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兜起一捧又一捧干草,直到把她半盖起来。
他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她嘴上挪开。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想弄伤你。”他说,“不过你叫的话,乔治会气疯了的。”她不回答,也不动。他俯下身去,靠近她,拎起她的胳膊,又松开,放它垂落。有一会儿,他似乎很困惑。很快,他就害怕得低声喃喃道:“我干坏事了。我又干坏事了。”
牲口房外传来人们的喊叫,马蹄铁撞上金属的声音叠在一起,“哐啷”响了两声。头一次,莱尼意识到外面的动静。他趴在干草堆里,侧耳细听。“我真的干坏事了,”他说,“我不该干的。乔治会气疯的。嗯……他说……嗯,藏在灌木丛里,等他来。他会气疯的。藏在灌木丛里,等他来。他是这么说的。”莱尼往后退去,眼睛盯着死去的姑娘。小狗躺在她身旁。莱尼捡起小狗。“我要把它扔出去。”他说,“这一个就够坏了。”他把小狗藏在外套下,匍匐着爬到牲口房的墙边,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瞄了瞄外面的马蹄铁赛场。然后,他匍匐着绕过最后一个马槽,消失了。
她在他的手下拼命挣扎。双脚在干草上乱蹬,身子扭动着想要逃开。从莱尼的手掌下,传出“呜呜”的闷叫。莱尼吓得喊了起来。“噢!求你,千万别这样。”他恳求道,“乔治会说我干了坏事的。他会不让我养兔子了。”他稍稍松开手,她嘶哑的叫喊立刻响起。这下子,莱尼生气了。“现在,不许。”他说,“我叫你不要叫了。你会让我惹上麻烦的,跟乔治说的一样。现在,你不许再那样了。”她一直挣扎,双眼里满布着恐惧的狂乱。他生她的气了,开始摇晃她。“不许再叫。”他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她。她的身体像鱼一样甩了一下。然后,不动了。莱尼摇断了她的脖子。
这时候,日光的斑纹已经爬到了墙壁高处,牲口房里的光线越发柔和。科里的妻子仰面躺着,干草将她半遮半掩。
莱尼慌了。他的面孔扭曲了。她尖叫起来,莱尼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嘴和鼻子一把捂住。“求你不要。”他恳求道,“噢!求你别这样。乔治会生气的。”
牲口房里很安静,午后的静谧笼罩着整个农场。就连马蹄铁敲出的哐啷声,就连游戏场上的人声,似乎都越发沉静了。牲口房里的光线比外面的天光早一步昏暗下来。一只鸽子穿过敞开的干草入口飞进来,绕了个圈,又飞走了。一只母牧羊犬出现在顶头上的畜栏边,它又干又瘦,身体修长,乳房沉甸甸地坠着。母狗朝小狗们待着的包装箱走去。半路上,它闻到了科里妻子的死亡气息,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它低低呜咽一声,不安地跑向包装箱,跳进去,伏在小狗中间。
“当心,嘿,你会把头发弄乱的。”可她却生气地叫了起来,“你给我住手,你要把头发全都弄乱了。”她猛地把头往旁边一偏,莱尼的手指追着她的头发,抓住不放。“放手。”她喊道,“你放手!”
科里的妻子躺着,身上半盖着黄色的干草。卑劣、算计、不满和引人注目的渴望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非常漂亮,非常单纯,她的面容甜美、年轻。此刻,涂抹了胭脂的面颊和深红的嘴唇让她看上去仿佛还活着一样,只是睡着了,打了个小盹。那些发卷,细细小小的香肠卷,散落在她脑后的干草上,她的双唇微微张开着。
莱尼说,“噢!真好,”他加大了力气,“噢,真好。”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在某一个瞬间,时间停滞了,徘徊着,延续着,远比一瞬长久。声音止歇了,动作停顿了,远远、远远超过一个瞬间的长度。
“别弄乱了。”她说。
之后,时间缓缓苏醒,慢吞吞地向前挪动。马在饲料槽的另一边轻轻跺脚,辔头链子叮当作响。门外,人们的声音变大了,更加清晰。
莱尼粗大的手指试探着摸上她的头发。
顶头的畜栏边传来老坎迪的声音。“莱尼,”他叫道,“哦,莱尼!你在里面吗?我又算出了些东西。跟你说我们能做什么,莱尼。”老坎迪出现在最后一间畜栏旁。“嘿,莱尼!”他又喊了一声,然后,停了下来,身体僵住了。光秃秃的手腕摩挲着花白的胡茬。“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他对科里的妻子说。
科里的妻子开始嘲笑他。“你疯了。”她说,“不过你是个好人。像个大婴儿。但是别人能听懂你的意思。有时候,我梳头时,也会坐着摸自己的头发,因为那实在是太柔软了。”她叉开手指从头顶往下梳,表演她是怎么做的。“有的人头发很毛糙,”她得意地说,“科里就是。他的头发像铁丝一样。可我的又软又滑。因为我经常梳。梳头能让头发变好。这里—— 摸一摸,就这里。”她抓起莱尼的手,放在她头上。“就这里,摸一摸,看它们多软和。”
眼见她没有回答,他上前两步。“你不该在这外面睡觉。”他不赞同地说,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噢,耶稣基督啊!”他无措地四下张望,一边摩挲着他的胡茬。下一刻,他跳起来,飞快地跑出了牲口房。
莱尼开心得“咯咯”笑出声来。“跟你打赌,上帝作证。”他高兴地叫道,“我也有一块。一位女士给我的,那位女士是—— 我的亲姨妈克拉拉。她亲手给我的—— 一大块。真希望那块天鹅绒就在这里。”他的脸皱了起来。“我弄丢了。”他说,“我很久没有看到了。”
可牲口房已经活过来了。马儿跺着脚,打着响鼻,嚼着垫窝的草,甩得笼头上的链子哗啦啦响。很快,坎迪回来了,带着乔治一起。
她安心点儿了。“噢,谁不喜欢呢?”她说,“人人都喜欢。我喜欢摸丝绸和天鹅绒。你喜欢天鹅绒吗?”
乔治说:“你要我看什么?”
“不,我不是。”莱尼认真地解释,“乔治说我不是。我喜欢手摸到好的东西,软的东西。”
坎迪指着科里的妻子。乔治定睛细看。“她怎么了?”他问着,走上前去。下一刻,他重复了坎迪的话。“噢!耶稣基督啊!”他在她身边跪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心脏。终于,他慢慢地、僵硬地站起身来,脸色严峻,绷得死紧,好像木头一样,两眼硬邦邦地发直。
科里的妻子往外闪了闪。“我看你就是个疯子。”她说。
坎迪说:“谁干的?”
莱尼不得不很仔细地想,才能找到答案。他小心翼翼地朝她挪了挪,直到紧紧贴住她。“我喜欢摸好东西。我有一次在集市上看到那些长毛兔子。我敢打赌,它们很好。有时候我还摸老鼠,不过要是有更好的,我就不摸。”
乔治冰冷地看着他。“你怎么看?”他问。坎迪沉默了。“我该知道的,”乔治绝望地说,“我猜我心里早就知道。”
她问:“你为什么对兔子这么着迷?”
坎迪问:“我们现在怎么办,乔治?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会有个小地方。”莱尼耐心地解释,“我们会有一栋房子和一片菜地,还有一片种苜蓿草的地方,苜蓿是喂兔子的,我拿个袋子出去,装满苜蓿草,然后拿给兔子吃。”
花了很长时间,乔治才开口回答:“也许……我们得告诉……他们。我想我们要找到他,把他关起来。我们不能让他跑掉。噢,那可怜的王八蛋会饿死自己的。”他努力让自己相信,“也许他们会把他关起来,好好对他。”
科里的妻子生气地说:“你脑子里除了兔子就没别的吗?”
可坎迪激动地说:“我们应该让他跑。你不知道科里。科里会想对他动私刑的。科里会杀死他。”
莱尼说:“要是我把这个小狗拿出去丢掉,说不定乔治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我就可以养兔子了,就不会有麻烦了。”
乔治望着坎迪的嘴唇。“是的。”最后,他说,“你是对的,科里会。其他人也会。”他回头看看科里的妻子。
现在,太阳低沉,光亮渐渐抬高,阳光的斑纹爬上墙壁,落在饲料槽的挡板和马头上。
这时,坎迪吐露了他最大的恐惧。“你和我还是可以买下那个小地方,我们可以的对吧,乔治?你和我可以去那里,好好过日子,我们可以的,对吧,乔治?我们可以的吧?”
莱尼重重叹了一口气。外面传来一声马蹄铁撞上金属的“哐啷”,接着是一阵欢呼。“有人套中了。”科里的妻子说。
不等回答,坎迪就垂下了头,望着干草。他知道了。
“噢,我以前从没跟人说过这个。也许我该说一说。我不喜欢科里。他不是好人。”既然向莱尼说出了秘密,她靠得更近了,就挨在他身边坐着。“本来可以去拍电影,有漂亮衣服—— 所有他们穿的那种漂亮衣服。我可以坐在大酒店里,让人给我拍照片。等他们首映电影时,我可以去,在广播里说话,一分钱都不用花,因为我在电影里。还有所有那些漂亮衣服,跟他们穿的一样。那个家伙说了,我是天生的。”她抬眼看莱尼,抬起胳膊和手,摆出一个小小的高贵姿态,表示她能演戏。手腕划动,手指低垂,小指高高翘起。
乔治轻声说:“—— 我想,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想我知道,我们永远做不到。他太喜欢听了,我就也开始觉得,也许我们可以。”
“我?当然。”
“那—— 全都完了?”坎迪闷声问。
她飞快地继续说她的故事,免得被打断。“另外一次,我遇到一个人,他是拍电影的。我跟他出去,到河岸舞厅。他说他可以让我拍电影。说我天生是个演员。他没多久就回好莱坞去了,说会给我写信谈谈这事。”她盯着莱尼,看自己有没有吸引到他。“我没收到信。”她说,“我一直觉得是我老妈把信藏起来了。好了,我才不会继续待在那种地方,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还有人偷你的信。我还问过她,是不是她偷了我的信,她说没有。所以我就嫁给科里了。就是那天晚上,在河岸舞厅外面认识他的。”她问,“你在听吗?”
乔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乔治说:“我会干完这个月,拿上我的五十块钱,到个脏兮兮的妓院里过一夜。或者,我到台球房去,一直待到所有人都回家。然后,我再回来,再干一个月,再赚五十块钱。”
莱尼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小狗。“我们会有个小地方—— 还有兔子。”他解释。
坎迪说:“他人那么好。我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
“噢,胡说!”她说,“我能怎么害你?好像就没有哪个人会在乎我过的什么日子。我告诉你,我没法习惯在这里过这种日子。我总要有些事能自己说了算吧。”她阴沉沉地说,“不过,也许我可以。”下一刻,在交谈的冲动下,她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是急着赶时间,赶在她的听众被带走之前。“我就是在萨利纳斯长大的。”她说,“小时候就搬来了。噢,后来,有一次来了一场演出,我认识了里面的一个演员。他说我可以跟演出团走。可我老妈不让我走。她说因为我才十五岁。可那人说我能行。要是去了,我就不会过这种日子了,我跟你打赌。”
乔治依旧望着科里的妻子。“莱尼从来都不是故意的。”他说,“他总在做错事,可他从来都不是故意的。”他挺直身子,回头看着坎迪。“现在,听着。我们得告诉其他人。他们会带他回来,我猜。这里没什么地方可去。也许他们不会伤害他。”他厉声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莱尼。现在,你听好了。那些家伙说不定会觉得我也有份。我这就回工人房去。你过几分钟再出来,把这事告诉他们,我会一起来,假装之前都没有看到她。你能行吗?这样,那些家伙大概就不会觉得我也有份了?”
“哦,乔治说你会让我们惹上麻烦的。”
坎迪说:“当然,乔治。我当然能行。”
她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我怎么了?”她高声道,“我就没有权利跟人说话吗?他们究竟拿我当什么?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我怎么就不能跟你说话。我没害你。”
“好。那就给我几分钟,然后你跑出来,告诉大家,就像你刚发现她一样。我走了。”乔治转过身,飞快地走出牲口房。
“要是乔治看到我跟你说话,他会狠狠骂我的。”莱尼担心地说,“他跟我说过的。”
老坎迪眼看着他离开,然后才绝望地转回头,望着科里的妻子。渐渐地,他的悲伤和愤怒都凝结成了言语。“你这天杀的荡妇。”他恶狠狠地说,“是你干的,是吧?这下你高兴了。人人都知道你会坏事。你不是好东西。现在你没用了。你这个恶心的婊子。”他抽了抽鼻子,声音颤抖着,“我可以在菜园里种地,给他们俩洗盘子。”他顿了顿,用歌咏般的声调接着往下说,他重复着他们之前说过的话,“要是他们有场马戏,或者棒球赛……我们可以去看……只要说‘去他妈的干活’,就可以去看。永远不用问别人同不同意。他们会养一头猪,养鸡……等到冬天……那个矮墩墩的小炉子……下雨了……就坐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转过身,虚弱地走出牲口房,残缺的手腕摩挲着他硬戗戗的胡茬。
她挪近他身边,开口宽慰他:“跟我说话你用不着担心。听听,那些家伙都在外面嚷嚷着呢。他们为那个比赛打了四块钱的赌。不到比完,谁都不会走。”
门外,游戏的喧闹声停止了。询问声响起,跑动的脚步声犹如擂鼓一般,人们冲进了牲口房。斯利姆、卡尔森、年轻的惠特和科里。克鲁克斯落后一些,躲在众人视线之外。坎迪跟在他们后面。最后跑进来的是乔治。乔治穿上了他的蓝色牛仔外套,扣上了扣子,黑色帽子低低地压在眉毛上。人们冲到最后一间畜栏旁,看见科里的妻子,躺在阴影中。他们停下脚步,一声不响地站着,看着。
“噢,他说过的,要是我再做坏事,他就不让我养兔子。”
斯利姆静静走上前去,俯下身,摸了摸她的手腕。又伸出一根精瘦的手指,触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伸手到她微微扭转的脖颈下,手指在她的脖颈后面摸索了一番。等他站起身来,人们一下子围上前去。凝固的气氛被打破了。
“为什么不行?”
科里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叫道,“那个狗娘养的大个子。我知道是他干的。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在外面玩马蹄铁。”说着说着,他暴怒起来,“我要去逮住他。我去拿我的猎枪。我要杀了那个狗娘养的大个子。我要开枪打破他的肚皮。来啊,伙计们。”他狂怒地跑出牲口房。卡尔森嘴里说着,“我去拿我的鲁格”,也跑了出去。
“不止这个。”莱尼可怜极了地解释,“这下子,乔治不会让我养兔子了。”
斯利姆静静转向乔治。“我猜是莱尼干的,应该没错,”他说,“她的脖子断了。莱尼可以做到。”
她安慰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它就是条小土狗。你很容易就能再弄到一只。乡下到处都是土狗。”
乔治没答话,却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帽子一直低低地压在额头上,遮住了眼睛。
“它太小了。”莱尼说,“我只是在跟它玩……它好像要咬我……我就做出拿巴掌扇它的样子……然后……然后,我就扇了。结果,它就死了。”
斯利姆接着说:“也许就跟你上次说的威德那件事一样。”
“哎呀,它死了。”她叫道。
乔治又点一点头。
莱尼的伤心一下子全回来了。“就是我的小狗。”他悲哀地说,“就是我的小狗崽。”他拨开盖在上面的干草。
斯利姆叹了口气。“好了,我想我们要去找他了。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她换了个话题。“你那下面藏的什么?”
看起来,乔治费了好大功夫才说得出话来。“他—— 可能往南走。”他说,“我们是从北面来的,他可能往南走。”
莱尼说:“噢,我不应该。乔治怕我惹上麻烦。”
“我想我们得去找他了。”斯利姆重复道。
“我很寂寞。”她说,“你可以跟人说话,可我没人能说话,除了科里。不然他就要发火。你愿意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乔治上前一步。“我们不能就把他带回来,让他们把他关起来吗?他脑子有病,斯利姆。他从来都不是故意的。”
莱尼说:“噢,我不该跟你说话什么的。”
斯利姆点点头。“也许可以。”他说,“只要拦住科里,我们就可以。不过科里会想要开枪打死他。科里还在为他的手恼火。还有可能,他们会把他关起来,用鞭子抽他,一直抽到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然后再装进笼子里。那可不好,乔治。”
她走近他身边,在干草堆上跪下。“听着。”她说,“那些家伙都在比赛扔马蹄铁。现在才四点。他们一个都不会走开。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说说话呢?我从来就没人说话。我寂寞死了。”
“我知道。”乔治说,“我知道。”
可莱尼没被她牵着鼻子走。“不,阁下。我不跟你说话,什么都不干。”
卡尔森跑进来。“那王八蛋偷了我的鲁格。”他叫道,“我包里没有了。”科里跟在后面,完好的那只手里抓着一把猎枪。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轻声说:“他怕惹科里生气。得了吧,科里的胳膊还吊着呢,要是科里硬来,你可以把他的另一只手也弄断。你们别想骗过我,说什么被机器弄的,没那回事。”
“好了,你们几个。”他说,“黑鬼有把猎枪。卡尔森,你拿上。看到就开枪,别给他机会。朝他肚子打。这样能把他打趴下。”
莱尼垂头看着干草。“他说了,我要是跟你说话或者什么的,就不能养兔子了。”
惠特激动地说:“我没有枪。”
她笑出了声。“乔治样样事都要管?”
科里说:“你去索莱达,找个警察来。找艾尔·威尔兹,他是副治安官。我们这就走。”他转过身,怀疑地对乔治说,“你跟我们一起来,伙计。”
莱尼瞪着她。“乔治说,我不能理你—— 不能跟你说话,什么都不行。”
“是的,”乔治说,“我一起去。不过听我说,科里。那个可怜的笨蛋疯子。别开枪打他。他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小伙子?”
“不打他?”科里叫道,“他拿了卡尔森的鲁格。我们当然要开枪打他。”
他慌忙张开十指,兜起干草盖在小狗身上。一边不高兴地抬眼看她。
乔治虚弱地说:“也许是卡尔森把枪弄丢了。”
科里的妻子绕过最后一间畜栏,从顶头上冒出来。她来得无声无息,莱尼没有看见。她一身鲜亮的棉布裙子,脚穿带红色鸵鸟毛的拖鞋。脸上化了妆,香肠似的小发卷烫得规规矩矩。到莱尼抬起头看到时,她已经走得非常近了。
“我今天早上还看到的。”卡尔森说,“不,就是被拿走了。”
外面传来马蹄铁敲在铁棍子上的哐啷声,跟着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莱尼站起来,捡回小狗,放在干草上,重新坐下。他又一次抚摸小狗。“你还不够大。”他说,“他们跟我说了,说你不够大。我不知道你这么容易就死了。”他的手指抚弄着小狗软塌塌的耳朵。“也许乔治不会介意。”他说,“这个该死的小狗崽子对乔治来说算不了什么。”
斯利姆站在那里,垂头看了看科里的妻子。他说:“科里—— 也许你还是待在这里陪着你老婆的好。”
他的怒火突然蹿起。“你这该死的,”他吼道,“你为什么会死?你又不像老鼠那么小。”他捡起小狗,狠狠扔出去。转身背对它。他跪坐在地上,低声说:“这下子,我不能养兔子了。这下子,他不会让我干了。”他伤心得整个身体都前后摇晃起来。
科里的脸红了。“我要去。”他说,“我要去,亲手把那个王八蛋大个子的肠子打出来,就算我只有一只手。我要去抓他。”
他把小狗扒出来,细细地检查,从耳朵开始抚摸,一直摸到尾巴。可还是很伤心:“他会知道的。乔治什么都知道。他会说,‘是你干的。什么都别想骗得过我。’他还会说,‘现在,因为这个,你不能养兔子了!’”
斯利姆回身找坎迪。“那你待在这里守着她,坎迪。其他人这就走吧。”
他扒出一个小坑,把小狗放进去,用干草盖好,遮住。却仍然盯着这座自己造出的新坟,目不转睛。他说:“这件事没那么坏,我还不用躲到灌木丛里去。噢!不要。这件事没那么坏。我去跟乔治说,说我发现它死了。”
他们出发了。经过坎迪身边时,乔治停了停,两人一起低头看着死去的姑娘,直到科里喊起来:“你,乔治!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免得我们觉得你跟这事有关系。”
莱尼温柔地对小狗说着话。“你为什么也会死呢?你不像老鼠那么小。我也没用力拍你。”他扶起小狗的头,看着它的面孔,对它说,“要是乔治发现你死了,也许就不会让我养兔子了。”
乔治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
莱尼一个人待在牲口房里。他坐在干草上,在没被草堆填满的那头,身边是个包装箱,搁在饲料槽下。莱尼坐在干草上,看着眼前的小狗,它已经死了。莱尼看了很久,才抬起他巨大的手抚摸它,从头抚摸到尾巴。
所有人都走了,坎迪在干草堆上蹲下,望着科里妻子的脸。“可怜的王八蛋。”他轻声说。
外面传来马蹄铁撞上桩子的哐啷声和人们的喊叫声,嬉闹的、鼓劲的、嘲笑的。可牲口房里很安静,只有嗡嗡声,懒洋洋,暖烘烘的。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牲口房里越来越黑,马在畜栏里左左右右地踱着碎步,辔头链子喀喇喇地响。老坎迪躺进干草堆里,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
这是礼拜天下午。马都休息了,慢条斯理地嚼一嚼槽里剩下的几把干草,顿一顿蹄子,啃一啃槽板,把辔头链子晃得叮当作响。下午的阳光透过畜栏墙板的缝隙照进来,在干草堆上投下道道光影。空中,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是慵懒午后的低吟。
[1]干草抓斗是美国农场常用的一种农业机械装置,通常安装在牲口棚或谷仓的屋顶上,通过滑轮和绳索连接一个巨大的草叉,可循滑轮轨道从门外抓取干草并转移到室内堆放,初期常常依靠马匹作为动力。
巨大的牲口房里,新鲜的干草堆从屋子一头拔地而起,高耸着,草堆上方,一个四齿的杰克逊牌干草抓斗[1]绕过滑轮悬在半空。干草堆如山一般,一直向牲口房的另一头延伸,那里还空着,没被新割下的麦秆堆满。绕墙排着一溜显眼的饲料槽,透过挡板空隙,看得到马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