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其实我正在等待你们。安菲姆·安菲莫维奇·桑杰维耶托夫有电话来。他说,日瓦戈医生带着家眷从莫斯科来,希望我尽可能地多加协助。那么,你就是日瓦戈医生了,是吗?”
“还没糟到那个程度,那是夸大之词。不过,我们的确见过不少糟糕的事。这是小女,那是小女的丈夫,那是他们的小男孩。还有,这是他的保姆纽莎。”
“不,日瓦戈医生是小婿,那才是他。我是农业经济学教授,敝姓是格罗梅科。”
“从莫斯科来!那么,这位夫人的心神不安就不足为奇了。据说,那边连一块石头都不剩了。”
“请原谅,我弄错了。能认识你非常高兴。”
“中俄罗斯的中心。”
“你原来就认识桑杰维耶托夫?”
“你们是从中俄罗斯来的吧,我有没有猜错?”
“谁不认识他,这位能者多劳的人物!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们怎么办!——我们恐怕早就活不成了。他说,给他们一切可能的帮助。我说,好,我答应,我照办。你们是否需要一匹马或什么……你们准备去哪里?”
“我们经过时在车上见到了那边的大火。”
“我们要去瓦雷金诺。离这里远吗?”
“这是路途的焦虑和忧愁弄成的,这是常有的事。还有,像非洲那么热的气温,在我们这个地带也是十分罕见的。且不说尤里亚金的事情。”
“瓦雷金诺!怪不得我一直怀疑令爱像谁呢!原来你们要去瓦雷金诺!我全明白了!这条路是老克吕格尔和我造起来的。我立刻给你们弄马,还找一个车夫,弄一辆大车。——多纳特!多纳特!先把这些东西拿去候车室。马怎么样?跑去茶店看看有什么办法。今天早晨见到瓦克赫在那里转。看看他是否还在那边。告诉他们有四位乘客去瓦雷金诺。新到的客人。告诉他们,没有什么行李。快点。夫人,我现在能给你一点父执的劝告吗?我是故意不查问你和伊万·埃内斯多维奇的关系有多亲的。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在这种时光你可不能和人多说话。”
“没事,谢谢你。她一会儿就好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在听到他提起瓦克赫时,日瓦戈一家互相投以惊异的眼光。他们想起了安娜·伊万诺芙娜所讲的故事,那个有名的铁匠曾给自己打了一副铁肚肠,以及一些别的本地的传说。
“这位年轻夫人要镇静剂吗?我们车站药箱中还有一点。”
拉车的是一匹最近刚生产过的白色牝马,他们的车夫是个白发蓬松两耳下垂的老人。不知为了什么理由,他一身是白,穿着一双还没来得及变黑的白色树皮鞋,还有因年久而褪色的亚麻布衬衫和裤子。
听到她的哭声,一个身着站长制服的小老头子走出来,慢吞吞地走到他们身边,用手触着他红顶帽子的帽檐,礼貌地问道:
小马漆黑如夜,就像油漆玩具,披着卷曲的短鬃,踢着骨头还没长硬的腿跟在它妈的身后。
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眼睛和耳朵突然灵了。她立刻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鸟的鸣啭、森林的孤寂以及泛滥的寂静。她本已在心中准备好一番话:“我根本不信我们真能平安到达此地,你知道,你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本可以在轻易地夸示他的高贵后,再发电报给他的部下,等我们一家下车时加以拘捕。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高贵的情操,这全是骗人的勾当!”不过,当她见到眼前迷人的景象时,冲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多美呀!”她叫道,她再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开始啜泣了。
当大车颠簸摇晃时,乘客紧紧抓住车边的木栏。他们的心平静了下来。他们的梦就快成为事实,他们差不多就要到目的地了。晴朗日子的最后几个小时大方地徘徊不去,好像急于延长它的光彩。
车站窝在一座桦木林中。当列车驶入时,车厢便投入黑暗中。如今,几乎不摇曳的树影,轻轻地在他们的手上、脸上、地面上、车站的墙壁和屋顶上,以及铺上清洁湿润的黄石子的月台上移动。林中冷清清的,林中鸟雀的歌声也同样凄凉。那纯洁无邪的声音传遍了整座树林。有两条路——铁路和一条乡村公路——贯穿树林,两者都被挥摆如长袖的枝叶所遮盖。
他们时而穿过森林,时而驶入旷野。在穿过森林时,车轮一撞上树根,大车便有一阵剧烈的晃动,于是人人愁眉不展,弓着脊背,相互挨紧。直到大车驶入开阔无际的旷野,他们才敢伸直腰杆,松口气,坐得舒坦些。
他们因车站的寂静、空虚和凌乱而大感惊异。这似乎很奇怪,这里竟未被团团乱转、高声咒骂的群众包围。历史好像还没有波及这个边远省区的生活。这里还没像首都一样地沦于野蛮残暴。
这是个丘陵地带,像别处一样,大小山丘自有姿态。它们巨大而漆黑地矗立于远方,就像无数骄傲的身影,默然注视途中的旅人。玫瑰色的令人舒畅的余晖跟着他们越过旷野,抚慰他们,并且给予他们希望。
仍然留在车上继续他们旅程的乘客在向她道别、挥手,可是,她全然没有注意到。甚至连列车开动她都未曾注意,直到她发觉自己看着空空的轨道外的绿野和蓝天时,她才意识到列车已经离去。车站是用石头建成的,任何一面的进口处都设有长凳。在托尔法纳亚下车的旅客只有日瓦戈一家。他们放下行李,坐在一张长凳子上。
他们喜欢眼前的一切,并感到惊奇,而最令他们喜欢并惊奇的是老车夫滔滔不绝的闲话,他的语言复杂古怪,其中有俄罗斯的古话、鞑靼的成语、当地难懂的方言,还夹杂些他自己发明的古怪话。
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站在托尔法纳亚车站的月台上查点她的家人和行李,一遍又一遍,以便确定没有东西遗漏在火车上,她两脚虽已踩在历经践踏的坚固的月台上,可是,唯恐过站的紧张心情还没有完全消逝。尽管列车已一动不动地停在她眼前,她耳中还有哐啷哐啷的车声。这使得她的视觉、听觉都不正常,也不能好好地思考。
当小马落后时,牝马就停下来等它。小马便以优美的波浪式奔跑赶过来,笨拙地走到大车旁边,伸长颈子,低头去辕下吃奶。
“我们离开莫斯科本是避免受注意,我恐怕我们正走向一个更引人注目的地方。这本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连挤牛奶也嚷着要人知道实在是没意思。我们还是待在背后,保持沉默的好。一般而言,我并不为这一切太高兴……不过我们毕竟快到站了。我去唤醒他们,好收拾一切。”
“可是我不明白。”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慢慢地对她丈夫叫道。她说得很慢,唯恐因车身摆动而碰撞的牙齿,在大车突然的颠簸中咬伤她的舌头。“这个瓦克赫可能是母亲常常告诉我们的那个瓦克赫吗?你总还记得那个故事的内容吧?他在一次斗殴中打坏了内脏,于是就自己做了一套新的。铁肚子瓦克赫。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个故事,不过,这能是他的故事吗?他就是那个瓦克赫吗?”
“非常可能,冬妮奇卡。不过使我担心的是人人都能认出你是克吕格尔的孙女,而克吕格尔在这里几乎人人都记得他。甚至斯特列利尼科夫。当我提到瓦雷金诺时,他就用讥讽的口吻问我,我们是否是克吕格尔的后嗣。
“不,当然不是。第一,正如你所说,那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传说。再者,母亲说过,当她听说时,那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可是,别大声说,你并不想伤害这个老人的感情。”
桑杰维耶托夫走后,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我们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就觉得他是上帝派来的。我想,他将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某种角色。”
“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是个聋子。纵或他听见,他也不会了解——他的脑袋不很正常。”
“最小的是西拉菲玛。她是一家的魔星,她给她们无穷的麻烦。她非常聪明,书读得很好,还常常弄弄诗和哲学。不过,自从革命以来,因大众的振奋、演说和示威,她竟变得有点神经错乱,发了宗教狂。当姐妹们去工作时,她们就把她锁在屋里,可是,她从窗子爬出来,走到街上去集合群众,宣讲‘来世’和世界末日。噢,是该我住嘴的时候了,我们差不多就到啦。我在这站下车。你们是下一站。你们还是收拾一下。”
“嗨,费多尔·涅费德奇!”老人大声吆喝他的马,不知为了什么,他给他的马起了个雄性的,而且是取自父名的名字,尽管他像他的乘客一样,知道那是一匹牝马。
“第二个是格拉菲娅·谢韦里诺芙娜,是全家最幸福的。精力充沛,什么都行什么都爱干,她不管什么都做。利夫卡,森林同志,据说在照顾她。今天她还是裁缝,明天她就可能在织袜厂工作,然后,在你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她在什么地方时,她已变成理发师了。你见到那个对我们挥拳的女人吗?我曾猜想,是不是格拉菲娅已转到铁路上来工作。不过,我觉得那不是格拉菲娅,看上去太老了。
“该死的大热天!热得人就像波斯火炉里的亚伯拉罕的子孙!跑啊,该死的畜生!我是对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有时,他突然高唱一两段从前克吕格尔工厂中编出来的老歌。
“最大的叶夫多基娅是公共图书馆的管理员。黝黑、美丽,非常怕羞,一点点刺激性的话就羞得满面通红。她在图书馆的日子真不好过。文静得就像坟墓,这个可怜的女子患了慢性气管炎——发作起来直打喷嚏,然后她就害羞得像要钻进地板。还有各种神经过敏。
再见吧,总办公室,
“就理论上说,他们当然是。不过,事实上,‘林中兄弟’并不攻击瓦雷金诺。无论如何,还是言归正传,通采娃家的三姐妹——米库利钦第一次婚姻的小姨子——住在尤里亚金,直到如今,仍是大家公认的好姑娘——不过,时光易逝,对女孩也是一样。
再见吧,隧道与矿场。
“这点无疑非常重要!如此一来父子岂非针锋相对?成了政治敌人?”
主人家的面包已经发霉,
“老头子也有他古怪的地方。他曾经要去做海员,喜欢研究航海机械。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烟斗整天不离口,话从牙缝里吐出来,声音缓慢而友善。像一般吸烟斗的人一样,下巴往前翘,冷冷的灰眼睛。啊,还有一点我忘了——他是立宪民主党,曾被选为本区立宪会议代表。”
我已经不想再喝清水汤。
“我说的是真话。不过,言归正传。他妻子死后,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再次结婚。他的继室,叶连娜·普罗科洛芙娜是直接从学校到圣坛。她本性就天真,可是她还假装天真;而且,虽然她依然十分年轻,可是她打扮得更年轻。说话像女童,成天吱吱喳喳,扮演天真无邪的少女,是个小傻丫头,纯洁的野百合花。她一见到人,就拷问人家:‘苏沃洛夫生于何时?试述三角形相等的条件?’如果你答不出,她就乐不可支。不过几小时内你自己就见到了。
一只天鹅游过岸边,
“你不是说笑话!”
它在水中划出涟漪。
“在这个状况下,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没意思了,有一半意义会失去。你从窗口瞪着公路有什么意思?那有什么值得你看的啊?我给你讲讲真正有意思的游击队。游击队又是什么?他们是革命军在内战中的骨干。两件事足以说明这支军队的力量何在:一是取得革命领导权的政治组织,一是在战后拒绝服从旧权威的普通士兵。游击队是这两者结合的产品。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中农,但是,此外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贫农,剥去法衣的教士,武装起来反对父亲的富农之子。还有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在政治上无所归属的贫民,以及因过早追逐在女性裙边而被开除的高中学生。此外还有在自由与遣还诱惑下参战的德、奥战俘。在这些伟大的人民队伍中,有一支叫‘林中兄弟’,‘林中兄弟’由森林同志指挥,森林同志就是利夫卡,利韦里·阿韦尔基耶维奇,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米库利钦之子。”
使我摇晃的不是老酒,
“不,我恐怕没听过。”
因为万尼亚马上要去参军。
“战争结束后,利韦里带着三枚勋章归来,官拜中尉。当然,他是从前线派回来的彻头彻尾的布尔什维克。你听说过‘林中兄弟’吗?”
可是我,玛莎,不要犯大错,
“不久,他们生了一子。他这个崇拜自由的傻爸爸,给他取了个不寻常的名字,利韦里。利韦里——简称利夫卡——长得稍稍野一点,不过多才多艺。当战争来临时,他才十五岁。他涂改了出生证明上的日期,以志愿兵身份跑上前线。他母亲是个多病的女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因此一病不起。终于在前年,就在革命前夕死去了。
可是我,玛莎,并不是一个傻瓜,
“米库利钦在二十五年前从彼得堡来到这里。他本是工学院的学生。他被押解出境并受警方监视。他来到这里,做了克吕格尔的经理,结了婚。那时这里有四姐妹——比契诃夫剧本中还多一名——那是通采娃家的阿格里平娜、叶夫多基娅、格拉菲娅和西拉菲玛。所有年轻人都在追求她们。他娶了大姊。
我要去谢利亚巴城,
“无聊。首先我们得知道,米库利钦并非沙滩上唯一的鹅卵石。再者米库利钦好得过分,好到简直像犯罪。他会先大惊小怪地闹一阵,拒绝你们,然后,他慈悲了。他会把他身上的衣服剥下来给你,会让你分他最后一块面包。”然后,桑杰维耶托夫开始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讲米库利钦的故事。
为辛杰丘利哈夫做工。
“我们在讨论相反的目的,纵然辩论一百年也不会得到共同的结论。我一向都很有革命性,不过,现在我以为暴力绝不能取得什么。人们只能以善为善。不过,我们还是不谈的好。再回到米库利钦头上来——如果情况是这么糟,那么,我们又何必去呢?我们该回头才是。”
“唉,你这个上帝不要的畜生,看你那堆烂肉。我给你鞭子,你给我废话!噢,费多尔·涅费德奇,你到底走还是不走?——那边的森林叫做大莽林,无边无际。里面有无数的农民,‘林中弟兄’就藏身其中——唉,费多尔·涅费德奇,你又停步了,你这个死鬼。”
“你是婴儿,或只是装蒜?你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吗?饕餮者和寄生虫骑在饥饿工人的背上,驱赶他们走向死亡,你可以想象一切能这样长久下去吗?且不提及其他形式的残暴和专制。难道你不明白,人民的愤怒以及要求公平和真理的正义吗?你能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议会,以温和方式取得彻底改革吗?不独裁怎么办?”
他猛然回过头,直瞪着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
“为什么这不可避免?”
“年轻的夫人,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看得出,年轻的太太,你的头脑真简单。如果我不认得你,可真该死!当然我认得你!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简直是格里果夫(他对克吕格尔的叫法)的活像。你不是他的孙女吗?是不?如果我不知道格里果夫,还有谁知道!我一生为他做工。我为他做过各式各样的工——在矿场做木工,在地面上起货,在马厩中养马——啊喝,走啊!又停下了,好像你没长腿!中国的天使!你听不出我是在对你说话吗?
“当然,这不是生活。不过,这是历史上无法避免的。这是必须通过的一个阶段。”
“你刚才在问我是不是那个铁匠瓦克赫,你真是个傻子,太太,这么大的眼睛,高贵的淑女,却是个傻子。你的瓦克赫——他姓波斯坦诺果夫,铁肚子波斯坦诺果夫——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进坟墓了。而我姓梅霍宁。我们的教名相同,姓可差得远啦。”
“这就是了。你是一名布尔什维克,然而你也不否认,这一切不是生活——这是疯狂,一个荒唐的噩梦。”
一点一点地,老人用他专有的语言,对他们讲述他们早就听桑杰维耶托夫说过的米库利钦家的事。他叫米库利钦夫妇作米库利奇和米库利奇娜。后者是指米库利钦的后妻,他称他的前妻作“安琪儿”、“白色的二天使”。当他说到游击队的领袖利韦里,并听说他的大名还没传到莫斯科,而且那里人也不知道有“林中兄弟”时,他简直不能相信。
“他不会让你们进门,他会用扫把赶你们出门,然后,他没事了!他的困难本来就够多了。工厂停了,工人散了,没有生计手段,没有食物,而你们又来了。如果他杀害了你们,我绝不责备他!”
“他们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森林同志?中国的天使,那么,莫斯科人的耳朵长了干吗的?”
“你为什么以为米库利钦会收容我们?”
黄昏已近。他们愈来愈长的影子,跑在他们的前面。他们正驰过一片平坦无树的地带,偶或出现一簇簇寂寞的灌木,里面有细长的柳叶菜花和鹅掌藜以及正开着头状花的蓟草。它们有着魔鬼一般的外表,广阔地分布在山岭顶端,朦胧中似乎是卫兵在守卫着平原。
“这是一个天真而富诗意的想法,可是,又为什么不呢?祝你好运。只是我不相信。这是乌托邦、艺术和空想!”
前面老远的地方,在平原的尽头毗连着一排高山。它们像一堵墙似的挡住去路,岭外或许有一道深涧或一条溪流。这好像那边的天空被包上了围墙,同时这条路正通向那道围墙的大门。
“有什么不对吗?听来你好像不赞成?”
一座长长的两层白色楼房浮现在山脊上。
“或多或少,我有点概念。人永远是渴望归返土地的。活在自己眉毛渗出的汗水里面。”
“看见山顶上的樯楼吗?”瓦克赫说,“那就是你们的米库利奇和米库利奇娜住的地方。下面有一道深涧,叫舒契玛。”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去瓦雷金诺?我们想在那儿干什么?”
山上响起两声来复枪响,接着四周响起一阵儿回音。
“当然,名义上是废除了。不过,实际上还是有好多互相予盾的东西存在。所有的企业都国有化了,不过,市苏维埃需要燃料,省经济委员会需要交通工具。并且每一个人都要生活,这是个过渡时代,在理论与实际之间还有一道鸿沟。在这样的日子中,就需要像我这样机灵而足智多谋的人。知道得不多的人是值得祝福的。正如我父亲所常说的,偶尔在下巴上打一拳并不能算大错。半个省份的人依靠我生活。这几天我将为木材的事去瓦雷金诺。不过,不在这一两天。除非骑马你去不了那里,而我的马瘸了。不然你也不会看到我在这堆碎木头上发颤。你看它爬坡的这副可怜相。这叫火车!在瓦雷金诺你可能用到我。我对你们的米库利钦一家人清清楚楚。”
“那是怎么回事?老人家,可别是游击队在射击我们?”
“不是说所有这类活动都废除了吗?”
“上帝保佑你没事!哪来的游击队!那是斯捷潘诺维奇在吓唬舒契玛山涧里头的野狼。”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有。以前没办完的手续、生意来往、没履行的合约。我整天埋在这些业务里头。”
他们在经理家的庭院上首次会见了米库利钦夫妇。这是一幅痛苦的景象,开始是默无一语,接着是一阵儿荒乱狼狈的吵嚷。
“但是这些日子还能有什么业务?”
叶连娜·普罗科洛芙娜从树林中散步归来,正穿过庭院回家。和她金黄的头发一般金黄的落日余晖,紧跟在她的身后,送她一树一树地穿过树林。她身穿一袭薄薄的夏装。因为走得发热,正用手绢擦自己的脸。她的草帽挂在背后,有一条松紧带套在她光光的脖子上。
“当然。”
她的丈夫从峡谷那边走过来迎接她,他刚带着枪从峡谷底爬上来,是去峡谷中看看有些什么情况的,因为他发现峡谷中有些不对劲。
“甚至现在?”
突然间,瓦克赫神气地赶着车子闯进这平静的山居,车轮辗过沙石咯咯有声,使他大为惊讶。乘客们跳下车来,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边不停地干咳,结结巴巴,一会儿脱下帽子,一会儿又戴上,一边开始向主人解释来意。
“就像我自己的后院。在这一百俄里方圆以内。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已执业二十年了。我总是因业务到处旅行。”
主人们惊得目瞪口呆。有好几分钟,他们真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得全身发烧的不幸来客也感到由衷而可怕的混乱。情势不能再明白了,根本不用说什么,不只是对那几个直接有关的人而言,而且对萨申卡、纽莎和瓦克赫也一样。似乎连牝马、小马、落日的余晖,以及丛集在叶连娜·普罗科洛芙娜四围、落在她脸上和颈上的蚊蚋,都知道他们何等痛苦,何等为难了。
“我想你对这个区域非常熟悉?”
米库利钦终于打破了沉寂。“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并且我也永远不想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来南方,白军所在地,因为这里有大量面包?为什么你们看上了我们?是什么东西把你们带来这里——这里的?”
“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吧。我就快下车了,而你们也不过是再下一站。当心别坐过头。”
“我奇怪,你们有没有想到,这对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是多大的责任?”
当焚烧中的城市的郊区、圆形的红色油库、电线杆,以及广告牌都消失于远方,而眼前展开一片树林以及上面间或有蜿蜒道路出现的丘陵时,桑杰维耶托夫说:
“列诺奇卡,别插嘴。是的,她的话十分正确。你们不曾想到,你们加在我们身上的是多大的一个负担?”
那个老女人终于挥动了旗子,对司机嚷了几句,让列车通过信号牌的位置,驶向旷野。不过,当第十四节车厢驶过她身旁时,她对着惹恼了她的坐在地板上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伸出了舌头。桑杰维耶托夫又一次奇怪了起来。
“不过老天在上!你误解了我们。我们不会侵害你们,打扰你们平静的生活。我们所需要的只是极少极少的东西,任何破旧倒塌的空屋的一个角落,一片没有人想要而行将荒废的土地,我们好种蔬菜。没人看见时从树林中捡一车柴火。这真是要求得太多吗?这是个负担吗?”
桑杰维耶托夫以为是对他挥拳的。“她为什么这样?”他很想知道原因,“她的面孔很熟。可能是通采娃?不,我不以为她是格拉莎·通采娃,她看上去太老了。说来说去,她为什么反对我?我猜,那与祖国俄罗斯革命的大动乱及铁路交通混乱有关,可怜的老婆子挨了一段苦日子,所以拿我发泄。啊,见她的鬼去吧!混她妈的蛋!——为什么要为她去伤脑筋?”
“你说的是事实,不过,世界大得很。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我们有这个荣幸被选中,而不去找别人?”
列车仍然在倒来倒去。每当列车到达“去”的信号牌时,腰间系着牛奶罐子在扳道处值班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照例放开她织毛线的工作,弯下腰,挪开横档,让列车后退。当车轮慢慢往后辗过去时,她便挺腰坐直,并且向列车挥拳头。
“因为我们听说过你,并且希望你也听说过我们,所以我们不必去投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天啊!这与社会主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个人生在地球上,只因为他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就必须是一个淌口水流鼻涕的白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实证科学,一种现实的学说,一种历史哲学。”
“啊!原来这是为了克吕格尔!因为你们是他的亲眷!哇,在像这样的日子中,你们连这种事都敢承认,好大的胆量?”
“那么,你的社会主义又怎么说?”
“我很奇怪,你们是否明白?正因为你们是克吕格尔的亲眷,你们就不该来找我们。”
“以我爸的精明为荣?当然。”
“列诺奇卡,别多嘴。我内人绝对正确。正因为你们是他的亲眷。”
“听起来你好像以此为荣?”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没有时间拿桑杰维耶托夫的描述和真人做比较。在开头那个尴尬的时刻,日瓦戈把桑杰维耶托夫的话全忘记了。过一会儿,等事情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才猛然想到他的描述逼真生动。可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对这位经理的描述并不完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后来自己有了补充。
“是啊。但那并不是说他不能持有股票。他在投资上也很精明。‘巨人’也有他的股份。”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把“Л”读成波兰音,像“W”。他真的烟斗从不离口,那是他脸部不可分的一个要素,并且是对于他说话神态有贡献的一个因素,因为,他总是一边燃烟丝吸烟斗,一边组织他的话语和观念。
“我记得你说他开旅店。”
他五官端正,梳着大背头,走路时,大步前进,步步均匀着实。在夏季,他身着俄罗斯斜领衬衫,扎一条带流苏的腰带,是在旧时代可以变成伏尔加河上海盗的那种人。在近代,这类人则老是做出一副幻想当教师的大学生的样子。
“我说,一家好公司。你听见吗?一家好公司,他们制造农业机械。这是一家股份公司,我父亲是股东。”
米库利钦在青年时期献身于解放农奴运动,献身于革命,并且他唯一所担心的事,是他将不能亲眼见证革命的到来,或者,来得太温和,血流得不够多。如今,革命已来了,激烈的程度远超过他的梦想,可是,这位天生的无产阶级的忠实战士,现在却孤零零的。他虽然是第一批建立工厂委员会把工厂移交给工人的人,但如今,他不只没有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反而躲在工人——有些是孟什维克——早已逃散的边远乡村!哈,世事是何等的荒唐可笑?这些不请自来的克吕格尔的亲眷似乎是对他生命最大的讽刺,一个有计划的嘲弄,这比什么都让他受不了。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这是完全不合理的。你们曾否意识到你们将置我于何等危险的境地?我以为我一定疯了。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也永远不要明白。”
“那是一家好公司,他们的农业机械一等一。”
“我奇怪你们是否意识到,纵然没有你们,我们早已坐在一座多大的火山口上了?”
田野中有一座圆形的红色油库,以及许多用木板做的巨幅广告。其中有一幅两次抓住医生的视线。广告上的文字是:“莫罗与韦钦金公司 出售播种机、打谷机”
“列诺奇卡,慢着。我内人的话十分正确。没有你们事情已经够受了。这是狗的生活,疯人院的生活。我两边挨打。一边是毁了我一生幸福的同志,因为我儿子是红军,布尔什维克,人民爱戴的领袖,一边是那些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当选为立宪会议代表的人。没有人中意我,我无处投诉。现在又是你们!多妙,为你们冒着生命的危险!”
“我知道。你太太告诉过我。尽管如此,你还是必须去城里办事。我一见到你太太就猜出她是谁。她就是克吕格尔的活影像——眼睛、鼻子、前额——完全像她的祖父。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记得他。”
“噢,行啦!冷静些,你怎么回事!”
“我们并不住在城里。我们去瓦雷金诺。”
稍后,他变得平静了一些。
“那是我们著名的公路。它纵贯整个西伯利亚。罪犯常唱些有关它的歌曲。现在,这是游击队的行动基地……你会喜欢这里的,你知道,这里一点不坏。你会习惯这里的一切。你会喜欢尤里亚金的许多古怪的事情。比如说,我们的公用供水处,妇女在交叉路口排长龙舀水,这是她们冬季的露天俱乐部。”
“啊,在这庭院上争论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当然,不是我看出什么好的远景,‘玻璃杯中装墨汁,一团黑’。我们到底不是土耳其蛮兵,不是不信基督的人,我们不能将你们赶入森林让野兽吃掉。列诺奇卡,我想,我们暂时把他们安置在书房隔壁的那个巴掌大的房间中,以后我们再看看他们能在哪儿安顿下,我们可以在园子里给他们找个地方。请到里面去。瓦克赫,帮下忙,把客人的东西拿进去。”
他们的面前是铁路支道纵横交错的旷野。电线杆一根根跨向地平线,好像脚穿七里靴的巨人在迈步,广阔蜿蜒的公路带在和铁道媲美。它一会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一转弯又以一个大弧形呈现在眼前,然后再度消失。
瓦克赫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一边喃喃低语:“圣母啊!他们的行李居然没有朝圣的人多!只是些小包裹,连一只大箱子也没有。”
“我说,桑杰维耶托夫是圣·多纳托的俄译。有人说我们是杰米多夫·圣·多纳托亲王家的一支。不过,这也许只是一种家族的传说。这里叫做斯皮尔金峡,里面到处是避暑别墅和游乐公园。古怪的名字,是不是?”
夜晚清冷。大家洗了个澡,妇女把床铺打点好。长久以来,每当萨申卡牙牙学语时,总是引起欢笑,于是他学得更殷勤,可是现在他恼了,因为他的儿语并没有产生他所期待的反应,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又因那匹黑色小马没被带进屋里而失望,当大人严厉地要他住嘴时,他泪如泉涌,担心会被送回婴儿商店,他相信父母是从那里把他买来的。他的恐惧是真诚的,他希望周围的人都分担他的恐惧,不过,他这迷人的荒谬想法这次并没有产生往常的效果。在陌生的屋子里有点不舒服,在他看来,当大人们默默地专心各人的工作时,他们好像都比往日忙碌。萨申卡被触怒了,他闷闷不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他吃完,并且上床。在他终于入睡后,米库利钦家的女仆乌斯季妮娅领纽莎去她房中吃晚饭,并告诉她这座房子里的许多秘密。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先生们被邀请去和米库利钦夫妇饮茶。
“我还是听不见。”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去走廊上吸口新鲜空气。
“我说中心,城镇的中心——大教堂、图书馆……我家姓氏桑杰维耶托夫,是圣·多纳托的俄文误传。我们据说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
“天上好多星星啊!”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夜色很黑。两人相隔只有几步,彼此就看不见了。他们的背后有灯光从窗户射入峡谷。在这道光线中,灌木、树丛以及其他模糊的形象朦胧地在冷雾中升起。可是,两个男人站在光线之外,那儿只有一片漆黑包围了他们。
“那边烧着的是艺术家的住宅区,霍赫里基。再过去是商店中心,柯罗杰耶夫。我注意它是因为我家的旅店在那儿。幸好,这只是一场小火,并没有蔓延开。直到目前为止,市中心还完好如初。”
“明天第一件事,我们必须去看下他打算给我们的住处,如果可用,我们必须立刻开始修理。然后,当房子安顿好时,地也差不多解冻了,我们好及时开始翻地做苗床。他不是说要给我们一些马铃薯种吗?”
“我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你怎么在这么远都能看得见?”
“他的确说过。他还答应给我们别的种子。我亲耳听他说的。至于他提供给我们的住处,当我们穿过园子时我们曾见过。你知道在哪儿?那是正屋背后的附加建筑,给荨麻遮住了,你很难看清楚它。虽然正屋是石头的,那儿却是木造的。你记得吗?我曾指给你看。我想那会是做种苗床的好地方。在我看来,那地方可能一度是个花园,至少从远处看像是如此,不过,我也可能弄错。旧花床的土壤一定施过不少肥,我猜想,现在可能还是很好的地。”
“那是一家电影院,‘巨人电影院’,打仗时被点着的。军校学生曾据守在里面,虽然他们早已投降了。不过,战斗现在还没有结束。你看见钟楼上那些黑点吗?那些是我们的同胞,在砍捷克人。”
“我不知道,我们明天看了再说。我想那地方现在已是杂树丛生,并且硬得像石头了。这房子附近一定还有个厨房园子。我们可能利用它。明天我们就知道了。或许早晨依然在结冰。今晚一定结冰。不论怎样,我们终于抵达这里,这还不是个大福气吗——这得感谢主。这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里。”
日瓦戈和桑杰维耶托夫坐在货车内的地板上,他们的腿吊在边上晃来晃去。桑杰维耶托夫一直用手指着远方,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解释他们看见的一切。每当列车偶尔在走动中发出嘈杂声,把他的话盖下去时,他总是把身子倾过来,用嘴贴近日瓦戈的耳朵,粗声大嚷,重复他的话。
“他们是好人。特别是他,她受了点影响。她有一点不喜欢她自己。那就是她为什么说那么多话、为什么使她看上去更笨些的理由。这好像是她急于要把你的注意引开,不让你有时间多看她,以免得到坏印象。她忘记摘下帽子,让它挂在颈子上也不是一时无心——这实在和她很相称。”
远处的尤里亚金部分地带被起伏的村野遮没了,只能偶尔见到屋顶、工厂的烟囱和钟楼上的十字架出现在地平线上。有一处郊区还在燃烧。浓烟飘过天空,看起来就像一匹天马的鬃毛迎风飞舞。
“好,我们还是回屋子去吧,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失礼。”
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对了。车厢接的接、卸的卸,列车从这一条拥塞的线倒向另一条有其他火车挡住去路的线,不住地倒来倒去。
餐厅中,他们的房东和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正坐在吊灯下的圆桌上吃茶。前往餐厅的途中,他们穿过米库利钦黑暗的书房。
“尤罗奇卡,听听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告诉我的话再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你这个大名可真拗口!真的,尤罗奇卡,听着,我们的运气太好了。我们不能在尤里亚金换车——城里一部分地区仍在燃烧,桥也炸断了,你过不去。我们的列车将倒上另一条岔道,而这条线恰巧是我们必须去托尔法纳亚的那条线。妙不妙!我们不必换车,也不用把东西从一个站拖去另一个站。另一方面,在我们的车还没有真正开动前,车倒来倒去要费好几个小时。这都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告诉我的。”
书房有个巨大窗户,和墙一样宽,俯瞰峡谷。早些时候,在天还没黑前,当他们和瓦克赫一起走过书房时,日瓦戈就曾注意到这个窗口,由此向外看,山涧和涧外的平原一目了然。窗口有一张制图桌,也有墙那么宽。一支枪横放在桌子上,房子另一端留有很大的空地,使这张桌子显得更宽大。
“我父亲开一家旅店,”桑杰维耶托夫说,“他有七辆三驾大车在路上跑。不过,我进了大学,而且,说真的,我是个社会民主党人。”
如今,在他们穿过书房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带着羡慕的心情想到视界广阔的窗户、制图桌的大小和位置,以及房间的布置得当和宽敞。因而当他跨进餐厅时,他首先和房东提及这件事。
“真的?我从没想到。我还以为他是什么艺术家。”
“你这个地方真了不得!多好的书房,那必是个十全十美的工作场所,真是巧思妙想。”
“尤罗奇卡,这是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他什么都知道,”安冬妮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他知道你和你的父亲,并且认识我的祖父——他什么人都认识,所有的人,绝对地!我想你必定见过那个教员,安季波娃?”她偶然说溜了嘴,桑杰维耶托夫接着说:“安季波娃怎么样?”正像她提及时一样地偶然。这一问一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都听到了,但是,他没说什么,他妻子又继续说:“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个布尔什维克。尤罗奇卡,当心,当他在你周围时,你可别随便说话。”
“大杯还是小杯?你喜欢浓些还是淡些?”
“我也这么想。我略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是我们这附近的人。他是你们莫斯科人,像我们所有最新流行的东西一样,它们都是从首都输入的。我们自己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些。”
“尤罗奇卡,看这个。这是一架立体照相镜,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少爷童年时做的。”
“没有,为什么?我们做了一次有趣的谈话。无疑他是个有魄力的人物。”
“他现在依然没有长大,也没有安定下来,尽管他为苏维埃政府从‘科木奇’手中抢回一个地区又一个地区。”
“喂,斯特列利尼科夫吓着你没有?”桑杰维耶托夫说,“说真话。”
“科木奇是什么?”
“桑杰维耶托夫,”日瓦戈想,“这个姓听起来倒好像他是从俄罗斯民谣中直接走出来的人物,满脸络腮胡子,身穿工作服,围着用钉子装饰的腰带。不过,他本人的灰色鬈发,八字髭,山羊胡,倒使人想起乡村艺术俱乐部……”
“西伯利亚政府的军队,正为恢复立宪会议而战。”
“桑杰维耶托夫。”那个陌生人自我介绍着,一面把他的软帽子举过众人的头顶,由拥挤的人丛中挤出来。
“我们一整天都在听别人赞美令郎。对令郎,你必定相当引以为傲吧。”
“哨兵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如何受得了?尽管如此,爸爸和我差不多都急疯了。他在那边,他倒下就睡着了,你叫不醒他,在过度兴奋后睡得就像木头。车上来了几个新乘客,等一下我给你介绍,可是,你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他们都祝贺你幸运,居然逃过了一劫。这就是我丈夫。”她突然说,一面转头把她的丈夫介绍给一个被群众簇拥在车厢后部的新乘客。
“那些是乌拉尔区的实体照片——也是他的杰作。他是用自制的照相机拍摄的。”
“怎么知道的?”
“多好的小甜饼!是用糖精做的?”
“我们全都知道。”
“哎呀,不是!在这乡野里到哪儿去找糖精?这是真正的糖做的,你没看到我把糖加进你的茶里?”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是真正的糖!我刚刚在看照片。并且这是真茶,不是吗?”
“谢谢上帝,终于平安归来了!”她说,“实际上,我们知道你会没事。”
“一点不假!这是香片。”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攀上了车,恢复平衡后,拥抱了他的妻子。
“你是怎么弄来的?”
“谢谢,我上得去。”
“我们有一位魔术家。我们的一个朋友。他是新式的政治人物。很左,他是省经济委员会的官方代表。他运我们的木材进城,从他朋友那里换来面粉、牛油。西韦尔卡(她这样叫阿韦尔基),把糖罐子给我。噢,我很想知道,你能否告诉我格里鲍耶陀夫死亡的年代?”
货车厢伸出好些手来帮他上车。
“我想,他生于一七九五年。至于何时被杀害的,我可不记得了。”
“天气彻底暖和了,”他说,“现在是春耕季节了——种燕麦、小麦、粟米——这是最好的季节。虽然种荞麦还嫌早点。我的家乡在阿库林娜节左右种荞麦。我不是本地人,我来自莫尔善斯克,属唐波夫省管辖。唉,医生同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内战,和这个反革命带来的天罚,你想,我会在这个季节中在他乡浪费时间?阶级斗争在我们中间搅乱,就像捣蛋的黑猫,只要看看现在搞的这些勾当就够了。”
“再来点茶?”
哨兵的枪托在沙上犁出一道沟。皮带拖得它咯勒咯勒响。
“不用了,谢谢你。”
在那个老是把来复枪拖着或当作手杖用的哨兵护送下,日瓦戈走回他的货车厢。这是个闷热的日子。炎日烤着铁轨和车顶。地上的黑污水坑被晒得放出黄色的闪烁摇动的光,好像金叶子。
“嗯,这里有个问题是问你的。告诉我奈梅亨和约签订的日期,并由哪些国家签订。”
所有这些问题不久都以最最生动的方式得到了解答。
“亲爱的,别折磨人家。他们旅途劳累,还没恢复呢。”
“他们如何谋生?”日瓦戈很想知道。他们的兴趣和物质来源是什么,他们如何应付时代的艰难,他们如何逃避法律?
“现在我想知道这个。镜头有多少种,影像什么时候是真的、反的、正的或倒的?”
没有例外,他们彼此都是熟识的,一见到就老远地挥手、打招呼,在面前经过时必定互相祝福。他们的言谈和衣着、他们的食物和态度总与大都市的人有些不同。
“你怎么对物理学知道得这么多?”
这里的人比大城市的居民彼此更亲密。虽然车站区的平民已经被清光,四周全是红军所属的单位,可是,搭区间车的乘客不知怎么,依然能溜进轨道,我们现在的说法是“渗透”。他们早已蜂拥着挤入敞开的拉门,塞满车厢,并且还有些沿列车走来走去,有些则三五成群地站在路基上。
“尤里亚金曾有个优秀的科学教师,他在男女两校教课。我说不出他怎么样好法。他真是不可思议。一经他讲解,就全都清清楚楚!他姓安季波夫。他的太太也是个教师。女孩子人人为他疯狂,人人都爱上了他。他以志愿兵的身份去从军,被杀了。有人说,我们的魔头,军事委员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安季波夫的复活。当然,那只是无稽的谣言。这根本不可能。然则,谁又敢说呢,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再来一杯好吗?”
载着日瓦戈一家人的列车,仍然停在一边,前面有好几列车把它和车站隔开,然则他们有个感觉,他们和莫斯科的联系——一直到那个时候还没有中断的——在那天早晨“啪”一下切断了,并且从此完了。这里是另一个领域,一个不同的边远世界的开始,它自有其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