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君的双眸在黝黑且精干的脸上闪烁着光芒。
“说得也是,美国自然是去不了的。”
只有在写情诗的不良少年脸上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吧。
“这船应该开不了很远吧?”
不畏前路、不惧艰险,那是一张永不服输的脸。
“捕鱼。”
他的头发被风吹到脑后。
“那平时做什么?”
“我的船从来都开得很远哦,远到从岸边看去,连跑国际航线的大船都变得很小的地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海太大了,不过我们现在也算是在太平洋的中央了吧。”
年轻船长一脸不服气的神情。
“捕什么鱼呢?你应该什么都能捕到吧。”
“开玩笑,这船就是我的。”
这次,我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又伤害到这位年轻萨摩男子汉的自尊心。
“这船是借来的?”
秋天布鲣鱼的饵,冬天就撒下鲨鱼的饵绳。
日高君答道,比起年纪,他说话的口气竟老成许多。船一驶出海湾,风浪陡然大起来,船乘着风浪颠簸前行。从船的左右两侧伸出去两根粗竹竿,就像两根触角似的,上面还缠着细细的金属丝,金属丝上沾着鸡毛,或许刚刚才有鲣鱼上了钩。
“还能捕到鲨鱼?”
“1.8吨的样子。”
“有一次我一下就捕到七条,无奈船只能装下三条,我就把剩下的四条暂时放在海里,第二天再去运回来的。一条少说也有三四十贯,这条船最多也就能装下三条。”
“这船有多少吨?”
我能想象到就如他说的那般,先把鲨鱼诓到海面上来,再拖到船里,若是鲨鱼不上钩,就潜到水下把它们逮上来。日高君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得英勇无比。
他们很快拧动了发动机,小小的船身跟着震动起来。那位年轻的船长名曰日高和八,在船上帮忙的少年是日高君的弟弟。
春天捕鲭鱼,夏天捕飞鱼,听说每一季能赚十万块。
其实那艘机动船也着实不大,船上还有一位助手模样的少年。
听日高君说着话,他在我心中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鲭鱼、飞鱼、鲣鱼,还有鲨鱼,他每天与鱼追逐,他的船成日在佐多岬周边的海域徘徊,而他就是那艘小小发动机船的船长。
我、永山先生、小山先生三人一个挨一个猫着腰蹲上船后,那位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操起船橹朝停在海面上的机动船划去。
“这一带有十六七寻[6]深”“天上飞的鸟是鱼鹰……”日高君时不时跟我们絮叨起来。
海边一角的石阶栈桥旁停着一艘摇橹船,船不大,勉强能容纳我们三人,且船身短而宽,像极了一个盥洗盆。
汹涌的大海不知何时变成了蓝黑色,船沿着断岩峭壁的海岸线向前驶去。
说完他还笑了笑,就像把一切都交给老天爷了。那笑脸一如少年,听说他今年二十二岁。
穿过两处岬角看到一个叫田尻的村子,这个海岸边的村落聚居着六十来户人家。
“嗯,看起来应该不用担心。”
“夏天也会潜到这儿来捕鲍鱼。”
我再三向他确认,他抬头看看天儿说:
“这也行?”
“不会有问题吧?”
“开玩笑!论潜水,放眼整个大泊,我也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十三寻的深度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二十分钟后,船上的年轻人过来接我们了。他头发有些蓬乱,脸有些黑,不过面相看着很是精干。他的裤子上沾有污渍,上身套着正装式的白毛衣,只是那白毛衣上也沾着油渍,而且两边胳膊肘的地方已经磨得掉毛了。
“那个,打听一下,一位成年渔民大概能赚多少?”
这个村子没有旅馆,我们打算坐船先去当晚准备留宿的区长家,现在一切只等船准备就绪了。
“这里不分什么成年不成年,中学刚毕业的大概能拿到熟练工的八成左右。我嘛,比熟练工厉害,还有额外的收入。”
被永山先生这么一问,我一时也不知所措,不过最后还是决定听那位年轻人的。小山先生又去落实坐船的事,这次很快就说定了。
“真是了不起啊!”
“这下怎么办?”
“也没啥大不了的。”
同行的永山先生与小山先生帮忙去打点坐船的事,可没多久就回来了,听船上的年轻人说,眼下才出了大风预警的通知,要去佐多岬的话最好趁早,到了明天海上的风浪反而会更大。
谁知我一夸他,日高船长瞬间又变回了日高少年,反倒扭捏起来,竟不像是他了。
有几个大人和十多个孩子正光着脚丫站在海边眺望大船。沙滩上还有三头牛,也驻足凝望着船的方向。
绕过第三个岬角,前面就是佐多岬了。岬角端头的不远处有座岛,由四块岩体组合而成,其中一块岩体上建有一座白色灯塔。岬角还有那座岛的四周白色浪花四溅。
走到海边,只见一艘挂满彩旗的蒸汽轮船泊在海湾,听说正逢新造船“丸十丸”(十马力)的下水仪式。这船的船头与船尾各插着一根竹竿,两根竹竿的顶端用绳索连着,竹竿和绳索上均挂满了彩条,有白色、红色、紫色、桃红色还有黄色五种颜色。虽然船上的乘客不少,却没半点嘈杂的喧闹声,一片清风雅静。这艘挂满彩旗的新船抛下铁锚,泊在海中央的样子竟让人生出几分孤寂之感。
“还真是风急浪高啊。”
很快,我们就到大泊村了。这里是一处环抱小海湾的港口,地形像一个荷包。同样是山与海之间的狭小空间,却密集地聚居着三百来户人家。虽然不大,但绝对是个天然良港。
“这可算不上什么大风大浪。”
马上要进大泊村了。这一带似乎也没种多少庄稼,少有的农田里长着约一寸高的麦子,还有的地里正在准备播种。农田四处都堆着黑土,状若馒头,听说里面储存的是萨摩芋头。土馒头的顶上插着一根通风的麦秆,像极了一炷祈祷时点的香。
“这还算是平静的?”
整个佐多町穿行着放牧的牛儿,特别是从这里到大泊的一路上尤其多。这里出产的牛叫佐多牛,颇有名气,一年的产值可达三千万。在一年四次的公开竞拍牛市上,仔牛的销量可达千头。其实一直到大正十年以前,这一带都是以产马地而闻名的,而且一直是大家熟知的萨摩两大牧场之一。到了大正十年,指宿病流行,马儿一匹不剩全病倒了,自那以后就被牛取代了。
“也不能说是平静……”
离开这里后,沿山出现一条宽约两米的山道,终于有一条像样的路了,前面有一群闲庭信步的小牛。无论走了多久,它们始终走在我们的前面,像是被我们撵着走似的。途中还突然跳出一只鸡来,它也开始加入到我们前面的队伍中去了。
船慢慢靠向佐多岬。听说从这儿到佐多岬一带海流湍急,一般的机动船倘若逆流而行,要花三四个小时才能通过。
还有,尾波濑没有水井,只有一处地方会涌出水来。
“现在怎么办才好?”
这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或许就发生在朝鲜之役[5]之时。如若不是,岛津藩的藩主应该不会踏足如此偏远之地。这个姑且不论,故事里的和歌明显不像是藩主所为,更像是市井百姓根据藩主与御真濑的爱情悲歌唱出来的。
“现在还好,等到退潮的时候,鹿儿岛湾的潮水全都会涌过来,那才不得了。”
这个传说经过代代口耳相传传了到今天,可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被这里的人们所遗忘的那一天吧。
灯塔远远望去像一件十分精美的摆件,这摆设的底座就是岛。这岛,还有这四块大岩体的排列组合都是艺术品。
之后,岛津藩主将自己的烟盒赠予她后便归去了。
驶过枇榔岛,眼看灯塔越来越近了。
当藩主再次来到佐多并召唤御真濑时,御真濑却因这段悬殊的恋情罹患重疾。她遁入在村头的海边搭起的茅草屋,因自己丑陋的病容羞于见人。藩主见此,又作和歌一首“心悸,筱竹、破竹席之中,泛起的思念,与日俱增”。
“从哪边靠上去啊?”日高君问道。
回到鹿儿岛后,藩主对御真濑念念不忘,遂作和歌一首“佐多海边哭泣的御真濑啊,是什么爱情啊,是佐多之恋”。
“灯塔岛能上去吗?”
很久以前,岛津藩主路过此地时,爱上了当地一位侍奉他的姑娘。藩主非常宠爱这个叫御真濑的姑娘。离别之际,藩主要将知林岛送与她,可御真濑说这岛于她也是毫无用处,她想要的只有藩主身上绣有十字的褂子。于是,藩主便将自己穿的外褂赠予了她。
“没有上不去的地方。”
这个村落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
“没有危险吧?”
据说这里的岩石上刻有朝鲜之役[4]的印记,说是当年为了凿出萨摩军船靠岸用的栈桥,便剜空了这里的岩石,可我们实在没精力再去寻访那些石头了。
“要说危险,什么时候都有危险。”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一处断崖的山腰处,这里尽是岩石山。从这里往下走,又见一处乱石滩,接着继续翻过一处断崖下到另一处乱石滩后,竟在那里意外地发现约莫三十户人家,他们抱成一团,紧紧地贴在这山与海之间的狭小之地。在这个叫尾波濑的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围着竹编的挡风栅栏,就连屋旁的一小洼田地也用竹栅栏围着。
“有灯塔的大轮岛从近处看去全是岩石。陡峭的岩壁下散落着礁石,海浪拍打岩礁,溅起高高的泡沫,又四散而去。”
一路上,波涛声不绝于耳。白色的野菊花开了,薄薄的花穗闪着银色的光芒。大吴风草叶的色泽愈加浓厚了,看起来多了几分坚韧。
我们小心地驶向岬角处靠岸。
西边已经能看到岛泊村了。卡车只能通行到海盗浦,于是,我们从这里开始下车步行。我们蹚过乱石滩,来到通往大山的谷溪处。这里一下雨就会被淹没,满地的石块儿让这里路不成路。不一会儿,我们从谷溪处走到半山腰的小路上,这条丛林小道窄得只能容下一人通过。
虽说岬角下也有到处散落的岩礁,大浪拍过来时浪花四溅,不过好在海边还有几处沙地,从那儿上岸要容易些。
皮卡车继续朝前开去。离开伊坐敷后就进入了山地,一路都是不好走的石子路。我们就像坐坦克似的,颠簸着从树根、石头上碾过,强行向前推进。永山先生与小山先生时不时还要下去帮忙推车。路的两旁是山,山上长满了各种树木。这里的枫叶还没被染红,只有茱萸的叶是红色的,偶尔还能瞧见大吴风草黄色的花朵。这里随处可见野生的铁树,每株铁树上既有绿叶,也有茶色的枯叶。阳光下,丛林间的一抹绿闪耀着细腻的光芒,当然,那已不是冬阳,而是早春的阳光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坐的船后还拖着一艘类似我们之前坐的小盥洗盆似的摇橹船。
或许他要去别处吧,抑或是他还得挨个儿拜访这里的人家吧。
我们下到摇橹船上,日高君迎着海浪,一边小心地穿行在岩礁之间,一边向海岸划去。
老站长就站在离我们十一二米远的农家小院前,只见他冲我们大大地摆了摆手,面带微笑地深深低下头去,像是对我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好了,下船吧!”
“坐不坐车啊,大叔。”
听到日高君的指令,我们从船上跳到水岸边。摇橹船也随着下一个打过来的波浪翻倒在岸边。日高君再次巧妙地将它推出海面,一个人划回了他的机动小船。
我正想摇下窗户招呼他一声,司机已停好车帮我吆喝起来,
“我们等着你哦。”
在伊坐敷村的村头,我竟意外地瞅见老站长村口先生的身影,他正从路旁的一户农家走出来,只背着背包,之前一直提着的两个包袱不见了,或许已经在哪里处理好了吧。
永山先生朝日高君远去的方向喊道。
我坐上这辆小型皮卡的副驾,而町公所的永山先生与小山先生抓住驾驶室的顶盖就坐在后面的货厢里。
如果就这样被遗忘在这里,那真得出大事了。日高君用细致独特的手法摆弄着船橹,听到我们的喊声后微微抬了抬右手回应我们,仿佛在说“没问题”。
午餐刚吃完,町公所为我安排的小型皮卡就开过来了,田川君与我在旅店前就此匆匆别过。
我们三人开始踩着陡峭的石梯,向岬角断崖上的灯塔事务所爬去。
我与田川君离开町公所后,在一个叫南洋馆的旅店用了午餐。田川君定了十二点十分的巴士前往垂水,再从那儿坐船返回鹿儿岛。
爬上石梯,是一处狭小的台地,那里有一栋长方形的石头建筑。门柱上挂的牌子上写着“佐多岬航路标识事务所”。明明以前就叫佐多岬灯塔的,最近却改了个这么麻烦的称呼。
这一带少平地,大多是陡峭的山地。町内的小学和中学各有七所。即便如此,大多数孩子为了上学不得不在险峻的山路与低洼的石滩之间上上下下。据说佐多町从前就是一座陆地孤岛,严格来说是孤岛的集中地。
这里的灯塔是英国人在明治初年建起来的,根据江户条约,最初在我国建了八处灯塔,佐多岬灯塔就是其中之一。明治二年开工,明治四年灯塔和这栋石屋竣工。起初是英国人在管理,大约在明治二十七年才交由日本人管理。
其中,町公所所在的伊坐敷是最大的一个村落,有八百户人家,上万口人。除此以外,还有三十六个村落分散各处,户数从十至二三十户不等。
站在石屋前仔细一瞧,这栋有些历史的建筑上没几个窗户,整体被隔成了三个部分。正中是事务所,左右两边是宿舍。
佐多町原本是含佐多岬在内的大隅半岛外端几个村落的总称,町内各个村落之间相距数里远,彼此还隔着险峻的大山。
石屋外立面的石头因常年风化,表面布满了侵蚀出的小孔洞,像泡沫岩一样。我触摸着那些风化的石头,若没有想起也就罢了,可偏在这时,脑海中应景地闪过横山隆一的佳句“饱经八十年风霜的石头如钢铁般坚硬”。我拾起一粒滚落在旁的风化小石子,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与町公所的人商量之后,决定先去太平洋沿岸一个叫大泊的村落,距离此处有三里地远。从那里坐船到佐多岬需要三四十分钟,所以先去那里待到风平浪静后再出发。町公所安排了一辆皮卡车载我一程,并让领路的永山先生与小山先生与我同行。
我们走进石屋,只有一扇窗户的事务所里显得有些昏暗。黑板上只留下了一句“下次换岗十二日”。灯塔的换岗一周一次,所员五人之中有两人会轮流常驻灯塔。这事务所与灯塔所在的大轮岛之间近在咫尺,仿佛一脚就能跨过去。可实际上要爬上去换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遇上大风大浪,换岗还得延期。即使是风平浪静的时候,只要不是勇敢如日高船长那般的人物,想靠手中的船橹划船靠岸也绝非易事。
我一个人仍打算从町公所前往佐多町,若是陆路的话须步行一段长达数里的险峻之地,所以只有行船过去了,可听说这里的船因今天的海浪太大都出不了海了。
听事务所的金柑干雄氏说,没肉的日子还能忍受,没蔬菜的日子实在吃不消,平日的饮用水就是雨水,先把雨槽接到的水汇集到一起,再用炭和沙过滤。这里除了夏天,几乎没有人会来。
“我只能与佐多说再见了。”田川君说道。
“对孤单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是上灯塔工作的时候,住的地方在岩壁上,遇到暴风雨时就很可怕,担心岩壁会不会塌掉。”
好不容易才来到佐多町,讽刺的是,这里等着田川君的竟是回京的命令,内阁总辞职那场未尽的风波终是让他无处遁逃。
所长去了鹿儿岛,就剩金柑先生与我们攀谈起来。
我们径直朝町公所赶去,田川君收到每日新闻鹿儿岛分社传来的消息,那是一封让他回京的电报。
“工作忙吗?”
摘下帽子的他原来是秃头。
“上灯塔工作的时候就忙。这里是正规的气象观测所,一天观测三次。遇到台风的话,每小时就得观测一次,挺辛苦的。本来点灯设有自动装置,可也不太灵,所以每隔四个小时还得人工操作一下,所以晚上都是轮班睡觉。”
“那么,万事小心了。”
那之后,金柑先生跟我们聊了许多,“有一种像海鸥的鸟经常飞进灯室里来”“今年已经看到好几次海难发生了”“这宿舍旁还有狐狸出没……”
到达终点下车后,老站长摘下他的战斗帽恭敬地行礼与我们告别,
离开事务所,金柑先生领着我们去参拜御崎神社。俯瞰大海,海面全是泛起的白色浪花。我们坐的那艘机动船像一片树叶一样漂浮在距离海边三百米远的地方。我在那片叶子上看到了日高君与他弟弟小小的身影。
不久之后,巴士拐过一个大弯,佐多町最大的伊坐敷部落忽然就闯进了我们的视野。这个村落在背靠大山的一个小海湾边,面朝大海的方向筑起了石坝,石坝内密密麻麻围聚着数百户人家。
“这风不打紧吧?”
这里的丘陵蔚然成林,虽苍翠茂密,却没有一片红叶,让人察觉不出四季的流转。
“一千毫巴[7]的低气压正朝东北方向行进,目前也出了强风预警的通知。不过不打紧,咱们慢慢过去。”
“这一带产炭,这里的炭烧的时间长,因为这儿的木头因潮湿的海风变得异常坚硬。”
金柑先生话虽这么说,但看样子还是尽早回去安全一些。
渐渐地,巴士离佐多町越来越近了。老站长又跟我摆谈起来,
事务所背后大约一町[8]远的地方有一座御崎神社,四周杂木丛生。木造鸟居的四周有铁树还有槟榔树,长得枝繁叶茂。正前方就是小小的神殿,颇有一丝荒凉之感。
汹涌湍急的大海对岸就是萨摩半岛,萨摩半岛的群山清晰地浮现在海的那一头。群山的最前端是圆锥形的开闻岳,山顶之处云雾缭绕。
我们离开神殿返回宿舍后,又径直朝刚才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头是岬角外延最远的一端,那里只有一条勉强能通过一人的小路,小路两旁长着茂盛的山白竹,起风时就传来沙沙的声响。白色灯塔就在眼前了,灯塔下是潮水卷起的漩涡。东边是种子岛、屋久岛,西边是竹岛、硫磺岛,它们的影子在阴暗的天空下显得模糊不清。种子岛映在水平线上的岛影平坦整齐,像极了平放在海面上的一块板子。这时,金柑先生说,
“哟,杂志吗,那真是太好了!”
“已经四点了,潮水要涨上来了。这里的海潮自东向西,流速很快,且到处都有岩礁,对过往的船只来说是片很危险的海域。”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表情忽地又亮了起来,
“这儿离海面有多高?”
“到时候这杂志也送你一本。”
“有五十米高。”
说完后,老站长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陷入了沉思。
我们开始往回走。虽是九州的最南端,但听说这里到了冬天因为凛冽的海风也很冷。而夏天也因为湿气重,每次巡完灯塔回到宿舍就会看到生霉的榻榻米。
“刚好六十岁。”
我们沿着石阶重新下到海边,海的那一头似乎很快就认出了我们的身影,一艘圆木舟似的摇橹船又从1.8吨的机动船旁划了过来。这时,海上的模样已经大变,浪越来越高。都说大浪来时会踩着七五三的节奏,如果不是连着七下,就是五下或三下。
我又顺便问了年龄,
数到五下,待一波浪潮退下后,我们一下子跳上摇橹船,又有三两下大浪打过来,船底瞬间浸满海水。即便如此,日高君仍巧妙地将小船划出岩礁地带,靠向机动船。
“指宿市十二町。”
已经日暮黄昏,风越刮越大,机动船全速向大泊驶去。
“家住哪里?”
大海依旧是一片蓝黑之色,只有海浪的浪梢时不时透出蔚蓝之色。
“村口善吉。”
我不禁感叹,
“你的名字?”
“这大海的色彩啊!”
我拿出记事本开始写起来,
“有不少一百至一百五十吨的大船都折在岬角至大泊的这片海域,因为这海的颜色让人看不清暗礁。”
说到这里,老站长的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今天这样子能行吗?”
“不过三年前,我用五万块修了栋十五坪的房子,现在也值几十万了呢。”
“随便胡乱划两下自然是不行的,我就不同了,我可是通过了四十天的学习拿到海技证的人。那证书上还有运输大臣石井光次郎的署名呢,跟县知事的署名可不是一回事儿。”
“那还真是不幸啊。”
他接着说道,
“要搁现在,那就值七百万了。”
“在大泊的年轻人之中,除了我之外还能拿到这个证书的就只有一人。”
他接着又说,原本在满洲攒了七万块,可撤走时只拿回来了一千,真是可惜。
“真是了不起啊。”
“家里现在是三个人,还有个老妈。”
“哪里哪里。”
“那家里不就剩你们两口子了吗?”
日高君又摆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没人表扬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一旦夸上一句,这位年轻的船长立刻又谦逊起来,反倒默不作声了。
“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战死了,一个病死了。从奉天撤回来以后,家里就剩我和我老婆还有女儿三个人了。女儿现在在熊本打工。”
登上大泊海岸已过五点,靠岸坐的还是方才那艘摇橹船。之前停在海湾处的那艘新造船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这里仍有五六头牛悠闲地走在日暮黄昏的海滩上。
不知何时,我对这位甘蓝老站长的称呼变成了“老哥”。
我与日高君话别后往区长家走去,途经一处平房,四面围着石墙。这家人都在外打工,现在是处空宅。但这里曾经是所衙门,幕末黑船来袭[9]的时代,我们所造之船就是先在这里改装、之后再送至萨摩半岛的山川[10]改装,最后从鹿儿岛下水。
“老哥,家里有孩子吗?”
我们暂时寄宿在区长家,这一带的房屋结构好像都是统一的,四间房挨在一起,像个田字。隔扇后就是榻榻米的客厅,完全没有壁橱之类的空间,只能将四个房间中的一个全都拿来放置行李杂物。这设计实在称不上精妙,不过听说考虑到台风来袭,屋子的底座加装了数根粗木。
巴士只要一停靠哪个村站,老站长就会起身帮忙打点,那表情认真极了。他一会帮着乘客把行李抱下来,一会儿又帮着重新安排座位。只要一起身,他裤子上的布补丁就跟着飘起来。
那晚大风呼啸,我数次从风声中惊醒。
西红柿倒没看见,只是小学所在的那座山腰上有一小块田,那里面的黄瓜还真开出了黄色的花。
第二天依旧是大风,想要绕过佐多岬横渡伊坐敷终是勉强,可我也再没了原路返回的力气,于是我决定再次拜托年轻的船长,先坐船到滨尻村,从那里横穿半岛后再步行至伊坐敷。据说这个方案的步行距离是最短的。
“大家快看,山丘上有座小学,那里的黄瓜开花了,西红柿也长出来了。”
小山先生去找日高君交涉坐船的事,不一会儿,两人一起回来了。今天,日高君戴的那顶帽子像一顶真正的船长帽,崭新的帽檐上镶着一枚大大的金色徽章。
巴士有点晃,老站长说出的话也变得时断时续,
“喂。”他也不脱帽,只朝我们点了点头,多少有些傲慢,可傲慢中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羞涩。
“这一带的野漆树特别多,用来做蜡烛或机械油。这里还大量产香蕉,销往各地。”
“今天能行吗?”
坐在最前面的老站长时不时转过头来与我摆谈,
“这个嘛……”
我们在大根占町坐上了去佐多町的巴士,巴士沿着海岸线驶去,右手边就是波涛滚滚的鹿儿岛湾。开进根占町,海岸一下子变成了乱石滩。透过黑松林窥见的海岸上到处都躺着茶褐色或黄色的大石头,这里一小堆,那里一大堆,被海浪冲洗过的石头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果然跟对面的指宿海岸大不相同。对岸如同新形成的火山地带,自由开放,而这里却截然相反,以沉积岩为基调形成的海岸线曲折多变,丘陵紧邻大海,整体呈现出黯淡的感觉。
“拜托了。”
老站长也要去佐多町,于是我们三人结伴步行前往巴士站。站长背着背包,手里还提着两个包袱。背包和其中一个包袱里装的都是甘蓝,背包里有五贯[3]、包袱里有两贯,剩下的那个包袱装的是菜苗。
“那走吧”,之后还不忘补充一句,
为了不沾湿鞋袜,我小心翼翼地从摇橹船上跳上岸,就这样,我与田川君踏上了大隅半岛的土地。在船上明明已经吃不消的田川君从船上跳下来的那一刻,瞬间就恢复了活力。
“起风了,要走就快点。”
摇啊摇啊,船终于摇到大根占的近海处,我们又在这儿坐上了摇橹船。在指宿上船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下了船,这儿虽是个港口,但却没见有任何设施,只有波涛汹涌的海岸。
英勇无比的船长是个急性子,不由得让我们的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
这位站长的脑回路真是奇特,不过这算计实在是天衣无缝。
赶至岸边,依然有几头牛正在沙滩上吹着海风,还有七只在风中刮得东倒西歪的鸡。扛着背筐的妇女们光着脚从那里经过。与昨日的光景不同,今日的海湾停靠了十余艘像是在避风的机动船。
“七十五块的船票可以坐到一百块的地儿了,赚了二十五呢,可这下得花十块坐巴士返回根占,不过算下来还是赚了十五。”
我们一如昨日那般先坐摇橹舟划到机动船旁。上船后,船长摘下帽子随手一放,像昨日一样任由头发迎风飘扬。
这时,一位年轻的船员探进头来,告知我们因为海上浪大就不停靠根占了,直接开往旁边的大根占。听到这话,甘蓝君立马在一旁说道:
船驶出海湾,朝佐多岬相反的方向驶去。前面出现了几座小小的岬角,不一会就被我们甩在身后,越来越小。
只是这件英国货已满身补丁,似乎在诉说这位老战长自那以后的生活有多么艰辛。
外浦、间泊、竹浦,岬角与岬角之间坐落着一个个小渔村。这些渔村无一例外被夹进了岩山缝儿里,前面是一小片海滩,村里就住着二三十户人家。
“可不就是吗,很结实,英国货呢。”
岬角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这些岬角的前端连着延伸出去的岩礁,看着就像锋利的箭头,滚滚波涛袭向箭头的时候扬起白色的飞沫。每根箭头上还长着一棵松树。
说起撤走的事,他话里话外还透出几分不舍的感觉。一问才知道,好运似乎自他从奉天撤走之后便再与他无缘了。他身上穿的西服确有几分像是站务员的旧式制服,我问他是不是满铁时代的衣服,他说:
大约五十分钟后,船逐渐靠向滨尻村。这个村子没有海湾,直接面向外海。长长的沙滩一角坐落着约莫三十户人家。这里家家户户围着石墙,一面紧贴着一面,一看便知这村落定是长期被惊涛骇浪所扰。村落南边的沙滩看起来是黑色的,听说沙里多含铁砂。
“奉天是个好地方,那样的城市怕是不多了,不过我大正二十一年就从那儿撤走了。”
沿岸没有停靠的船只,我们坐上摇橹舟向岸边划去。日高君放下我们后说,
问他站名也不说,看来是个不起眼的小站吧。
“这下送到了哦。”
“奉天附近,一个小站。”
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句话的口气仿佛是卸下货物后的感叹。
“在哪里当的站长?”
他操起船橹划向自己那艘小船,而我自始至终都站在风中的岸边目送他回到自己的船上。
“说我工作认真呗。”
听说这个滨尻村总是受到台风的侵袭,灾害最是频繁。如果刮起十二号台风的话,村子三分之一的屋顶都会被海浪盖过。家家户户用坚固的石墙武装起来,眼前这光景就是他们对自身宿命的无奈回应吧。他们注定将陷入与风浪无止境的斗争之中。
“为何要给你颁奖杯?”
村子背靠岩山,没有水井,只能依靠小河里的流水生活。如果久不降雨,立刻就会陷入缺水的困境之中。人,注定得生活在饱经考验的地方吧。十二号台风刮过,村里人人都说,
他每说完一句,都要在后面附上一声“嗯”。
“埋怨神佛终是无用,要埋怨就埋怨祖辈们吧。”
“从大正六年就开始在奉天车站工作,之后又在牡丹江车站当了六年副手,再后来在奉天附近的一个车站当上了站长,嗯,当时我手下可管着二十个满洲人呢。满铁[2]还给我颁了奖杯,金的银的都有,嗯。”
滨尻村的村民不出海陆、盐屋、滨尻、今针山这四大少见的姓氏。
“你在奉天待过?”
有记载说以前这个村前的海边造过大船,据说现在还能看到那个时候的木工之墓。我们走在滨尻村前的海滩上,这里没有步道,只能沿着海岸线走去。村里大多数人都加入到海岸的维护工程中。多是妇女的海陆家族与今金山家族,为了守护自己的村落正在运砂。
不知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就说起奉天的事儿来,“奉天是不错的地方。”
我们从海边走进松林,那边有条路通往伊坐敷。没过多久,我们沿着这条路顺势深入一处盆地。在那里,我发现一处田圃,来半岛后,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如此有模有样的田圃。一面大岩壁像屏风一样伫立在盆地的一角,岩壁脚下聚居着二三十户人家。那是一个叫坂本的富足村落。
“后面的视察也会很辛苦的,”甘蓝君看向田川君说道,“对面跟这边可不一样(指宿海岸),那边还没开化,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向左望去,这个村子的不远处就是郡村,这时距离我们走出滨尻村已经过去四十多分钟了。
船突然开始剧烈摇晃,我与甘蓝君正说着话,一旁的田川君因为晕船变得难受起来。
我们走进一所中学,借那里的电话与伊坐敷公所商量如何派皮卡车过来接我们,此时正在校园里玩耍的学生几乎都光着脚丫。
只见他身着竖领衣服,脚踩分趾鞋,头上戴着军人的战斗帽,皮肤在海风中晒得黝黑。年龄就跟刚才在卖票的地方看到的印象差不多,五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睛不大,但面带和善。
这所中学的前面是近津宫神社,供奉的是御崎神社的姐神。我们顺着粗糙的石阶爬上去一瞧,这神殿竟也是一副荒废的模样。
轮船上除了这次一起上来的人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乘客。客舱有两个,一起上来的人都涌进其中一间客舱。而我与田川君走进另一个铺着榻榻米的空客舱,甘蓝君也背着背包跟了进来。
每年二月十八日,七浦(田尻、大泊、外浦、间泊、竹浦、故里、郡)的青年们从御崎神社抬出神轿,绕七浦海岸周游一圈,并于第二天的十九日到达近津宫神社。二十日还会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庆祝姐弟二神的相会。当地流传的歌谣中有一句“一年一次,神仙也会穿越七浦来此相会”,说的就是这个祭礼吧。
就在船老大与海浪的交锋中,北胜丸终于朝我们开过来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能行吗?”船老大自信满满地答道“就指着这个吃饭呢”。果然是吃饭的家伙,没几下就划到轮船的身侧了。
我们从郡村坐上前往伊坐敷的皮卡车,这条路的路况比昨天的还要糟糕。丘陵背后是一个叫马笼的村落,听说那里每年都有竞拍的牛市。
船随着海浪在海面上晃荡,越漂越远。对岸是指宿渔业工会的仓库,仓库的红灯一闪一闪的。每闪一下,船就往前漂一下。如果漂得太远,船老大就操起橹使劲划几下,之后便任凭小船再漂上一会儿。
到达伊坐敷已经十二点了,我们去了昨日与田川君告别的南洋馆吃午饭。
乘客中有一位妇人正说着她女儿怀孕的事,船老大便问她,如果是男孩以后让他做什么呢。“做大官呗。”那妇人答道。
“怎么样了啊,还顺利吗?”
老远就看见北胜丸上的红绿灯在海面上闪烁,就是迟迟不肯靠近。这时,上了年纪又大腹便便的船老大正与乘客大声开着玩笑,船内的笑声不绝于耳。
听到招呼声,我转过头去,却看见老站长正站在店门口。被他这么一问,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等的轮船是从邻近指宿的山川开出来的,轮船在这里搭上指宿的乘客,然后再开到对岸的根占和大根占搭上那里的乘客,接着会停靠大隅半岛的各个村落,最后抵达鹿儿岛。这船每天分别于凌晨五点、上午十点,还有下午两点从指宿发船,一天三趟,是连接两个半岛唯一的交通工具,名曰“北胜丸”。
“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们大约有十个人,坐上了停放在沙滩上的摇橹船,小船划到远处的海面上,而我们就在微暗的海上等着轮船。
“准备回去了。”
我和田川君一起步行下到海岸边,甘蓝君紧随我们身后。大隅半岛不种庄稼,没有农田,只产木材、木炭之类的,渔业自然也是这边发达一些。现在正是鱼的季节,这边能捕获大量鱼。行情在每百匁[1]二十五到三十块,而且越临近过季期越贵,尤其是现在这个时节如果摆在商店里卖的话,每百匁不卖个一百都没有赚头,甘蓝君又开始自顾自地唠叨起来。
他要坐的是比我早一班的巴士,我跟他说这次不能同行了,甚是可惜,结果这位老站长立刻就说他要在中途换成我坐的这班车。正说着话,他的巴士来了,我俩只能暂时分开。我坐上两点的巴士,小山先生与永山先生一直朝我挥手告别,直到车子开走。
正说着,人们开始起身朝外涌去,我们拾掇好行李也跟着走了出去。海岸和远处的大海依旧笼罩在黯然的夜色之下。
老站长果然按照约定,在根占町的某个车站换上了我这辆车。只见他手拿大丽花,花茎像是杨桐木做的,上面就点缀着那朵人造假花。
听他说,在对面住旅馆的话要四五百,所以都住在乡下的农家里,两百就够了,还包盒饭。
“这是拿去卖的吗?”
“饲料米糠,对面一百一袋,这边要二百五,除去运费,还能挣一百。”
“才不是,拿回家的。”
“回来的时候会捎点什么吗?”
话音刚落,车里就有个女人问他:
“这买卖一天能挣一千呢。”也没人问他,他自顾自地说着,口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卖多少?”
他口中的“对面”就是大隅半岛。他似乎很健谈,聊了许多。今天是甘蓝,其实以往拿的多是菜苗,像是洋葱、甘蓝、花甘蓝、叶葱、辣椒、瞿麦之类的菜苗。
“一个十块。”
“这个吗,是甘蓝,拿到对面去卖的。”
那女人好像只是问着玩的,没有要买的样子。老站长也意兴阑珊,没有特别想卖的样子。
“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俩在大根占町下车后,我只需在那里等着去垂水的巴士。可站长为了坐船回指宿还得赶往我们昨天下船的码头。巴士本就晚点了,如果再不快点怕是赶不上船了。
离海边小道稍远的地方原本有处农家,现在也变成卖船票的地方了。三两个吊儿郎当的人买好票把行囊往地上一放就直接坐上去了,要不就干脆躺在玄关处的台阶上。我也跟着他们坐到玄关口,这时,一位男子跟我搭腔,他坐在垫在地下的背包上问我,“你这是去哪儿啊?”听到我说是去佐多岬的,又问我去佐多岬是不是为了视察,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还感叹道“真是辛苦啊!”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模样,约莫是位五六十岁的男子,看着像黑市商人。
“那就再见啦。”我与他告别。
“小女儿也陪我来了。”说着,一位看似她女儿的人走了过来。小女儿的头发是烫过的,上身穿着毛衣,下身是裤装。我看见她在微暗中蜷着身子,可自己与田川君却丝毫感受不到寒意,也许是当地人对温差的变化更敏感吧。
“保重!”他也与我说再见了。
“一个人可以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真是一场仓促的离别。老站长的背包不知装了些什么,看起来依旧沉重。右手拿的人造大丽花剧烈摇晃着。花是假的,本不必担心,可不知怎地,远远看去,总觉得它就要掉落了。我坐的巴士迟了二十分多钟,不知是不是为了挽回这点损失,巴士从一开始就沿着海岸线全速行驶。
其中有一位脸上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得鼓鼓囊囊的老太太正站在那里,她的三箱行囊就堆在石堤上。其中一个木箱里有鱼,一问才知道是鱼。说是女儿嫁到对面的根占町去了,这些就是给她捎过去的。老太太的话里夹杂着半分方言,我也听不太明白。不光是方言,老太太的牙齿似乎也掉光了。其他还有两箱说是鱼糕和炸鱼肉饼。这夜未央的海边流淌着母亲对出嫁女儿满满的爱意。
今天的鹿儿岛湾仍是大风大浪的一天。一直到终点垂水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大海的方向。驶过坂元附近时,我瞥见两位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老太太正在开阔的海岸一角做着针线活儿。那一幕让我至今难忘。终于,我于七点从垂水坐船抵达鹿儿岛。
凌晨五点,当窗外还沉浸在夜色之中,我们已动身前往叫港滨的露天海岸。这里就是指宿的港口,乘客会在这里坐上摇橹船,再从摇橹船登上停在海上的轮船。若是白天的话应该能看到“登船处”之类的告示牌。可惜现在太暗了,什么也看不到。海边下行口的堤岸处,有五六位乘客正聚集在一起等船。
(《别册文艺春秋》1954年12月;《现代纪行文学全集南日本篇》修道社,1960年)
整个夜晚,门板都在风声中摇晃。
[1]日本古代衡量单位,1匁=3.759克。
距离昨天离开东京正好过去整整一天了。既来了这里,集体辞职什么的早已抛诸脑后,先去盐汤里泡一泡,再去旅馆的庭院里走一走。温泉的蒸汽飘到了旅馆前的沙地上,听说潮水退去后,穿着浴衣的客人们就会来这里逛逛。可现在,大浪冲洗着海岸,溅起来的飞沫时不时越过快两米高的堤坝落到庭院里。
[2]1906—1945年间日本在伪满洲国设立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简称。
仅两个半小时,我们就顺利抵达指宿市了。这里是离萨摩半岛外端很近的一个温泉町。今年四月指宿市颁布的市制公告上说,这个温泉町有七千人口。说是村子,其实这里更像是一条通道,家家户户之间几乎都隔着农田,路旁立着一排排墓碑。听说这儿还有五十家旅馆,不过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这里果真没有一点温泉町的样子,只像是一处安静的海边小镇,路上还铺满了白沙。
[3]日本尺贯法中的重量单位,1贯=3.75kg。
两点坐出租车从鹿儿岛出发,前往萨摩半岛最外端的指宿市,沿线都是平坦的沿海公路,车子就行驶在豁然开朗的海岸风景线中。
[4]万历朝鲜战争(1592—1598年),又称万历朝鲜之役、万历援朝战争,指明朝万历年间明朝和朝鲜抗击日本侵略朝鲜的战争。
从地图上看,大隅半岛与萨摩半岛分别从东西两端双双将鹿儿岛湾围住,这本无甚奇特之处,只是这两个半岛不论在地形还是在文化上都存在巨大的差异。就连萨摩半岛的最外端都已连通了汽车和火车,而大隅半岛的主要交通工具还是船,只有极少数的地方通行巴士。
[5]朝鲜之役(1592—1598年),又称万历朝鲜战争,指明朝万历年间明朝和朝鲜抗击日本侵略朝鲜的战争。日本称为文禄·庆长之役。朝鲜称为壬辰倭乱。1592年4月,日本太阁丰臣秀吉调动军队14万人渡海至朝鲜,正式开始了对朝战争。一个月便攻陷朝鲜京城,驱逐朝鲜国王。明朝遂集结4万人援兵朝鲜。1597年正月,明朝与日本议和失败,日军大军再侵朝鲜,明朝再次援朝。不久,丰臣秀吉病逝,日军全部从朝鲜半岛撤退。
虽然也有船直接从鹿儿岛到根占町,可海浪太大,只好作罢。本来还可以先坐船去垂水,因为垂水也有两条线路可达佐多町,一条是从垂水直接坐巴士过去,另一条则是先从垂水坐火车到鹿屋,再从鹿屋坐巴士到佐多,可这两条路线都甚是耗时,这才定下了之前说的那条路线,顺便还能欣赏一下大隅半岛的风光。
[6]长度单位,用来计测绳、钓线长度或水深等。1寻=6英尺(约1.8m)。
我们的目的地是大隅半岛最外端的佐多岬。今天,我们要先去萨摩半岛的最外端,那里与佐多岬隔海相望,明天在那里上船后以最短的距离横渡鹿儿岛湾,最后从大隅半岛邻近佐多町的根占町登陆。
[7]大气压的单位,1毫巴=100帕。
“我好像一下子就逃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了。”听田川君这么一说,才感觉到他这下终于摆脱了被那则铺天盖地的号外笼罩的东京。诚然,昨天四点半才离开东京,算起来不过才过去十三四个小时而已。
[8]长度单位。1町约109米。
飞机比预定时间晚了四十分钟起飞,进入大阪上空已是夜幕降临时分。只见整座城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下,万家灯火的大阪城犹如一张缀着宝石的豪华地毯。抵达板付已是八点半,这里虽下着小雨,可身着外套的我们却感受到一股新鲜的暖意。晚上十点五十分,我们从博多站的筑紫口登上前往鹿儿岛的列车,在列车上被暖气的热浪蒸了一整个晚上之后,终于在凌晨五点抵达鹿儿岛。这里也下着蒙蒙细雨,有种春雨的错觉。天还没大亮,我们便坐上出租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中。直到我们住进酒店,与房间外廊遥遥相望的樱岛仍然还只是晨曦中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9]1853年,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将军率领四艘军舰开到江户外海洋面,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美军战舰庞大的体形震惊了当时的日本人,由于美国人的舰船全部被漆黑色,因此被日本人称之为“黑船来航”。
社里尚未决定是否要发行这版增刊,打算先观望四五日。于是,放下听筒的田川君还是决定跟我一起出发,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这一天很冷,从早上起就开始降温,是因为漫天飞舞的雪花吗,如若不是,这寒意定是来自流传在街头巷尾的那则号外。
[10]位于萨摩半岛的南端鹿儿岛县揖宿郡的町。
从羽田机场出发之前,文艺春秋社与我同行的田川博一君电话联系了杂志社。他还惦记着来机场时在车里听到的号外,据说内阁集体辞职了。田川君作为增刊的负责人,此次(1954年)的佐多岬之行对他来说好像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