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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次多少钱?”乔治问。

“就那回事呗。我们去老苏西的地方。那地方好得很。老苏西是个逗乐的家伙—— 老是在讲笑话。就像上个礼拜六晚上,我们刚到门廊上那会儿。苏西一打开门,就回头冲里面喊,‘姑娘们,穿上你们的外套,警长来了’。她从来不说下流话。那里有五个姑娘。”

“两块半。花两毛五你就能喝上一杯。苏西的椅子也都很好。要是有人不想上床,也可以坐在椅子里,喝上两三杯酒,待一天,苏西照样不会骂娘。要是有人不想上床,苏西不会催他们,也不赶他们走。”

“怎么说?去干什么?”

“也许吧,到时候再说。”乔治说。

惠特说:“你这么懂行,明天晚上就该跟我们一起到城里去啊。”

“真的。一起来。很好玩—— 她老是讲笑话。像有一次,她说,‘我知道有些人,在地上铺个碎布地毯,唱机上摆个丘比特娃娃灯,就以为自己开的是高级堂子了。’她说的是克拉拉的地方。苏西还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小伙子要什么。’她说,‘我的姑娘都干净着呢。’她说,‘我的威士忌里也不羼水。’她说,‘要是你们有谁想看个丘比特娃娃灯,再冒个险试试会不会得病,你们知道该去哪儿。’她还说,‘这一带走起路来罗圈腿直晃荡的家伙,就是因为他们喜欢看丘比特娃娃灯。’”

乔治说:“她会招来麻烦的。大麻烦。她就是挂在钩子上的饵。那个科里有得受了。农场这种男人打挤的地方可不适合姑娘,更别说她这种了。”

乔治问:“克拉拉是开另外一家的,嗯?”

惠特说:“我知道你说什么。不,暂时还没有。科里一副裤裆里进了黄蜂的模样,不过也就这么多了。每次有小伙子在,她就会跑出来。她在找科里啦,要不就是她好像把什么东西弄丢了,在找东西啦。看着活像离不开男人一样。至于科里,就像裤子里爬满了蚂蚁。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没发生。”

“是的。”惠特说,“我们从来不去。克拉拉那里干一次要三块钱,一杯酒要三毛五,更别说她还不会讲笑话了。可苏西的地方很干净,椅子也舒服。下流坯都进不去。”

很明显,惠特没兴趣打牌。他扔下牌。乔治收拢过去,开始摆纸牌接龙—— 先是七张一字排开,然后是六张叠在上面,然后五张。

“我和莱尼在攒钱。”乔治说,“我大概可以去坐坐,喝一杯,不过不会掏两块半的。”

乔治漫不经心地问:“她来以后惹过麻烦了?”

“噢,人总要偶尔找点乐子啊。”惠特说。

惠特夸张地放下手里的牌。“噢,你要待在这里,就只管睁大眼睛看着吧。你能看个够。她可一点儿没藏着。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她见人就打飞眼。我打赌,就连牲口佬她都会打飞眼。我不知道她他妈的想干什么。”

门开了,莱尼和卡尔森一起走进来。莱尼蹑手蹑脚地走向他的床铺,坐下,努力不引人注意。卡尔森从他的床铺下拖出袋子。他没看老坎迪,老家伙还面对墙壁躺着。他翻出一根小通条和一罐油,放在床上,然后掏出手枪,退下弹匣,把上了膛的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接着,他拿起小通条,捅进枪管里。当退弹器发出“咔嗒”一响,坎迪翻过身,盯着枪看了会儿,又转回去对着墙壁。

“我没怎么注意。”乔治说。

卡尔森随口说:“科里来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个美人儿?”

“没有。”惠特说,“又有什么惹着他了?”

“是,看到了。”

卡尔森眯起眼睛,对着枪管里瞄了瞄。“在找他的女人。我看到他在外面跑来跑去。”

“嘿,就那个科里的新老婆。”

惠特挖苦道:“他一半时间都在找她,剩下的一半时间是她在找他。”

“哪个?”乔治问。

科里激动地闯进屋里。“你们看到我老婆没有?”他问。

乔治发牌,惠特拿起自己的牌查看。“看到那个新来的了?”他问。

“她没来过。”惠特说。

斯利姆跟着黑人走出房子。

科里威胁地环顾屋里。“该死的斯利姆到哪儿去了?”

乔治抬起头:“斯利姆,要是那个笨蛋王八蛋闹得太离谱,只管把他踢出来。”

“去牲口房了。”乔治说,“有只骡子蹄子开裂了,他去涂焦油。”

“他不会弄伤它们的。”斯利姆说,“我现在就跟你过去。”

科里的肩膀向下一垮,又耸起。“他去了多久?”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得告诉你,”克鲁克斯说,“他把它们从狗窝里拿出来,拿在手里。这对它们可没好处。”

“五—— 十分钟。”

“没事,他不会伤着它们的。我给了他一只小狗。”

科里弹起来,冲出门去,“嘭”的一声甩上房门。

“那个新来的大个子在牲口房里摆弄你的小狗。”

惠特站起来。“我要去看看。”他说,“科里气疯了,要不他不会找斯利姆的麻烦。科里身手很快,快得要命。打进过金手套[3]决赛。他全都做了剪报的。”他琢磨着,“不过都一样,他最好别招惹斯利姆。没人知道斯利姆有多厉害。”

“嗯。”

“以为斯利姆跟他老婆在一起,他这么想的?”乔治说。

克鲁克斯说:“斯利姆先生。”

“像是。”惠特说,“当然,斯利姆不会。至少我觉得斯利姆不会。不过我想去瞧瞧热闹。来,我们走。”

“不,我自己来。”他站起身。

乔治说:“我就待在这里。我可不想被搅进什么麻烦里。莱尼和我还要攒钱的。”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能做,斯利姆先生。”

卡尔森清理好手枪,放回袋子里,再把袋子塞进床底下。“我想去,瞧瞧她到底怎么样。”他说。老坎迪躺着不动。莱尼坐在他的床铺上,小心地看着乔治。

“噢!对,克鲁克斯。我这就来补蹄子。”

等惠特和卡尔森离开,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以后,乔治转向莱尼。“你在琢磨什么?”

“你让我热一点焦油涂骡子蹄子。我热好了。”

“我什么也没干,乔治。斯利姆说我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老是摸小狗。斯利姆说,那对它们没好处,所以我就进来了。我很听话,乔治。”

斯利姆从老坎迪身上转开视线。“嗯?哦!嗨,克鲁克斯。什么事?”

“要是我,也会这么说。”乔治说。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牲口佬探进头来—— 那是一颗黑人的头,消瘦,面容愁苦,眼神逆来顺受。“斯利姆先生。”

“嗯,我没弄伤它们。我只把我那条放在膝盖上,摸一摸。”

乔治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他说,“我和莱尼得攒钱。”

乔治问:“你看到斯利姆进牲口房了?”

惠特又大笑起来。“在这种大农场多转转,你就明白了。想来农场混饭吃的人会等到礼拜六下午再来。这样,他有礼拜六的一顿晚饭和礼拜天的三顿饭可以吃,到了礼拜一,吃过早饭,他就可以走了,手指头都用不着动一下。可你们是礼拜五中午来的。不管你怎么盘算,都得干一天半的活。”

“当然,我看到了。他跟我说,我最好不要再摸小狗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乔治说。

“你看到那姑娘了吗?”

惠特大笑。“噢,你们是礼拜五来的。还要干两天活才到礼拜天。”

“你是说科里的姑娘?”

“什么意思?”乔治问。

“是。她进牲口房了吗?”

乔治哗啦啦地洗牌,发牌。惠特拽过一个记分牌,把木钉放回起点。惠特说:“我说,你们俩还真是来干活的啊。”

“没有。反正我没看到她。”

他继续盯着天花板。过了会儿,才慢慢翻个身,面朝墙壁,默默躺着。

“你没看到斯利姆跟她说话?”

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声响。人们立刻转眼看向老人。每个人的头都转向他。

“呃—— 呃,她没去过牲口房。”

乔治把牌收拢,理齐,研究起牌的背面来。寂静再次填满房间。

“好了。”乔治说,“我猜那些伙计没热闹看了。万一他们闹起来,莱尼,你躲远点。”

惠特突然发作了:“他他妈的怎么这么久?发牌,怎么不发?照这么下去我们可玩不成什么尤克了。”

“我不想闹。”莱尼说。他从床边站起来,来到桌边,坐在乔治对面。几乎是下意识的,乔治洗了洗牌,开始接龙。他动作很慢,若有所思。

“听着像是那下面有只老鼠。”乔治说,“我们该在那儿装个捕鼠器。”

莱尼伸手拿起一张人头牌,仔细看了会儿,又颠倒过来看。“两头都一样。”他说,“乔治,为什么两头都一样?”

他们来到桌边,面对面坐在灯下,可乔治没洗牌。他紧张地捋动牌边,细小的响动将屋里人的目光全都招了过来,他只得停下。寂静重新降临屋子。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分钟。坎迪一动不动地躺着,盯着天花板。斯利姆注视着他,注视了一会儿,便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 他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稳住不动。地下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所有人都感激地低下头查看。只有坎迪,仍然盯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乔治说,“就这么做的。你看到斯利姆的时候,他在牲口房里做什么?”

“我跟你玩两把。”惠特说。

“斯利姆?”

坎迪没回答。寂静重新降临到屋里。它随黑夜而来,侵入了这间房子。乔治说:“有人想玩尤克[2]吗?”

“当然。你在牲口房里看到他,他叫你别老摸小狗。”

斯利姆说:“坎迪,那几条小狗你可以随便挑。”

“噢,对。他拎着一罐子焦油,拿着把刷子。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乔治轻声笑了笑,说:“我打赌,莱尼现在就在牲口房里,跟他的小狗在一起。有了小狗,他才不会想回来。”

“你肯定那姑娘没进去,就像今天到这里那样?”

斯利姆大声说:“我那头领头的骡子坏了个蹄子,要上点焦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外面一片寂静。卡尔森的脚步声消失了。寂静蔓延到屋里。寂静延续。

“没有。她没去过。”

乔治跟着走到门边,关上门,轻轻放下门闩。坎迪定定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乔治叹了口气。“哪里都一样,只要有家像样的妓院,”他说,“男人就能进去喝个烂醉,一次就把他的什么都掏空,还没麻烦。还不知道总共要花多少钱。这里这些祸水,简直就是挂在监狱大门上的诱饵。”

“噢,当然!我知道。”他把狗拉进了黑暗中。

莱尼钦佩地听着他说话,一边嚅动嘴唇,悄悄跟着说。乔治还在继续:“你记得安迪·库什曼吧,莱尼?上了初中的那个?”

“带把铲子。”斯利姆简单地说。

“他妈妈经常给小孩子烤热煎饼的那个?”莱尼问。

“你是说什么,斯利姆?”

“是,就是那个。只要有吃的掺和在里头,你什么都记得。”乔治仔细看着接龙的牌。他把方片A挪到得分栏里,然后依次叠上方片二、方片三和方片四。“安迪现在就在圣昆廷监狱里,就是因为一个婊子。”乔治说。

“你知道该怎么做。”

莱尼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乔治?”

“嗯?”

“嗯?”

斯利姆说:“卡尔森。”

“乔治,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有那个小地方,种地过日子—— 还有兔子?”

卡尔森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小皮带,弯下腰,系在老狗脖子上。所有人都看着它,除了坎迪。“来啊伙计。快来,伙计。”他轻声召唤着,一边抱歉地对坎迪说,“它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坎迪没动,没回答。他拽动皮带。“快来,伙计。”老狗慢慢站起来,腿脚僵硬,跟着轻轻拉动的皮带往前走去。

“我不知道。”乔治说,“我们得一起存一大笔钱。我知道一个小地方,可以便宜买到,可人家也不会白给。”

坎迪看了斯利姆很长时间,试图寻求转机。斯利姆没有反应。最后,坎迪无望地轻声说:“好吧—— 带它去。”他没有低头看狗。只躺回床上,双臂抱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老坎迪慢慢翻过身,眼睛张得大大的。他关切地望着乔治。

“我看没什么理由等下去。”卡尔森说。他走到他的床铺边,从床底拖出一个袋子,掏出一把鲁格手枪。“我们还是现在就把事情办了吧。”他说,“它这么臭,待在这里我们没法睡。”他把手枪插进后裤袋。

莱尼说:“说说那个地方,乔治。”

坎迪说:“要不等明天吧。我们等到明天再做。”

“我昨天晚上才跟你说过。”

“见鬼了,我没有。我有把鲁格手枪。它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来嘛—— 再说一次,乔治。”

坎迪抱着一丝希望说:“你没有枪。”

“好吧。那儿有十英亩大。”乔治说,“有一个小磨坊。有个小房子,还有个养鸡场。有厨房、果园、樱桃、苹果、桃子、杏、坚果,还有一些浆果。那里有块苜蓿地,有的是水来浇地。有个猪圈—— ”

整场对话,卡尔森都没有参与。他一直低着头打量老狗。坎迪不安地看着他。最后,卡尔森说:“要是你想让我来做的话,我马上就能帮这个老东西摆脱痛苦,办得妥妥当当。它什么都没有了。吃不动,看不到,连走路都会痛。”

“还有兔子,乔治。”

惠特重新翻开,却没松手,只伸出食指点了点那封信。接着,就回到他的架子边,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了进去。“不知道比尔看到没有。”他说,“比尔和我那会儿在那片红豌豆地里干活。开耕地机。我们俩都是。比尔真是个好人。”

“现在没有养兔子的地方,不过我可以搭几个小棚子,很容易,你可以用苜蓿喂兔子。”

乔治伸手索要杂志:“给我们看看?”

“太对了,我可以。”莱尼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可以。”

“看来你说得没错。”斯利姆说,“真在杂志上登出来了。”

乔治放下了手里摆弄的牌。他的声音越发温和。“我们可以养几头猪。我可以造个熏房,跟爷爷那个一样,等杀了猪,我们就可以熏培根和火腿,灌香肠,什么都行。三文鱼回上游来的时候,我们可以捉他个百来条,拿盐腌了,熏好。我们早餐就吃这个。没什么比烟熏三文鱼更好的了。到果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可以做罐头—— 还有番茄,番茄很容易做成罐头。每个礼拜天,我们都杀一只鸡或者兔子。也许我们还能养一头奶牛或山羊,我们的奶油会浓得要命,你得拿刀切开,用勺子舀着吃。”

“我知道他是。有一天,比尔和我在这里。比尔刚拿到一本这个杂志。他在看,然后说,‘我写了封信。想看看他们有没有登出来!’可那本里面没有。比尔说,‘也许他们要留着晚一点再登。’果然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

莱尼望着他,眼睛张得大大的,老坎迪也望着他。莱尼轻声说:“我们能靠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过日子。”

“你觉得他就是写这封信的家伙?”

“对。”乔治说,“菜园子里什么菜都有。要是想喝点儿威士忌,我们可以卖掉一点鸡蛋什么的,或者牛奶。我们就在那里过日子。我们属于那里。不用再全国到处跑来跑去,吃日本佬做的东西。不,先生,我们会有自己的地方,我们属于那里,再也不用睡在工人房里。”

“就是他。”惠特叫道,“就是那个家伙!”

“说说房子,乔治。”莱尼恳求道。

斯利姆想了想……“小个子?”他问,“开中耕机的?”

“当然。我们会有栋小房子,有自己的房间。一个胖墩墩的铁炉子,冬天,我们就在炉子里生上火。那地方不大,所以我们用不着干活干得太辛苦。也许一天六七个小时吧。我们不用一天十一个小时地扛麦包。我们下种子种地,你猜怎么着,收粮食的还是我们自己。我们知道种下去的东西能收获什么。”

惠特郑重地合上杂志。“你不记得比尔·特纳了?三个月前在这里干活的?”

“还有兔子。”莱尼热切地说,“我可以养兔子。说说我要怎么做,乔治。”

斯利姆读了:“祝你成功,威廉·特纳。”他又抬眼扫了惠特一眼,“你要我读这个干什么?”

“好,你要到苜蓿地里去,带上一个麻袋。装满一口袋的苜蓿,就带回来,放到兔子笼子里。”

惠特说:“接着读。读最下面的名字。”

“它们一点一点啃,一点一点啃。”莱尼说,“它们就是这么吃东西的。我见过。”

斯利姆疑惑地抬起头。“你让我读这个干什么?”

“差不多每六个礼拜,”乔治接着说,“它们就会生下一窝小兔子,所以我们会一直有兔子吃,还可以卖。我们还会养几只鸽子,让它们绕着磨坊飞,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他专心致志地望着墙壁,目光越过莱尼的头顶。“那会是我们自己的地方,没人能炒掉我们。要是我们不喜欢谁,就可以说,‘滚他妈的蛋’,天哪,他就得走。要是有朋友来,我们会有额外的一张床,我们就说,‘干吗不住一晚呢?’然后,老天,他就能住下。我们会有一条塞特猎犬、几只斑纹猫,不过你得看着那些猫,别让它们去抓小兔子。”

“亲爱的编辑,”斯利姆读得很慢,“我看你们的杂志有六年了,我想它是市面上最好的一本。我喜欢彼得·兰德写的故事。我认为他是顶呱呱的。多给我们些像《黑骑士》这样的故事。我不太写信。只想告诉你们,我认为你们的杂志是最好的,值得我花的每一分钱。”

莱尼的呼吸变重了。“你不能让它们去抓兔子。我会捏断它们该死的脖子。我会……我会用棍子把它们打烂。”他慢慢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威胁胆敢骚扰未来兔子们的未来的猫。

年轻人翻开杂志,放在桌上,伸出手指指点着。“就是这里,你看看。”斯利姆探过身子。“下面还有,”年轻人说,“大声读出来。”

乔治坐着,沉醉在自己描绘的画面中。

“给我看什么?”

坎迪一开口,他们俩都惊跳起来,就像干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坎迪说:“你知道在哪里真有这么个地方?”

坎迪一张一张脸看过去,希望找到帮助。外面已经全黑了。一个年轻工人走进来。他肩膀歪斜,身子往前躬着,走起路来,脚后跟重重地踏在地上,像是扛着一包隐形的粮食包。他走到自己床边,把帽子放在他的架子上。然后从架子里拣出一本粗劣的杂志,拿到灯下的桌子边。“我给你看过这个吗,斯利姆?”他问。

乔治立刻提高了警惕。“也许吧。”他说,“那关你什么事?”

卡尔森说:“我那种开枪的办法,它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会把枪放在这里。”他用脚尖点了点,“正对脑袋后面。它连抖都不会抖一下。”

“你不用告诉我那是在哪里。有可能是任何地方。”

坎迪无助地望着他。斯利姆的意见就是法律。“也许这会让它难受呢,”他试探道,“我不介意照顾它。”

“的确。”乔治说,“没错。你花上一百年也找不到。”

牛仔正用他冷静的双眼研究老狗。“是。”他说,“你想要的话,可以拿只小狗去养。”他晃了晃身子,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自如地说话。“卡尔是对的,坎迪。它活下去对自己也没好处。我要是变得又老又瘸,就宁愿有人给我一枪。”

坎迪激动地继续说:“那样一个地方,他们要卖多少钱?”

“得了吧,让它继续活着才是对它不好呢。”卡尔森说,“你瞧,斯利姆的母狗刚刚生了小狗。我打赌,斯利姆可以给你一只养,对吧,斯利姆?”

乔治怀疑地看着他。“哦—— 我出面的话,六百块就能拿下了。那块地是对老夫妻的,他们穷得叮当响,老太婆还要做手术。我说—— 这关你什么事?你跟我们又没关系。”

坎迪把双腿挪到床下,神经质地摩挲着他花白的胡茬。“我太习惯有它在了。”他轻声说,“从小狗崽开始,我就养着它了。”

坎迪说:“我只剩一只手了,没什么用了。那只手就是在这个农场里没的。所以他们才会给我个扫地打杂的活儿。因为没了手,他们还赔了我两百五十块钱。我自己在银行里还攒得有五十块,现在还在。那就是三百块,等到这个月结束,我还能拿到五十块。跟你说吧—— ”他热切地倾身向前,“要是我加入你们。就是说,我可以出三百五十块钱。我没什么大用了,可我还能做饭,能照看鸡崽儿,在菜园子里种种菜什么的。怎么样?”

“它过得不快活。”卡尔森坚持,“还臭得要命。这么着吧。我帮你打死它。那干这事的人就不是你了。”

乔治微微眯起双眼。“我得想想。我们的计划里一直都只是我们俩。”

坎迪不安地四下乱看。“不。”他轻声说,“不,我不能那么干。我养了它那么久。”

坎迪打断他:“我会立份遗嘱,要是我死了,就把我的那份都留给你们,反正我也没亲戚什么的。你们手头有钱吗?也许我们现在就能干起来?”

卡尔森不打算放弃。“你瞧,坎迪。这条老狗现在纯粹是在受罪。要是你带它出去,从脑袋后面给它一枪—— ”他弯腰比划了一下,“—— 就这里,它根本不会知道有什么打了它。”

乔治恼火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痰。“我们有十块钱。”他想了想,接着说,“瞧,要是我和莱尼干满一个月,一分钱都不花,我们就能有一百块,那就是四百五十块。我敢说,那样我们就能把那地方拿下来了。然后,你和莱尼可以先打理起来,我再去找份活儿干,补齐剩下的钱,你们还可以卖鸡蛋和其他东西。”

乔治说:“我见过一个威德的家伙,他有一条会赶羊的艾尔谷㹴。跟其他狗学的。”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相互来回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件他们从没真正相信过的事,眼看就要成真了。乔治虔诚地说:“耶稣基督啊!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买下来。”他眼中充满着惊奇,“我打赌,我们一定能买下来。”他柔声重复道。

老人不舒服地动了动。“噢—— 见鬼!我养了它那么久,从它还是小狗崽的时候。它帮我放羊。”他骄傲地说,“现在看,你怎么都想不到它那时候的模样,可它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牧羊犬。”

坎迪坐在他的床铺边缘,手腕神经质地摩挲着胡茬。“我是四年前受的伤。”他说,“他们很快就会把我开掉了。只要我没办法好好打扫屋子,他们马上就会把我扔出去。要是我把我的钱给你们,就算我干不了什么活儿,也许你们还能让我去种种菜。我还可以洗洗盘子,照看下小鸡崽什么的。可那是在我们自己的地方,我可以在我们自己的地方干活。”他悲哀地说,“你看到他们今天晚上是怎么对付我的狗的了?他们说,它没用了,对自己没用了,对其他人也没用了。要是他们解雇我,我倒希望有谁能给我一枪。可他们不会干这种事的。我没地方可去,我也找不到工作。等到你们打算走的时候,我还能再拿到三十块钱。”

“得了,我受不了它在这里。”卡尔森说,“就算它走了,这臭味都不会散。”他迈动粗壮的腿,大步走过去,低头看狗。“没牙了。”他说,“它得了风湿,整条狗都僵了。它对你没用了,坎迪。对它自己也没用了。你干吗不开枪打死它,坎迪?”

乔治站起身。“我们会买下它的。”他说,“我们会把那个旧地方修整好,住在那里。”他重新坐下。他们全都静静坐着,被那美好的景象迷住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想着未来,当这美妙的景象实现时的未来。

坎迪翻身滚到床边。他伸出手,拍了拍那条年迈的老狗,道歉说:“我和它在一起太久了,所以一直没觉得它怎么臭。”

乔治惊奇地说:“想想看吧,要是城里来了个嘉年华会或者马戏团,或者有场球赛,或者随便什么他妈的事。”老坎迪点点头,很喜欢这个想法。“我们只管去就行了。”乔治说,“我们用不着跟任何人请假,问我们能不能去。只要说,‘我们去吧’,然后我们就去了。只要挤好牛奶,给鸡窝里撒些谷子,就去了。”

“一点没错,他确实会玩。”卡尔森说,“一点赢的机会都不留给别人—— ”他停下来,对着空中闻了闻,又闻了闻,然后低下头,看到了老狗。“全能的上帝啊,那狗臭死了。把它弄出去,坎迪!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一条老狗更臭的了。你得把它弄出去。”

“还要放些草喂兔子。”莱尼插嘴道,“我绝对不会忘记喂兔子。我们什么时候能这样,乔治?”

“他很会玩。”斯利姆说。

“再一个月。就只一个月。知道我会怎么办吗?我会写封信给那个地方的老夫妻,说我们要买下它。坎迪就先寄一百块钱过去当定金。”

院子里渐渐暗下去,肩宽体壮的卡尔森从外面走进门来。他走到房间另一头,再打开一盏罩着灯罩的灯。“见鬼,这里比外面还黑。”他说,“耶稣啊,那黑鬼怎么那么会套马蹄铁。”

“没错,就这么办。”坎迪说,“他们那里有个好炉子?”

“疼得很啊。”坎迪说,“都是那些该死的萝卜害的。还没吃我就知道。”

“有,一个很好的炉子,烧煤烧柴都可以。”

“我没有。”斯利姆说,“要有我也早就自己喝掉了。再说我也没肚子疼过。”

“我要带上我的小狗。”莱尼说,“我打赌,基督在上,它会喜欢那里的,以耶稣的名义。”

坎迪继续说:“你们谁有威士忌吗?一点就行,我肚子疼。”

门外,说话声渐渐近了。乔治赶紧说:“不要跟其他人说。就我们三个,没别人了。他们说不定会解雇我们,那我们就存不到钱了。咱们就还是像一辈子都要扛麦包那样,等时候到了,拿到钱,再一下子走掉。”

“我不想天天晚上都玩。”斯利姆说。

莱尼和坎迪点点头,都高兴地咧开嘴笑着。“谁都不说。”莱尼默念道。

外面几乎全黑了。老坎迪—— 那个杂工—— 进来了,他走到自己床边,背后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老狗。“你好啊,斯利姆。你好,乔治。你们俩没去玩马蹄铁?”

坎迪说:“乔治。”

“一点不错,他就像个小孩。他不比小孩更能坏事,只是长得太壮。我打赌,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睡觉了。他会睡在牲口房里,挨着狗窝箱子。噢—— 随他去吧。在那里他不会坏事。”

“嗯?”

斯利姆一直没动。他冷静的双眼注视着莱尼跑出门去。“基督啊,”他说,“他就像个小孩,不是吗?”

“我该亲手开枪打死那条狗的,乔治。不该让个陌生人杀我的狗。”

乔治把小狗递给他。“好了。赶快送回去,不要再拿出来。你会害死它的,还等不到你反应过来就害死了。”莱尼急急忙忙地跑出屋子。

门开了。斯利姆走进来,背后跟着科里、卡尔森和惠特。斯利姆的手被焦油弄黑了,眉头紧皱。科里紧紧跟在他身边。

莱尼哀求地伸出双手。“把它给我,乔治。我送它回去。我没想害它,乔治。真的,我没有。我只想稍微摸一摸。”

科里说:“噢,我没别的意思,斯利姆,就是问问你。”

乔治说:“马上起来,把这只小狗送回窝里去。它得跟它妈妈睡在一起。你想杀死它吗?昨天晚上刚生下来,你就把它拿出窝来。送回去,要不我就跟斯利姆说,不让你养它。”

斯利姆说:“行了,你问得也太多了。我他妈已经烦透了。要是你自己都看不住你那见鬼的老婆,难道还指望我来看着?少在我面前胡扯八道了。”

莱尼立刻坐起来。“把它给我,乔治。”

“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没别的意思。”科里说,“我只不过以为你可能看到过她。”

乔治快步走向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弯下腰,伸手拎起那只小小的狗崽,莱尼刚才一直把它藏在肚子前面。

“你干吗不叫她待在该待的地方,待在你们见鬼的家里?”卡尔森说,“你放她在工人房周围乱晃,很快,你就会有麻烦了,到时候你一点办法都不会有。”

“什么小狗,乔治?我没有小狗。”

科里猛地转身看着卡尔森。“不想滚蛋的话,就闭上你的嘴。”

“我跟你说过,不能把小狗带进来。”

卡尔森大笑起来。“你这个大废物。”他说,“你想吓唬斯利姆,可惜没成。斯利姆倒把你吓住了。你就是个软蛋,软得像蛤蟆肚皮。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什么乡里最好的轻量级拳手。你敢惹我,我就一脚把你的脑袋瓜子踹飞。”

莱尼扭头望过来。“嗯?干吗,乔治。”

坎迪也乐滋滋地加入攻击。“手套里涂满凡士林。”他说着,摆出恶心的样子。科里瞪着他。终究还是掉转视线,盯上了莱尼—— 莱尼还兀自想着自己的农场,高兴地微笑着。

乔治很小心地放下牌。“莱尼。”他突然喊。

科里像条猎狗似的,几个大步跨到莱尼跟前。“你他妈在笑什么?”

莱尼几乎不能呼吸。“它是棕白花的,跟我想要的一模一样。”他直接走到自己床边,躺下,翻身对着墙壁,蜷起双腿。

莱尼茫然地看着他。“啊?”

“嗨,莱尼。”乔治说,“小狗怎么样?”

科里的怒气爆发了。“来啊,你这个混账大个子。站起来。没哪个狗娘养的大个子敢笑话我。我让你看看谁才是软蛋。”

莱尼从门口走进来。他把牛仔外套披在肩上,像披斗篷一样,走起路来耸肩驼背。

莱尼无助地看向乔治,他站起来,想往后退开。科里站稳脚跟,拉开架势。他左手猛地给了莱尼一拳,右拳紧跟着砸在莱尼鼻子上。莱尼大声哭叫起来。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乔治,”他哭喊道,“让他走开,乔治。”他一路后退,直退到墙边,科里步步紧逼,又是狠狠一拳,打在他脸上。莱尼双手垂在身旁,他吓坏了,不知道要保护自己。

“他当然没有,而且他还会做任何该死的事,只要我——”

乔治站起身,大喊:“抓住他,莱尼。别让他打你。”

“他没坏心眼。”斯利姆说,“隔着一英里我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坏心眼。”

莱尼张开他巨大的手掌,捂住脸,吓得哇哇乱叫。他哭叫着:“让他停下来,乔治。”可科里立刻朝他肚子上送出一拳,打断了他的叫声。

“该死的,没有。他只是吓到她了。要是被他抓住,我也会吓到。可他绝对没有伤着她。他只想摸摸那条红裙子,就像他一直想摸小狗一样。”

斯利姆跳了起来。“下流坯,”他叫道,“我来对付他。”

斯利姆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没弄伤那姑娘,嗯?”最后,他问道。

乔治拉住斯利姆。“等一下。”他叫道。他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大声喊:“抓住他,莱尼!”

乔治小心地在他的纸牌里接出了一条龙。“噢,那姑娘吓跑了,跟警察说有人要强奸她。威德的人就聚起来,开始找莱尼,打算直接杀死他。最后我们躲进一条灌渠里,在水底下躲了一整个白天。只把脑袋伸出水面,藏在渠边长出来的草里。等到夜里,我们就赶快跑掉了。”

莱尼从脸上放下双手,转头找乔治,科里一拳砸在他眼睛上。大脸上满是血。乔治继续大喊:“我说,抓住他。”

斯利姆双眼平视,一眨不眨。他点点头,非常慢。“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科里晃动着拳头,却被莱尼一把抓住。下一瞬,科里瘫软下去,就像钩子上的鱼,他握紧的拳头消失在了莱尼的大手中。乔治跑了过去。“放开他,莱尼。放开。”

“好吧,他看见个穿红裙子的姑娘。他就是那种笨蛋王八蛋,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想摸一摸。只不过是想摸一摸衣服。他就伸手去摸那条红裙子,结果那姑娘喊起来,莱尼就糊涂了,手抓着不放,因为他只想得到这么做。好了,那姑娘就一直喊,一直喊。我刚好离得有点远,我一听到叫声就赶快跑过去,就这么点时间,莱尼吓坏了,他能想到的就是抓住。我用栅栏条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让他松手。他吓得太厉害,根本不知道松开裙子。偏偏他还壮得要命,你知道的。”

可莱尼只是惊恐地盯着自己手中这个瘫软的小个子。血从莱尼脸上淌下来,他一只眼睛紧闭着,上面破了道口子。乔治噼噼啪啪地不断拍打他的脸,莱尼却还是抓着那只紧握的拳头不放。这时,科里早已脸色惨白,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他站在那里,哭号着—— 他的拳头消失在了莱尼的巨掌中。

“他在威德做了什么?”斯利姆又问一遍。

乔治一遍又一遍地大叫:“放开他的手,莱尼。放开。斯利姆,来帮帮我,要不这家伙的手就要完蛋了。”

“你不会说出去吧?……不,你当然不会。”

突然,莱尼松开手。他畏缩地蜷在墙边。“你叫我干的,乔治。”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在威德做了什么?”斯利姆平静地问。

科里坐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碎掉的手。斯利姆和卡尔森弯腰查看他的情况。不一会儿,斯利姆直起身子,惊骇地看着莱尼。“我们得送他去看医生。”他说,“看着像是整只手的骨头都碎了。”

“因为他就是没坏心。可他总是遇到麻烦,因为他太他妈笨了。就像威德那事—— ”他停了口,停在两次翻牌之间。他像是提起了心,眼睛觑着斯利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不想的。”莱尼哭道,“我不想弄伤他的。”

“他没坏心。”斯利姆说,“我在莱尼身上看不到一点坏心眼。”

斯利姆说:“卡尔森,你去把运糖的马车套好。我们送他到索莱达去治伤。”卡尔森匆匆跑出门去。斯利姆转身看着抽噎的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这个废物自作自受。不过—— 耶稣啊!他整只手都差点没了。”斯利姆快步走出去,又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一个装了水的马口铁杯子。他把杯子送到科里嘴边。

“当然了,莱尼大多数时候都麻烦得要死。”乔治说,“可你会习惯跟他一起,离不开他。”

乔治说:“斯利姆,我们会不会现在就被开除?我们需要钱。科里的老爹会马上把我们开掉吗?”

“是啊,他们心眼坏了。他们变成那样,所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斯利姆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他挨着科里跪下。“你还有精神听得到我说话吧?”他问。科里点点头。“很好,那听着。”斯利姆接着说,“我看你是自己把手绞进机器里了。只要你不对任何人说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说。可要是你说了,或者想把这小子开掉,我们就会跟每一个人都说,到那时候,被笑话的就是你了。”

“我找不出那样的好人。”乔治说,“我见过很多人,都一个人在农场之间来来去去。那不好。他们过得不开心。时间久了,他们心眼就变坏了。他们随时都准备要跟人干架。”

“我不说。”科里说。他躲闪着不看莱尼。

乔治收拢散乱的纸牌,独自开始接龙。屋外,有脚步重重踏在地上。暮光透过窗户,依旧映出了一个个微亮的方块。

门外响起双轮马车的车轮声。斯利姆把科里扶起来。“现在,来吧。卡尔森会带你去看医生。”他把科里扶出门外。车轮声渐渐远去。很快,斯利姆回到工人房里。他看着莱尼,这大个子仍然害怕地蜷缩在墙根下。“给我看看你的手。”他要求道。

“他是个好人。”斯利姆说,“当好人用不着脑子好。要我说,事情倒经常都是反过来的。随便去找个聪明小子看看,多半不是好人。”

莱尼伸出双手。

乔治抬眼看向斯利姆,发现一双上帝般平静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有意思,”乔治说,“我和他一起,有过很多有意思的时候。拿他开玩笑,因为他太笨,不会照顾自己。可他笨得根本不知道被耍了。我很高兴。跟他在一起,显得我真他妈聪明。呵,不管我让他做什么见鬼的事,他都会照做。就算我让他跨过悬崖,他都会去。可没多久,这些事也不那么有意思了。他也从来不为这些事生气。我完全压倒了他,他空手就能打断我的每一根骨头,可他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指头。”乔治用上了忏悔的声调,“告诉你是什么让我停下来的吧。有一天,我们一群人站在萨克拉门托河边。我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就转身对莱尼说,‘跳进去。’他就跳了。一点都不会游泳。差一点,他就淹死了,差点没撑到我们把他捞起来。我把他拽上岸,他还感激得要命,完全忘了是我叫他跳下去的。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

“全能的主啊,我可不想惹你发脾气。”斯利姆说。

“唔。”斯利姆说。

乔治接口说:“莱尼只是吓着了。”他解释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跟你说过,不管是谁,绝对不要惹他。不对,我想这话是跟坎迪说的。”

“这没那么有意思—— 他和我结伴到处走。”终于,乔治开口说,“他和我都生在奥本。我认识他的姨妈克拉拉。从小,是她把他养大的。克拉拉死了以后,莱尼就跟我一起出门打工。没多久,我们俩就都习惯了。”

坎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的确说过。”他说,“就是今天上午,科里第一次盯上你朋友的时候,你说,‘要是他知道什么对自己好的话,就最好不要招惹莱尼。’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不是傻子。”乔治说,“他是笨得要死,可他不疯。我也没多聪明,要不也犯不着为了点工钱和一张床、一口饭来扛麦包了。我要是聪明的话,要是还有那么一点点聪明的话,就该有一小片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食,而不是累死累活,到头来还跟土里长出的收成没一点关系。”乔治陷入了沉默。他想说话。斯利姆既不鼓励,也没阻止。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

乔治转向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别害怕。你只是照着我说的做。你最好去盥洗房洗把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噢,我不知道。几乎没什么人能一直结伴旅行。我几乎没见过两个人一起旅行的。你知道那些工人是什么样子,他们就这么来,拿个床位,干上一个月,然后离开,一个人走掉。从没见过有谁在乎其他人。一个他那样的傻子和一个你这样聪明的小家伙结伴到处走,我只是觉得,看着挺有意思。”

莱尼咧开他肿胀瘀青的嘴,笑了。“我不想惹麻烦的。”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快到时,又回过身来,“乔治?”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乔治警惕地问。

“什么事?”

斯利姆微微后仰,不让灯光照到他的脸。“有意思的是,你跟他一直结伴旅行。”这是斯利姆对于信任的平静召唤。

“我还能养兔子吧,乔治?”

外面传来一声马蹄铁套上铁杆的“哐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跟着响起。

“当然。你没做错事。”

乔治骄傲地说:“只要告诉莱尼该做什么,他就会去做,只要那事用不着动脑子就行。他自己琢磨不了事儿,可他绝对能好好完成命令。”

“我没想伤人的,乔治。”

“那没什么。”斯利姆又说了一遍,“嘿,你对他还真不赖。他也许是不聪明,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工人。扛麦包的时候,他简直要把他的搭档累死了。没人能跟得上他。万能的主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壮实的家伙。”

“好了,赶快出去,把你的脸洗了。”

乔治说:“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可不得了。耶稣基督啊,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回来这里睡觉。他会想跟它们一起睡在牲口房里的。想叫他不要跟那些小狗一起待在那个箱子里,可有得麻烦了。”

[1]类似套圈游戏,两人一组进行,通常在空地上立两根杆子,游戏者站在一定距离外扔马蹄铁套杆。

“那没什么。”斯利姆说,“反正到头来我总得把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淹死。用不着为那个谢我。”

[2]欧美国家通行的一种四人扑克牌游戏。

斯利姆和乔治走进渐渐暗下来的工人房。斯利姆伸长了手,越过牌桌,打开电灯,灯上罩着马口铁的灯罩。桌面立刻被照亮了,锥形灯罩将光亮圈在它的正下方,各个角落里仍旧昏暗。斯利姆拣了一个箱子坐下,乔治在他对面落座。

[3]美国多项业余拳击赛均以此为名,如城际金手套比赛、芝加哥金手套赛或纽约金手套赛等,最早始于1928年,至1962年出现全国联赛。本书初版于1937年,此处应指代某项地区性赛事。

虽说有傍晚的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工人房里还是很暗。门开着,外面传来马蹄铁游戏[1]的砰砰声和偶尔的哐啷声,一阵阵赞叹或嘲笑不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