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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听了我的话,金敏宇的母亲顿时眉开眼笑,附和道:

不过,您完全不像受过苦的人。您还很年轻,很漂亮,像富人家的阔太太。

谢谢你这么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常常有人说我漂亮。

只要相爱,一起生活就行了。富人也好,穷人也好,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内幕其实都很凄凉。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差不多。不会有什么改善,也不可能改变。

我在那所房子里住了四天。这期间金敏宇找朋友帮我修了家里的下水道,还裱糊了房间。

大家都放弃了。

金敏宇的母亲话不多,性格却很开朗和善,也许是听我写话剧剧本后感到亲切,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她说她以前写过随笔,还在女子高中的校刊上发表过。她还说敏宇的父亲喜欢看书。他遭遇意外卧床不起,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金敏宇对他们夫妇来说算是老来得子。敏宇出生之前,他们还生过一个女儿,患麻疹去世了。从前这附近是桃园,春天桃花盛开,蜜蜂比苍蝇还多。我住了几天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说:

她突然问我的时候,我没有慌张。因为每当见到周围的长辈,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我只是嘻嘻笑了笑。

友姬要是能和我一起生活就好了。

友姬,你不结婚吗?

谢谢您。我会经常来玩的。

金敏宇回到自己住的考试院,他的母亲和我为了喝光剩下的啤酒,坐到午夜。

有一天,金敏宇突然问我:

我呀,当然没问题。

友姬你为什么要拍话剧?

明天凌晨就要工作。友姬就在这里住几天。妈妈,你没事吧?

我沉默良久,没有回答。平时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这让我有点儿慌张。

你呀,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明天再走吧,家里还有客人呢。

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事。

我要走了。

你想继续从事话剧工作,但是不足以谋生,还要打工,可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呢?

金敏宇瞥了眼钟表,站了起来。

想做的事必须做,但是不足以谋生,这点上你我不都一样吗?

那也很了不起,一边演戏一边坚持,是吧?

金敏宇像往常似的木讷而缓慢地说:

他的母亲盯着我的脸缓缓打量,点了点头。

不,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想做的事。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像我这样的人而随便做点儿什么。每个人都在对明天的预测中活过今天,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漂浮不定,没能站稳脚跟。即便如此,每年提心吊胆地续约之后,我都会发现以前一起工作的伙伴不见了。后来我也被炒了鱿鱼。

不是的。她不懂人情世故。不然怎么会辞掉工作,去拍话剧呢?金敏宇说。

他谈到了秋天被驱逐的雄蜂。冷飕飕的上午,它们像死了似的紧贴着墙壁或树枝,到了正午,秋高气爽的时候,它们在枯萎的菊花间跌跌撞撞,飞来飞去。为了节约食物,家里的工蜂不再接受已经没有用处的雄蜂,它们无处可去,只能一天天四处乱飞,落在霜降的地上冻死。他还提到了西部片。拓荒者到达定居地后,朝着地平线策马奔腾,插上旗帜,占据周围数万坪的土地。如果以这种方式将全体国民聚集在济州岛或南海岸,每个人都举着旗子跑去占房子,那结果会怎么样?他说,像他这样的家伙也许会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租赁公寓,母子俩躺在狭窄的房间里,安心地抚着胸口松口气。

她没问我做什么,家人在哪里,跟她儿子是什么关系。只问了我的年龄。我说二十八岁,她说真是大好年华。懂事了,也在某种程度上懂得生活的艰难,同时还很年轻,有活力。

他被解雇前的最后工作是在拆迁区担任管理劳务的科长助理。像他这样的临时工、科长、代理等正式职员,以及劳务公司派来的日工,都知道这种工作如何进行。建筑企业与咨询事务所、城市计划委员会、市议员、区政府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得就像蜘蛛网,获得权利的组合推进委员长和代议员牵头,开发工作一泻千里。贫民区的居民们没有能力入住新建的公寓,只能离开。稀里糊涂就失去了家园的人们,已经几次以这样的方式搬家,再也无处可去了。很多人都说他们辗转了十几个地方,好不容易定居在这里。他们敷衍了事地制作抗议条幅,男女老少排队高喊,然而面对挖掘机,面对手持铁管铁锤、像外星人般闯进来的拆迁人员,仅过几分钟队伍就溃散了。

我们见个面都很难,不是吗?家里多个人,我也很高兴。

以前整顿贫民区的时候,还会挨家挨户地劝说,征得住户的签字认可,最近只要开过重建工会会议就算结束了。虽然公司事先也提醒,尽量不要发生流血事件,尽量不要发生身体接触和暴力行为,不过这也只是为了将来明确责任而采取的惯性行为。推搡、拉扯、摔跤、脏话、侮辱、撕破妇女衣服、血气方刚的男人打女人耳光并将其推倒在地,挖掘机发出轰鸣声,毫不留情地摧毁小区内完好的建筑,反抗的人们发出无力的哭声和惨叫声。通常而言,经过最初三四天的抵抗以后,倒塌的房屋残骸和垃圾就会填满道路,有家庭陆陆续续地离开,居民共同体和房屋像碎片般四散而去。

金敏宇请求母亲的许可,她若无其事地同意了。

拆除过程中,金敏宇看到合适的空房子,带着劳务人员住进去,看守现场。拆迁区好像遭到了彻底的轰炸,覆盖着建筑废弃物,卡车成排地开进来,清理干净残骸。原本看似庞大的居民区在城市周围的建筑物中间犹如小小的闲置地,展现出原来的面貌。金敏宇在拆迁现场生活了一个月左右,自然而然地和同吃同住的劳务人员成了朋友,并和每句脏话都掷地有声的同龄小子走得很近。他担任劳务组长,因为暴力而有过两次犯罪前科。劳务公司会合理配置拆除人员和保安人员。所谓保安人员,指的就是体格好、会打架的人,不仅派到建筑现场,还会派到劳动争议现场。他和金敏宇喝酒时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房间进水了,在这里住几天。

真厉害,你是说你现在还有梦想?

对于我的到来,她表现得很开心,从附近便利店买来啤酒和下酒菜,削水果,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围坐在铝盘似的旧式饭桌旁。

监狱里有个和我一起住的家伙。那家伙长得很漂亮,像个小白脸,听说他以前在包房沙龙里做过乐手。每天睡觉时间,这小子都在画画。我抢过来一看,好像是什么设计图。我问是什么东西,他说是果川赛马场。

金敏宇开始转动吸尘器,我也帮他用清水清理水池周围和卫生间。他的母亲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家。后来才知道,她在中心街的大型超市工作。虽然已经六十岁出头,却还是很漂亮,保有几分少女的气质,只是身材圆乎乎的有不少赘肉。

什么?你的梦想是赌马赚大钱?

因为妈妈爱看书……多亏了她,我也看了。

赚大钱没错,不过我的想法是把那里抢个干净。

你读了很多书啊。这是你的书吗?

出狱后他没能再见到乐手,却没有忘记他的计划,还亲自去赛马场看了看。那里有几十家售票处,仅一处周末就能收取几百亿元。每个售票处都有一名女职员和一名保安,门上装有电子自动锁。每当有人出入,号码都会更换,发生紧急情况时号码会自动关闭。如果把售票处的女职员拉拢到自己这边,那么想做什么就很容易了。至少需要四名共犯,他补充说。

那是租来的十四坪公寓,有房间,也有客厅。我们开门进去,家里没有人。金敏宇煮了方便面,连同泡菜摆上圆桌。房子在十二楼,从窗户吹来的风很凉爽。比起我的半地下室,这里还是很适合居住。从门到厨房兼客厅的过道墙上有个很长的书架,与这个家有些格格不入。书架上插满了书,我有点儿吃惊。那里有我看过的,也有我想读的书。

你是不是看电影看多了?

去年梅雨季节,我住的半地下室里渗进了雨水。我不敢回家,给他打电话,他开着旧吉普车赶来。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只顾往外泼着房间和厨房里的泥水。房间湿了,寝具湿了,几天不能在家住。我在同样是地下室的小剧场舞台上铺了露营垫,凑合着过夜。金敏宇说还不如去他家。最后,我决定在他家住几天。明明不是要结婚的关系,却要去他家,我觉得有点儿不自然,可又没有别的办法。

听了金敏宇的话,他没有回答,只是向我们展示了用手机拍摄的赛马场附近的几张照片。总而言之,怀着如此远大梦想的劳务男和他生活了一个多月。

我下意识地要把两个人联系起来,理由无非是他的名字和金敏宇很相近。正当我悄然揣测两人关系的时候,金敏宇的母亲露出失望的笑容说:你的想象力就这些?还是凑合着写电视剧吧,写电视剧。我的视线再次投向电脑。关闭网页,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黑衬衫”。

有一天,挖掘机的司机向我诉说工作的苦恼。他说山坡尽头的那家人抗拒到底,给他们的拆迁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带着几名保安赶过去的时候,挖掘机已经摧毁围墙,停在院子里,发动机还在轰鸣。挖掘机前躺着一位老人,另一个看着像是老人儿子的中年男子举着木棍站在那里,还有两名妇女和三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瘦高少年一边喊着什么,一边扭动身体。组长像往常那样下达指示。

我浏览着浮在网络主页上的各种报道。也许是生计艰难的缘故,近来频繁爆发残酷的杀人案件。稍作了解,大部分都是因为钱。看着建筑方面的报道,我习惯性地在搜索栏里输入“朴敏宇”三个字。有关他的信息齐刷刷地显示出来,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很久以前他负责汉江数字中心项目的报道。一连串的报道、博客、论坛、各种各样的照片、视频、推特等,了解某个人所需的信息应有尽有。不过,这些东西真的能够全面地说明他吗?前不久我曾买过他写的书《空与满的建筑》。我一天才赚六万元,买一本书足足花了一万五千元。通常都是从图书馆里借书看,如果不是迫切需要,我不会买书,所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大出血。感觉他的文章并不局限于建筑,而是包含了很多故事,买下来也不亏。我曾去过他的演讲现场,当时听到的内容在他的大部分文章里都有所体现。至于他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他是秉持什么哲学的建筑师,读完书后会更加清晰。

干什么呢?不就是四个成年人嘛,先把成人拖走!

点开网页,确认邮件。没用的邮件标记为垃圾邮件,删除,确认前几天发送的邮件是否收到。已读。但是还没收到回复。我在等什么呢?

对于劳务人员来说,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他们并不着急,慢慢地向前靠近。请冷静。这样下去会受伤的。你们这样也没有用,现在都已经成定局了。他们每人说一句话,分别走向一个人,将他们拖到院子外面。女人们奋力挣扎,老人手脚乱蹬着被拉了出去,像是一家之主的男子挥舞着木棍,继续抵抗。和金敏宇同住的组长抓住他挥舞的棍子,用力一拧,夺过来扔得远远的。孩子们哭叫着跟在被拖出去的大人身后。这时,瘦高个儿少年发出怪叫声,冲向犹如巨手般开始移动的挖掘机。谁也来不及提醒,来不及劝阻,孩子被掉转方向的机器铁臂打了个正着。纤弱的身体像晾在风中的衣服,向上飘起,猛然坠落。发动机熄火,司机走出驾驶室。看着躺在钢筋石头残骸上的血淋淋的少年,他转头看着劳务人员,喊道:

网上就能接触到海量的信息,即使足不出户,也可以对外界的消息了如指掌。要是写作不顺利,我会看下载的盗版电影,偶尔也玩玩游戏。写作也好,游戏也好,话剧也罢,对我来说都是虚构的世界。最近玩的游戏,怎么说呢,简直是创意十足。感觉在网上玩牌都不如这个有意思。反正不管怎么说,只要是有对手的游戏,那就必须精心准备,否则就会出差错。我打开新建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叫“狗尾草”。我仔细阅读写过的内容。昨天晚上头痛欲裂,无法继续工作,只好草草收尾。光标在最后一句末端闪烁。换行。“现在想来,我还是觉得当时那件事是我平生最大的事故。”写下这句话,我又陷入了沉思。我真的能这样告白吗?总觉得不是很恰当。从这里开始,就很难写下去了。

你们都看见了吧?他自己跑过来的。

最近除了去便利店,剩下的时间就是宅在家里,似醒非醒地上网,或者随便写些什么。前不久,我连演出都停了,心里想着要不要参加电影剧本征集,于是开始准备作品。也许是因为写惯了话剧剧本,电影剧本的构思并不容易。

被强行拖走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扑在少年身上。劳务组长对金敏宇说:

躺在破旧的床垫上发会儿呆,似乎没有睡意,我起身坐到电脑前。最近几个月深受失眠之苦,食不甘味,还得了斑秃,房间里处处散落的头发更是让人心烦意乱。原来在便利店工作到通宵,回来后疲惫不堪,倒头酣睡,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真倒霉,快叫救护车。

推开挂有两把锁头的房门,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尽管混合着多种味道,然而不知为什么,最强烈的却是仿佛弥漫着冷气的霉味。房子依山而建,除去房间入口处,整个房子几乎呈马蹄形深埋入土。勉强露出地面的正方形小窗用铁栅栏封住。偶尔敞开窗户,看见的无非是胡同里往来行人的腿罢了。也许是没做防水处理的缘故,夏天湿度大,冬天内外温差高,后面墙壁总是湿淋淋的,霉斑也随之落地生根。去年夏天赶上雨季,房子漫过水,水退之后情况更加严重。金敏宇说住在这样的地方,本来没病也会生病,于是买来防水液喷洒,又铺上泡沫塑料,重新做了裱糊。不料冬天一到,霉斑又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这个夏天雨水不多,霉斑却还是很强烈地留下了痕迹。我能做的也只是用抹布蘸消毒水,唰啦啦地到处擦拭,也只是暂时有效果。躺着看斑点渐渐扩散,让人感到窒息般的憋闷,恨不得疯狂呐喊。幸好现在是旱季,接下来的几个月还算好过。我重新打量房间。一张床垫、洗碗池和煤气灶、微波炉、中等容量的冰箱,同样漆黑的多功能室里是洗衣机、胶合板书架、一把椅子、衣柜,房间和洗碗池上方的天花板上各两盏苍白的日光灯。这就是全部了。我独自生活,这些家什也算很多了吧?即使拖欠一两个月房租,房东也不怎么发牢骚。站在房东的立场上,像我这样的租客恐怕也不容易找吧?我对房东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总能老老实实地忍耐。

金敏宇叫了救护车,还给总公司打了电话。浑身是血的家人疯狂地扑向他们。少年当场死亡,据说是智障儿童。记者蜂拥而至,工程中断了很长时间。金敏宇去总公司等了一个来月,随后被解雇。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已经成为朋友的劳务组长。每到周末,果川赛马场人潮涌动,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