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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放弃考大学了。父亲让我上班。

你过得怎么样?考试复习顺利吗?

所以你从家里搬出来了?

我听说了车顺雅去年再次落榜的消息,猜测她会继续复读,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

家庭教师当久了,我自然流露出老师和学生交谈的态度。突然,顺雅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

听说哥哥你要参军了。

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啊?我才比你小一岁。

没等我说什么,她接着说道:

我是担心你……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

她让我请她喝酒。仿佛出门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她让我今天陪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拒绝,她也许会死。我突然焦虑起来。我在两种想法之间犹疑不定,难以决断。我自以为逃离了贫民区,然而车顺雅在那里,这个事实随时都会带我回到从前,这让我深深不安。我依然想见她,却又以入住家庭教师为借口刻意保持距离,不和她见面。这是因为我的感情状态和从前截然不同了。这是已经到达新世界的人对曾经熟悉的世界感受到的不适。不,准确地说,目睹宰明哥在大块做出恶行后主导的惩戒行为,我感觉自己宝贵的感情沾染了污垢。我不想再掺和贫民区孩子们的可笑游戏了,不想再和他们同流合污。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顺雅对我的态度带给我严重的刺激。坦率地说,自从在达谷和她相遇,我想和车顺雅同床共枕的念头就从来没有消失过。我经常想象着她的身体手淫。我起了私心带她去了酒吧。距离宵禁时间还远,我们去了旅馆。那天夜里,我虽不太熟练,但是很激烈。

你要去哪儿?我问。

第二天,走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她极力用明朗的声音说:盼你从部队早早归来。上班时间,路上满是行人、公交车和私家车。不知为什么,所有的风景都让我感到陌生。仿佛这一切都是因为阳光耀眼,我眉头紧皱,用手挡住阳光,心不在焉地回答:

从家庭教师到留学期间,我见过几次车顺雅,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每当我出现改变契机的时候,就有机会和车顺雅见面。有一次,我在将军家接到了她的电话。保姆说是我家里打来的电话,我以为是母亲。母亲跟我联系不多,如果有重要的事情会直接给我打电话。喂,我说。对方良久无言。我是顺雅。平静的声音传来。她说她从我母亲那儿问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现在就在附近。我在高档住宅区前安静的茶馆里见到了车顺雅。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点儿丢人。她穿得很寒酸,面向墙壁坐在角落里,土里土气地摸着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塑料袋。

等我回家就去看你。

小家伙和我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曾在电视台工作,目前经营电视剧制作公司。不能说他的人生之路因为我才变得顺利,事实上是我沾了他们家的光。我看着他很有感触,用时下的话说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随便做什么都能成功。只要不是胡作非为,那就不会在人生路上偏离太多。像我这样逃离贫民区的艰苦生活,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路,这本身就是奇迹。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世界不可避免地会更复杂,需要什么东西来安抚心底的矛盾。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深夜,我在城市中心酒店风景宜人的休息室里,俯视充满高层公寓、红色十字架和商业灯光的街道,就能看到他们。在依靠压迫和暴力维持的军事独裁时期,也许我们会通过那些教会,通过拥有百货商店的奢侈品获得安慰,抑或是通过各种媒体不断发出的“基于力量的正义”。归根结底,我们需要共同打造的各种人为装置和形象来不断安慰自己说,你的选择很正确。我也是那些东西之中勉强可以安心的小零件。

时间又过了几年。我退伍回家,在达谷市场入口迎面遇见车顺雅。准确地说,车顺雅从公交车站那边走过来,我走下天桥,看见她熟悉的面孔。服役期间即使回家,我也没有刻意打听她的消息。她没有看见走下天桥的我,转眼间便已走远,只留下背影。我迟疑片刻,叫住了她:

大三结束,我决定去服兵役。将军脱下军装,以新军部时代国营企业会长的职务顺利完成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从服役到回校完成学业,再到毕业后出国留学,我都得到了这位将军的帮助。听说他已经去世了,现在夫人和儿子一起生活,身体健康。

车顺雅小姐……

小家伙好像把我当成了大哥,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也讲给我听,成绩渐渐稳定下来。考试的时候,还跟我学到了凌晨。成绩提升到一定程度,小家伙的母亲和我讨论了孩子的前途问题。听说孩子想做电影导演,母亲暴跳如雷地说,将军绝对不会同意。我劝说孩子母亲要尊重孩子的意见,这样孩子才愿意为将来付出努力。学习电影的过程中也会遇到很多实用领域,可以引领他走向别的道路。我教他到高三,帮他考上了大学。我就这样铺好了踏入社会的第一块垫脚石。

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如果她听不见,也许我不会再喊第二次。我没有大声,不过已经走远的她还是停下了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那天的事情成为我们之间的秘密。让我教孩子学习,我却带他出去喝酒,如果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对我俩都没有好处。小家伙说起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当电影导演,到处旅行。换句话说,就是讨厌学习,想到处去玩耍。我附和他说这个想法很好,然后开始了俗套的训诫,为了实现梦想,是不是要努力呢?首先要提高最基本的学习成绩,才能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我以出国留学为诱饵,让他先好好学习英语,培养留学的能力,然后出去旅行,学习电影,积累实力,成为国际大导演。我还提出在努力学习的前提之下,每个月可以登山或野营一次。我有必要告诉他一些家和学校以外的新领域,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

天啊,哥哥!

听说我以前住在贫民区,跟粗鲁的小混混们都是哥们儿,这家伙极力掩饰着惊异的神色。我带他去贫民区倒不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或者吓唬住他。如果我先坦率地向他展示自己,说不定他也会让我看到真实的想法。不管他怎么看,我想让他明白,他所处的环境和条件比我优越多少倍。我不知道这种古板的想法是否有用,哪怕和我的意图相反,至少那天的贫民区之行还算有收获。

我们同时看向四周。曾经是故乡茶馆的位置变成了当时流行的西式快餐厅。每个座位中间都有隔板,装饰着塑料葡萄藤或绿叶。车顺雅穿着朴素的外出服,化了淡妆的脸依然漂亮。

喂,你还不知道我们朴敏宇在这附近有多厉害吧?谁要是不知道朴敏宇的大名,马上就会挨骂。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突然下决心学习,考上了一流大学呢!欸,谁能想到这双手会抓起笔杆子学习啊?

什么时候退的伍?

小家伙对宰明哥的语气和举止似乎有点儿紧张。平时在我面前的嚣张气焰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几杯啤酒下肚就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心明眼快的宰明哥稍显夸张地说道:

大概一个月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带着小家伙去了达谷市场。正在炸鱼饼的父亲和母亲露出责怪我的眼神。我让小家伙坐在店里,我帮父亲炸了一个小时左右的鱼饼,然后带他去了宰明哥的擦鞋铺。宰明哥特意腾出时间请我喝酒,还给小家伙递了酒杯。

学校那边怎么样?

我努力成为小家伙信任并追随的大哥,以及可以敞开心扉诉说心事的朋友。小家伙只比我小两岁,却像初中生似的任性。也许因为之前是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吧。即便如此,只要站在将军父亲面前,也是大气都不敢出。起先他对我表现出露骨的蔑视,桌子上放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花公子》杂志。刚开始我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打算复学。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也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后山,那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阔叶树和常绿树。辅导孩子或自己学习的时候,我被允许使用他们家的将军书房。我忙着自己的学习,还要辅导别人学习,很快就把达谷市场忘得一干二净了。夫人问我家住哪里的时候,我也只是说灵山邑。

公司。

孩子的父亲是将军。军衔是两颗星,在一线部队担任师长。除了儿子,还有个年龄相差很多的小女儿。偶尔有军官和士兵来访,全都是保持立正姿势,向夫人敬军礼。

你原来说要去外地。

在天花板直通二层的客厅里,我见到了学生的母亲。学长叹息着说,他从孩子上高中开始教到现在,成绩和名次都有了提升,但是还不够。孩子的注意力不够集中,第二天再做教过的题目还是不会,完全是白忙活。

首尔的小公司。

那年秋天,我找了份入住家庭教师的工作,避免了窘迫的自炊房生活。我继承了入伍的学长介绍的工作,负责教一名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我跟随学长走进围墙高耸、高楼林立的住宅区,多少有点儿胆怯。

在那做什么?

这是给你的路费。

财务呗,做得还凑合。

教训完,宰明哥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把钱扔在大块的膝盖下面。

那就好,现在找工作很难。

从明天开始,如果你再出现在这个社区,你就死定了。你对顺雅做的丑事,长辈们还不知道吧?喂,王八蛋,如果她的父母报警,你是要坐牢的。明天你就离开这里。你老爹在工厂干活儿,你不想让他看到你坐牢吧?听懂我的话了吗?

也没多难。开公司的是我父亲的熟人。

我们把大块扶起来坐好。大块轻轻地动了动,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宰明哥好不容易控制好情绪,开始教训大块。霎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宰明哥才是车顺雅的男人。

这是有后台啊。

哎呀,起来吧,兔崽子真会装。

我们之间进行着青梅竹马的兄妹之间惯有的寒暄。突然,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老根和我走进去,宰明哥打开厨房的灯。血肉模糊的大块呈大字状仰躺在地。满地都是荧光灯、酒瓶和杯子的碎片,衣物乱糟糟地散落在地。宰明哥朝大块腰上踢了一脚。

你没结婚吗?

倒在里面了,我把他打了个半死。

她毫无遮拦地回答:

老根兴奋地问大块在哪儿。宰明哥回答说:

等哥哥你毕业……

哎哟,这就结束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着补充道:

他破门而入。房间里的灯灭了,窗户碎了,传出喊声和争吵声。一个家伙跑出门外。老根和我在黑暗中挥舞工具,不管不顾地朝着对方的脑袋、后背和四肢大打出手。那个小子倒下了,紧接着另一个家伙冲了出来,我们又追上去一顿狠揍。好像守住洞口打獾子,我们抓住四个家伙。宰明哥从屋里探出上身说:

别太害怕哦。

大块这兔崽子在里面。我进去揍他们,你们在这里,看谁出来就揍谁。

然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彼此尴尬地坐了会儿,她低声说稍等,就起身离开了。我慢吞吞地点燃香烟,等待她从卫生间回来。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我稀里糊涂地来到前台,往卫生间那边看了看,又看向门口。当我准备买单的时候,服务员小伙子说:

老根自己拿了棒球杆,给了我一根木棍。宰明哥、老根和我跟着擦鞋的孩子们,穿过中心街,朝着大块他们聚集的毛坯房走去。在路的尽头左转,山后面有一条下坡路,西北方是情况更为糟糕的邻村。第二条胡同的路边就是他们的据点。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了哄闹的笑声,不知道在玩什么。宰明哥静静地听了片刻,小声说道:

那位女士已经买完单离开了。

他身边应该跟着几个小家伙,拿工具狠狠教训他们。

从复学到毕业,我偶尔回达谷,也只是去市场的店里小坐片刻就回学校。毕业之前我和贤山先生面谈,然后就去了他的建筑事务所。我是指导教授推荐过来的,先从实习生做起,工作量很大,每天都要熬夜,有时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个盹儿。我和李永彬是同组的实习生。那段忙得没日没夜的日子里,我用两三个月时间做准备,通过了公费留学考试。那年光州发生了重大事件,时局混乱。因为有戒严令,街道的每个关口都有部队镇守,电视台、政府机关和学校门口都守着手持刀枪、身穿迷彩服的特种部队。据说光州有很多市民死伤,类似的流言蜚语静静地蔓延。

你们拿着吧,我还是觉得赤手空拳更爽。

我从没去过光州,然而听着前辈建筑师们的窃窃私语,并不能因为那是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而安心。我们都在猜测一年之前总统因何而死,也知道新军部有着怎样的野心。无论如何,我们最终权衡的还是以武力为先导的计划能否成功。我们将凭借决定性的力量带来的利益而成长。也许每个人转过身都会自责,然而我们都知道这不会很长久。其实,现在我们也很清楚。还记得到了美国之后,看着外国媒体的照片和纪录片,我受到很大的冲击,一度陷入深深的无力感。

直到这时,我才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缘由,为什么送鱼饼时她会神情暗淡地躲避,为什么几次在路上偶遇她也是冷冰冰地假装没看见。我恼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打死大块这个混蛋。另外,宰明哥义愤填膺,像自己有事似的冲到了前面,这也刺激了我的自尊心。老根递过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宰明哥说:

退伍后,我又回到以前做家庭教师的人家。从毕业到找到工作,我就一直住在他们家里,辅导明年上初中的女儿英语。我的房间在二楼,书和家具都没清理,还在等着我。他们家把我当成了长子。他们担心独自成长的儿子孤独,最重要的是小家伙完全信任和追随我。我自己都还没独立,却对小家伙的种种苦恼提出建议。

我现在要去抓大块那个兔崽子,你去不去?

我去建筑事务所工作,决定出国留学之后,夫人委婉地说过几次。她有个朋友,家里好几个女儿,小女儿漂亮又聪明。哥哥姐姐都在留学,她等毕业就马上出国。后来我们在夫人的牵线下见了面,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我从开始就向对方坦白了我们家的情况。她的父亲是外交官,曾在很多国家生活,或许是这个缘故,他们对我家的穷困表现得很宽容。他们说只要人聪明就够了。

听了宰明哥这番话,我肝肠寸断。宰明哥还说,大块竟敢三番五次跟踪车顺雅,还在学校门口等她。这都是从邻村和大块鬼混的孩子那里听来的内幕。宰明哥派人叫来那个孩子,非但没有教训,还把他带到擦鞋铺前的万石会馆,请他吃烤肉。几杯酒下肚,也就什么都说了。

退伍后不久,我在达谷市场入口偶然遇见了车顺雅。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工作期间我也回过达谷几次,只是没有向母亲打听面馆家的近况。不是故意不问,而是我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已经与我的人生无关了。参军之前和她共度良宵,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们这里的男孩子几乎都仰慕女高中生车顺雅,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和顺雅走得那么近。我们在社区里假装不认识,见面的时候也单独坐公交车出去,到了市场入口,故意离得远远的各自回家。

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曾经让我心跳加速、腹部焦躁如火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反而缓缓涌上自责感。这些年车顺雅过得怎么样?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

顺雅的校服上衣被撕破了,裙子上面沾满泥土,她失声痛哭,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用水龙头旁。村里几个长辈看见了她,老根擦鞋铺的孩子们也看到了。

下班后,我在市中心的茶馆里见到了她。她穿着工作服似的男式夹克。我看了好久才认出是她。儿时的伙伴久别重逢,又是同乡,我理所当然地请她吃晚饭。她神情黯然。说起近况,我才知道在我参军的这段时间里,她的父亲去世了。面馆已经不在,之前我还不知道。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她似乎也没有感到失落。我问她还住在那里吗,她说搬家了,不过就在马路对面的社区,和那个社区的人没什么两样。我问她还上不上班,她说前不久辞职了。吃过晚饭,我们没有马上分开,而是去了随处可见的酒吧喝生啤。没有喝醉,却也有了醉意。

呵呵,真是急死人。你听我说,前不久,那个叫大块的家伙竟然蹲守着放学回家的顺雅,想要绑架她。

你怎么知道我工作的地方?

宰明哥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她严肃地说:

你也知道大块是谁吧?那个王八蛋,我要把他剁成肉酱。

怎么了?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吗?敏宇哥的事,我随时都能打听清楚。

那年暑假之前,大块在这个社区里犯下了让人无法原谅的错误。宰明哥带我去了办公室前面的小店。他要了两瓶啤酒。不知为什么,他对我的态度和以前有所不同,竟然用了“请”这种轻微的敬语。他已经不把成为大学生的我看作少年了。何况我又站到了他们难以接近的更高的台阶,这让他们对我产生了些许的敬畏之心。

说完,她像往常似的哈哈大笑,带着些戏谑的味道。最后她收起笑容,反问道:

大家都是肚子饿嘛。讨厌的家伙也不用给太多,就这样零零星星地给吧。

听说你要去留学?

宰明哥说,偶尔在老根工作的地方看到大块,也会给他们点儿饭钱。老根看他们不顺眼,觉得他们卑鄙,因此提出抗议。宰明哥说:

我就不该问这个问题。她母亲和我母亲在市场里来来往往,互相传递消息。我通过留学考试之后,首先就是回家把好消息告诉父母,还跟宰明哥喝了酒。宰明哥的擦鞋铺关门了,后来开了家有模有样的酒吧,还有小姐在旁边陪酒,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那种音乐酒吧。隔间分出多个包间,还请了乐手。宰明哥在附近很有势力,也有手段,要是没客人反而奇怪了。我还告诉宰明哥,我有未婚妻了。

让你哥走夜路的时候当心点儿。

那天,车顺雅和我喝了很多酒。快到宵禁时间,我们分开之前,她说:

大块不是那种轻易泄气的家伙。见到宰明哥,他只是敷衍着说句“你好”,然后迅速消失,但是看见老根他会出言不逊。

我有件事找你帮忙。

不管段位多高都不可信,经历过实战的打斗高手才是打不倒的。老根得意扬扬地说,仿佛自己变成了宰明哥。正如宰明哥说的那样,师傅在发起挑战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离开这里的心理准备。他似乎是想凭借自己的运动实力打断宰明哥的胳膊和腿,然后关掉跆拳道馆,结果他在这里招生更困难了,只能灰头土脸地退场。

我感觉她在喝酒的时候就有心思了。

你跟着他,怎么在这儿混?以后多保重吧。

你在部队认不认识有权力的人?

老根说,不到五秒钟,挑战就结束了。宰明哥对失魂落魄的大块说:

什么事?

师傅穿着跆拳道服,外面披着夹克。宰明哥怎么说也是擦鞋铺老板,穿的是廉价西装。师傅脱掉夹克,交给大块,左右摇晃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活动身体,然后系紧腰带。宰明哥也脱下西装上衣,交给老根,解开脖子下面的两三颗纽扣。两个人做好准备姿势,轻轻活动几下。师傅首先冲上来,来了个回旋踢。宰明哥闪身避开,同时抓住对方衣领,将他的身体按在腰间,摔倒在地。对方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宰明哥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来了个直拳。一下、两下、三下,师傅还没用上跆拳道的动作,又像上次似的昏厥了。

我认识的人被抓走了。

宰明哥回答说教室后面安静。那里有学校的围墙遮挡,而且很宽敞,以至于后来建成了停车场。

我也认识吗?

有人看着呢,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吧。师傅说道。

她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明白了。

傍晚六点的运动场上只有几个玩球的孩子,还有两名小学生推着成人自行车出来,摔倒了再扶起,聚精会神地学着自行车。宰明哥带着老根出去,遇到了等在校门口的大块和他师傅。

你说的是……宰明哥吧?

好像就是今年五月吧?师傅当场关闭跆拳道场,看来他连饭碗和面子都押上了。

她低下了头。怪不得她的男式夹克看着那么眼熟。

后来我才听说跆拳道场师傅的故事。他被宰燮哥打晕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然后通过大块向宰明哥发起正式的挑战。约定晚上六点在街对面的小学运动场见面,挑战者本人,也就是师傅和宰明哥,各带一名见证人。宰燮哥本来就不怎么在家,还有过前科,惹事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大块似乎觉得,像宰明哥这样的水平,自己追随的师傅肯定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他们不知道的是,比起宰燮哥,宰明哥才是熟悉各项运动、善于实战的街头斗殴高手。不过在他们看来,宰明哥有个弱点,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想在家附近站稳脚跟,养家糊口,根本不想惹是生非。根据他们的判断,宰燮哥有过前科,而且是离家之身,自由自在,什么坑蒙拐骗,什么临机应变,完全不择手段,这才让师傅中了圈套。宰根和宰明哥好久没见我了,都很开心,争先恐后地做着夸张的动作,向我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宰根说:

你们……同居了?

我去现代剧场后巷宰明哥的擦鞋铺看了看。那时宰明、宰根兄弟有了能力,在胡同里面的建筑一层拥有了七坪左右的空间。从前是在胡同角落支起方木柱搭帐篷的擦鞋摊,如今已经有了像样的店铺。店铺内部分为两部分,宰明哥放桌子和椅子的空间,以及孩子们摆放折叠椅和钓鱼椅擦皮鞋的工作空间。收来的皮鞋按顺序擦干净,挂在角落,直接进来的客人坐在椅子上翻看报纸和杂志,等待擦鞋。他们不再守着电影院和茶馆,而是在丁字路口附近转悠着收鞋。宰明哥带着十多个人,宰根也带着八个人,煞有介事地在达谷市场成立了总部。

不,没有同居,他很照顾我和我妈。

我在没有姐妹的家庭里长大,而且我们那个时代几乎没有男女同校,自然就对女人一无所知。我无法理解顺雅对我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淡,感觉有些无所适从。另外我也感到惭愧,现在是悠然倾心于邻家美少女的时候吗?既然要开拓遥远的前途,我必须振作。这样想着,我慢慢地调整自己失落的心情。

几天前,辖区派出所主任和警察来到酒吧,宰明哥跟他们走了,现在还没有消息。她和妙顺去警察署打听消息,没有人肯告诉她。唯一打听到的消息是宰明哥被带到了部队。那时全国下达了不良分子搜捕令,实施抓捕后没过多久,三清教育队方案宣告出台。

顺雅妈妈大呼小叫地说道。顺雅的父亲也出来了,随后是她探出头来。不过,顺雅的脸色有些憔悴,表情也有些黯淡。她默默地低着头,逃跑似的回了房间。

我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上车之前,她突然把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说:

天啊,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在外面看见都认不出来了。

再见,恭喜你结婚。

我还像以前那样,包起破裂或变形的鱼饼,来到十字路口。打开面馆的木板门进去,迎接我的是顺雅妈妈。

出租车走后,我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放假期间,父母似乎对我的帮忙感到不舒服。母亲忙着向周围的商贩们炫耀自己上大学的儿子,沉默寡言的父亲则在客人越来越多的傍晚把儿子从油锅前推开。

虽然我并不情愿,可宰明哥的事情,我总不能袖手旁观。思来想去,我还是在几天后小心翼翼地跟将军提起了这件事。将军听了一会儿,问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说是远房亲戚,他不是强盗,是娱乐场所的老板。他坐在客厅里拿起电话,找到了某个人。将军把我写在纸条上的名字和地址告诉对方,简单地说了句好好处理。

我再次仔细阅读了车顺雅的邮件,不由得想起上大学后第一次回贫民区的情景。直到第一学期结束,我才离开学校和出租屋,暂时回了趟贫民区。下午,我去店里替爸爸炸鱼饼。一位打工的姐姐被油锅烫伤了手,干不了活儿,店里正缺人手。夏天正值淡季,店铺和小吃店的订货本来就不多,所以决定等到凉风吹起的时候再补充人手。潮湿又闷热的雨季,站在烧着炭火的沸腾油锅前工作,汗水流到胸前,流到后背。用机器磨碎鱼肉,加入豆渣和淀粉搅拌,倒是让辛苦减轻了几分。短短几天时间,我切身感受到一条腿不方便的父亲这几年是多么不容易。

这件事情过后,我和夫人介绍的女子订了婚,然后去美国留学。我在美国快要完成学业的时候,身为退休外交官的她的父亲去世了。全家人移民美国,我们在纽约举行了婚礼。婚礼很简单,我的父母没来,只有她的娘家人和在美国的熟人参加。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哪怕是同样的情况,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经意地遗忘,或者根据当时的感情状态而成为歪曲的故事情节,每个人都讲述着各自不同的故事。车顺雅和我的情况也是如此。她夸张地描述我上大学后轻易地忘记了她和贫民区,然而事实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