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下奶,亲爱的。”她在说,“我以为它可能怀崽了,就算是怀崽,现在也应该有奶了,可是,依然没有。”
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惊讶的是帕姆菲尔妻子的改变。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在过去几天中,她老得惊人。她那两只翻滚的眼珠好像随时可以从眼眶中掉出来,她的颈子瘦长得就像车辕。这正是她暗中恐惧的结果。
“如何断言它怀崽了?你能看见乳房上的脓疤。我会给你一些药草药膏去抹消它。当然,我还要为它念咒。”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她。她像往常一样头戴英国帽,身穿领子已皱在一堆的浅绿大衣。不过,从她那双因傲慢和热切表情而显现青春之火与无知的眼睛看,这个正在壮年的女人,一点也不在乎她穿与不穿或穿些什么。
“我的另一项烦恼是我的丈夫。”
一小堆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群惹恼了库巴丽哈,她以敌意的眼光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过,正如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自豪,她觉得,如果承认他们的旁观使她困窘,未免有失尊严。她装作不去注意他们。日瓦戈站在人群的后面观察她,她不能看见他。
“我会念咒召他回来,让他不再误入歧途。这很容易。他会黏住你,以致你无法摆脱他。你第三个烦恼是什么?”
好像急于突破空地上面树梢所形成的小圈子的紧紧包围,冬季天空的黑白云彩也在挤压翻腾,混乱不安如同母牛。
“麻烦不在他误入歧途。那没关系。不幸的,是他尽他一切所能不放开我和我们的儿女,这使他心碎。我知道他想什么。他知道眷属和大营早晚将分开,他去一处,我们又去另一处。如此我们将落入巴萨雷格部下的手中,他不会在那儿,我们将没有人保护。他们将折磨我们,以拷问我们为乐。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怕他一定会先解决自己。”
母牛绝大多数是黑色带白斑,属于西伯利亚常见的瑞士种。它们都因饥饿、长途奔波和过度拥挤而筋疲力尽,它们的疲惫绝不下于它们的主人。它们身躯的两侧挨来擦去,已因空间的缺乏而发狂,忘记了它们的性别,有些母牛竟然举起前腿爬到别的牛身上,用力拉对方沉重的乳房,好像公牛一样吼叫着。被压在下面的母牛使劲挣脱,猛力冲入林中,牛尾左右挥扫,践踏着灌木和树枝。牧人——老人和儿童——惊叫着在后面追赶。
“等我想想。我要想个方法了结你的忧愁。你的第三个烦恼是什么?”
其余的无数牛群拥塞在林中一块空地中,周围是黑压压的宝塔形枞树林,枞树一棵棵矗立如山,呈圆锥形,仿佛巨人盘膝而坐。
“没有了。我只有两个烦恼——我的母牛和我的丈夫。”
帕姆菲尔的妻子阿加菲娅·福季耶芙娜牵了她生病的母牛去找库巴丽哈。她的牛已经和牛群隔离,用绳结套着角单独拴在一棵树上。它的女主人坐在靠母牛前腿的树桩上,库巴丽哈坐在它后腿旁边挤牛奶的矮凳上。
“啊,亲爱的,你太担不住忧愁。看看上帝对你多慈悲!慈悲到你几乎见不到。你心中只有两件忧愁,一个是你亲爱的丈夫!好,让我们言归正传。你拿什么犒劳我替你医牛?”
我要奔向我的红梨果,我的新妇。
“你要什么?”
我要挣脱长期的痛楚,
“我要一块面包和你的丈夫。”
可怜我,羁留异地,思乡情切,不由自主。
看热闹的哄然大笑。
我,一名大兵,因被监禁而衰弱,
“你在开玩笑?”
向我的新妇,我的怨妇低诉,
“太多了,是不是?好,不要面包替你治。我们再商量你丈夫的事。”
请把暖言温语,
看热闹的笑得更凶。
我钟爱的、朝思暮想的人儿,
“叫什么名字?不是你丈夫的,你这只母牛的。”
她在里面紧紧把自个儿关住,
“美人儿。”
最后的一家屋子,最后的窗户,最后的房间,
“一半牛群都叫美人儿。好,我们先从祷告开始。”
滚回一条街的尽头,最后的一家屋子,
她给母牛念咒。最初她真的是给母牛念,可是,不久以后,她念起别的来了,并传授了阿加菲娅一整套巫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听入了迷,就像他从莫斯科刚刚到西伯利亚时听车夫瓦克赫多姿多彩的闲聊一样。
抛掷它们,让它们滚回我的故土,
库巴丽哈念道:
迎风撒布,撒遍广大的世界,撒遍白色的雪地。
“圣姑莫尔格西娅,请降临做我们的贵宾。星期三来,拿走病根,拿走咒语,拿走疮疤。金钱癣,快离开小母牛的乳房。美人儿,站稳定,尽你的本分,别踢翻板凳。站定像一座小山,下奶如流水。恐怖大仙,恐怖大仙,快显你的神通,拿走那个疤,把它们扔入荨麻。巫师之言灵如圣旨。
拿你红红的果子迎风撒布,
“你看,阿加菲娅,你必须学会一切——要求令和禁止令,逃避的咒语和保全的咒语。嗯,举例来说,你看那边,你对你自己说:‘那是一座森林。’但是,那边实在是魔鬼反抗天使的武装——双方在作战就像你们的人对抗巴萨雷格的部下一样。
邪恶的敌人,邪恶的大乌鸦。
“或者举另外一个例子,看我指的地方。你弄错了方向,我亲爱的,用你的眼,不要用你的后脑,看我手指头所指的地方。这就对啦!嗯,你以为那是什么?你想那是风把它们绞在一起的两根枯树枝,还是鸟在筑巢?噢,什么也不是。那是真正的魔鬼工作,那是水鬼刚开始为她女儿编的花圈。她听见有人经过,把她惊吓了,所以她没做完就跑了,不过,她会在这几天的一个晚上把它编好,你等着瞧吧。
别拿你的美给邪恶的敌人,
“再说,拿你们的红色军旗做例子。你以为这是一面旗子,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噢,它才不是一面旗子呢,这是亡女的紫色手帕,她用来诱惑人的。为什么要诱惑?她挥动手帕,点头、眨眼,诱惑青年人去送死,然后,她放出饥馑和灾难。红旗实际上是这样的东西。而你却以为这只是一面旗子,在发出号召:到我这里来,全世界的穷人和无产阶级。
可怜我吧,哦,花楸树:哦,美丽的花楸树!
“在这个时代,你必须什么都知道。阿加菲娅,我的妞儿,必须知道每一件事。甚至每一只鸟、每一块石头以及每一株药草。例如,那只鸟是一只白头翁。那只野兽是一只獾。
野兽的足迹,还有饿狼的空肚。
“嗯,还有一件事,假若你中意哪个男子,只要告诉我一声。我会让他盯住你,不管是谁——你们的森林中的禽兽,你们的头子,如果你欢喜,或是高尔察克,或是伊凡皇太子——不管任何人。你以为我在吹牛?我一点也不。噢,瞧着吧,我要证明给你看。当冬天带着大风雪、旋风和雪柱在野地互相追逐时,我将拿一把刀插入这样的一个雪柱中,深及刀柄,当我把它拔出来时,刀上会染满鲜红的血。你曾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哼,你不信!你以为我在吹牛。啊,那怎么可能,你一定会说,仅仅由风和雪构成的雪柱哪会流血?你问的一点不错,亲爱的。旋风实际上不只是风和雪,那是一只狼人,一个被调换过的低能儿,它失去了爱子,它在寻找,它在野地中奔跑哭叫,寻找它的爱子。我的刀子插中的是狼人,这就是刀子有血的缘故。我能用那把刀把任何男人的脚印割下来,用一根丝线绑在你的裙子上,于是那个男子——不管他是谁,高尔察克或斯特列利尼科夫或他们所立的任何新沙皇——就永远亦步亦趋地跟着你,不管你去哪里。你以为我在说谎!你以为我也在发出号召:到我这里来,全世界的穷人和无产阶级!
它说,我害怕野兽的足迹,
“我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比如让石块从天上掉下来,在一个男子走出家门时被石块打中。或者,比如某些人所看过的,有人骑马凌空而过,马蹄踹着屋顶。或者,像老巫师做预言时说的:‘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五谷,那个身上有蜜,另一个有貂皮。’于是武士打开那个女人的肩,就像那是一只箱子,然后用剑在她的肩胛骨下挑出许多五谷,或一只松鼠,或一个蜂巢。”
一颗羞怯的心,如此软弱,如此怯懦?
偶尔我们有一种深刻而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总是包含有怜悯的因素在内。我们爱之愈深,我们所爱的对象在我们看来就愈是牺牲品。就某些男人而言:对于一个女人的怜惜无微不至,常常会使他们把她搬到一个不真实的绝对的想象世界中。这类男人连她所呼吸的空气、自然规律,以及她出生前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要嫉妒。
它说,我是不是有一颗羞怯的心,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足够的阅读基础去怀疑库巴丽哈的最后几句话是一本古编年史的卷头语,不是诺夫格罗德的编年史,就是伊帕契耶夫的,不过,已被抄录者和几世纪以来用口传说它们的巫师、歌手歪曲得失去原有的意义了。那么,他为什么对于这种暴虐的传说听得如此入神呢?
跑过一株花楸树,对它诉苦。
为什么这番胡言乱语、这番荒谬的话使他得到一种印象,好像那是描述真实的事件呢?
垂耳的野兔跑过一株花楸树,
拉拉的左肩已被削开了。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一只保险柜的锁一样,利剑解开了她的肩胛骨,她留在灵魂深处的秘密露出来了。不熟悉的城市、街道、房间、乡村,像胶卷展开一样,整卷的胶卷一卷卷地展开,显露它们的内容。
奔波于广大的世界,奔跑于白色的雪地。
他多爱她啊!她是多美啊!她的美恰恰是他一生所想的、所梦的、所要的那样!然则,是什么东西使她如此可爱呢?那是能叫得出名字并加以分析的东西吗?不,一万个不!她的可爱是由于无与伦比的简单而流利的线条,那些造物主在她周身一笔勾成的线条,她就是以这样一个神圣的形象存在于他灵魂之中,就像浴后的婴儿在襁褓中一样。
犹如一双野兔奔波于广大的世界,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身在何处?他正在西伯利亚森林的游击队中,游击队被包围了,他分享游击队的命运。多么不可相信的荒谬的窘境啊!一切又重现在他脑海中了,他眼前的一切变得混乱、模糊了。就在这时,天落起蒙蒙细雨来,并不像原先推测的大风雪。就像一面横在街市中的大旗,在他面前的空中挂着一幅面貌模糊、令人惊奇的、伟大壮观的、令人醉心的巨形头像,占据了整个林中空地。这个幻影在哭泣,雨现在落得更密,吻着它,刷洗着它。
库巴丽哈一半歌唱一半吟诵:
“咱们走吧,”库巴丽哈对阿加菲娅说,“我已给你的母牛念过咒,她就会好的。向圣母祈祷吧,她是光明的泉源,什么牲口的病都能治。”
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就像被水闸拦住的流水。看上去像是静止的,不再流动了,不过,底下却永无休止地涌过闸门,表面的静止是欺人的。歌曲用种种可能的方法,包括再三的重复和隐喻,让节奏缓慢下来,渐渐展开了它的主题。然后,主题突然在某一点上露面了,使我们大吃一惊。这就是俄罗斯民歌表达忧伤情绪的方式。这是用话语阻止时间前进的大胆的尝试。
针叶林的西边有战斗。可是,针叶林太广阔,以致那些战斗就像是一个大王国的边境战争,同时,隐藏在森林中心营地的人太多,尽管有好多人调出去作战,留下的人似乎总是比以前更多。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正一人独自寻思,库巴丽哈又唱起另一支风格完全不同的曲子,韵调柔和,好像只是唱给自己听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本来正小心翼翼地沿着围绕花楸树前沼泽的小径步行,这时停下了。库巴丽哈唱的是一曲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不过,他叫不出名字。不然就是她即兴而唱的?
远处战场上隆隆的炮声很难传到营地。突然,林中传来几声枪响,在很近的距离中一枪紧接一枪,忽然又是一阵密集的射击。人们急忙散开,迅速跑向帐篷和篷车,林中一片骚动混乱。人人准备作战。
白日愈来愈短,五点钟天就黑了。傍晚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几天前利韦里和斯维利德两人站着说话的地方跨过公路。他正在走回营地。在标志营地边界的圆丘和大花楸树的空地附近,他听到库巴丽哈——他戏称自己为兽医的“对手”——大胆挑衅的嗓子。她在唱一支轻浮的同音反复、声调铿锵的歌曲,她的歌声中有刺耳、狂暴的尖叫。就不时打断歌声的一阵阵赞叹的欢笑推测,有一大群男女在听。随后就寂然无声了。听众一定是散了。
混乱不久就平定下来,原来是一场虚惊。于是愈来愈多的人涌向开枪的地点。
“谢谢你,我自有主意。”
他们围着一名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男子。他的右臂和左腿已经被砍掉了。他竟能以剩下的独腿独臂爬入营地,真是不可想象。被砍掉的一腿一臂血肉模糊地绑在他的背上,另外附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写有长长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说,这一残暴措施,是对红军某一个单位所犯残暴罪行的报复——那是一个与“林中兄弟”并无联系的单位。又说,除非游击队员对维岑将军的代表投降并放下武器,否则他们全体将遭到同样残暴的待遇。
“派兵去守住路口。”
在一再因失血而来的昏迷中,这个垂死的血人结结巴巴地对他们诉说维岑将军侦查队和刑罚班的严刑拷打和残暴。他是正式被判死刑的,不过,没吊死他,只砍断他的一腿一臂,以便送他进营地,在游击队中制造恐怖情绪。他们把他带到营外的前哨处,然后把他放下,命令他往林中爬,对天空放枪迫他前进。
“三十俄里长的路是件了不起的事吗?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高兴,你这个蠢货!那正是白军所要的,一条进入针叶林的大道!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只是将大炮推进来了!”
他勉强能翕动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乎无从明白的话,围着他的人群只好弯下腰来。他在说:“同志们,小心防守。他快打进来了。”
“锯子和斧头是干吗的?我们派去守卫她们的士兵,有些人也动手帮帮忙。她们说,她们砍开一条三十俄里长的路,还架了桥,好家伙!还能说她们是娘们吗!她们竟做了我们三十个星期天才做得完的工!”
“增援的队伍已经派出去了。正在进行一场恶战,我们挡得住他。”
“可是,她们怎样穿过针叶林,穿过沼泽的?”
“阵地有个缺口。他要使你们大吃一惊。我知道……我说不下去了,同志们。我在喷血。我立刻就完了。”
“德伏利!那个好地方。你的德伏利已烧毁了,磨坊和农场都完啦,剩下的只是一堆焦炭。那是她们经过时亲眼见到的——鸡犬不留。她们有一半疯了,大哭大嚷,然后直接转回白区,其余的一半来了这里。”
“歇一会儿。别说话了。——难道你们看不出这对他不好,你们这群没有心肝的野兽!”
“不过,她们是奉命去德伏利的。她们怎么来到这里?”
那个人又说话了:“他来审问我,那个魔头。他说,你不快告诉我你是谁,你就要泡在你自己的血中了。我怎么告诉他我是一名逃兵,我正从咱们这边逃向他们那边。”
“当然是另外一批。新来的,陌生的一批。”
“你一直说‘他’,审问你的是谁?”
“你是在讲哪一批难民——我们自己的,来自营地的,还是另外的?”
“等我喘口气。……我要告诉你们。别克申首领,施特列泽上校,都是维岑的部下。你们在这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全城的人怨声载道……啊,上帝!”
“那就是我要说的——一个女通风机用风去治疗牛群。不过,她现在并不在照顾牛,她已变成了什么鬼神母,那个异教徒,她在给牛做弥撒,使逃难的年轻妻子不安心工作。她对她们说:‘你们吃苦受难只能抱怨自己。谁教你们撩起裙子跟红军旗子跑。下次可别再傻啦。’”
血人已奄奄一息了。他大叫一声,话都没说完,就此断气了。人群总算立即发现了,人人摘去帽子,当胸画十字。
“你的意思是女兽医。”
那天晚上,营地传开一件远比这件事可怕的消息。
“现在还有那个女妖,兹雷达里哈,只有上帝知道她是谁。她说:‘让我登记做女通风机去照顾牛……’”
帕姆菲尔也曾是围观死者的群众之一,亲眼看见了死去的血人,听见了他说的话,读到木板上威胁的文字。
“斯维利德,快说下去,你知道有人等我,不要拖。”
他继续不断地陷入恐惧——一旦他死后他家属的遭遇——突然升到新的高潮。在他极度痛苦中——预见他们未来的悲惨以及自己的不免一死——他亲手杀死了他们。
“领袖同志,容我慢慢讲。我不善辞令。话就哽在我的喉头,塞住我的气管。我要说的是,你去难民营看看,告诉那些妇女不要胡闹。不然,我问你,我们要干什么——‘全力对抗高尔察克’!或是在妇女中展开内战?”
令人惊骇的,是他后来并没有立刻将自己杀死。他可能有个怎么样的想法呢?他可能有什么期待呢?他可能有些什么意向、什么计划?这显然是疯子干的事,再没有办法可以自救了。
那些最坚强的妇女是勇气和自制的模范,不亚于男子。斯维利德还有别的事要告诉司令。他想警告他提防正在迫近的另一次兵变,这比已压服的那次危险得多,不过,在利韦里催促下,他竟失去说话的力量。利韦里一直打断斯维利德的话,不只是因为他的朋友从公路上招手要他过去,而且因为在过去两周中,斯维利德已再三地提过类似的警告,现在已完全背诵得出了。
当利韦里、日瓦戈和军中苏维埃的其他委员辩论如何处置他时,他在营中自由地荡来荡去,他的头垂在胸前,两只肮脏的黄眼失神地瞪着。非人的不可压服的内心痛苦迟钝而强烈地扭曲了他的面孔,使他不成人形。
斯维利德是被派去接待妇女难民的负责人之一。他想报告给司令他的见闻是关于无一可行而且相互矛盾的命令所引起的混乱,以及女性最容易失望的弱点所造成的暴行。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婴儿,徒步跋涉,失去奶水,惊悸发狂的年轻母亲,便抛儿弃女,倒掉五谷向后转。她们认定,快死总比慢慢饿死好。落入敌人的魔掌中总比在森林中被野兽吃掉好。
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人人都避开他。有些人说,他应该被处以死刑,不过,他们的话没有受到注意。
大雪随时可能以震动性的、狂暴的速度突然下降。不一会儿大地就盖上一层白色地毯。再过一会儿,白毯子完全溶解了,黑如木炭的大地在大雨如注的黑色天空下重新浮现出来。地面再也吸收不了更多的水。然后,乌云像窗子似的打开了,好像要给闪耀着寒冷、透明的白色光彩的天空透些新鲜空气。滞留在地面的还没吸进土中的雨水,也在地面开了一个个像窗户似的水潭水坑,闪耀着同样的白色光彩。蒸汽像轻烟似的在松林顶上滑过。含松脂的针叶像油布一样,滴水不沾。雨滴挂在电话线上就像一排永不坠落的珠子。
世界上再没有他做的事了。黎明时,他从营中消失了,他逃避自己就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
天气恶劣到不可想象的程度。刺骨的劲风疾扫而过,低沉的彤云墨黑如同飞舞于风前的煤烟。
隆冬与严寒俱来。断续的、似乎不相关联的声音和影像从冰雾中升起,木然飘荡,移动,然后消失。太阳已不是往常的太阳,它已偷偷地被调换了。一只深红的球挂在林中,其浓如蜜的琥珀色光线,以童话或梦境中的呆板与缓慢徐徐洒下,冻结在空中的枝叶上。
枪毙伏多维钦科使斯维利德深深震骇,他唯一的罪过是他的影响和利韦里的影响对立,造成军心的涣散。斯维利德希望他能离开游击队,恢复他个人以前的独立生活。不过,这谈也不用谈。他已做了加入游击队的选择,如果他现在就离开林中兄弟,他会被当作逃兵处死。
冰雪不时愤怒地吱吱作响,仿佛四面八方有无数看不见的巨足,穿着毡靴在冰雪上轻轻走动,而它们头戴风帽、身穿皮夹克的躯体,却在高空分别驶过,如同天神。
那就是他站在靠近森林边缘的公路旁和陷阱专家斯维利德说话时,正大发脾气的原因。好几个军官站在公路上辩论,是否应砍倒沿着公路的电话线。他们在等利韦里决定性的交代,不过,他和陷阱专家谈得分不开身,不住挥手示意要他们等等。
朋友们站在一起聊天,面孔紧紧靠在一起,红得像在蒸汽浴中,可是络腮胡却冻得僵硬,就像冻刷子。因为严寒人们说话很短促,各人口中冒出浓郁的水蒸汽,似乎倒把谈话压下去了。
这一切都与游击队司令的意向冲突,严重地破坏了利韦里所订的计划。
日瓦戈沿着雪中踏出的足迹去和利韦里碰面。
女人们也愈来愈不受约束。林中很容易迷路。派去林中阻挡难民的士兵常常遇不到她们,女人们大量涌入,砍伐树木,建筑道路和桥梁,并且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机智与奇迹。
“你好,稀客稀客!今晚来我的地窖中过夜。我们可以畅谈一番。有消息了。”
白军不久即封上裂口,深入敌后的突击队无法再退回森林了。
“快信信差回来了?有瓦雷金诺的消息吗?”
无论如何,虽然这些计划即将一一实行,事件却照着它本身的路线进行,营地的司令也不能老是巧妙地应付过去。
“一字也没提到你家或我家的人。可是,消息使我证实一个结论:他们必定及时逃走了,不然,总得有些消息。我们今晚上再谈。我恭候大驾。”
可是正焦急地要摆脱本身寄生者的营地,已无法再收容新来的陌生客了。司令部派出代表迎接他们,并引导他们去契里姆卡河上的一个村子暂住。这个村子叫德伏利(意为“农家”),因农舍环绕磨坊建造而得名。司令部打算将新难民安置在村上过冬,尽可能设法供应他们食物。
那天夜里日瓦戈一走进地窖,劈头又提出白天的问题:“我们的家属有什么消息?只告诉我这些就好。”
这个裂口给针叶林中的营地打开了一条通路,新难民经此源源涌入。这些难民并非人人都是游击队的亲眷。因为害怕白军的报复手段,周围乡村的农民都逃离家乡,设法参加他们认为是当然保护者的游击队。
“你这个人从来不想知道你的鼻子以外的事。就我所知,他们安全而健康。不过,值得注意的,这是第一手消息。来点冻小牛肉。”
一支强大的出击部队组成了,集中全力攻击包围圈的西边。经过好几天的苦战,游击队打败了白军,突破了他们的阵地,进入敌后。
“不要,谢谢。继续说下去,不要改变话题。”
我们已经说过,白军并没有方法缩紧包围圈,所以游击队没有理由为这事担忧。而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可能按兵不动。他们意识到,被动地接受他们的窘境将助长敌人的气焰。不论在壕垒中如何安全,他们总得做出击尝试,甚或只是为了耀武扬威。
“你真不想要?那么,我得来点。虽然我们真正需要的是面包和蔬菜。很多人得了坏血病。早知如此,秋天妇女采果子时,我们应该采多些干果和浆果。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的情况正在好转。我一向的预言正在变为事实。最坏的时机是过去了。高尔察克的队伍正沿公路线后撤。这是一次全面溃败。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一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还记得你往常是如何地悲叹吗?”
白军已按照计划完成了包围。大军由维岑、克瓦德里和巴萨雷格三个将军率领,他们的残酷和果决远近闻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就足以吓坏营内的难民,以及在包围圈内世居的平民。
“我几时悲叹过?”
在冬季终于来临前,营地经历了一段扰攘不安的时期——充满焦急、不安、混乱,逼人的情势,以及许许多多神奇古怪的事件。
“时时刻刻。特别是当我们受维岑紧压时。”
他本来已因家眷的到达而快活起来,精神已开始康复。不过现在已有消息传出,认为军眷的存在有碍军纪,他们将被护送到营地不远处另一个地方过冬,并就此减轻营地对这批平民的负担。然而雷大雨小,只见说得很多,却很少实际准备,在日瓦戈看来,这个计划永无实现的可能,可是帕姆菲尔却因此丧魂失魄,幻觉又回来了。
日瓦戈回忆起秋天,叛徒的枪决,帕姆菲尔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以及看来永无休止的杀戮。
帕姆菲尔把一切都交给了他们,对孩子宠爱得几乎发狂。他用磨利的斧口角给孩子们刻兔子、公鸡和狗熊的技术,使日瓦戈大为惊讶。
地窖是由火把照亮的,火把以枯枝制成,插在神气活现的银色的把手中。火炬放出焦炭的芬芳。当一支木柴燃光,余烬落入下面的水碗中时,利韦里立刻点上一支新的。
他们被亲身经历的恐怖吓破了胆,他们又担忧着新的恐怖。长期的流浪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帕姆菲尔的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头发稀薄,已被太阳晒成了淡黄色,贴在经过风吹日晒雨打而变暗的脸上的浓眉却变成了白色。虽然这些经历在儿童身上还不显著,可是母亲的面孔已毫无生趣了。紧张和惊恐已使她的两唇紧闭,干燥而端正的五官绷得紧紧的,一脸受苦与防范的表情。
“看我在燃什么?没有油了。柴枝太干,烧得太快。你真的不想吃些牛肉?说起坏血病。你为什么不立即召集同仁开会,给我们讲讲坏血病的特征及其治疗和预防?”
这些日子,日瓦戈常看到帕姆菲尔和他的家眷。一整个夏天他的妻儿都在尘沙滚滚的旅途中跋涉。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折磨我。我们的家人究竟怎样?”
新制造的酒精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纯货。这个成分既适于溶解结晶体,也便于化开奎宁去治疗初冬再度出现的斑疹伤寒。
“我已告诉过你,报告中没有确定的消息。不过,我还没说完我从最近通报中得来的消息。内战结束了。高尔察克的力量被完全粉碎了。红军的部分主力正在追击,沿铁路向东赶,赶他们下海。另一部分红军正赶来这边,我们要会同他们清扫分散在这个区域中数目可观的白军。整个南俄罗斯已无敌踪。喂,你为什么不高兴?这些还不够?”
他现在剩下的药品只有奎宁、芒硝和碘。碘是结晶体,使用于包扎或手术前必须在酒精中溶解。他现在开始后悔不该毁掉伏特加酿造器了,那些经法庭裁判罪行较轻而释放的私酿者,现在又奉命去修理或再造一个新的。医药用的酒精又恢复制造了。当这消息在营中传开时,大家互相传递会心的眼色并且摇头。酗酒的事又发生了,因而造成了整体士气低落。
“我高兴。不过,我们的家人在哪里?”
日瓦戈被命令不准使用交通工具。大车留作更重要的用途。上次转移全程中,伤兵只有四十俄里躺在担架上。
“不在瓦雷金诺,那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也没有任何消息证实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对你讲的那些疯狂的事件——你还记得秋天所流传的神秘武装人员入侵瓦雷金诺的谣言吗?我一直以为这是胡说。不过,庄园是荒芜了。如此看来,毕竟发生过什么事,而他们及时离开的确是一件幸事,显然他们是离开了。根据我所得到的消息,那儿留下的少数居民都是这么说的。”
冬季服装也短缺,许多游击队员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营地的狗全绞死了,有制革经验的人被派去做翻毛的狗皮夹克。
“尤里亚金呢?那儿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谁占据它?”
军需主任比休林报告,面粉和马铃薯奇缺。好在牛只还很多,他预测冬季的主食将是牛奶和牛肉。
“那是另一件荒谬的事。不可能是真的。”
无论如何转移已不可能了。诚然,如有任何在战略上有价值的计划提出,他们可能突围穿入新的区域。不过这种具体计划始终未见拟出。这支游击队已濒临存亡的最后关头了。下级军官多已灰心,并已失去对部下的影响力。高级司令员夜夜开会,得不到一致的结论。移动大营的计划终于放弃了,决定巩固森林中心的防御。天时对他们有利,深厚的积雪使森林无法进入,特别是因为白军的雪橇不够。当前的工作是挖工事,储藏供应品。
“那里到底怎么样?”
但是,游击队移动太晚了,他们无处可去。这是他们挫败得最惨的一次。白军决定在他们彻底覆灭前,彻底消灭这支游击队。白军已经包围并且正从四面八方紧压下来。如果游击队占领区的范围再小一点,处境就会不堪设想。幸好森林的面积还够大,日益逼近的严冬使针叶林不可深入,阻止敌人进一步缩紧包围圈。
“人们传说它依然在白军手中,不过,明明是不可能的。我证明给你看,你自己能看得出。”他点上另一根柴枝,插在把手中,然后取出一张破烂地图,把它展开,折到地图上他们所谈的地区,利韦里手拿铅笔对日瓦戈解释形势。
稍稍向东转移过冬的主意并非轻易打消的。游击队经常派出巡逻队去公路那边,沿维斯克——克日木河流域查看地势。利韦里常常不在,留下日瓦戈一人。
“看!这些都是白军撤退的地区——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整个区域,你明白吗?”
“别贬低你自己!你的抗议不能打动他们。这些新恐怖暴君的特务、新刑房的杰出刽子手永远不会了解你!不过,别灰心。历史会指出真理。后世的人会蔑视暴君的统治及其血腥卑下的行为。我们是世界革命黎明前为理想而死的殉道者。精神革命万岁!无政府世界万岁!”
“明白。”
即使是站在悬崖边上,伏多维钦科仍然保持本色。他昂头挺立,灰白的长发迎风飘动,他提高自己的声音,用在场的全部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以无政府主义同志的身份对勒扎尼茨基说:
“所以尤里亚金附近不可能再有白军,如果他们留在那儿,交通线既已切断,他们就不免被俘。不管他们的指挥多么无能,他们的司令总能意识到这个危险。你干吗穿外衣?你去哪里?”
“犹大!出卖主的人!如果我们是叛徒,你就是三倍的叛徒,你这只狗,总有一天你会被绞死。你杀死了你宣誓效忠的沙皇,你宣誓忠于我们,而你竟出卖了我们。滚吧,去吻你的森林中的禽兽,那个魔头,趁你还没出卖他的时候!你早晚要出卖他的!”
“我马上就回来。这里烟太多。我有点头痛。我出去透口新鲜空气。”
另外一些人在咒骂西沃布留伊:
当他身在地窖外面时,日瓦戈把地窖口当作凳子用的木墩上的雪扫开,坐下来,两肘支在膝上,两手托住头。
帕契科利亚惊叫一声,抱住他的脚,倒在地上,痛得直叫。他身旁的两个人,潘夫努金和戈拉兹德赫用手扶起他,把他拉开,免得早已丧失神志的同志把他踏死。抬起那只受伤的脚,帕契科利亚用另一只脚跳着跛行到他们正被赶去的岩石边上,一直不停地叫着。他的不像人声的惊叫竟有传染性。像是一个信号,引发所有的死囚都失去了镇定。跟着是一幅不可形容的景象。死囚们高声发誓、求饶、祈祷同时咒骂。
针叶林、营地,以及他陷在游击队中十八个月的生活,立刻全都从他脑中跑开了。他把它们忘光了。他满脑子装的是他对家人的回忆,把其他的一切都挤跑了。他试着猜测他们的命运,可是,他的想象一个比一个可怕。
可是,这时,伏多维钦科的一个朋友,同样是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勒扎尼茨基,一直走在他的身旁,突然拔出手枪,瞄准西沃布留伊,对他开了三枪。他本是一名卓越的射手,不过他的手因兴奋而颤抖,没有打中。出于对先前同志的怜悯,押解者没向勒扎尼茨基扑过去,也没向他射击。勒扎尼茨基的六轮枪中还有三粒子弹,不过,失手把他气疯了,或许是由于激动,他竟忘了还有子弹,愤然将手枪向岩石摔去。第四颗子弹射出,射伤了一个犯人帕契科利亚的脚。
冬妮亚抱着沙夏在大风雪中走过旷野。她用毯子紧紧地包住他,她的两脚深深地陷入雪中。她用尽全力,好不容易才挪动一步,可是,大风雪又将她刮倒,她一路跌跌爬爬,她已衰弱得站不稳了,她终于被大风击倒,被埋在雪中。呵,但他竟忘了。她已有了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吃奶。她一手抱着一个,就像从契里姆卡河那边过来的难民一样,在筋疲力尽中倒下,在悲痛与紧张中变成疯子。
他们早在逮捕时就被解除了武装,甚至没有人想到在行刑前再来一次搜身。这似乎是多余而不道德的,是对临死之人的一种残忍的嘲笑。
她两只手都没空着,跟前没有一个人去帮助她。沙夏的爸爸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走开了,他总是不在他们身边。他的一生都不在他们身边。他算是哪一种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可能总是不在子女身边吗?她自己的父亲呢?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呢?纽莎呢?还有别的人呢?还是不问的好、不想的好。
在经过严厉拷问、长期的囚禁与虐待后,囚犯看上去已不成人形了。蓬首垢面,肤色黧黑,憔悴枯槁,像幽灵一样可怕。
日瓦戈站起来,走回地窖。可突然他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改变主意,不再回到利韦里那里。
二十名最忠贞的游击队员,其中有司令的贴身核心侍卫,把这批死囚押到这里。然后押解者散开呈半圆形,紧紧围住囚犯,来复枪端在手中,挤挤碰碰地快步前进,赶他们去平台边上,在那儿除去跳下悬崖无处可逃。
很久以前他就藏好了一对滑雪板、一袋饼干,以及其他必需的东西,以备万一有机会逃走。他把它们埋在营外的雪中,一棵高大的松树底下。为了便于寻找,他在大松树上刻了一个V字形的刻痕。现在他转身沿着在雪中踏出的小径向他埋下的宝藏走去。这是个晴朗的月圆之夜。他知道什么地方有哨兵,起初他都顺利地避过了他们。可是,当他走到长着花楸树的圆丘附近的空地时,一名哨兵远远地喝住了他,踩着滑雪板,挺身向他滑过来。
十一名阴谋绑劫领袖的游击队员和两名私造伏特加的卫生兵,就是在一个寒冷阴沉的清晨在这里处决的。
“站住,不然我就开枪!谁?口令。”
不过,真正使这块高岗引人入胜的还是另外一些东西。高岗的边缘都给大块扁平的花岗岩石围上了,看起来就像一块块史前都尔门人的大墓碑。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第一次走过这石头平台时,他马上断定这不是自然的原始面貌,是经人工琢磨过的。这可能是古代异教徒神龛的遗址,曾经有无数不知名的信徒来此祈祷献祭。
“兄弟,你怎么回事?不认识我吗?我是营地医生,日瓦戈。”
这就好像是一片阴森森的大森林艰苦地行走在云端,脚下一沉,立足不稳,整个身子就坠落下去,如果不是奇迹在最后关头救了它,以免不穿过地球跌得粉骨碎身——所以此刻它安然留在下面瑟瑟作声。
“对不起,日瓦戈同志。我说不认识你,并不是故意冒犯你。不管你是不是日瓦戈,我反正不让你通过。命令就是命令。”
另一个地方甚至更引人注目。那是在一个一面悬空的高处。俯瞰下去,你觉得在悬岩底下一定有些不同于顶上的东西——一条小溪、一个山谷,或杂草丛生的野地。然而,事实上却是同样景物的再现,只是深得令人头晕目眩,就像是一块森林整个陆沉下去一样,所以现在脚下就是树梢。这必定是某个时期地层崩陷的结果。
“随你的便。口令是‘红色西伯利亚’,回答是‘打倒干涉主义者’。”
在小鸟和花楸树之间似乎有一种生动的秘密关系,好像它一直在注视它们,并拒绝它们的要求已经很久,但是终于动了怜悯之情去喂它们,就像一个奶妈解开胸衣将乳房塞给婴儿一样,“好,好,好,”它似乎是带着微笑说道,“吃我吧,尽量吃个饱。”
“这样好些,你过去吧。这么晚你还在干什么?有人病了?”
一处就在营外的针叶林边上。秋林萧索扶疏,以致你一眼可以看进去很深,好像从打开的门往里看一样。这里有一棵华美的、孤独的、红褐色花楸树,依然枝叶繁茂。它长在一个低洼、泥水咯嚓有声、圆丘般的沼泽中隆起的土堆上,高举一树圆盾形的深红色硬壳果实,直入深秋的云天。羽毛明亮如结了冰的黎明的小鸟——夜莺和山雀——栖息在花楸树上,啄食最大的果实,不停伸脖子缩脑袋地吞咽着。
“我口渴,睡不着觉。我想我必须走出来吸一口新鲜空气,吃一点雪。然后我看见花楸树上有冻果子,我想去摘几枚。”
这个新营地与往日的十分不同。环障营地的森林是稠密而不可深入的针叶树。那些树林在营地和公路的一侧,简直是无边无际。刚刚来到时,大家都忙着,安置帐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比较空闲,他从好几个方向深入森林探险,他发现一个人很容易在其中迷失。在这几次的游探中,有两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并留在记忆中。
“这不是个有钱大爷们的想法才怪哩!谁听说过冬天摘山梨的事!三年来我们一直在清除你们这些混乱的想头,可你们还是老样子。好,去摘你的山梨吧,你这个疯子。我可不管你。”就像来时一样地迅捷,哨兵挺立在滑雪板上,在没有人踏过的雪地上疾滑而去,消失在疏落如稀发的冬季灌木的背后。
游击队现在已移驻到一个新营地。本来只打算做暂时停留,一旦邻近地形查看清楚,找到特别适合的冬季营地就转移。不过,由于一些意外的新情况,他们便留在那儿过完冬季。
足迹将日瓦戈带到他刚才提到的花楸树下。它一半埋在雪中,其余的一半是结冻的树叶和果子,伸出两根雪白的树枝迎着他。他记起拉拉两只浑圆丰满的白手臂,他抓住这两根树枝,把它们拉过来。树上的雪纷纷抖落下来,仿佛是对他回应。他不知所云地喃喃自语,完全忘记了自己:“我要找到你,我的美人,我的爱人,我的花楸树,我自己的血肉。”
随着女眷的来到,营中出现了一个新人物。这个人是兹雷达里哈或库巴丽哈,一名士兵的妻子,她能给牲口看病,是一名兽医,私底下还兼任女巫。她歪戴着一顶扁平的小帽,身穿一件浅绿色苏格兰皇家步兵大衣,那本来是英国上流阶层穿着的一种服装。她逢人便说,自己身上的这件是她用一个俘虏的帽子和制服改成的。她说,红军把她从克日木监狱中释放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高尔察克要关她。
这是晴朗的月圆之夜。他借着月色走入针叶林,走向刻有记号的大松树,挖出他的东西,离开了营地。
载运士兵眷属和财物的篷车队一直跟随游击队主力转移已有很久。在大队篷车之后,是一个大牛群,主要是奶牛——有好几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