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租车上,在地铁里,我们都没有说话,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回家路上,她去社区市场买了水果、猪肉、米肠和鱼饼,还有两瓶烧酒。到了公寓,明明和以前一模一样,却莫名地感觉到冷清。她拿出买来的东西,放在摆放祭物略显简陋的餐桌上,又把一瓶烧酒慢慢地倒入铝壶。
几分钟后,我们跟随向导来到铺着骨灰的木板前。工人把骨灰倒入网状的东西里面,挑出剩下的骨头加以粉碎。我们带着盛在小花瓶似的瓷罐里的金敏宇残骸,前往幽宅山撒骨灰。周围的小山上还有白花花的残雪,每走一步,都有冰冻的土块在脚下粉碎。这些事只用了一个小时。他的母亲用毛线围巾裹住头和面部,让我陪她回家。
不能给子女办祭祀,只能默念往生极乐吧?
我找到金敏宇母亲的电话号码。阿姨,我是友姬。她的声音很沉稳。这个混账东西。骂过之后,她良久无言,然后问道: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按照她说的去了首尔西北部京畿道某偏僻山脚下的市立升华院。旁边是追悼公园和骨灰堂,还有看上去像医院、镶嵌着大理石的建筑物。不一会儿,我在休息室里见到了金敏宇的母亲。通过警察和这里的遗属名单,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车顺雅。母亲接过序号,等待儿子的火葬。那里有十几个焚化炉,电子屏上浮现出正在焚化者的姓名和号码。我拉着她的手,静静地坐在旁边。时间到了,电子屏上显示出他的棺材进入焚化炉的信息,负责人确认家属身份之后,带我们到焚化炉前。耐热玻璃窗里,火焰在熊熊燃烧。她没有哭,只是注视着火焰。
她泰然自若地说着,还冲我笑了笑。
验尸结束,尸体交给家属。正如大部分自杀者的家属,他们省略了葬礼程序,直接去往火葬场。既是因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也是出于对暴死者不加礼遇的传统,家属只想安静而迅速地处理。
没有可以做遗像的照片,只当敏宇这小子站在窗前吧。
以死亡为目的的聚会是什么样呢?他在遗书里都说了什么?可是为什么……我自言自语。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也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在房间里如熟睡般死去。就这样睡去,不再醒来就好了。只是想想而已,睁开眼睛,一天又一天,生活还是坚韧地继续。
她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朝着窗边的虚空说道:
我说他是个很努力,也很积极生活的人,同时打三份工,满怀斗志,非常开朗。接下来该我问了。警察推测他的死亡时间是五天前,今天早晨才发现。现场是忠清北道忠州附近的江边。他的旧卡鲁波吉普车和一辆伊兰特并排停在江边。冬天,离开公路走土路的人也很少。附近村子里的人们以为是偶尔出现的垂钓者,没当回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过去了,两辆汽车仍然停在那里。村民们觉得连续放置几天的陌生车辆有些可疑,于是报了警。警察联系拖车公司。拖车司机到达后检查车辆,发现里面有人死亡。卡鲁波里有四人,前排两人,后排两人。伊兰特里有两名死者。窗缝、送风口和方向盘下方可以通风的地方都用蓝色胶带封住了。车里滚落着酒瓶和塑料杯,便携式燃气炉上覆盖着烧过的速燃煤灰烬。卡鲁波的驾驶席上坐着金敏宇,旁边是来自安山的同龄男子,后排坐着来自春川的兄妹二人。伊兰特里的一男一女分别来自利川和忠州,从年龄、打扮,以及手机里的合影、视频来看,推测他们是夫妻关系。他们可能是通过最近流行的结伴自杀网站或SNS聚会,不知道谁是主导者,可以确定的是车主金敏宇和家住利川的男人带他们来到这里。别说警察,我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关系,无法猜测他们之间有什么因果。分析通话内容的结果显示,他们从几个月前开始互相联系,举行聚会,还发现了他们中的几个人在首尔郊外的酒吧喝啤酒吃炸鸡的照片。
喝一杯吧,还有你喜欢的米肠。
我们是怎么知道您的电话号码?他的遗书里写了两个号码。母亲车顺雅女士和郑友姬女士。平时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说完她低下了头,闭上眼睛。我也跟着金敏宇的母亲默念。我先抬起头来。她仍然低着头,脸上的泪水涔涔滴落,一滴一滴落上餐桌。我屏住呼吸,沉默了许久。我茫然地注视着餐桌上迅速膨胀的泪珠。她抽出纸巾,擦了擦脸,擤了擤鼻子。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在派出所,对面的警察在笔记本上一行行地记录着我的陈述。我和他的关系只是朋友,不是恋人。打工期间相处得很好,像亲哥哥。大约一个月没见面了。我问有没有联系过他母亲,警察回答说:
好了,现在我们也从人性的角度喝杯酒吧。
金敏宇先生死了。
金敏宇母亲表现出甩掉过去的样子,模仿我平时的语气说道。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太悲伤了。我动不动就说,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太过分了、从人性的角度来说肚子饿了、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好讨厌、从人性的角度干杯,我习惯随时随地加上“人性的”这几个字。我第一次来金敏宇家的时候,她模仿我的语气,觉得很有趣。我拿起酒壶,给她倒酒,也给自己倒满。我们互相对视,一饮而尽,然后再倒满,喝光。她打开在车里发现的儿子的背包,从手机、衣服和杂物中翻出遗书,递给我。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前面是信,后面写了母亲车顺雅的地址和电话,还有我的电话号码。我恍惚地接过纸条,茫然地盯着看。
什么?您刚才说什么?
母亲,对不起,我不能陪您到最后了。我想把笔记本电脑拿回来交给您,可是忘在考试院了。您去拿回来吧。那是我拼命工作赚钱买的。
我感觉当头挨了一棒,不知所措。
我攒的钱都存到您的存折里了,虽然不多。您用这些钱做个体检吧,一定。也带上友姬。感觉她身体不太好。那个地下室,应该搬出来才好,可是……我帮不上忙,请向她转达我的歉意。
他自杀了。希望您能来辖区派出所一趟。
母亲,我爱您。
是的,怎么了?
我的眼泪姗姗来迟。讨厌的家伙,临死还在操心别人。在火葬场,我好像还没有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的死亡,一滴泪也没流,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现在,我的泪水却像开闸的洪水流个不停。从字体来看,他应该是在车里写的信,让我想起他故意保持职业化语气的木讷嗓音。我接连喝光了几杯酒。母亲问:
您认识金敏宇吧?
你喜欢过敏宇吗?
雪下了又停,天空湛蓝。那是个寒冷的早晨,我接到电话。调了静音,手机嗡嗡振动。我看了看屏幕,陌生的号码。我没有理会,随后收到一条短信。某警察署的某某,希望我和他联系。我没做什么错事,却也知道认真对待官府的事总没有坏处。您是郑友姬女士吧?是的,有什么事吗?啊,见面说吧。很重要的事吗?对方分明是不想多说。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如果您在家的话,我去找您。我也调整呼吸,犹豫不决。对方说只要五分钟就好,让我说地址,马上就来。我说那就这样吧,然后发过去地址。我不想让对方进入家门,于是事先穿好外套。开门一看,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察。还没等我迈出脚步,他站在门前迅速说道:
我没有回答。她看了看我,凄凉地说:
冬天,发生那件事之前,我有近一个月没见到金敏宇。他母亲亲自发短信让我去家里玩,可是我没能抽出时间。我的作品总算搬上了舞台,只是票房并不如意,这让我很沮丧,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代表匆匆忙忙地撤下我的作品,投入翻译剧的排练。那是个忧郁而漫长的冬天,没有喜悦,也没有希望。金敏宇没和我联系,而我忙于生计,无暇他顾。现在想来,我们之间不存在男女间的激情。他在身边我心情平静,感觉很踏实。除此之外,更深的感情似乎和我相距甚远。
你要是爱上敏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