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名副其实的春之醍醐寺啊,不过这里的“樱会”当然不是指樱花的祭典,而是每年的樱花时节,在下醍醐清泷宫前举办的清泷会。清泷会是为了祭祀镇守一山的清泷权现而举办的法会,已经有八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十三世纪的《天狗草纸绘卷》里描绘了法会的景象,怒放的樱花映衬着舞台,台上舞姿翩翩,台下围满天狗。那是明朗的、英武的、健硕的醍醐之春。从那时起,醍醐樱会就名扬天下了。
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从玄关走到前书院。书院右手边的院子里也长着一株大垂樱。许是怕它碍事吧,这株樱树只能孤零零地待在这偌大庭院里不起眼的一角。然而,它满枝的樱花仿佛在宣告春天来了,兴许这就是这株樱树的使命吧。游人看到这一幕,又继续朝春天里的三宝庭院走去。
提到醍醐观樱,最出名的莫过于庆长三年三月十五日的秀吉赏樱。自从在前一年,秀吉邂逅了醍醐的樱花,即刻就命人修缮堂塔伽蓝,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在期待第二年的醍醐赏樱了吧。
跨进三宝院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左手边两株绽放的垂樱。门口的这两株不算大,它们对面就是以醍醐寺垂樱而闻名的大樱树,且对面的木莲也吐出了满枝的木莲花。
秀吉对醍醐的樱花有一种近乎倔强的执着。他命人从周边四国搜集了七百株樱树,一一种在下醍醐至上醍醐沿线。翻过年后,他数次亲往醍醐寺查看赏樱会的准备进度,还将醍醐寺辟作知行地赐予下属,令其尽快筑起堂塔。秀吉不但策划了三宝院的再建,连赏樱会场的结绳布置都亲力亲为。
折返樱马场后,我们从前门走进了三宝院。为了五月十五至二十三日的法事,院门处已做好闭院的准备,贴出的告示上写着“醍醐山开创一千一百年庆赞大法会严修谢绝参观三宝院殿舍庭院”。
三月十五日赏樱这日,秀吉领着幼子秀赖,携北政所、淀君以及其他侧室,共享了一日的赏樱盛世。那一日的盛大场景在《太田牛一杂记·天正记》里有详细记载。
从拜殿广场来到五重塔广场,我站在广场一角,只见半个塔身掩埋在一片苍翠的树林之中,那些树足有第二重飞檐那么高,对面山峦的山脊线正好与塔的第四层重合。衬托这塔的到底不是花,而是这青山的一抹绿。
距离这次醍醐赏樱才过去半年,秀吉就魂归他处了。或许他早就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也预感到他去后的丰臣家族注定将陷入一场悲剧,可这些秀吉终是无力再去面对了。正值朝鲜出兵之际,秀吉既看不清这场征战的前途,也无法对自己死后的天下大势有任何部署。秀吉曾在织田信长死后造成的混乱局面中,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拿下山崎合战的胜利。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六载。秀吉在人生最后陷入大势已去的消沉之中,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需要用一场盛大的赏樱之宴去完成自己一世一代的华丽人生吧。
绕过这条通幽小径,树缝之间隐约透出塔的影子。再拐过一个弯,塔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了。塔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场,只是这回不同的是,清泷宫拜殿旁还有一株正在盛放的垂樱。它比清泷宫拜殿的屋檐还要高,枝繁花茂,美到让人词穷。广场上游人如潮,那些男男女女高举着相机,努力地想将这株垂樱连同后面的五重塔都尽收镜头之中。塔有塔的美,花有花的美,何必非要把它们堆砌到一起呢。
我的小说《淀君日记》里有一处场景正是写“醍醐赏花”的。每每下笔,那景象在我心中始终是一片模糊。“醍醐花见图(屏风)”也好,喜多川歌麿的浮世绘“太阁五妻洛东游览之图”也好,那上面都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可我在那上面看不到当世权臣赏樱之宴的盛大与华美。出现在那上面的两个秀吉,一个尽显老态,一个看起来就像肥皂剧里的主人公。诚然,这些风俗画中丝毫看不出在《天狗草纸绘卷》中呈现出的醍醐樱会那种凛然铺张之美。
走过西大门就见不到樱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种着绿植与竹林的角落。虽说气温一早就有些下降,可我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一丝凉意袭来,比起春寒,说它是花寒更合适吧。
不管怎样,至少今日这春天里的三宝院是绝美的,满院的樱花,还有石头、假山与流水,整个庭院享受着静谧的时光。从前书院移步到纯净观,这里是秀吉为了赏樱在枪山建起来的一处遗址,就连前面的庭院也是在那时一并建起来的。
我们从樱马场一直走到西大门,西大门门柱上的朱红之色与两侧瓦顶墙的纯白之色浮现在樱花上空,若隐若现,美轮美奂。我驻足观望,西大门的屋檐上还悬挂着一条淡青色的山脊线。
秀吉的醍醐观樱以赏樱为契机,让战火中遭到损毁的醍醐诸伽蓝得以重建,还衍生出三宝院及其庭院。醍醐观樱最大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仅一日的赏樱之宴,秀吉倾注了他晚年的所有热情。可那一日的辉煌很快就埋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人们依旧若无其事地漫步在醍醐寺巨大的伽蓝之中,而那些樱花仍岁岁年年,周而复始地如期盛放。或许延续到今日的樱会不再纯粹是当年的模样了,但也随着时代的发展愈发昌盛起来。
穿过山门,两边开满了樱花。虽来过好几回,可这回还是头一次看到樱花簇拥下的樱马场。樱马场两边搭着的帷幔上印着五七桐[2]的纹饰,樱花就在齐肩高的帷幔上方华丽绽放。樱花种类繁多,有的是满开,有的只开三分,当然,不变的是樱花树下如织的人潮。
五月下旬,我去了上醍醐。为了《淀君日记》的素材,我爬上了“千叠敷[3]”,那里是秀吉赏樱的舞台,那一回,我第一次在上醍醐将醍醐寺尽收眼底。
这回(1976年)为了撰写拙文,我于四月初与五月下旬两度走访醍醐寺。四月正值樱花盛开的时节,我去看了被樱花装点的醍醐寺。山门左手边的垂樱开得正美,花前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四月一日起樱会本山”。
那次的上醍醐之行非常愉快。我与一群巡游西国三十三所的人前前后后,不紧不慢地向上爬着,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到藁堂了。
自始至终,醍醐寺的五重塔就与韩国的塔、奈良时代的塔不同。密教经空海[1]传到日本,又经他之手完成本土化的改造后,最终形成真言密教。醍醐寺的塔就是日本第一座真言密教之塔。塔的内壁绘着佛光普照的大日如来,以及簇拥在他左右的佛教诸尊,如此塔刹自然给人一种庄重、雄伟之感。
从藁堂下行后不久,便在远处的山巅之处看到了开山堂、如意轮堂、五大堂这三堂的屋檐。三座伽蓝就像一座城塞似的伫立在最高的山巅之上。
大正十五年,翻修法隆寺的五重塔时,在地基中发现的金铜壶里安放着琉璃坛,而药师寺三重塔的地基表层安放的是舍利容器。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幕让我震惊,甚至颠覆了一直以来我对醍醐寺的认知。
韩国有许多石塔,大多孤立于山野之中,用巨石堆砌起来的石塔里就藏着舍利容器。
我在寺务所住了一晚,接连两日逛遍了准胝堂、药师堂、清泷权现本殿、拜殿、如意轮堂、开山堂、五大堂这几处伽蓝。两日下来,从藁堂望见山巅三堂时的惊奇之感也化作不同的感受,在心中慢慢消解开来。
最近去韩国旅行时游访了各地的古老石塔,这些塔都在拆卸维护时发现了舍利容器。全罗北道王宫里的五重塔发现了金制的舍利容器、琉璃色的舍利坛,还有十九枚金板经等等。还有庆尚北道龙堂里的感恩寺西塔发现了青铜舍利容器与四天王像。它们无论哪一样都精美别致,让人眼前一亮,韩国美术五千年展让它们也开始走进日本人的视线里。
我到现在才意识到应该早点来看上醍醐的。不管是醍醐寺的过往,还是醍醐寺的信仰与传承,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上醍醐开始的。这一点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可这不容置疑的事实,没有亲自登上去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吧。
正如佐和隆研所讲的那样,我认为醍醐寺的塔并非以供奉佛舍利为使命,它本身就象征着两界曼荼罗,建塔正是为了以此来体现真言密教的教义。这一点与中国的佛塔、与朝鲜的佛塔,甚至与日本奈良时代的佛塔都不同。醍醐寺五重塔是一座纯粹的日本塔。
散落在山巅与山腰各处的伽蓝也是极好的,其实这样的伽蓝配置在山岳佛教中是很常见的。虽然早就在照片或画册中看过了这些风景,可如果不一步一步亲自跨过每一间佛堂、翻过每一个陡坡,就无法感受到其中的珍贵之处,比如醍醐寺缘起的传说与上醍醐的灵气。
这塔象征了真言密教里最重要的两界曼荼罗,醍醐寺的五重塔内绘满了佛教诸尊,塔内壁画不但是最纯粹的表现形式,又是年代最为久远之物,无不凸显出它珍贵的意义。
尽管对醍醐寺缘起的传说早有耳闻,但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亲自站上醍醐山的时候,我感觉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它。并非是我捕捉到这缘起传说中的真实性,而是这缘起的故事就那样自然地走进了我的心里。不管是开山理源大师与山之主横尾明神的相逢,还是伫立在如意轮堂里的如意轮观音,当我登上上醍醐,这些传说就这样畅快地进驻到我心里。从此,他们在我心中的模样就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接着,佐和隆研描绘了塔内的壁画:
上醍醐一直到今日都是信仰灵地,有西国三十三所的第十一所准胝堂,还有众人虔诚供奉的五大堂本尊“五大力君”,当然其实远不止这些,灵气也好、山气也罢,整个醍醐就像弥漫在独特的仙气之中,这里就是特别为信仰而生的。说不上来是山的心还是自然的心,在这里,心境也变得纯粹起来,不纯之物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不管是不是宗教圣地,这里都充满了灵气,这样的灵地无一例外蕴含着特殊的气韵,让人觉得清净感拂面而来。上醍醐就是拥有这种气韵的特别之山。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没有任何违和之感,不过就是开山圣宝正好选在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并建起佛堂,一一造出这些伽蓝来罢了。
密教伽蓝中的佛塔直到奈良时代都未像之前的佛塔那样成为佛舍利的供奉塔。在这里,塔,是两界曼荼罗的象征。
当亲眼看到这处奇特的灵地,我也第一次理解到信仰的意义,而这信仰是在醍醐寺千年的历史中沉淀出来的。
我既不是建筑学家,也不是佛学史家,可我这些天马行空的臆想也未必有什么不妥。醍醐寺的塔分明有着奈良时代的塔刹中看不到的厚重感、庄重感。这才是日本的佛塔。法隆寺、法起寺、药师寺的塔更像是美丽的摆设,虽散发出优雅之感,却少了醍醐寺塔刹那种庄重雄伟之感。倘若要为自己找个名家当支持者的话,首先便是佐和隆研。他所著的《醍醐寺》一书中有一节这样写道:
上醍醐的大多庙宇都曾屡遭火灾。站在上醍醐,遥想当年,好像那些火焰正朝我袭来。烧掉的是庙宇、毁去的是佛像,心中的信仰之火却不曾熄灭,永远熊熊燃烧着。真是令人动容!
相轮有塔的三分之一那么高,厚重感让塔刹看起来庄重又威严。正面看去,每一重飞檐的檐部向上翘起,有种难以承重的压抑之感,可从侧面望去时,这种压抑感却全然消失了。塔的背后是山,山峰勾勒出平缓的山脊线,各种树木绘成的山绿之色衬托着塔刹。塔刹四周再无他物,塔如同镶嵌在一片苍翠的绿荫之中。我挪动步子调整自己的站位,想找到最佳观景点。原来,当山脊线与塔的第三重飞檐正好重合时,这塔看起来是最美的。法隆寺、法起寺、药师寺、当麻寺、室生寺,这些从历史长河中一路走来的塔刹,正一点点褪尽身上的异国色彩。终于,第一座日本之塔在此诞生了。
(《古寺巡礼京都3醍醐寺》淡交社,1976年)
战后,我成了一名小说家。为了写《淀君日记》,我又去了两回醍醐寺。且每回去京都,只要得空,我都会驱车去那里随处转转。如果有外国的朋友来访,我会先带他们去东大寺的讲堂,然后就会带着他们去醍醐寺看三宝院和塔,日子久了,我与塔之间不知不觉就变得亲厚起来。许是这个缘故,每次看到塔也不觉得它有何特别之处了。唯有一次,那是五六年前,我将游访醍醐寺的经历整理成文,彼时正值我的随笔《与美好的邂逅》在《文艺春秋》上连载,于是,法隆寺、法起寺、药师寺、当麻寺、室生寺,我沿着历史的轨迹,乐此不疲地游走在这些寺院的佛塔中。
[1]空海(774-835),俗名佐伯真鱼,灌顶名号遍照金刚,谥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曾于公元804年到达中国,并在长安青龙寺师从唐代密宗著名高僧惠果学习密教。806年回国在今和歌山县开创高野山,号金刚峰寺,创立佛教真言宗。
每次去醍醐寺,我都会去塔刹附近瞧一眼佛塔,就像是在问候一位老朋友。已经过去三十余年了,那二位故人如今已不在人世。
[2]家徽名,在三片桐叶上方配以桐花。中间七朵,左右各五朵。丰臣家的家徽。
自昭和十二三年起,作为每日新闻社的文娱记者,我曾数次去醍醐寺取材。《本山物语》连载的时候,我还去醍醐寺采访了冈田戒玉师,向服部如实先生求取了原稿。
[3]醍醐寺枪山上的一处平地,庆长三年(1598年),丰臣秀吉专门在此修建了用于设宴、饮酒的御殿,举办了醍醐寺赏樱盛会。
初访醍醐寺还是在京都大学念书的时候,大约是昭和八九年,是春还是秋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那日的醍醐寺空无一人,我独自走近塔刹,只为眺望那座醍醐寺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