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细雪》主人公一家在京都巡游春天的写照,说不定就是作者谷崎先生的亲身经历呢。我也想照书中所写来一场这样的旅行,可终究没能实现。《细雪》中的这一场景写于昭和十七年,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京都之春了。现下,这些赏樱名胜除了游人多了些,还是当年的模样吧。
周六下午出发,早早在南禅寺的瓢亭用了晚餐,然后去观赏了每年必不会少的传统舞表演。看完表演在回来的路上又去祇园赏了夜樱。当晚就宿在麸屋町的旅馆里。翌日,从嵯峨前往岚山,在中之岛公园附近吃了自带的便当。下午回到市区后,又去看了平安神宫的樱花……。临行前一日,她们总要来平安神宫,因为这里的樱花是洛中最美最好的樱花。圆山公园的垂樱已垂垂老矣,花色渐随岁月褪去。现下,除了此地的樱花,再无他物能代表京洛之春了吧。
东山魁夷[5]有一幅画叫《春明》,画的是祇园的夜樱。这幅画以京都的东山为背景,描绘出一株巨大的垂樱。东山魁夷是这样描述这幅画的:
近年来,再次踏足京都去感受它的春天已是以旅行者之名了。不知是不是为了匹配这个新的身份,我四处寻访京都的赏春名胜。这些名胜之地自古以来就颇有名气,可年轻时的我却对其敬而远之,如今倒生出几许故地重游之感。不过,真的去了才发现果然是美的。谷崎润一郎[4]先生在《细雪》中写下了主人公巡游京都之春的景象:
染着红晕的暮色之下,东山之樱繁花似锦、香气四溢。京都之春的奢华仿佛尽数收入这株垂樱之中。无数淡粉色的花之璎珞垂下树枝,地上却连一片落花也没有。山顶映出微光,总算盼来了明月。一轮大又圆的满月,静静地悬挂在灰紫色的天空之上。花儿仰望月亮,月亮也俯视花儿。雪洞灯、篝火、嘈杂的人潮,曾萦绕在樱树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之间仿佛只剩月与花。
我想在世事的变幻中写下春日的美好,终是无从下笔。如今,若想探寻京都之春的美好,还是得去京都周边的洛北、洛西等地吧。
《月明》这幅画作于昭和四十三年。我也想亲眼看看如此美妙的樱花之夜,可到现在也未能成行。只要翻开东山魁夷的画集看到这幅画,我就暗下决心明年定要去看看,却是蹉跎至今。
说到京都之春,我回想起了当年的乡间小路。这条小路从我公寓所在的等持院通向御室的仁和寺。早春自有早春的好,可春意正浓之时也是极好的。这条小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清幽恬静。路旁是小竹林、农户、田地,还有两层楼的农家小院。途中偶遇龙安寺,我刚走进去想瞧瞧石庭,石庭就出其不意地跃入我眼底。龙安寺虽与往常一样游人寥寥,但竟觉得那日的龙安寺与往日迥然不同了。
还有一幅让我心动的樱花之作就是须田国太郎[6]的《岚峡》。这幅画作于二战刚结束,岚山的枝繁叶茂点缀着朵朵樱花,这幅画我虽只在第二回京都画展的现场看过一次,可从此岚山晚春的美就铭刻在我心底了。这幅画既没收入须田先生的画集中,也没出现在须田先生的遗作展上,如果能让我再看一眼该多好啊。有好多年,我多想走进须田先生画中的岚山之春。好吧,既然见不到画作,就亲眼去瞧瞧真正的风景吧,可盘旋在我脑海中的这个念头终是一场空。
说到京都之春,总让我忆起东大寺的讲堂,并非是因为我总在春天到访东大寺,其实冬天也去过,夏天也去过。许是那一年,当我从阴冷的讲堂里踏出来的那一刻,倾落的明媚春光霎时就照进了我的心里。从此,说起东大寺,我便想起了春天,那一年应是昭和七八年吧。那时,京都的春天娴静而明媚。在那样的春色里,只有东大寺的讲堂显得格格不入,像是镶嵌在春色中的一个冰冷的黑匣子。年轻的我们站在这匣子里的五明王前,仿佛被佛的力量所震慑。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堂内燃着神奇的烛火,我们完全沉浸在这不可名状的心境里。可是,在迈出讲堂的那一刹那,顷刻间就跨入了京都明媚的春光之中。东大寺四周摆着许多小货摊,卖的都是茶碗、碟子、陶罐之类的物件儿,人来人往的颇有些热闹。春日的阳光就这样洒在了货摊上、洒到了人群里,想来今日正好是祖师爷空海大师的忌日。京都之春的美好就在于此吧。
谷崎先生心仪的赏樱名胜也好、东山先生的圆山夜樱也罢,抑或是须田先生画在密林深处的樱花,都是刹那间的生命。顷刻之间,生命终结。若没有这样的心境,我或许不会在京都之行中发现这些象征京都之春的花儿们。
学生时代常去东大寺的讲堂,供着二十一尊佛像的讲堂里无论何时去都见不着人影。如来、菩萨、明王,还有四天王、梵天、帝释都站在各自该站的位置上,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我总和朋友T君一起走到最前面的五明王前,这里弥漫着密教神秘、幽暗的气氛。
昭和四十三年三月拜谒桂离宫之时,桂离宫的庭院让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春之美。我在两天里两次踏足偌大的桂离宫庭院,第一次还笼罩在春日的烟雨之中,第二次已是雨过天晴,整个庭院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之中。离樱花时节尚还有些时日,我漫步在池塘边,草木深处开着山茶花,茶庭周围的白梅、红梅也已开了。可是,属于春天的花还寥寥可数。红梅与白梅正在笑意轩对岸的水池边绽放飘香,这一幕与周围之景相得益彰,赏心悦目。不过,偌大的院子里,花儿也就这些了,是大地还没来得及换上春装吧。可我却从春天的桂离宫感受到最纯粹的春天,这种纯粹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比不上的。果然,“庭院”历来都是可怕的,它在人为的空间里孕育出了纯粹的春天。
樱花飘落,春天的田野上冒出热气,春霞让整个田野都变了模样,这本是我学生时代的景象,可如今也变了样。春意正浓之时,春天却一天一天开始离我们远去,一切朝着忧郁的晚春行去。那之后,早早盼着自己出场的新绿时节也开始露出真容。
京都的名园自是不少,有仙洞御所、修学院离宫等宫廷庭院,还有西芳寺、龙安寺、平等院、三千院、金阁寺、银阁寺、天龙寺、三宝院等佛寺庭院,它们虽各有不同,但都滋养出了纯粹的春天。
转眼间,圆山淹没在樱花丛中,岚山的樱也争相斗艳、百花齐放。京都城顷刻间满城飞絮,全国的赏春游人纷至沓来。可樱花的生命短暂,春日的狂风已随时待命,只等将圆山、岚山的樱花统统吹落。只是这场狂风似乎没有汲水仪式或比良八荒的寒潮那样严谨,来得如此守时。猛点儿、轻点儿、迟点儿、早点儿,多少有些出入,可一旦来了,这春日的烈风便整晚不休。待圆山的樱花散去,半个月后就轮到御室[3]的樱花了。
我常去醍醐寺三宝院欣赏那里的春景。小说《淀君日记》里有一处情节写的是“醍醐赏樱”,为此,或是在早春时节,或是在晚春时节,我曾接连两年专门在赏樱时节来到这里,其实并非是我特别钟爱这里的春天,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不久后,圆山公园的樱花开始绽放。从此,破晓是春晓,白日是春昼,夜晚是一刻千金的春宵,偶尔降下的春雨润泽了整个京都大地。
醍醐塔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晚春吧。沿着三宝院前的小路走到山门,然后穿过山门继续前行,那座巨大的佛塔不经意间就显现在眼前。因为太突然了,竟有一种美好突如其来之感,只是这感觉竟还不错。相轮有塔的三分之一那么高,那厚重感让塔刹看起来庄重又威严。塔的背后是山,山峰勾勒出平缓的山脊线,各种树木绘成的山绿之色衬托着塔。塔的四周再无他物,看上去就像一座巨大的佛塔正驮着一抹山绿。每次来这里看塔,我都会挪动步子找寻最佳的观景角度,原来当山脊线与这塔的第三重飞檐正好重合之时就是最美的角度。绿之美在于春,可背后那片苍翠的山绿,让我每次看到这塔就会想春天即便离我们远去也没什么不好,或许待到那时,樱花的热闹散场,醍醐就会归于宁静。
这比良八荒的寒潮一日不去,春天就一日不来。只有待比良八荒渐渐褪去,才会迎来真正的春天。
我喜欢在春意正浓的白昼走上京都的街头。到处都是如织的人潮,我会刻意避开那些熙熙攘攘之地。这座城仿佛把整个春天都揉进了骨髓里,像是要将“春昼”占为己有。如今能感受到“春昼”的地方已经少之又少了。在我心里,“春昼”就是被奢侈的宁静占据的午后时光。可现在,这片宁静总是容易被喧嚣所取代。
第二回寒潮是在三月末至四月初。自古以来在比良大明神前修习《法华经》八讲时,琵琶湖上必会变天。现在虽已没了这些修行之事,可气候的异变仍坚守着曾经的契约。琵琶湖在湖面上卷起巨浪,呼啸着迎接寒潮的降临。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事实,任谁都无可奈何。
如果恰逢赏樱时节,我喜欢漫步在圆山公园旁的夜间小路上。夜晚的小路幽静而昏暗,远处隐隐传来赏花的喧嚣声。虽笼罩在一片喧嚣之声中,可这幽暗的小径却显得如此平静。夜凉如水,风中裹着一丝春天的味道,果然是春日的京都之夜。
京都早春的美好似乎只藏于梅花与樱花之中,与其他的花并无关系。北野神社的梅花一旦落去,圆山公园的樱花便如期盛放。在北野的梅与圆山的樱的交替之际,寒潮也一丝不苟地报到了两回。第一回是在三月中旬的奈良汲水仪式之时,东大寺二月堂的修二法会上,火星四溅的巨大火把搅扰了三月的空气,弹指之间,这一波寒气就蔓延至整个关西。原本不属节气的寒潮总是这样如期而至,从未失信过。每逢汲水仪式,寒潮总会不可思议地卷土重来。虽然冷,但这会儿却是京都一年中最美的时刻。这时的京都还没有蜂拥而至的观光客,掌管这座城的还是城中之人,他们都是在京都出生、长大、生活的人(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是老人与女人),此刻的他们正迈着京都人特有的步伐前行着。
(《京都的四季》淡交社,1974年)
这时就连阳光也突然变得春意盎然。梅花飘去,桃花盛开,李花与杏花也不甘示弱,果然是桃李的季节。京都的桃花和杏花不多,为了亲身领略桃李之季,我走到琵琶湖边,走进大和之地。
[1]汲水仪式,奈良东大寺二月堂的修二会活动仪式之一。3月13日黎明,从堂前的阏伽井屋汲水,献纳于本堂的仪式。据说饮此水可治病。
进入三月后,寒气虽依旧未减,但总算能感受到早春的气息了。这回,漫长的“余寒”变成了“春寒”。这寒气不再是其他季节的寒气,而是春天的寒气。春雪、淡雪、春天的冻雨,它们变着花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与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2]指每年阴历二月二十四日开始,比叡山延历寺信徒在琵琶湖西岸的白须神社举行的《法华经》8卷的讲经会,称为“比良八讲”。每逢比良八讲之时,温度骤降的恶劣天气经常出现,从比良山地吹来的强风刮过琵琶湖,这种风叫作“比良八荒”。
京都的春天自然是始于二月初的立春,虽然还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日历上已经变成了春天。不过,即便再冷,春天已然就在不远处。在这段严寒岁月里,京都还算好的,若换成东北或北海道的二月,定是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而春天还躲在舞台的一角一边摩拳擦掌一边耐着性子等待自己的出场。立春后的寒潮称作余寒,可这寒气绝不只是余寒那么简单。这寒气眼看就要消散,忽又卷土重来,在这反复之间,三月到了,飘来了北野神社的梅香。
[3]京都右京区仁和寺的别名。
许是这个缘故,即使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是在东京度过的,可对身边的四季变换、岁月流转仍保持着当年在关西、京都时的心境。东京自有东京的岁月,我适应着它们,可总觉得难以亲近。三月过半,春意悄然而至。当春日的阳光洒下,各大报纸早就急不可耐地捎来春的消息。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无法相信春天就这么如约而至了。倘若奈良的汲水未了[1],比良的八荒[2]未过,春天是绝对不会降临大地的呀。
[4]谷崎润一郎(1886—1965),生于东京,日本近代小说家,唯美派文学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源氏物语》现代文的译者,代表作有《刺青》《春琴抄》《细雪》等,曾七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就这样,我在关西度过了二十五六岁至四十岁的这段人生。那段岁月,我生活的全部可以说都在京都,四个孩子有三个是在京都出生的,出生时就殁了的那个孩子也埋葬在京都。
[5]东山魁夷(1908—1999),生于横滨,日本风景画家、散文家。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3年留学德国柏林大学攻读美术史。其画风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擅长以西方写实的眼光捕捉本民族的情调之美,代表画作有《春晓》(由日本政府赠送给毛泽东)、《京洛四季组画》、《唐招提寺壁画》等。
毕业那年,我进入大阪的每日新闻社工作。自那以后一直到战后的昭和二十三年,我大抵都住在大阪与京都之间的茨木町,过上了一名新闻记者的生活。因为妻子的娘家在京都,于是我在两地之间的茨木町安了家,便于两头走动。
[6]须田国太郎(1891—1961),生于京都,日本著名的西洋画画家。1919年,京都帝国大学院毕业后曾赴西班牙留学,其画风以东西技法的融合为特色,代表作有《工场地带》等。
我的大学时代是在京都度过的。因为延期一年毕业,三年的大学生活变成了四年。这四年的头两年,我寄宿在吉田山某处的一户普通人家里,后两年就搬进了在等持院刚建好的公寓里,从此过上远离大学的逍遥生活。最后在学生时代即将结束时步入了婚姻,并在吉田神乐冈町置办起了自己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