身边时,尹守国已薄了浮名,淡了雄心。他与他素昧平生,却最终成为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注视尹守国相片上的眼睛,那不是一个戎马一生,曾经出生入死,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看淡世情的老人。
不是不违缘的。她记得自己当年曾经答应过罗布,我带次仁走,不是不让他回来,我答应你,等他学有所成,我一定让他回来,跟着你继续修行。
人的生命存在两种不同的时间,一种是与众类同的时间,每个人都会经历由生到死,由盛到衰的过程;另一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独具意义的经历所占据的时间。
那时候,他有了足够的经历,会修行得更好。长生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到了尹莲兑现诺言的时候。她打开手中的包裹,指尖微微颤抖,说,次仁,这是你父母留给罗布的东西,相信这里面有你身世的线索。当年我带你离开的时候,罗布将它交给我,吩咐我,在你需要的时候交还给你……我想……现在,是我把它还给你的时候。
尹守国墓前有一块醒目的墓志铭,介绍他一生经历、功绩。这些,对长生而言都不重要。他记得的,不是这些孤零零冷冰冰的字眼,不是他的辉煌功绩,而是一个个挥之不去的画面。
这旧物来得太过突然,长生木讷接过,目光注视到那件氆氇,那枚红线系着的狼牙,还有那张写着“索南次仁”名字的纸……那名字在那张已泛黄的藏纸上闪着嶙峋微光。
喧嚣世间已没有他们的身影和声音,用不了多久,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也会被人遗忘。遗忘是人的本能,连他们的亲人,也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前来看望。
这才是他的生之根源吗?四目相对,潸然泪下。沉默不语的侧脸,揉碎了温柔和感伤在眉目间。在令人心碎的寂静中,在晕黄的灯光下,他和她,睫羽如偃息的蝴蝶。时至今日,长生终于可以坦然说出自己深藏多年的感情,无愧于心,而尹莲只能缄口不言。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不计代价付出一切,而是,你明明知道被人深爱着,却不能有所回报。她所能做的,就是无声无息地放他离开,不再多说一句话。解开这夙缘的枷锁,换他此后的海阔天空。长生深深凝望尹莲,要将此刻她的脸,铭刻在脑海中。这多年的相思,如海深情,从此海晏河清,终作了结。在可以预见的余生里,他们都不复再见。
八宝山长长的冬青甬道,抚慰亡灵的清冽气息,这里可能是全北京变化最慢的地方。苍松翠柏间,掩映着无数人辉煌跌宕的一生,归葬于此的人生前大多声名显赫,而今都沉默消隐。
5
身处漫漫无声的生之长河,他必须面对比之更漫长的死之静寂。他会在不是祭扫的时节,独自驱车前往尹守国的坟墓。从深夏到浅秋,在一年的不同时候。
谢江南站在院子里修剪花木,见他出来,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聊聊,你不急着走的话,我们可以去散散步。
迷途之子渐次走上回归之途。彼时人行暗中,摸索途径,辗转寻觅灵魂之光,道路迂回曲折。攀缘之心依然执着。耽于尘世的人,寻求出离只是迂回的掩饰,修行成了对自我另一种形式的强化。不及断灭之后,浪迹天涯,重归故土被授记。
时值黄昏,天色在他背后将暗未暗。谢江南在那将暗未暗的地方注视着他,长生看着他,点头道,好。
从那时开始打坐,更为广泛地阅读佛经。不出差的时候,早上五点到雍和宫做早课。周末逗留在京郊的潭柘寺、大觉寺、卧佛寺参禅礼佛,参加茶会。
就去了尹家后面的林荫小道,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不觉就精神一振。北京不比南方,这样展眼皆碧,鸟鸣啾啾的地方,委实不多,记忆中,他和谢江南这样并肩而立,缓步慢行的时候更是没有。
尹守国故去后不久,长生搬出尹家。
路旁的照明做得极好,星星点点,隐约还有潺潺水声,愈发衬得环境清幽雅致。这里长生是走熟了,事到如今,他心中尘埃落定,已不复当初的尴尬,他和谢江南且行且停,一路虽未交谈,气氛倒也融洽。
5
刚和尹莲谈过,长生不想说话。走了一会儿,谢江南开口道,长生,你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替范丽杰把投资赚回来了。
在那个当下,他觉得活着孤寒嶙峋,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部分温暖已经丧失了。
听他语气不带讽刺,是也无妨。长生心平气和地一笑。暮霭沉沉,又是在这样深浓的碧色里,他眼中的倦怠更不易被发现。对着谢江南,他连告别都无意说破。他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个不相干的人。
这人世间最疼爱他的人,就这样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不会有人对他悉心教导;不会有人手把手地教他练字,教他读书;不会有人给他讲格萨尔王,密勒日巴、仓央嘉措的故事;再也不会有人叫他陪着散步、下棋、钓鱼、听戏。他所给予的教导和呵护,这一切的一切,随着尹守国的逝去,和过去的时光一起,永远地一去不返了。
谢江南也是一笑,似是无意地感喟道,承天差点破产,我固然难辞其咎,范丽杰也功不可没。我是前不久才查到,我原先用的股票经纪是她的人。这个女人,深不可测,你跟她共事,要小心些。
——思及,就痛不可当。
身边绿波浮动,清吟有声。谢江南后面的话,一句二句飘入耳内,长生只觉得心头一阵沙沙的闷。偶尔抬头,看见天边几颗极亮的星子,原来不知不觉已走了这么远。
这之后的许多时日,长生不断想起的,是尹守国说起的一句话,孩子,波拉老了,波拉快走了,护不了你多少时日了,你要好好的。
长生忽而站住了,神色漠漠地望住谢江南,道,姑父,多谢你的提醒,我很快会向董事会递交辞呈。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只要善加管理,应该不会存在大的问题。
此时此刻,他撑住一口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旋:要经历多少次生离死别,我们的人生才能了结?
这是长生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地正式开口叫他姑父,谢江南不觉一怔。
悲伤当中,慢慢浮现一种深省的接受。有一种事实是无法回避的——死亡怎么可能不来呢?
不等他反应过来,长生转身离去。他不是尹莲,他和他,言尽于此。至于谢江南会怎么想,怎么打算,那是他的事。
舌头和嘴唇都咬破。靠在那里不能动,长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泰山崩于前的心悸。任何一点细微的动向,都会让他彻底倒下,就此死去。
多年的缠斗,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释然。尘世中相搏相斗,胜胜负负,终无了局。真正胜出的,是率先放下的。
又隔了片刻,听见哭声。
贰拾柒
长生退开去,走出门外,让位于其他人。
1
无常到来,连拖延些许时日都难。
这是上月在此聚会后的第一次碰头。城中的顶级俱乐部。长生在包房里静候赵星野的到来。
赚再多的钱又怎样?钱挽救不了至亲至爱的生命。呼风唤雨又如何?能够起死回生否?死亡,面对人世的财富权位可会买账?
与面对范丽杰的镇定不同,想到要面对的人是赵星野,他心里是焦灼不安的。
四大皆空,中阴现前,死神在跟他拉锯。他输了,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天下间的债,没有比心债更无法偿还的。长生的愧疚勿复多言。虽然他在做决定之前和做决定之后都竭力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但毫无疑问,均以失败告终。
长生忍住泪,点头,不哭。不能将泪滴在亲人脸上,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到生命极快地流失。
这段时间以来,他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无不在接受良心的煎熬。那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不断浮现在他脑海,提醒他做出多么卑劣的事情。
那个刹那,尹守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光芒,平和,豁达,慈悲,了然,叫人永世不忘。
扪心自问,难道非出卖赵星野不可?他其实有别的选择,可他依然用了最便捷,最阴暗的方式。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的清醒时刻,尹守国叫长生到床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句话。长生俯身听清楚了。他的话很简短——孩子,回西藏去看看。
赵星野不同于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下手了也就下手了,成王败寇,怨不得谁。他们七八岁认识,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不分彼此,亲如兄弟。他出卖了他,辜负了他的信任,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事出有因,也不能成为长生原谅自己的理由。
而今,仿佛一转眼,他最后一次叫他波拉了。如果可以,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愿意付出所有——此生、来生、累世的福德来换取他生命的延续。
他这一生,得到既多,失去也多。对尹莲爱恋之无望,对Sam衷情之辜负,与范丽杰情感之纠结;尹守国故去让他领会到人生之空幻,对赵星野的背叛让他体验到俗世欲望、利益对操守的冲击;这三十一年来的桩桩件件,耳闻目睹,都让他心意阑珊,心生去意。
生死无言的时刻,他痛得茫然,连悲都来不及升起。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昔日那精神健旺的老人,如今成一把枯骨。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六岁时,在病中迷迷糊糊睁眼望他,是那样威仪赫赫,高大震慑的印象。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第一次开口叫他,脱口而出一声波拉,注定了彼此一生相依为命的关系。
与其说是对这个社会失去信心,不如说,这件事,让长生对自己丧失信心。他恐惧的是,自己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人一旦给到自己自以为是的理由,就会身不由己地持续下去,乃至于彻底扭转原先的道德标准。
当他看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红灯熄灭,心里是如此沉寂。看见医生走出来也没有即刻扑上去——当他确信自己不能挽回的时候,会静静接纳,没有怨怒没有歇斯底里。
欲望对人的诱惑,只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加以遏止,假以时日,他怕自己会彻底地丧失底线。因此要当机立断,及早离去。
长生眼中没有其他人,只看见尹莲,其实他也看不见尹莲,看见的是死神擦肩而过的身影,在一旁静静等待。长生震惊于自己直面死亡的镇定,明明急救室里躺的是他可以拿命去护卫和交换的人。
进一步,沦身于世,尘罪满身,退一步,天涯路远,孤身觅道。
医院给他的印象是那样不好,那样凄惶无力,走廊还是那样惨淡狭长,空气里满是辛辣药水的气味,生离死别的气味,身边人忙忙碌碌,来来去去,嘴唇张合,说着什么。
在百般的纠结中,长生能想到的,带给他心灵安稳的,是那高原故土的烈日炎阳,清歌梵唱,是那无止的长头,永不熄灭的酥油灯光。
尹守国的身体日渐衰弱,他年事已高,长生不是没有预感,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来得这样措手不及。那时他以为,做好尹凯旋未尽的事,就足以让尹守国老怀安慰。是故,尹守国住院的时候,他还不时出差忙碌。获知尹守国病危的消息时,他人在香港,和客户在一起。他急急订了机票回京,赶到医院,尹守国已被再次送入手术室抢救。
儿时生活的清贫却单纯,现时的生活浮华而虚伪。
缦华说,次仁,可否告诉我,你是几时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会回来的?长生笑道,小朋友又想听睡前故事了,是吧。缦华笑道,是啊!讲嘛。长生说,好。我会慢慢讲给你听。他说,波拉的过世对我和尹莲的影响非常大。对我而言,这件事直接让我质疑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有何价值和意义,那是第一次,我开始从无谓的忙碌中抬起头来,正视生死和无常。缦华默然,尹守国对长生的意义,自不待言。
他想起罗布拉说的,次仁,你是属于高原的孩子;他想起桑吉说的,次仁,你会回来的。
长生笑了一阵后,说,其实回到拉萨以后,我已不再失眠,回到雪域故乡,感觉像重新投生在这人世间,藏人血液重新在我身体里涌动,我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来到阿里之后,这种感觉更鲜明强烈,好像灵魂生长,重生。夜里醒过来,看见广袤原野,看到雪山耸峙依然如故,看到天空和湖面星光点点,风还是那么冷冽强劲,真令人高兴!这一切,应该是和往昔一样,亘古不变的。这样,我也会有种从未离开的感觉。我知道,自己是索南次仁。我还来得及,找回真我。
为什么还要耽搁呢?难道他所背负的罪孽还不够深?如果说,这件事,长生尚有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那么接下来,如果依然混迹于这个泥潭,那便是彻底地丧失本真了,迷失菩提了。
缦华闷笑,你当你中国移动啊!办个年卡吧!昨天的饭钱不用给我了,先办个十年的,我是VIP,不限时。
冥冥中,有一种声音穿透内心的迷障,像那梦中呜咽的冰河,召唤他去求证生命更真实的答案,引领他去寻生之根脉……证得平静永恒,像那雪山伫立在高原。
长生懒懒地说,先说好,聊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按分钟计费。
再迟一刻、一分、一秒,被这风尘遮住耳目心肠,他怕,怕,怕自己再也听不到这久远的声响。
夜色掩饰了缦华脸上泛起的红晕,她说,怎么着?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陪聊一下吧!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缦华侧身望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这三十一年的人生,且当做悲歌一曲,尘缘修行,而今,是到了挥手作别的时刻。临去之前,他定要和赵星野见面,不能走得不明不白。
长生笑出来,你觉不觉得,你这样的语气特别像个搭讪的?
2
很冷的夜晚,起了大雾。钻进睡袋。听得到呼啸风声,看不见辽阔星空。缦华在夜里被冻醒,难以入眠。听见隔床有动静,低声问长生,喂,你也睡不着呀?
赵星野进来时,意态闲散,手里拎着一瓶酒,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道,哟,今儿这就我们两个啊!长生站起来,看到那瓶酒是他们上次喝剩的那种。赵星野也不理他,径自按铃,叫服务生进来,吩咐把酒开了拿去醒。时已近秋,北方的阳光温柔可人,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了进来。赵星野倒在沙发上,两人默默无言,好像房间里没有另一个人似的。
4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敲门送酒进来,赵星野睁开眼睛道,放着就行了,关上门你出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服务生依言退了出去,关上门。赵星野起身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道,先干为敬。长生也举杯相陪。他对赵星野坦白是自己将消息给到范丽杰。赵星野眯着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半晌才道,我猜到了,也没猜到。长生讷讷无言。赵星野脱了衣服,把酒杯一撂,突然冲过来,一把将长生撂倒在地,他是真下手了,那一拳挥到脸上,十足的用力。长生捂着脸站起来。赵星野恨恨地盯着他,松了拳头说,你他妈的连还手都不敢,可见心虚!尹长生,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这个项目跟你翻脸,那就大错特错了!凭我赵家的财产,就算我这辈子敞开花,也可以衣食无忧过一辈子!我并不认为一个项目的成败,一笔生意的得失会令我蒙受多大的损失,万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他妈恨的是,你居然为了一个老女人背叛自个兄弟。
日色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在她眼中。长生比眼前的阳光更耀眼,温暖,比漫山遍野的清风更宜人。
沉重苦涩到无法开口,仍是要开口,他说,星野,我对不住你。
透过他的双眼,她确信自己看到一个古老而又年轻的灵魂。心中充满温暖,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苏醒,焕发生机。她和长生相遇至今。对这个人常见常新,时时有“又了解得多一点点”的惊喜和雀跃!以及,由衷的信服。
赵星野转身坐下,冷笑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错!你说的对,我确实不适合从商,我始终不是个生意人,我也没打算成为那种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人。尹长生,但你是,你当之无愧。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缦华沉浸在他温和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像调皮的孩子般漂亮,清澈,却有着容纳万象的温和。从一开始吸引缦华的,就是他坦率又深邃的眼神,那是能够跨越黑暗深渊的眼神。
他又狠狠灌下一大杯酒,道,那天我估计你听到,索性告诉你,也是在试你,我赌你不会出卖我,结果呢!人在利益面前果然是经不起考验。我更想不到你跟我玩这样的心眼。尹长生,你好城府!
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离开太久,遗憾太深,不管我怎么忽略,内心深处都比一般人更迫切地想要找回失落的文化,确知自己的根源。如今回到这里,这些古老的遗迹,更让我不断确知空和无常。
他目光如利刃劈开长生,眼神冰冷,面上却是笑的,叹道,是我自己有眼无珠,轻信于人,我无话可说。我难过的是,自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我这辈子最信任的兄弟会联合外人来对付我,我他妈的混得那叫一个失败!尹长生,喝完这瓶酒,我和你再不是兄弟!
有一年我出差去云南,抽空去了中甸,德钦,我记得很清楚,车在夜间爬上雪山,身边的藏民突然引吭高歌起来,那歌声像一道闪电,瞬间撕裂沉沉黑夜。我的脑子轰的一声,血管里蛰伏的藏人血液,如一堆沉寂已久的干柴,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不可遏止。
长生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太阳斜照过来,映得他面容惨淡。他缓缓开口,星野,我要走了,临走之前跟你说清楚这事,我才能安心走。
长生没料到她忽然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回答道,也许这些,对城市中的人无甚重要。甚至它们是否明天就遭到破坏,彻底消失都无关紧要。但对我个人而言,了解这些是重要的。它们让我得以和祖先交流。
赵星野霍地站起,逼到他面前来,只差没有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叠声地问,你要去哪里?你想安心就安心?
她其实能感应到长生强烈的民族怀旧情绪。但还是想听到出自他口的回答。
长生跌坐在那里,无声地笑了笑,回我该去的地方。我真的倦了,我跟你不同,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在山边休憩时,缦华问,你怎么会对岩画感兴趣?了解这么多?
赵星野闻言暴怒,挥手又是一下,道,你现在想起你是什么人了!他妈的!出卖了兄弟就想一走了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咱们的账还没完,你等着我跟你慢慢算!
山坡上,布满了黑色的石片,大一些的石片上几乎都有古岩画,岩画的线条,由一个个小圆点构成,有深有浅,稚拙的手法,呈现出原始的古朴和天真。
长生举手擦着嘴角的血渍,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求你原谅,我是要告诉你事实。我做这些,就是为了离开。我知道,我出卖了你,是不争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不该是我应该出卖你的理由……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在日土看过年代极为久远的岩画,研究它们的风格形成和变迁。为此逗留数日。
赵星野闻言心头一凉,牢牢盯着他,说不出的心头淤塞。他和长生彼此太熟悉了,深知他不会拿此事虚言附会,换一时情分的转圜。
沿着内心的轨迹,一路向西,在荒原上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真正是披星戴月。看见月亮从巨大的山脉之间升起,映照冰川荒原。天未亮时繁星漫撒,触手可及。清晨看见山峦间飘浮的蓝色晨雾。这是无比清寒、辽阔、寂静的世界。
心里越发憋闷,一杯一杯地灌着酒,喝得猛了,微微有酒意翻上来,往事如浮光掠影。他骤然想起很多事,小时候,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考试的时候,长生在老师眼皮底下替他作弊,他被罚抄的时候,长生模仿他的字迹惟妙惟肖……到大了,一起做生意,也没让对方吃过亏……真真真正的守望相助,就算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缦华说,是啊,当年我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走。原以为天山月明,万仞孤寒,结果一路走一路失望,如今那些地方荒凉都荒凉得似是而非,毫无底蕴。那些曾经古意盎然的地方,只剩下一个令人惆怅的名字。哪还有什么“春风不度玉门关”?
惟其如此,一直视为兄弟的人,陡然间的背叛,无论什么理由,感情上他都难以接受。
坐在星空下,长生说,在古老的传说逐渐消失,所有神秘都势必要被肢解的今天,各式各样美好的事物正从这个世间消失,退场,混乱加剧,美感凌迟,人失去创造新神话的能力,却还沾沾自喜于所谓征服。自然存在运转自身就是和谐,只要不去人为伤害,掠夺,懂得共生共存,就是最好的保护。
倦怠地闭上眼睛,过了良久,赵星野倒出最后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长生,语调已经稍稍恢复了平静。他说,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多了,他妈的,你可以一走了之,老子就得苦挨活挨,凭什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秉性高洁,向往自由啊!
他们是那样欢悦,无拘无束,像两个深入乐园探险的孩子,不计归程。翻山的时候会兴奋地数有多少个弯道。用温泉水煮鸡蛋,在荒地上野餐,在湖边看雪山倒影,丢石子打水漂,比赛谁能最快形容出云朵的样子。晚上升起篝火,烤肉数星星。眺望星河,那些在城市中从未看清的星辰水洗般清晰。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此时一一如故人面孔,从心底走到眼前来。
长生望着他,黯黯地笑,我知道你也是,原谅兄弟不仗义,先走一步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再坚持下去,不是没有精力,是没有意义。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天边就透出了一缕霞光,不过片刻,大半个天空便映满朝霞,一轮红日喷薄欲出。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空气清新,令人精神大振。
赵星野看着他,笑一笑,站起身,道,要走也是我先走,起码是今天。
虽然辛苦,却是非常令人愉悦的旅程,尤其是长生一路上妙语不断。
言毕告辞。
有时车前会突然钻出野兔和小狐狸,天空时有鹰隼飞过,姿态猛烈俯冲下来,随即又飞旋离去,遁入云霄。只是,随着前往阿里的人越来越多,狼的踪迹倒是少了。
挥手自兹去。
于人而言严酷的生存环境,对动物而言是古老而美好的乐园。路上有许多稀有保护动物,野牦牛,藏羚羊,见到最多是野驴和黄羊,经常携家带口,成群结对出现,仍是嬉游的天真模样。
3
一望无垠的荒野,雪山耸峙。相较于城市里污浊的空气,千篇一律的城市布局,粗制滥造的繁华。这辽阔得令人视觉麻木的荒野,存在于荒凉背后的繁盛和欣荣,是要耐心才能查知和感觉的。
长生看着他离开,坐在那里,心里空荡荡,麻木地想,昨日已矣。无论他试图做出怎样的道歉和补偿,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个朋友,已经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以后……也不见得有相见的机会。
除却城镇,沿途几乎没有人迹。那些停留在荒原上的土房子,破损而孤独。路过大大小小的雪山、湖泊、温泉、湿地、草场,山崖间偶尔有残旧的小小白塔,证明此处曾有人居留,甚至经受过宗教文明的洗礼。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3
他默默地,无声地,流下泪来。
从未远离。如有弦音。灵魂的呼应容不得拒绝。时隔多年,她终于追随他的脚步,还是走到与他一致的路径上。断绝那些看似深重的感情,甘愿背负负心之名,孤身走向属于自己的道路。
不日,长生递交了辞呈。
跨进车厢,从此消失在与他相关的世界里。在夜行的火车上醒来,她看见映在车窗上自己的脸,冰冷消瘦,神情却是坚毅。那一霎,她想起父亲一贯淡漠镇定的脸和眼,泪如雨下。
刚散会,范丽杰就打电话给他。她语气不容质疑,长生,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苏缦华独身北上。在车站扔掉手机卡,看着小小的卡跌进车轨,连声音都没有,就像她了结这段感情,悄无声息。只不过一簇尘埃,扬起又落下。
好,我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长生挂了电话,赶去范丽杰说的地方。
感情不是费尽唇舌可以说清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时候到了就要分道扬镳。至于自己在裴润同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他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会为这段感情伤情多久,或者根本不伤心,那都不是她能犹豫顾惜的。
回家里,怕触景伤情,在公司,不便谈私事,故而仍旧选了酒店,是长生惯常陪她喝下午茶的地方。长生赶到时,一眼望见,范丽杰早早等在那里,她用心化了妆,顾盼生辉。若不留心,几乎看不出憔悴。
分手时火车票已拿在手上,说完再见,苏缦华孑然离去,不顾念多年的情意。自觉并无亏负。她陪他八年,够了。该有的感情已经用尽。她连解释都悭吝。
落座。长生点了茶,范丽杰照例要了咖啡。范丽杰看着他,见他神色漠漠,忍不住气上心头,冷着脸道,你就这么义无反顾急着和我撇清?
人间折转,天涯觅道,这才是她的野心。
长生笑也不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范丽杰被他眼光逼得心头一热一跳,正待开口,只听他说,Lisa,我应该荣幸你为我煞费苦心。
身体里,还有来自远方的召唤,蠢蠢欲动的渴求。对路途的渴望从未止息,要奔行在路上。虽然不知前途为何,但她绝不会在此枯坐。
范丽杰眼底一惊,似笑非笑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他的眼依然诚恳,天真。闭上眼,他微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赫然在目。太熟悉产生的倦怠感。连这个人睡觉是什么姿势,夜里会翻几次身,几点开始打鼾,几点结束都知道。太一目了然,麻木得可怕。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被流水线运送到哪个位置就该在哪个位置安顿下来,不到老死坏损的那天不被替换,退出。
长生道,但愿是我估错,谢江南在股票上的得手失手,是你在暗中操纵。承天破产,你知道我能求助的人,舍你之外屈指可数。
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他言语客气,点到即止而已。范丽杰闻言微微吸了口气,神色依旧镇定,笑道,你这话说得奇怪!谁蚀本不是自己贪心?世道这么差,有目共睹,难道行情是我一人操纵的?再说,不是我让他去虚资骗贷。
不是不可以辛苦劳碌,不是不能承担世俗生活,只是过早地沦陷,非她所愿。换言之,令她甘心情愿妥协的,不是这个人。
长生沉沉一笑,叹道,Lisa,你说得对,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我没有兴师问罪意思。现如今,是与否也与我无关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果这是真的,我可以走得更问心无愧。
回想大学毕业后,她的初恋裴润同提出工作稳定就结婚。苏缦华拒绝了,就势提出分手。与他结婚不符合她的意愿。她甚至能够准确料想到结婚以后所面临的生活境地和内容。那种生活可以一眼望到十几二十年后:两个人,为生活奔波。为柴米油盐算计。为升职加薪、房价波动、物价通胀而时喜时忧。回过身还要养儿育女,侍奉亲长,应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处理琐碎家事。除却将来因感情不合而离异,因生关死劫而隔阻,他们的生活,太顺理成章,不会再存在其他变动的可能性。
范丽杰被他一句话噎住,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微微侧过脸去,只装作聚精会神挑选盘子里的小西点。
2
长生也只抿着茶。
坐在针毡上还要面带微笑的长生,常常令缦华心有所感,泪如雨下。长生将他的生命完整地剖析给她看,得失悲喜,明暗交错,巨细无遗,毫不藏私。他是邀她来看,看他一生的好与坏,善与恶,如何不断同室操戈。她有一种与自己前嫌尽释、休兵罢战的惭愧和喜悦。
良久,范丽杰转过脸来,眼中水光盈盈,语气煞是悲凉,双眼错也不错盯着他道,长生,我只问你一句,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离我而去不可?
一时缓过来,长生又调侃缦华,去照照镜子,你看起来比我还憔悴,去休息一会吧,放心,这一时半会死不了。我在还自己欠下的债,我欠的债还没还完呢。
长生微仰着脸,那午后细碎阳光映入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眸中,似是水面潋滟浮光,转眼便又失去踪迹。阳光照过来,越发地显出眉目深邃,如刻如画。
爱和绝望总是一体同源。她不知冥冥中怎样的信念在支持长生,让他一次次涉险而过。
范丽杰见他眉头轻皱,眉心似有抹不去的郁结,惹人怜惜心动,神色又是一贯的疏离,似是极倔犟的小孩赌气不肯说出心事。她看在眼里,不禁又恼又无奈,她深知自己在长生身上所付出的心血和感情此生不复再有,见他去意已决,毫无眷恋之意,怨愤之余不禁心如刀割。
她对着虚空祈祷,以行,长生,我们不是贪生怕死,只是现在,还不到彻底分别的时候,不到放手的时候,你们要撑下去,我也会坚持下去。”
若他此刻心有所恋,她还能加以挟制,可他明明心无所恋,叫她从何入手?
几次,长生高烧昏迷,缦华为了照顾他彻夜无眠。漫漫长夜,守候在病人身边,如守候风雨中颤晃的花蕾,期待它还能开放。
长生嘴角浮现一抹凄恻笑意,哑声道,Lisa,你绝对不是我讨厌的那种人,事实上,如果我们够时间一直相处下去,以你对我的好,我爱上你也未可知。
长生说,我也是,以前有人说我沉默寡言像条鱼。
他不说犹可,一说之下,范丽杰真正伤心欲绝。这回答令她心神大乱,脸色煞白,忍不住连声问道,你这么说……那为什么……为什么还……
缦华对长生细述了自己以前的事。她说,长生,在遇见你之前,我无法想象自己与人如此亲近,告诉你这么多事情。
长生道,Lisa,我离开,不是为了离开你。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案。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修行。如实地面对生老病死,经历种种痛苦,去了知和接受它,像磨石打磨锈刀,每一次摩擦的疼痛都会消去陈垢,迎来焕然一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
——犹如长生所认知的,谢江南是更加世俗化的他一样,范丽杰是更为功利的尹莲。诚然都是出类拔萃,惹人注目的,他对她有好感不算虚言,但他内心深处早作决断,既然连尹莲,连自我都可舍弃,范丽杰更是身在其列。
是遇见了以行和长生之后,她才逐日完整起来,才可以坚定不移地相信:在岁月的沧桑,人生的破败之后,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值得去深信不疑。
他起身离去时,弯腰轻轻拥抱了她。
死亡在面前缓缓拉开帷幕,呈现分崩离析的细节。那种凌洌的绝望攫住人心,像野兽抓住猎物又不下口,逗弄久了,反而使她麻木,百毒不侵地乐观起来。
范丽杰怔怔的,见他身影消失,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起得急了,险些摔倒,想去追,却发现满心酸楚,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看着长生的身体日渐衰弱,就像看着一条河在眼前干涸,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滴消逝,像在跟她做无声的告别。不是没有惶惑和凄楚的。她其实每一天入睡前都在担心,第二天早上长生能不能如期醒来。
她终究是自重身份的人,不会像少艾的女子一样,当着人前纠缠撕扯,声嘶力竭哭诉。她只能瘫坐在沙发上,连哭都是无声。
以行,她深藏于心,从未忘却的以行。看着长生,就好像看见他。这般辛劳更像是对自己的补偿,填满过往离散遗留的罅隙。假如留在以行身边,她也会这样悉心照顾他的。同样,她深信,如果是她病倒,他们也会不厌其烦,不辞劳苦地照顾她。
再强大的人都有死穴,而她的痛处,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可以义无反顾,弃她而去的人。这样辛苦哑忍,用尽心机,最终还是两手成空。
戏谑一阵。长生感觉倦累,缦华送他进屋午睡。暗影中长生轮廓清瘦,神色平和,缦华靠窗坐了一会,等他睡稳,抬头看院中日影婆娑,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是这样的晚景,倒也不算凄凉。
范丽杰在侍者诧异的眼光中,去到盥洗室,拭干泪水,补好妆容,保持镇定走出去。
缦华被他逗得开心大笑。不可否认,即使病到形容枯槁,长生仍然是神采夺人的男子,兼具少年的赤诚和中年的成熟,言谈举止魅力不减。
这一世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这样的锥心之痛,虽令人措手不及,然,绝不至于强悍到令她粉身碎骨。内心的痛楚,她只会留在人后慢慢消化,明晨起身时,她又是光彩照人的一代女杰。
难为长生还憋得住,一本正经喟叹,家里么穷了么,排场么摆不起了么,逮着一个丫头么也就将就着用了么。
失去是人生的一部分,这道理她早已知晓。哪怕这个人,是如斯铭心刻骨,此生都不能忘记,但她亦必深埋心底,绝口不提。
缦华好气又好笑,含笑啐道,哎哟喂,您老这是作诗呢!重伤风患者,歇口气吧!您是享受土司待遇了。累死我一个,先燃香,再泡茶,还要弹琴。完了还得洗手做羹汤。搁以前怎么着也得请几个侍女吧!
4
长生大笑,笑着就猛咳,咳着嘴还不停,调侃她道,时见美人,鲜花照眼,耳听琴,鼻闻香,舌品茗,身有暖阳抚照,熏风细作,六识清净,心无旁骛。哎呀呀,就算是当年的土司老爷,待遇也不过如此呀!
长生看似走得干脆,暗中却不乏深谋远虑,苦心安排。
看他言笑如常,实在不像重病之人的倦苦衰败。缦华盯着长生看半天,恨不得咬他一口,叹道,尹长生,索南次仁,你真是聪明得令人发指啊!令人发指!让我这种笨人情何以堪!伤自尊了,我不教了!
那晚临去之前,长生托付尹莲,姑姑,我走以后,我在承天的所有股份全部转到你或是惜言的名下,这由你来决定。杨律师会在我走之前帮我们办好相关法律手续。还有一件事,我要把其中的一部分股份转给赵星野。星野外表像流氓,内心是好人,比我单纯正直得多。我有愧于他。如果我直接跟他说,他肯定会拒绝。这件事情,就请姑姑你来处理了。我相信,由你出面会更好些。
饶是如此,长生还不住自怜自伤,老了呀!老了!记忆力大不如前了。这一病,智商起码去掉一半。
尹莲说,你放心,我都会办妥的。
又叫人惊异。缦华从未见过如长生这般聪明绝顶的人,即便身在病中,精力如此不济,学会了基本指法之后,简单的曲子一遍就会,再难的曲子也用不着教三遍。
至于集团的事,长生所作的第一个特别安排,是通过董事会同意,成立了一个基金。将承天集团每个地产项目一部分的收入固定拨归一个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单,由尹家的继承人拟定。作为奖励机制,被提名,对承天有贡献和帮助的人,除却自身本年度的收入,可以领取基金的利息,分到一部分现款奖金。
为消长生病中孤寂,缦华拾起久已尘封的琴,教他弹琴。
这样安排,首先是考虑到谢江南不能再直接管理公司,而尹莲是一介女流,多年不曾直接从商的缘故。这笔数目不菲的奖金,对集团内部的行政要员,可以起到一定程度上的激励和控制作用。人才不生二意,全心效力,集团才能运行稳定,良性发展。再来,要被提名成为基金当年的受益人,相关人等无形中会互相制衡与监管。如果这个方法运用得当,他日谢惜言长大成人,只要资质不算太差,即便年轻资历浅薄,也可借由管理机制的优势,来学习经验,稳固自身地位。
长生身体虚弱,多数时候窝在院子里不出门,偶尔觉得好一点,缦华就借个轮椅,推着他四处走走。为他煎药,做清淡的饭菜。陪他读书,看碟,喝茶,依旧不间断地禅修。
第二个安排是,长生以尹莲的名义成立了一个私募基金会——“莲花基金会”,一力帮助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父母的孤儿,持续关注他们的成长。在各种灾难后失去父母的孩子总是惹人怜惜、关注。好多人善心一动就去领养孤儿,事后相处却难以善了。
高原上,春夏之交,季节过渡不是那么明显。平畴绿野上,一层层麦浪翻涌,黄绿相间,生机盎然。天空永远大大方方地蓝着,太平盛世似的。晚间星河疏朗,星月生辉。生活在此的人,依然热闹而散淡。
以长生的自身经历看来,一个孩子接受新的亲情关系,融入全新的环境会存在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因着心中欠缺,仅仅给予物质上的保障是定然不够的。人的孤独感与生俱来。心理辅建不可或缺,不可间断。这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反而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并不曾习惯,诚实面对,妥善解决内心的问题。习惯将之付诸时间洪流,大浪淘沙,自生自灭。
倾盖如故,只是不知能否白首如新?
每个人,都有命定的走向,必然的经历。他不可能掌控,干涉别人的命运。生命有种种不可理喻,不可测知的暗礁。他所能做的,是竭力完善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仍能相信爱的真实和广大。即使那飘摇不定,遥不可知的将来,面对变故和真相时,那些孩子亦不会太过惊慌无措,觉得再次被世界欺骗和遗弃。
长生病情时好时坏,转眼入了夏。不知不觉,两人相识已一年。去年此时,他们尚是缘悭一面的陌生人,今年此时,他们已是以命相托的挚交。
原宥人世的不善和艰险。在他们的心里种下善根,犹如尹莲在他心里种下善根一样。任此后人世风波摆荡,折堕不安,也不能使其泯灭。
话虽如此,长生的病势却难见好转。事先没有征兆,留院观察了几日,也检查不出病因,医院几次劝长生转院去成都治疗,都被他拒绝了。缦华了解长生心意,替他办了出院手续,仍住回YABSHIPHUNKHANG。担心店里的姑娘照顾不来,缦华索性将自己住的地方退掉,搬到一处来方便照顾。
他至今认为,接纳和信赖,是人与人之间至为贵重的感情。
桑吉看着缦华又道,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命运去解决。说完,他施施然离去,留下缦华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5
桑吉也不与她争辩,云淡风轻地一笑,次仁现在不是住进医院了吗?放心吧。有你照顾,会没事的。
酒快要喝完,炉子里的火也渐渐弱下去。长生弯腰拿起火钳往炉子里添牛粪,映着那微红火光,他眼中似有星芒飞溅,融化寒冷。
这个解释让缦华哭笑不得,又不好说他愚昧,苦笑说,要是任他拖下去,连命都没了。
缦华听到谢江南对长生说范丽杰的不是,怒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还要在你和范丽杰之间挑拨离间,难道你为他,为承天所作的付出还不够多吗?我觉得这么多人里面,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惟独他最自私,可恶!
桑吉见她忧心不减,劝慰道,在你看来,他是在生病,在我看来,这是次仁在消除业障。
长生笑道,一来,我相信,谢江南想不到我会决定离开。往好处想,他是在提醒我,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而已。往坏处想,他这么做,只不过想让我没那么有成就感罢了。二来不是每个人都有责任豁达大度。
缦华最不能轻松,母亲和以行的病都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都是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离开她。以行至今与她断绝音讯,生死不明。如果再失去长生,她不知自己是否承受得住。
他说,缦华,你记不记得?玛旁雍措旁边有一个鬼湖,藏语叫“拉昂措”,意为“有毒的黑湖”。玛旁雍措是淡水湖,拉昂措是咸水湖。玛旁雍措风平浪静,拉昂措却时时激流暗涌。两个湖明明是相通的,差异却如此之大。人和人何尝不是如此?何必强求?
他厌生得如此平静,坦然。像是行路人早知道会行过水泽,山谷。
晚风中遥对神山,月色中敞开心怀,前事早已看淡看化。红尘播迁,谁人能没有一点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缦华狠狠一愣!长生之前拖着不去医院,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拿身体做战场,去跟宿命抗争。生死由命。缦华,相信我,这不是坏事。
掩藏在漫长人生中,谁能幸运到没有一丝憾恨,毕生不须领尝得不到、已失去的辛酸滋味?
大昭寺法会之后,长生大病一场,持续发烧,忽高忽低,病势凶猛,出人意料。长生死扛着不肯去医院,拖了一个多星期,眼见他病势沉重,缦华急得五内俱焚。最后找尼洋帮忙将长生押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又去找桑吉,桑吉倒还镇定,到医院看了长生,安慰缦华,不用惊怕,这是好事。
爱恨痴缠,名利枷锁,这人世得失劳心数算。到头来,须勘破,皆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同时她也知道,他们是多惊险,迈过生关死劫,才走到这一步。
一笑而过。毋须计较谁对谁错,谁负谁多。
缦华幡然有悟。一路行来,长生不断对她昭示爱的真谛。引领她证知:爱不等同于爱情。一定有某种被爱情掩盖的事实,与现实重叠,潜藏于命中,超越这短浅生涯,等待被有心人发现和证实。人之一生,要明了的是爱,不是爱情。
虽知长生言之成理,缦华仍是气闷,抢过他手中的酒喝了一口,摆摆手,豪气地说,算了,你都不计较了,我还计较什么?
缦华看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浅浅淡淡,瘦瘦长长,似是匍匐在佛前的一炷线香。
长生笑道,你那么愤愤不平做什么?
院中人多半已睡下,听见野狗的叫声,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幽暗夜色中的长生,眼眸晶亮,面目廓然清朗,较以前更为平和,气场更加洁净。似是踏月而来,月色幻影而成的人,不染尘俗。
缦华被他看得脸红,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觉得连耳朵都在烧,忍不住娇嗔,你盯着我看什么嘛!我说得不对吗?
院子里是简单的沙石地。月光清淡,落在地上变成灰色,院角有孤零零的灯,为起夜的人照明,一点晕黄,在风中振翅欲飞。海拔四千多的地方,羌塘草原,夜风真是强健,不拘什么都刮得噼叭作响,实在空荡了,也要呼啸有声,填满荒凉的罅隙,证明来过。惟其天象澄明,星河壮阔,朗朗在望。
长生说,对!不过,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和可以做的事。其他的事就交给老天吧。
该相见的人一定会相见,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喝完最后一口酒,长生站起来说,早点睡吧。养足精神,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出发。转山会比你想象中辛苦得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同样的想法一路引领缦华。即使不遇见长生,她也会独自转山转水转佛塔。遇见了长生,不过是证了前缘,应了后面那句,只为今生与你相遇。
在那幽弱的廊灯下,长生长身玉立,依稀是她初识他时的神情姿态,缦华心里忽然不安,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划过,她怕长生像仓央嘉措一样遁去,忍不住说,次仁,你可有想过,转过冈仁波齐之后,我们要去哪里?
心念所引,长生知道机缘已到,耽搁了近四十年的夙愿,如今可以践行。
长生转过身来,注视着缦华。那消融冰雪的温柔眼神,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令她全身温暖。
在长生的计划中,阿里是不能不去的。朝拜冈仁波齐和玛旁雍措,殊胜不可言喻之地,是每个藏人一生的梦想。而此行,在桑吉看来,是进入流浪瑜伽修行的状态,是非常好的事。
他说,放心,去哪里,我都不会丢下你。
1
缦华微笑道,晚安。
贰拾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