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夜晚,我欣赏完火把登廊后,有幸得以进入外阵,进到礼堂。虽说只能从缝隙中观望初夜的法事,但总算是看到了。
堂内有大小两尊观音菩萨,这两尊精美的佛像同属天平时期的杰作,却被当成绝密的秘佛小心供奉着,连修行的僧众都看不到。
十二日就是隆重的汲水之日。听说当天至少会有七万人涌来,于是,我避开晚上的法事,趁白天去参观了参笼宿舍,并特地去斋堂观看了修行僧的斋堂法事。
十二、十三、十四日这三天,待后半夜的奔走法事结束后,还有一项殊胜的达陀法事。据说兜率八天会现世化作不同的神祇降临。这项法事最隆重的压轴之作是水火之法,火天[6]舞动松明火把,而水天[7]则挥洒供奉观音的“香水”。
尽管寒意凛冽,我对斋堂法事仍颇有兴致。斋堂位于二月堂之下,与参笼宿舍分别立于登廊入口的两侧。这两个地方平日都是大门紧锁,只有待汲水法会时才会开启,说是汲水专用也不为过。宽敞的石板房间四周铺着榻榻米,那里就是修行僧打坐的地方。
二七日,每日的法事按照定好的六个时辰按部就班地循环往复。只是五日、六日、七日、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这几日的后半夜,还有一项奔走的法事。奔走时须脱下念经时穿的叫“差懸”的木屐,再绕内阵跑上好几十圈。
斋堂的出入口有两处,分别位于西南角与西北角。西北角一隅是备餐所。我有幸从备餐所观看了斋堂法事。就如在画像或照片里经常看到的那样,十一位修行僧前摆着小餐桌,上面放着一个大钵,钵里盛着一升米饭,木勺就直直地插在饭里。那景象既朴素又充满力量,令人感动。餐具都是根来漆器[8],可斋饭一时也吃不上,这里与初夜、后夜的法事一样,用斋前还得先进行一场三四十分钟的祈愿仪式,待祈愿结束后方可由堂童子献上斋菜。看来就是想吃口斋饭也实属不易,原来参笼生活中看似最接地气的部分也被各种清规戒律紧紧束缚着。
法事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十一面悔过法”,此法须在本尊十一面观音宝座前逐句诵念十一面神咒心经和观音宝号,边念边行五体投地之跪拜大礼。从正午的斋堂仪式结束一直到晨朝法事下堂的十三四个小时里,勿说是进食,就连一滴水都是碰不得的。
十三日夜晚,我一直坐在正对须弥坛的礼堂中央,看完了从半夜开始的所有法事。
有两回,我曾从外围窥探过初夜时分的二月堂内阵,依稀能看出那里面正进行着什么法事,但究竟在做什么呢,我只能借用研究汲水仪式的书籍来说明了。我此次行程的向导桥本圣准长老著有《关于汲水》(收入入江泰吉作品集《汲水》)一书,里面有一节是这样写的:
十二日与十三日夜晚,我尽情去看我能看到的,尽情去听我能听到的,我只想抓住我面前的一切。这是一场日本一千二百多年来从未缺席过的古老法会,除了这样的方式,我再也想不出其他方式能走近它了。
汲水仪式的法事从每年三月一日到十四日,长达二七日(十四天)之久。一众修行僧早在二月二十日起就会在别火坊完成先导游行,算是正式法会前的准备仪式。二月末,法会正式开始的前一天,修行僧会遁入二月堂下的参笼所。持续十四天的法事活动,每日大致都是在二月堂内阵的本尊十一面观音前举行。法事每日重复六次,分别定于日中、日没、初夜、半夜、后夜、晨朝这六个时辰进行,修行僧通过做法事来忏悔自己的罪过,同时也祈祷天下太平、万民安康。
二十年前,我也曾是这场法会小小的一份子,可那次收获的感动却与今次的不同了。
今年三月(1975年),我又有机会去看久违了二十年的汲水仪式。本打算二月下旬就到奈良,从别火坊的先导游行开始看起,终因杂事缠身没能成行。结果,从修行僧进入参笼[5]宿舍到持续十四天的正式法事,我也只赶上了最后三日罢了。即便终是事与愿违,我也觉得这样甚好,终于能再次将自己置身于非这俗世所有的神奇空间与时光里了。在我等待的二十年里,它也在强烈的悸动、流转以及抓不住的莫名思绪中变得异常充实。
十三日晚,我与桥本长老并排坐在礼堂正中观看了半夜与后半夜的法事。我闭着眼睛正襟危坐,可一闭上眼,我就会觉得这只是一场呼唤春天的法事。春潮一定是被诵经的声音或是念佛的调子所吸引,正迈着从容的步伐向我们走来。断断续续响起的木屐声那么激昂,就像雪国封冻的坚冰正在割裂。数年前去伊尔库茨克的时候,伊尔库茨克大学的教授库德里亚夫采夫曾同我说起过流经城里的安加拉河上坚冰开裂的声音。不知何故,我莫名就将那冰裂之声与参笼僧的木屐声想到了一块。大海里的春潮已蠢蠢欲动,而在冰封的河里,冰川碎裂,正发出激昂的声音。
到最后通常就演变成这样的对话。我到底是什么都不懂,对方的表情就好像在说“这般的你有何资格对汲水说出感动二字”,可我却并不反感这样的他们,我清楚地知道,达陀法事、僧众举着大火把在寺内奔走的模样,还有过去帐的诵读,定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美好,哪怕只是略知一二也能感受到它们的好来。若说它们不好,是绝无可能的。汲水的仰慕者,他们的话语中无一例外带着一种独特的调子,只有同为懂得汲水之人,才会明白他们内心对汲水的沉迷。他们必然会想,如果可以的话定要年年与他们相会。我与他们有一处倒是相同的,那就是总是不知如何向世人诉说汲水的魅力。
汲水法事的种种,说到底就是一颗呼唤春天的心吧。诚然,如果不是这等庄严激昂的修行,又如何能唤来春天。
“没有。”
睁开双眼,内阵与礼堂之间垂下的那道麻制门帘上映出内阵僧人的影子。他们正做着法事,一边念经一边转圈,一个接一个,宛若走马灯。
“听过他们诵读过去帐[4]吗?”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们映在走马灯上的身影变换得越来越快,奔走法事开始了。只有此时,木屐声才会消失,僧人们穿着袜子开始跑起来,并挨个儿在专用的蒲团垫上行五体叩拜大礼。他们口中念的“南无观、南无观……”本是“南无观世音自在菩萨”的意思,结果从嘴里蹦出来就只剩三个字,其他的都省去了。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短短几个字,可在反复诵读中,心中的感动也随之无限地扩大了。
“没有。”
在礼堂坐了几个小时的我尚未弄清初夜、半夜、奔走、后夜这四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其间诵读了神名帐,请出了全国一万三千七百余间神社的大明神,由首座僧祈愿天下太平、万民康乐、万物至福,再由咒师请出四方结界之上的四天王。
“那他们奔走的样子呢?”
可那时的我既没生出想一探究竟的心思,也实在没有生出这种心思的闲工夫,一心只顾将自己沉浸在那慷慨激昂、庄严肃穆、时缓时急的节奏中。
“没有。”
时不时从内阵中走出一位僧人,在礼堂中央摆放的专用蒲团垫上行五体投地的大礼。说是五体投地,不如说是用身体敲打地板,每叩拜一次,沉重的声音就在殿堂内久久地回响,那声音伴随着诵经念佛之声,伴随着钟铃、法螺、磬竹之声,还伴随着参笼僧的木屐之声。
“那你见过达陀吗?”
从礼堂是看不到内阵的,只能从门帘上看到僧人们做着法事的身影。看着他们如走马灯变换的影子,我忽然想起曾拜访过一次的哈达(阿富汗南部)塔院。安放在遗迹正中的小塔四周有一条小路,专为供养僧绕塔步行所用。塔的基座既刻上了释迦牟尼、菩萨、供养者、鬼神诸像,还摆满了诸多这样的佛像。
“那个确实不错呢。”我说道。
不经意间,异国古老的小小塔院就浮现在我眼前,那么栩栩如生,我仿佛看到许多异国僧侣正围着这座小塔绕行诵经。
这二十年里,我也结识了几位汲水法会时,有幸进入过外阵与礼堂的人。
于是,我开始把二月堂的内阵幻想成是这座塔院的内阵,须弥坛就是塔,请来的诸神佛镇守在此,还有四天王把守着各路要道。
可是,我心中因汲水仪式受到的那份感动丝毫不逊于从前。遗憾的是,我很想把那份感动说与世人听,却不知从何说起。
可每次身体撞地的声音总会把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那激昂的声音唤出的是一千两百年前的日本,那是任何人都难以靠近的地方。
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我总把“汲水真是太棒了”挂在嘴边,想让自己再次陷入那种不可名状的感动中,可那种感觉终究是找不回来了。不知不觉,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已数不清那之后又去过多少回奈良,却都因种种错过了三月上旬的奈良。
深夜里的达陀法事一如传闻中那样奇妙,只能用华丽来形容。那是水与火、水天与火天的盛宴。内阵与礼堂之间隔着一扇大门帘,当堂童子用神奇的手法将这道门帘重重拉起的时候,也拉开了这出大戏的帷幕。最先出场的是修行僧,只见他们挥舞大刀,摇响手中的锡杖、铃铛和法螺,待他们退场后,内阵很快变得亮堂起来,那是近百斤重的大松明火把被点燃了。扮演火天的修行僧将火把不断伸出礼堂,而扮演水天的修行僧则手持洒水器与散杖向上浇水,这既是一场水火之争,又是一场水火交融。火天开始手持火把绕内阵奔跑数圈,每每经过这边都将火把伸出礼堂来,松明之火越燃越旺,最后投向了礼堂。
其实,对持续十四天之久的修二会法事,我不过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就连那场称之为达陀的殊胜佛事,我也不甚了解,更想象不出它的样子,听说那是一场水火交融的盛宴。
燃烧着的松明之火向我飞来,差点碰到我的膝盖,我瞬间躲开,座位上火星四溅。
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如此打动我,只是说到汲水,我就想全身心地一头陷进去。那感觉不是宁静,也不是美丽,而是一种热烈,一种坚定,一种仿佛被什么填满了的充实。
不久,松明火把被收入内阵,这下火星沫子又溅落到内阵各处。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发生在法螺、铃、锡杖交织的喧闹声中。
不管如何,这一年的汲水之夜、还有在外阵度过的那三四十分钟对我来说是特别的,特别到让我完全沦为了汲水的俘虏。从那以后,只要谈及汲水,我势必会无比热情地告诉他们,“那真是太棒了,实在是太精彩了”。每当这时,我总会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再次走进那个大交响乐的世界里,那是一个激昂的、拥有匪夷所思的力量的世界。
这一天的法事全部结束了,下堂的修行僧回到了参笼宿舍。不过,深夜下堂的景象也好看极了。童子们手持小火把照亮前路,修行僧借光从八十几阶长的长廊上一路小跑而下。周围变得安静无比,只有火焰在攒动,让人觉得冷清孤寂。
第三日,汲水仪式全部结束了。就在那日黄昏,兴福寺举办了薪能仪式[2]。我不知道这跟汲水仪式有何关系,但汲水的看客大多皆已散去,只留下一片静寂。而在这片静寂中搭建的野外的舞台上正上演着一出《熊野》[3],那一幕令人难忘。
之后,我去守屋隆英大师的禅房品尝了大师施的粥,这次修二会的咒师就是守屋隆英大师担任的。离开禅房,我漫步在深夜的寺院中,就这样一直走到停车的地方。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过阿富汗北部,苏尔赫科塔尔拜火教(祆教)神庙遗址所在的那座小山丘。如果拿掉二月堂前那条长廊上的屋顶,还真像那山丘通往神殿的人工阶梯。神殿中燃着不灭的长明火,每次举办法事时,拜火教徒们就拿起小火把去借火,然后再顺着台阶往下走,那火焰移动的样子或许一如刚才修行僧深夜下堂时的那般安静、那般寂寞吧。
寒气从石头砌的地板直往上冒,让有些感冒的我只待了三四十分钟就不得不离去。法会要持续到深夜三点半,我本想待到最后一刻,无奈只能放弃了。
二月堂的修二会,是一出伴奏着华丽乐章的大型连续剧;是一出神秘、虔诚,充满力量的连续剧;是一出除了佛教,神道、修验道之外、还蕴含着异国宗教元素的连续剧。最重要的是,这出大戏里深藏的是日本人纯粹的初心。终于从二月堂解放出来了,我们走在漆黑的夜路上,在残存的兴奋与疲倦中安静下来,平添了几分落寞。
这一刻,我合上眼,不再透过格子门去窥探内阵的模样,我闭着眼倾听着念经声、脚步声、五体叩拜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唱出粗犷豪放的气势,一刻未曾停歇。
(《文艺春秋deluxe》1975年6月;《井上靖随笔全集7》)
火把仪式结束后,我走进二月堂。因为早早就安排好了,所以这回讨到个方便进入了外阵。外阵就像一条狭窄的走廊,从三面将内阵围住,透过这里的格子门可以窥见内阵。结果也只是看到一众修行僧的上半身,还有须弥坛的一角,无法完全探清里边的模样。在微弱的灯光下,内阵显得有些昏暗,倒是有一处像须弥坛的地方,供着真假山茶花和南天竹的果实,颇显庄重。它们摇曳在灯光之下,看起来神秘又美丽。从格子门的门缝里看不出内阵的僧众在做什么,只见他们绕着须弥坛停停走走,坐坐站站,嘴里还不停地念经唱佛。每当他们的身体一动起来,脚跺地板的声音就特别高昂,一下、两下,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
[1]修二会俗称汲水,已有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原本是东大寺二月堂每年于农历二月初一至二月十四日举办的法事活动,所以称为“修二会”。现在改为采用阳历,于每年3月1日至3月14日举办,是僧侣们在二月堂的本尊十一面观音像前,代替众生接受苦修,消除罪恶,祈祷国家安泰的法事。
昭和二十七八年的时候,我又去看了一场汲水仪式。这时的我不再是报社记者,已开启了人生的小说生涯。恰巧我与一位女性杂志的记者正在构思往小说里融入“汲水之夜的奈良”这样的情节。于是,为了找寻小说的灵感,我又与汲水仪式重逢了。这回同样是大火把爬上登廊的情景,只是与昭和二十二年不同的是,二月堂下挤满了人,再没了上回孤独冷清的黯然气氛。
[2]祭神能乐之一,阴历二月六日起的一周内,在奈良兴福寺由四座的大夫表演的能乐。
离开二月堂,我们朝熙熙攘攘的东大寺走去。此时此刻,我对汲水仪式产生了一种既强烈又失落的异样之感,就好像国家正在战火中毁去,而这里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3]《熊野》,能乐剧目之一,作者不详。
火把仪式结束后,我与年轻的记者一起登上长长的走廊,迈入二月堂。从北局到东局,再到南局,我们绕着法会内阵转了一圈。内阵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看不清里面的模样,但周围笼罩着异样的气氛。不知修行僧(笼僧)们在做些什么,只听到起伏的诵经声,还有木屐踩踏地板的激昂之声。
[4]记载死者俗名、法名及生卒年月日的名册。
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我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堂童子们身负五米多长的大火把爬上登廊,再从二月堂的舞台上将火星挥洒而下。就这样,十根大火把依次爬上长长的走廊,又接着出现在舞台上,大小火星在黑暗中四处散落。只看这个还以为这就是火的祭祀、火的庆典。
[5]指闭居于神社、寺院中斋戒祈祷,时间长短不一,有一昼夜、七日、百日、千日等。
当时的我虽仍在大阪新闻社工作,可那次的相逢却不是为了新闻素材。有限的版面也没有多余的地方登什么汲水特集,仅仅只是因为我想去看看日本古老的传承,想去看看所谓的汲水为何物罢了。从大阪一到奈良,我直奔大阪新闻社分局,先在那里等到晚上,然后算好点火把的时辰,接着便与年轻的分局记者一起去了二月堂。堂下的空地上稀稀拉拉围着两三百号看热闹的人,颇有种孤独的冷清之感。
[6]护持佛法之十二天尊的东南火天。
昭和二十二年,我终于见到了汲水仪式。那时的日本还没有从战乱终结的纷扰中解脱出来,粮食匮乏,黑市繁荣异常,车站聚集着从中国召回的复员兵。
[7]护持佛法之十二天尊的西方水天。
我本是长居关西的记者,却不知为何总与汲水无缘,竟如同一位陌生人。东大寺开山祖师良辩僧正的高足实忠和尚在天平胜宝四年(752年)东大寺二月堂的修二会[1](旧历二月举办的法会)上创立了汲水仪式。自那以后,这项法事一直沿袭至一千二百年后的今天,从未间断。尽管这些都被我写进了我的解说报道里,可当时的我甚至连汲水为何物还未曾亲眼见过。
[8]在位于和歌山县的根来寺制作的日用漆器。
我在京都度过了学生时代,之后又在大阪新闻社工作,自然对奈良的汲水再熟悉不过了。在关西,人们总以为每年三月十二日的奈良汲水仪式前后必有寒潮来袭,还流传着“有汲水就会变冷”“汲水临近就会变冷”之类的种种说法。汲水仪式前后,关西一带确实会有寒潮来袭,不光是关西,甚至是日本全岛也时常遭受寒流的侵袭。汲水仪式当晚,人们会从二月堂内的若狭井汲取井水供奉本尊,传说只有这一天,供奉的井水才会从若狭井里涌出来,这大抵是京都、大阪人都知道的传说了。除此之外,还有“汲水不完,春天不来”的说法。的确如此,汲水仪式一结束,仿佛连每天的阳光都变得与昨日不同了,之前与我们一直若即若离的春天正加快脚步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