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那些无名的十一面观音不失为一件乐事。观音出自当地佛师之手,又变成佛师长久的信仰。每个村落的十一面观音都蕴含独特之处,有的十一尊佛面大而夸张,一层层高高束起,有的则小巧精致,纹饰恭谨,令人怜爱。不管出于哪种,只要头顶十一副佛面,那气派怕是全世界任何一个古国帝王的宝石王冠也比不上的。
观音像让菩萨超凡脱俗的神圣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具象。这一具象除了头顶十一尊佛面的十一面观音外,还有千手观音。只是在民间仍以十一面观音居多,这大概是因为十一面更具亲切感,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吧。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十一面观音大多没有托身为男性,而是选择了在感官上更有亲近感的女性。
四月中旬去小滨时正逢樱花时节。在米原下车后,沿途穿过琵琶湖湖东、湖北的十一面观音所在地,最后从今津进入若狭,直奔小滨。若狭街区与国道二十七号线(丹后街区)交汇的远敷郡上中町有座法顺寺,那里的观音堂里有一尊小小的十一面观音像,是平安后期的杰作,高约104.5厘米,头上的化佛小小的,腰部的曲线也模糊了。这是尊温和秀丽的秘佛,每十七年开帐一次,只是那脸、那身体、那宝瓶都被护摩坛里的烟火熏得漆黑。延享年间有记载说这是白山权现的本尊,可看着被护摩坛熏得黝黑的佛像,我无法想象她过去的模样。如今这尊观音菩萨被安置在半山腰的老旧观音堂里,静静地迎接每天的日出日落。
十一面观音还有一种魅力,就是没有其他佛像身上的浓浓香火味儿。观音是尚未修成正果的菩萨之身,视拯救黎民脱离苦海为己任,并在这样的试炼中立地成佛。普度众生既为天下万民,也为自己。十一面观音化解人世间诸般苦难,这超凡的崇高与尚未顿悟的烟火气都双双印在了这一尊佛像上。十一副佛面体现其超凡脱俗的一面,而显像为人形体现其还在成佛的路上苦苦修行。
小滨之行的首要目标是羽贺寺的彩色十一面观音像。羽贺寺坐落在天之城旧址所在的那座山脚下。这里曾经伽蓝密布,可现在也只能看着仅存的本堂追忆往昔的繁华。本堂看起来有些年月了,里面的佛龛早已老朽不堪。这里的本尊十一面观音高约146.4厘米,面相饱满,特别是蛾眉与下眼睑处圆润丰满,一看便知是平安初期的杰作。佛像的色彩依旧如往昔般鲜明可见,宝冠是黄褐色的,皮肤呈黄白肉色,分明是一尊民间所造的美丽观音像。
这些流传下来的十一面观音大多被守护的百姓当作秘佛供了起来。曾经,那些百姓曾举全村之力守护着它们,而现在,那些虔诚的信徒依然守护着,以至于让我们想看一眼都难。可正是因为人们的珍视与守候,它们才在这住持都没有的观音堂里完好地流传至今吧。不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它们最终还是会走进在各地已建好或即将建好的宝库里。
多田寺的十一面观音显然也是民间所造,这间观音堂也坐落在背靠大山的一处小台地上,本堂正中的须弥坛,还有那上面的厨子甚是华美。厨子里供着三尊佛像,几乎全是平安前期的作品,分别是中尊药师如来、右胁侍十一面、左胁侍菩萨像。别说中尊药师如来了,就连两胁侍都已是伤痕满身了。
守山町福林寺的十一面观音容貌秀丽,亭亭玉立的模样像极了平安时代的贵妇。绕到后面才发现她的背上留下了一片火烧之痕。福林寺因在战国时代遭遇织田军的火攻而从此不复往昔的规模,就在那时,海津宗正寺的十一面观音也正遭受着战火的蹂躏。
这十一面观音像的面容实在是太黑了,无法分辨出表情,而且乍一看还以为眼盲了。头上的化佛只剩木头残片,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璎珞与胸饰用的是内剜式的古法雕刻,这尊应与羽贺寺里的那尊一样是彩色观音像,只是从头到周身都被护摩坛的烟火熏得漆黑。
观音堂向来不是什么讲究之地,但规模也是有大有小。何种十一面观音供奉在何种观音堂里呢?除此之外,我对这些观音像背后的历史也颇感兴趣。它们无一例外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过往。渡岸寺的七堂伽蓝在战国时代的战火中尽数毁去,只有被当地百姓深埋地下的十一面观音幸免于难。赤俊寺观音像头顶的佛面一个也没留下,左手七分以下、右手五分以下也全没了。在贱岳合战中,这尊观音因被沉到水下而逃过一劫,却从此变成这般残破的模样,仿佛在向我们倾诉她过去的苦难。
这尊十一面观音像脸又黑,眼又盲,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我站在观音像面前,一种安全感竟油然而生,仿佛正被坚定地守护着。从那嘴角、那看似盲眼的眉梢之间溢出一丝说不出的笑意,那么慈祥。如今的面容让我无法想象这尊观音像有着怎样的过往,想必当年一定也是一尊柔美娴静的观音像,而被堂前的护摩坛熏得黝黑的面容仿佛在告诉我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几乎每日都有许多人来到这里祈祷、朝拜。尽管左胁侍菩萨像头顶的化佛已毁去,想来也应是一尊十一面观音吧。
十一面观音大多安置在没有住持的观音堂里,就像赤后寺的十一面观音就供奉在日吉神社里的小佛堂里,人们都称其为“唐川观音”。大津市坂本的盛安寺十一面观音也供奉在一间小佛堂里,还有木之本町大见的医王寺十一面观音等等,都待在山里的小佛堂里,远离人间烟火。在积雪地带,佛堂一到冬天就寒冷得犹如冰窖,容貌端丽的观音即使身着繁复的头饰与胸饰,也只能孤单地度过漫漫寒冬。观音平整的胸口、端庄整洁的体态宛若清纯的少女。海津宗正寺里的十一面观音也是如此,这尊观音坐像的十一尊佛面虽不大却精巧别致,就供奉在小观音堂的佛龛里。
这些佛像不知何时开始被当作秘佛供奉起来。寺院长久以来严守着每六十一年开帐一次的约定,就连这佛龛直到五六年前都从没打开过。据说这里的住持有的终其一代都没有机会一睹这三尊佛像的尊容。国家的认可虽然迟了些,但这三尊佛像终于在昭和四十二年三月被指定为重要文物。
但并非所有的十一面观音像都是如此,高月町渡岸寺的十一面观音就是特例。这尊观音像大气考究,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观音啊。
我又去看了小滨的其他几尊十一面观音。若狭平原四周都是小山或低矮的丘陵,导致一望无垠的平原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山脚下某处有个村落,村落背靠山的地方有座寺,寺院的本堂埋没在一片山林之中,那里面就供着一尊十一面观音像。
这里的十一面观音像很美,美中还带着鲜明的地域色彩。倘若石道寺观音是照着村里哪位年轻姑娘的模样造出来的,那鸡足寺的这尊想必是照着村里哪位貌美的少妇造出来的吧。
其实方顺寺、羽贺寺、多田寺,还有妙乐寺都坐落在这样的地方。而这间本堂是镰仓时代重建的,据说是若狭最古老的建筑。走进本堂,格扇门将安置本尊的内阵与参拜本尊的外阵隔离开来,只见内阵的老旧佛龛中供着一尊176.3厘米高的千手观音,美妙绝伦。观音像的背后还有一轮佛光,高219厘米,加上顶层佛面,观音头顶共有二十一尊佛面,如果再加上正面与两耳后的三尊,就有二十四尊佛面。有人叫她二十四面千手,也有人叫她三面千手,不论叫什么都是极其稀罕之物。
木之本町还有座与志漏神社,这神社最近在社域内造了一座宝库,里面收藏着鸡足寺的十一面观音,以及其他诸多佛像。很久以前,规模宏大的鸡足寺还在一座叫己高的山上,明治时期废弃后,子院内的那些佛像便被收进了这座宝库里。
站在她面前,一股浓郁的都市风,抑或是一种近代风迎面扑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就连她的宝冠也勾勒出浓浓的近代风。左右两尊佛面比渡岸寺的两尊要稍大些,一点不似民间之物,她的面容雍容沉稳,无数手臂簇拥的复杂造型仍掩不住她的静默之美。据说这尊妙乐寺的二十四面千手是平安中期的杰作,当我初见她时,一如我在近江高月町看到渡岸寺的十一面观音那般震撼。
这些十一面观音像中,有的一眼便知乃民间所造,像是近江的木之本町有一尊十一面观音,叫做“石道观音”。“石道”是当地的地名,全称应是“石道寺十一面观音”。石道寺曾在明治二十七年被洪水冲垮,如今已然荒废。只有小小的观音堂还屹立在山腰上,那里面就供奉着“石道观音”,由少数虔诚的信徒世代守护至今。终于敲开了寺门,这尊十一面观音是照着村里哪位姑娘的模样造出来的吧,朴素中散发出亲切的乡土气息,那朱唇微红、眼眸半睁的样子让人觉得像是面带羞涩。
到访小滨已是四月,我本打算四月下旬就返回京都,无奈遇上国铁与私铁同时罢工,不得不延期回京了。我索性驱车又去奈良看了法华寺与圣林寺的两尊十一面观音,还有田边町观音寺的十一面观音。这一年来,我不停地追寻着民间的十一面观音,这回就当是为这趟旅途画下一个句点吧。我怀揣这样的心情再一次膜拜了这几尊天下闻名的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平息村落的纠纷,化解男女之间的纷争,不过身为村落的守护神,其使命还远不止这些吧。
不知是不是交通罢工的缘故,法华寺里,法华寺的本堂里连一个游人都见不着。伫立在本堂里的十一面观音就像一位美丽的南方女子,我还是第一次在如此安静的本堂参拜十一面观音。她亭亭玉立的身姿透出奢华之感,不知是不是空无一人的本堂太过安静了,我竟觉得她有种纤弱之美,抑或是因为最近看多了民间十一面观音才会生出这样的念想吧。
可这一切仿佛在向我们诉说十一面观音的信仰早已深深扎根在人们的心底。与镇护国家无关,与守护佛法无关,“一定会保佑孩子平安降世”“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祷,保佑孩子长命百岁”,头顶十一尊佛面的观音只是走进了平民百姓的生活里,变成了身边朴素的庶民信仰。
圣林寺也是空无一人。在住持的许可下,我独自打开收藏观音的宝库大门,再往两边拉开木门,那一刻,我不由得倒退一步,久负盛名的十一面观音忽然就近在咫尺。那是一尊威风凛凛的天平观世音,高大伟岸,像是身披铠甲的武士。与之前看到的那些相比,这尊观音带给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十一面观音像与其他佛像不同,它们大多与奈良、京都那些有名望的大佛寺无缘,总是被安置在地方上的小寺庙,或是连住持都没有的粗陋观音堂里。就算是列为国宝的那六尊观音像,除了室生寺、法华寺、圣林寺的三尊以外,其他三尊分别是位于滋贺县高月町的渡岸寺十一面观音、京都府田边町的观音寺观音、大阪府藤井寺市的道明寺观音,无一不是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而且,渡岸寺十一面观音被安置在连住持都没有的观音堂里,而观音寺观音的观音堂虽有住持,但那观音堂委实小得可怜。看来,被指定为国宝之前,都度过了一段长长的、寂寂无闻的岁月。
田边町观音寺里的十一面观音黑黝黝的,呆板生硬,就像未染俗世的童子。去年春天,当我站在这尊天平观音像前时还觉得像童女,这回又觉得不像童女了,倒多了几分少年的英气,许是太久没来的缘故了吧。
十一面观音像在全国各地数量众多,目前列为国宝的有六尊,列为重要文物的有两百多尊。若是再算上其他的,数量恐怕得多出一倍。
(《文艺春秋》1972年7月;《与美好的邂逅》文艺春秋,1973年)
从去年春天一直到今年(1972年)春天,就为看十一面观音,我已经出过好几趟远门了。不过那些日子甚是开心,现在只要一听说哪儿有古老的十一面观音,我就想去见识一番。只是这十一面观音像的巡礼之旅究竟乐趣何在呢?或许这就是我写下此篇拙文的初衷吧。
[1]安置在厨子或堂内,除特定机会外,一般不公开的佛像。
在这大约一年间,我看遍了琵琶湖沿岸的二十尊十一面观音像。那时,《朝日新闻》正在连载小说《星与祭》,小说里有处情节是写湖畔的十一面观音,我亦借此良机饱览了许多十一面观音像。今年春天,我又去若狭的小滨市看十一面观音。连载小说已经完结,这次的旅行已与小说无关,想去那里也只是听京都博物馆的松下隆章馆长说,小滨有几尊很美的十一面观音。据说那里面有好几尊还是秘佛[1],平日里无缘见到,只有等每三十三年,甚至是每六十多年的开帐[2]之机方能一睹尊容。所以,这次为了一睹为快只能劳烦松下隆章馆长为我奔走了。
[2]开龛,将平日收藏在佛龛中的秘藏佛像等向普通参拜者展出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