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什么?”
莱尼狡猾地说—— “那跟我说,像你以前说的那样。”
“说其他人,还有我们。”
乔治又晃了晃脑袋。“不。”他说,“我想要你留在这里,跟我一起。”
乔治说:“那些像我们一样的人,没有家。他们很少攒钱,到手就花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 ”
“好吧。我可以走。”莱尼说,“要是你不想要我了,我就到那些山里去,找个山洞。”
“可我们不一样,”莱尼开心地叫道,“现在来说说我们。”
“不了。”乔治说。
乔治沉默了会儿。“可我们不一样。”他说。
莱尼热切地看着他。“接着说啊,乔治。你不再骂我几句吗?”
“因为—— ”
“等到月底,我可以拿着我的五十块钱,去一个……妓院……”他再次顿住。
“因为我有你,你—— ”
“接着说,”莱尼说,“等到月底—— ”
“我有你。我们互相拥有,就是这样,这样我们就都有人在乎。”莱尼胜利地大叫。
乔治晃一晃脑袋,打起精神。他木然地说:“要是我一个人,我可以过得很自在,”他声音单调,没有一丝起伏,“我可以找份工作,不会有任何麻烦。”他顿住了。
傍晚的微风拂过空地,树叶沙沙作响,绿色水面上荡起涟漪。人们的喊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近得多。
“噢,你不说这些话吗?”
乔治摘下帽子。他抖着声音说:“把你的帽子拿下来,莱尼。这风吹着很舒服。”
“耶稣基督啊,莱尼!你记不住发生过的事,倒是记得我说过的每个字。”
莱尼听话地拿下帽子,放在面前的地上。山谷里的阴影更蓝了,夜晚来得很快。嘈杂声随风穿过树丛,飘到他们耳边。
“对啊,就像你以前那样。像是,‘要不是拖着你,我就可以拿着我的五十块钱—— ’”
莱尼说:“说说,然后会怎么样。”
“狠狠骂你?”
乔治一直听着远处的动静。一瞬间,他有条不紊起来。“看着河对岸,莱尼,这样你就会像是能看到我说的东西一样。”
“你不狠狠骂我吗?”
莱尼转过头,望着水潭对面和高处加比兰的山坡,那里正渐渐暗下来。“我们会有个小地方。”乔治开始说。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卡尔森的鲁格。他拨开保险栓,拿着枪,轻轻按在莱尼背后的地面上。他望着莱尼的后脑勺,望着脊柱与颅骨相连的地方。
“嗯?”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上游传来,另一个应了一声。
莱尼说:“乔治。”
“接着说啊。”莱尼说。
现在,只有最高的山巅上还有阳光了。山谷里,阴影幽蓝、轻柔。远处传来人们叫嚷呼喊的声音。乔治偏过头,仔细听那动静。
乔治抬起枪口,他的手在发抖。他垂下胳膊。
“没关系了。”乔治说。他再次陷入沉默。
“接着说。”莱尼说,“然后怎么呢。我们会有个小地方。”
“我还干了件坏事。”
“我们会有一头牛。”乔治说,“我们会养头猪,还有鸡……在房子下面,我们会有一片……一小片苜蓿—— ”
“嗯?”
“喂兔子。”莱尼叫道。
莱尼说:“乔治。”
“喂兔子。”乔治跟着说。
乔治沉默着。
“我来照顾兔子。”
“我就知道。”莱尼哭着说,“你不是那种人。”
“你来照顾兔子。”
乔治僵硬地走上前,挨着他坐下。“不会的。”
莱尼开心得咯咯笑出声来。“我们种地过活。”
莱尼一下子跪起身子。“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乔治?我知道你不会。”
“是。”
乔治悄声说:“见鬼的你到底在喊些什么?”
莱尼回过头。
乔治悄悄钻出灌木丛,兔子躲进了莱尼的脑海深处。
“不,莱尼。看着河对岸,就像你看到了那个地方一样。”
莱尼双手捂住耳朵。“他不会,我跟你说了他不会。”他哭喊起来,“噢!乔治—— 乔治—— 乔治!”
莱尼听从了他。乔治垂下头,看着枪。
可兔子温柔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会丢下你,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他会丢下你一个人。他会丢下你,混账王八蛋。”
脚步踩上枯叶的声响已经到了树丛中。乔治回过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他不会。”莱尼狂乱地叫起来,“他才不会那样。我知道乔治。我和他一直在一起。”
“接着说啊,乔治。我们什么时候去买?”
“得了吧,他已经烦透你了。”兔子说,“他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然后走掉,丢下你一个人。”
“很快就去。”
这一次,莱尼激动地奋起反击了:“他才不会。乔治才不会干那种事。我认识乔治很久了,从——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从来不拿棍子打我。他对我很好。他不会那么坏。”
“我和你。”
“见鬼吧,你不会。”兔子说,“就该让吊机栓滑脱掉,把你砸下地狱去,不,你连这都不配。基督在上,他知道,为了把你从阴沟里拽出来,乔治什么办法都使尽了,可是没有用。要是你以为乔治还会让你养兔子,那才真是疯得厉害了。他不会的。他会拿棍子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这才是他会干的事。”
“你……和我。所有人都会对你很好。再也不会有麻烦。没有人伤害别人,没有人偷走别人的东西。”
“我不会忘的。”莱尼大声说。
莱尼说:“我以为你会很生我的气,乔治。”
“养兔子,”它嗤笑道,“你这个神经病、王八蛋。你连舔我们兔子的脚都不配。你会把它们忘掉,让它们饿肚子。你会干出这种事的。到时候,乔治会怎么想?”
“没有。”乔治说,“没有,莱尼。我没有生气。我从来不生你的气,这次也没有。我想让你知道这个。”
克拉拉姨妈消失了,莱尼的脑海中钻出一只巨大的兔子。它蹲坐在他面前,来回摇晃耳朵,冲他耸起鼻子。它的声音也是莱尼的。
声音更近了。乔治抬起枪口,侧耳聆听。
莱尼说:“我也许还是现在就走的好。乔治这下子不会让我养兔子了。”
莱尼恳求道:“我们现在就去吧。我们现在就去那里。”
“你就只会嘴上说说。”她尖刻地说,“你老是这么说。可你这狗娘养的心里清楚得很,你永远不会这么做。你就只会粘着乔治,上帝啊,一天到晚让他为你操心个没完。”
“好,现在就去。我这就去。我们这就去。”
莱尼难过得呻吟起来:“我知道,克拉拉阿姨,夫人。我会躲进山里去,我去找个山洞,住在里面,再也不给乔治找麻烦了。”
乔治抬高手枪,稳住,枪口抵近莱尼的脑后。他的手抖得厉害,可脸上却非常平静,手也渐渐稳了下来。他扣动扳机。枪声撞上山壁,又弹回来。莱尼抽动了一下,缓缓地,向前扑倒在沙地上。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打断他:“要不是你,他早就可以过好日子了。他可以拿着他的钱到妓院玩个痛快,他可以待在台球房里玩斯诺克。可他呢,只能照看着你。”
乔治颤抖着,看着枪,下一刻,它被他远远扔开,落在河岸上,老灰堆旁。
“我知道。”莱尼痛苦地说,“我努力了,克拉拉阿姨,夫人。我很努力很努力的。”
灌木丛中仿佛到处都是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斯利姆的声音响起。“乔治。你在哪儿,乔治?”
“你从来不为乔治想一想。”她继续用莱尼的声音说话,“他一直对你那么好。要是他有一块馅饼,你从来都能吃到一半,或者一大半。要是他们有番茄酱,啊,他从来是全部都给你。”
可乔治木然呆坐在河岸上,望着他的右手,就是这只手,刚刚扔掉了手枪。人们冲进空地,科里跑在最前头。他看见莱尼趴在沙地上。“找到他了,上帝啊。”他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莱尼,又回头望着乔治。“正中后脑勺。”他轻声说。
莱尼回答她:“我努力了,克拉拉阿姨,夫人。我努力努力去做了。我没办法。”
斯利姆径直走到乔治身边,挨着他坐下,紧紧挨着。“别在意。”斯利姆说,“人有时候迫不得已。”
她开口了,用的却是莱尼的声音。“我一再一再跟你说,”她说,“我告诉过你,听乔治的话,他人那么好,对你也好。可你从来不往心里去。你干坏事了。”
卡尔森却高高地站在乔治面前。“你怎么干的?”他问。
这时,莱尼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老妇人。她戴着眼镜,镜片厚得好像啤酒瓶底,围着一条大大的条纹棉布围裙,围裙上有口袋,整个人一板一眼、干干净净。她站在莱尼面前,手按在屁股上,皱着眉头,不赞成地看着他。
“就这么。”乔治疲惫地说。
莱尼低声说:“我没忘,跟你打赌,真的。藏在灌木丛里,等乔治来。”他拉低帽檐,压在眉头上。“乔治会骂死我的。”他说,“乔治会情愿他是一个人,没有我烦他。”他转头看着明亮的山顶。“我可以去那边,找个山洞。”他说,伤心地一直说下去,“—— 再也没有番茄酱了—— 不过我不在乎。要是乔治不要我……我就走。我就走。”
“是他拿了我的枪?”
阳光爬出山谷,一路向上,越爬越高,光亮渐渐汇聚,映得座座山头仿佛燃起了火光。
“是。他拿了你的枪。”
喝完以后,他在岸边坐下,侧身对着水潭,这样能看到小径的入口。他环抱双膝,下巴搁在膝头上。
“你从他手里抢过来,干掉了他?”
莱尼静静地来到水潭边。他跪下喝水,只有嘴唇轻触水面。一只小鸟连蹦带跳地掠过他身后的满地枯叶,他猛地抬起头,紧张得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探寻声音的来处,直到看到那只鸟儿,才重新低下头,接着喝水。
“是。就是这样。”乔治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刚才拿枪的右手。
突然,灌木丛中出现了莱尼的身影。他来得悄无声息,就像一头潜行的熊。苍鹭展开双翅,从水面一跃而起,贴着河面向下游飞去。小蛇钻进了潭边的芦苇丛。
斯利姆拽着乔治的胳膊。“来,乔治。我和你一起,去喝一杯。”
风歇了,和来时一样突然,空地再次变得宁静。苍鹭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等待着。又一条小水蛇从下游滑进了水潭,左右转动着它潜望镜般的头。
乔治努力让自己站起来。“是,喝一杯。”
风声自远处呼啸而至,一阵大风掠过树林枝梢,仿佛波浪涌来。美国梧桐翻开它们的叶片,露出叶子银色的背脊。地面上,褐色的枯叶滑出了几英尺远。风吹皱绿色水面,推开层层细碎的涟漪。
斯利姆说:“你一定要喝点儿,乔治。我担保,你一定要喝。跟我来。”他引着乔治走上小径,朝上面的公路走去。
一条水蛇轻巧地从下游滑进水潭,潜望镜般的脑袋左右转动—— 它穿过水潭,朝上游游去,靠近了阴影里苍鹭那纹丝不动的腿。鹭头悄然低下,利喙如长矛般刺出,叼住蛇头,小蛇被鸟儿吞下肚去,尾巴还一直拼命地左右甩动。
科里和卡尔森看着他们走远。卡尔森说:“你说,他们俩现在还在担心什么鬼东西?”
近晚时分,萨利纳斯河上的水潭暗绿幽深,一片静谧。阳光已经离开山谷,正往加比兰的山坡上爬,把山顶映成了玫红色。而水潭边,宜人的阴凉已经笼罩在斑驳的美国梧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