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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吧—— 她招惹男人。”

乔治研究着他的牌。“不过什么?”

“哦?结婚两个礼拜,还招惹男人?难怪科里会一副腿上爬满蚂蚁的样子了,说不定那就是原因。”

“是啊。漂亮……不过—— ”

“我看到过她给斯利姆打飞眼。斯利姆是个厉害的牛仔,有本事。非常好的家伙。斯利姆可犯不着靠穿厚跟靴子来带队。我见过她对斯利姆打飞眼。科里没看到。我还见过她对卡尔森打飞眼。”

乔治重新切了切牌,慢慢地、认认真真地摆出纸牌接龙的牌型。“漂亮?”他随口问。

乔治假装没什么兴趣。“看来我们有乐子了。”

老人安心了。他从乔治的话里听出了鄙视。现在,他感到安全了,说起话来更放松。“回头你就会看到科里的老婆了。”

老杂工从他的箱子上站起来。“知道我怎么看吗?”乔治没搭腔。“好吧,我看科里是娶了个……婊子。”

乔治一门心思研究扑克牌。“这种事也拿着到处说,真是恶心。”他说。

“他不是头一个。”乔治说,“这样的人多了。”

“噢,跟你说吧—— 科里说,为了他老婆,他要保持左手柔软。”

老人朝门口挪去,他的老狗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艰难地爬起来,跟上去。“我得去给小子们收拾洗手盆了。他们快回来了。你们俩是要去扛麦子?”

“凡士林?那他妈是干什么的?”

“是。”

“哪,那个手套里全都是凡士林。”

“你不会把我的话告诉科里吧?”

“嗯,看到了。”

“见鬼,当然不会。”

杂工给他的流言又添了一把火。“你看到他左手那个手套了?”

“好,你会看到她的,先生。你就看看她是不是个婊子吧。”他走进门外明晃晃的阳光里。

乔治嘟哝道:“说不定他就是在卖弄他老婆。”

乔治沉思着,三张三张地把牌翻开,放下。A牌打头,归作四堆。现在,阳光成片地照在地面,苍蝇穿飞其间,火星子一样。外面传来马匹的叮当声和车轴沉重的嘎吱声。招呼声远远传来,听得很清楚。“牲口佬—— 噢,牲口—— 佬!”然后是,“该死的黑鬼,他妈的跑哪儿去了?”

“我说,最近更糟了。”杂工说,“他几星期前结婚了。老婆就住在老板家里。从结婚以后,科里看着就比以前还要神气活现。”

乔治盯着他的接龙牌局,片刻后,把纸牌全部拢在一起,转向莱尼。莱尼躺在床上,望着他。

乔治切了切牌,倒扣过来,一张一张翻开,扔作一堆。他说:“要我说,这个科里小子听上去就是个混蛋。我不喜欢坏心眼的小个子。”

“瞧,莱尼!这里不好混。我很害怕。你跟那个科里小子多半会有麻烦。我见过这种事。他是那种会来招惹你的人。他觉得他能吓住你,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对付你。”

老人在另一个箱子上坐下。“别告诉科里我说过这些。他会整死我的。他现在只是没把我看在眼里。我可不想被炒鱿鱼,毕竟他老子是老板。”

莱尼眼睛里露出恐惧。“我不想惹麻烦。”他可怜巴巴地说,“别让他对付我,乔治。”

乔治望着门口,口气不善地说:“哦,那他最好小心莱尼。莱尼不是拳击手,可莱尼壮实,动作很快,还什么规矩都不知道。”他走到方桌边,拣了个箱子坐下,收拢散落的纸牌,洗起牌来。

乔治站起来,走到莱尼床边,坐下。“我讨厌那种混蛋。”他说,“这种家伙我见过很多。就像那个老家伙说的,科里不会留空子。他总能赢。”他想了会儿,“要是他跟你闹起来,莱尼,我们就会被炒掉。别犯错。他是老板的儿子。瞧,莱尼。你就尽量躲开他,你行吗?不跟他说话。要是他来这里,你就躲到房子另一头去。你能做到吗,莱尼?”

“得了,科里身手可快了。”杂工怀疑地说,“要我说,你怎么着都不对。想想,要是科里越级挑战大个子,还打倒了他,人人都会说,科里真是个了不起的拳击手。要是同样的情形,他输了,那人人都会说,大个子应该跟同级别的人比赛,说不定还会联合抵制大个子。要我说,怎么着都不对。科里这种人,从来不给人留空子。”

“我不想有麻烦。”莱尼呜咽着,“我没对他干什么。”

“没错。”乔治说,“这种小个子我见过不少。可这个科里最好别找莱尼的麻烦。莱尼不灵活,可要是这个废物科里烦到莱尼的话,早晚要吃苦头。”

“好了,要是科里想找麻烦打架,铁定对你没好处。就别搭理他。你能记住吗?”

杂工想了想,“嗯……这么跟你说吧。科里跟很多小个子一个样。他讨厌大个子。他一直在大个子中间讨生活。差不多就那么回事,他恨他们恨得要死,因为他自己不是大个子。你见过这样的小个子,对吧?老惹事那种?”

“一定,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得了,他快他的去。”乔治说,“也犯不着盯着莱尼。莱尼根本就没招他。他干吗要针对莱尼?”

收谷队走近了,动静越发大,马蹄踏在硬土地上的砰砰声、车闸拽动的声音、缰绳链条的叮当声纷纷传来。各支队伍里,人们前呼后喊。乔治坐在莱尼床边,皱着眉头琢磨。莱尼小心翼翼地问:“你没生气吧,乔治?”

老人小心地看看门外,确定没人在听。“那是老板的儿子。”他悄声说,“科里身手很快。他在拳击场里干得挺不错。他是轻量级的,身手很快。”

“我没生你的气,是生那个混蛋科里的气。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赚点钱—— 也许一百块。”他的声音坚定了,“你就只管躲开科里,莱尼。”

乔治眼看着他离开了,才回身转向杂工。“嘿,他肩膀上扛的那玩意儿有什么毛病?莱尼根本没招惹他。”

“我一定,乔治。我一个字也不说。”

科里死死盯着他。“很好,下次再有人跟你说话,你就得答。”他转身走出门去,胳膊依然微微屈起。

“别让他找上你—— 要是那个婊子养的打你,就让他知道—— ”

“我们刚到。”莱尼轻声说。

“让他知道什么,乔治?”

“要是他有什么想跟你说,当然能说。”他朝莱尼轻轻点点头。

“没什么,没什么。到时候我再告诉你。瞧,莱尼,要是你惹上任何麻烦,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该怎么办吧?”

“你不让这大个子说话,是吧?”

莱尼抬起胳膊肘,脸皱成一团,想着。然后,他伤心地把目光转到乔治脸上。“要是我惹上麻烦,你就不让我养兔子了。”

莱尼无助地看着乔治,寻求指示。

“我不是说这个。你记得我们昨天晚上睡在哪里吧?沿着河往下走?”

乔治绷紧了弦,一动不动。“是,就是这样。”

“是,我记得。噢,我当然记得!我去那里,躲在灌木丛里。”

“噢,所以,就是这样。”

“躲好,等我去找你。别让任何人看到你。躲在河边的灌木丛里。重复一遍。”

“我们俩是一起的。”乔治冷冷地说。

“躲在河边的灌木丛里,沿着河往下走的灌木丛里。”

科里猛地转过身。“基督在上,要是有人跟他说话,他就得回答。你他妈的插进来算怎么回事?”

“要是你惹上麻烦。”

乔治说:“也许他不想说呢?”

“要是我惹上麻烦。”

莱尼局促地扭了扭身子。

门外响起刺耳的刹车声。一声喊叫传来:“牲口—— 佬。喂!牲—— 口佬。”

“让这个大个子说。”

乔治说:“自己再默背一遍,莱尼,这样你就不会忘了。”

“我们刚到。”乔治说。

门口的长方形阳光块被遮住了,两人抬眼望去。一个女孩站在门口,正朝屋里张望。她有一对丰满的大红唇,两眼分得很开,化着浓妆。指甲涂成红色。头发一绺一绺地打着细细的卷,活像香肠一样。她穿着一条家常的棉布裙子和一双红拖鞋,鞋背上有一小撮红色的鸵鸟毛当装饰。“我找科里。”她说,声音里带着股脆弱的鼻音。

“我去找他。”科里说着,目光扫过新来的人,他定住了。他冷冷瞥了一眼乔治,又看向莱尼。他的胳膊一点点屈起,双手握成了拳头。他的身体紧绷,腿微微弯曲。眼神里立刻开始评估,充满战意。莱尼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动了动,紧张地蹭了蹭脚。科里郑重地一步步逼近他。“你是老头子在等的新工人?”

乔治转开视线,又转回去。“他刚刚还在这里,不过已经走了。”

杂工说:“他刚才还在这儿,科里。我猜是去厨房了。”

“噢!”她双手背到身后,斜倚在门框上,这样,身体自然就向前挺起来了。“你们是新来的伙计,是吧?”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工人房,那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棕黑脸庞,棕色眼睛,满头小卷发。他左手上戴着一只帆布手套,和老板一样,也穿着厚跟靴子。“看到我家老头了吗?”他问。

“是。”

“他是个好人。”杂工赞同,“你得好好应付他。”

莱尼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过她的身体,她似乎并没有看莱尼,却还是收敛了些。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科里有时候会在这里。”她解释道。

“很好。看着不错。”

乔治硬邦邦地说:“那他现在不在。”

“是啊。它还是条小狗的时候就跟着我了。上帝啊,它年轻那会儿真是条好牧羊犬。”他把扫帚靠在墙上,指关节摩挲着他白胡子拉碴的面颊。“你觉得老板怎么样?”他问。

“他不在的话,我猜我最好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她调笑地说。

“该死的没错,不该。”乔治说,稍微放松了些,“除非他不想干得长。”杂工的辩解打消了他的疑虑。“进来坐会儿。”他说,“这真是条老狗了。”

莱尼望着她,入了迷。乔治说:“看到他的话,我会跟他说你在找他。”

老人不自在地看看乔治,看看莱尼,再看看乔治。“我刚过来。”他说,“你们说的我一句也没听到。我一点也不关心你们说什么。农场里的人永远不该乱听,也不该乱问。”

她狡猾地笑起来,扭了扭身子。“没人能责备一个找人的人。”她说。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径直走过。她回过头。“嗨,斯利姆。”她说。

“你在把你的大耳朵往我们的事情里伸。”乔治说,“我不喜欢有人探头探脑。”

斯利姆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嗨,美人儿。”

老人慢慢走进屋子,手里拖着他的扫帚。脚边跟着一条拖着脚步的牧羊犬,鼻口灰白,老眼昏昏,已经看不见了。狗一瘸一拐地努力走到墙边趴下,一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噜”声,一边舔起它斑白、凋敝的皮毛来。老杂工一直看着它安顿好。“我没听,只不过刚好在阴凉地里停下来给我的狗挠一下痒痒。我刚打扫完洗衣房。”

“我在找科里,斯利姆。”

“得了吧,那是假的。我真他妈高兴那是假的。要真跟你是亲戚,我还不如开枪打死自己。”他突然停下,走过去拉开大门,往外张望。“嘿,你他妈在这里听什么?”

“哦,那你可没怎么用心啊。我看到他进你们房子里了。”

“你说我是你表弟,乔治。”

她骤然变了脸色。“再见,小伙子们。”她冲屋子里扔下一句招呼,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要有的话,倒是天大的好事了。”乔治恶狠狠地说,“大家都能少一大堆麻烦。”

乔治回头看向莱尼。“耶稣啊,真是个荡妇。”他说,“原来这就是科里选来当老婆的人。”

“我没有被马踢过脑袋,是吧,乔治?”

“她很好看。”莱尼分辩道。

“又想干吗?”

“是啊,她还一点都没卖弄呢。科里有得吃苦头了。只要二十块钱,她铁定就会跑掉。”

“乔治。”

莱尼仍然盯着门口,她刚刚站立的地方。“老天,她真好看。”他痴痴地说。乔治猛地低下头看他,伸手拎起他的一只耳朵,摇晃着他。

“是,你忘了。你永远会忘,然后我就要再跟你说,让你想起来。”他重重地跌坐在床上。“现在他盯上我们了。现在我们得小心,一点错都不能犯。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大嘴巴。”他发愁地陷入了沉默。

“听我说,你这笨蛋王八蛋。”他怒冲冲地说,“你不准再看那个婊子,一眼都不准。我不管她说什么还是做什么。我见过这些人是怎么害人的,可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坏的祸害。你给我离她远远的。”

莱尼绝望地盯着自己的手。“我忘了,乔治。”

莱尼试图解救他的耳朵。“我什么都没干,乔治。”

老板的脚步声一消失,乔治就转向莱尼。“你就是这么一个字也不说的。你会闭上你的大嘴巴,让我说话。该死的,差点把我们的工作搞砸了。”

“是啊,你什么都没干。可她往那门边一站,露出大腿那会儿,你也没看其他地方。”

“是。一个牛仔,大高个。吃饭时你就能看到了。”他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迈出门口之前,又回过身,长长地盯了两人一眼。

“我没想干坏事,乔治。真的,我没有。”

“斯利姆?”

“行了,你离她远远的,因为她是个祸害,要说我见过什么祸害的话,那肯定就是她了。科里要往坑里跳就跳吧。他自找的。涂满凡士林的手套,”乔治厌恶地说,“我打赌,他还吃生鸡蛋,还给特卖药药店写信呢。”

“好。不过什么都别想瞒得过我,不管是什么,你逃不掉。我是见过些聪明家伙的。吃过饭,就跟别人一起出去收麦子。他们就在脱粒机那儿打麦子。你们跟着斯利姆。”

突然间,莱尼哭喊起来——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乔治。这个地方不好。我要走,不在这里。”

“我们……我们挖个污水池。”

“我们必须留下,直到赚到钱。我们没办法,莱尼。只要可以走,我们立刻就走。我也不比你更喜欢这里。”他回到桌边,重新开始一局纸牌接龙。“不,我不喜欢。”他说,“只要两毛钱,我就会离开这里。要是能打牌赚上几块钱,我们就能离开这里,顺着美利坚河往上走,去淘金子。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们一天能赚上好几块钱,说不定能攒下一笔钱来。”

“什么活儿?”

莱尼眼巴巴地凑上前去。“我们走吧,乔治。我们离开这里。这里不好。”

“活儿干完了。”乔治立刻说。

“我们得留下来。”乔治一锤定音,“现在闭嘴。那些家伙要进来了。”

老板已经转身转到一半了。“行,上帝知道,扛麦包也用不着脑子。不过你什么都别想瞒得过我,米尔顿。我会盯着你。你们为什么离开威德的?”

旁边的盥洗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盆子嘁里嘎啦的响动。乔治研究着他的牌。“也许我们也应该去洗洗。”他说,“不过我们还什么都没干,没弄脏。”

乔治说:“他是我……表弟。我答应过他老妈会照顾他。他小时候被马踢了脑袋。他没问题。只是不聪明。你让他干什么他都能干。”

一个高个儿男人站在了门口。他胳膊下夹着一顶软呢牛仔帽,正把他又黑又长,还带着水汽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和其他人一样,他穿着蓝色工装和牛仔短外套。理好头发,他走进屋子,行动间散发着一种威严,只有高贵的、大师级的手艺人才能拥有的威严。他是个了不起的牛仔,农场的王子,只要有一根绳子可以用来管好领头的牲口,他就能赶十头、十六头甚至二十头骡子。他可以挥舞鞭子,抽飞骡子屁股上的苍蝇,却不碰到骡子。他的举手投足里自有一种庄重的意味和浓浓的安定感,只要他开口,所有说话的人都会停下来。他是那么有威望,无论说什么都叫人信服,不管是谈政治,还是说爱情。这就是斯利姆,了不起的牛仔。他面容消瘦,看不出年纪。也许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他的耳朵听得出人们的弦外之音,他平淡的言语能传达话外之意,无关思考,关乎的,是比思考更重要的理解。他的双手巨大而嶙峋,动作起来却优雅得宛如敬神的舞者。

“哦,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仔细地关照另一个人。我只想知道,你图什么。”

他理好被挤扁的帽子,从正中压出一溜凹痕,戴到头上,这才和气地看向屋子里的两个人。“外面亮得要命。”他温和地说,“刚进来差不多什么都看不到。你们是新来的?”

“不,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占他的便宜?”

“刚到。”乔治说。

“我说,你在这小子身上有什么便宜好占?他的工钱都归你?”

“是要扛麦包?”

“啊?”

“老板是这么说的。”

老板小心地把小本子塞进口袋。拇指挂在皮带上,眯起一只眼睛。“这么说的话—— 你图什么?”

斯利姆拣了桌子对面的一个箱子坐下,面对乔治。他仔细看了看颠倒的接龙牌。“希望你们能到我这组来。”他说。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我组里有两个废物,连麦包和面包都分不清。你们俩以前扛过麦包吗?”

乔治大声打断了他:“噢!我没说他脑子好使。他脑子不行。我说的是,他是个好得要命的工人。他一次能扛四百磅的包。”

“当然,扛过。”乔治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可那个大个子,一个人就抵得上平常两个人还多。”

老板转向乔治。“那你干吗不让他回答?你有什么想瞒着我?”

莱尼在听他们说话,眼睛在他们之间转来转去,听到这句夸赞,不由满足地笑了起来。同样因为这句夸赞,斯利姆给了乔治一个满意的眼神。他俯身探过桌子,捏起一张散牌的角。“你们俩一直结伴走?”他的声音很友好。那是在请求信任,而非要求。

慌乱中,莱尼看向乔治求助。“你让他干什么他就能干什么。”乔治说,“他赶牲口是把好手。他能扛麦包,会开耕田机。他什么都能干。让他试试就知道了。”

“没错。”乔治说,“我们算是互相照顾。”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莱尼。“他不聪明。不过干活绝对是一把好手。绝对的好手,只是不聪明。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

老板突然说,“听着,斯莫尔!”莱尼抬起头,“你会干什么?”

斯利姆看了看乔治,目光越过他。“没多少人能一直结伴。”他沉吟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人人都害怕其他人。”

乔治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莱尼羞愧地垂下头,他忘了。

“有个熟人一起,比一个人到处跑强多了。”乔治说。

莱尼自顾自笑了起来。“壮得像头牛。”他重复道。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壮汉走进工人房。他洗过头,整个脑袋都冲了水,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嗨,斯利姆。”他说着,突然停下来,盯着乔治和莱尼。

“是,他不爱说,不过他是个很好的工人,壮得像头牛。”

“这些伙计刚到。”斯利姆介绍道。

老板开玩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莱尼。“他不爱说话,是吗?”

“很高兴认识你们。”大块头说,“我叫卡尔森。”

“是,他也是。”乔治说。

“我是乔治·米尔顿。这边这个是莱尼·斯莫尔。”

“你呢,也一样?”这是问莱尼。

“很高兴认识你们。”卡尔森又说了一遍,“他可不小[1]啊。”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轻声笑起来。“绝对不小。”他重复道,“正要问你呢,斯利姆—— 你的母狗怎么样了?我看它今天早上没在你的马车边。”

“北边,威德一带。”乔治说。

“她昨晚把小狗生下来了。”斯利姆说,“一共九只。我当时就淹死了四只。她喂不了那么多。”

名字都记在了考勤簿里。“咱们看看,今天是二十号,二十号中午。”他合上本子。“你们俩之前在哪里工作?”

“还有五只,嗯?”

乔治说:“他叫莱尼·斯莫尔。”

“是,五只。我把大个儿的都留下了。”

“你呢?”

“你看它们会是什么狗?”

“乔治·米尔顿。”

“我不知道。”斯利姆说,“我猜多半是牧羊犬。她发情那阵子,附近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

老板两眼一眯。“算了,我这里要开始收麦子了,还少两个人。现在去也没用,吃过饭再去吧。”他从口袋里抽出考勤簿,翻开,里面夹着一支铅笔。乔治意味深长地对莱尼皱了皱眉,莱尼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老板舔舔铅笔。“你叫什么?”

卡尔森接着问:“有五只小狗,嗯。都打算自己留着?”

乔治垂头看自己的脚。“巴士司机指错路了。”他说,“我们走了十英里。没到地方就叫我们下车了。早上又没车搭。”

“不知道。总得留一阵子,它们得喝露露的奶。”

老板走进屋子,脚步又快又细碎,腿脚肥胖的人走起路来常常这样。“我写信给莫里和雷迪介绍所,说我要两个人今天上午开工。你们有工作单吧?”乔治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工作单,递给老板。“莫里和雷迪没问题。这里,写着呢,你们今天早上就应该在这里开工了。”

卡尔森沉吟着说:“喏,你看,斯利姆。我在琢磨着,坎迪的狗实在是老得要命了,路都走不动。还臭得要命。每次它进来以后,那股子味道我两三天都能闻得到。你干吗不叫坎迪开枪打死他的老狗,再拿只小狗给他养呢?隔着一英里我都能闻到那股子味道。牙也没了,眼睛也快瞎了,饭都不能吃。坎迪喂它喝牛奶。别的它什么都嚼不动。”

老杂工飞快望了他一眼,赶紧拖着脚步往门口走,一边还用手指关节摩挲着他的胡子。“这些小子刚到。”他说着,笨手笨脚地挨过老板身边,走出门去。

乔治专心地看着斯利姆。突然,外面响起三角铁的声音,开始很慢,然后越来越快,直到敲击声连成一线,分不出彼此。声音停下得也很突然,跟开始时一样。

莱尼刚刚收拾好他的床铺。木闩再次抬起,门开了。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站在大敞的门口。他身穿蓝色工装裤和法兰绒衬衫,黑色背心敞着怀,外面套一件黑色夹克。他的两个大拇指挂在皮带上,把方形的皮带钢扣夹在中间。头上顶着一顶脏兮兮的棕色软呢牛仔帽,脚上蹬着带马刺的厚跟靴子,证明他不是劳工。

“开饭了。”卡尔森说。

“是的,先生。耶稣啊,我们乐坏了。那天晚上,他们把黑鬼也放进来了。那个叫斯密提的小牛仔追着黑鬼跑。干得也相当漂亮。他们不让他上脚。所以黑鬼就赢了。要是能上脚踢,斯密提说,他就要把黑鬼干掉。那些小子说,因为黑鬼背坏了,所以斯密提不能上脚。”他顿了顿,咂摸回忆的滋味。“后来,小子们跑去索莱达,痛痛快快胡闹了一通。我没去。如今没那份精神去胡闹了。”

门外,人群拥过,一阵嘈杂声轰然响起。

“活见鬼了!整整一加仑?”

斯利姆慢慢站起身,模样庄重。“趁他们还有东西可吃,你们俩最好快点来。再过几分钟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噢,他人很好。有时候发发脾气,但人很好。这么说吧—— 知道圣诞节时他干了什么?弄来了一加仑威士忌,就在这里,说,‘放开喝吧,小子们。圣诞节一年就一次。’”

卡尔森退后两步,把斯利姆让到前面,一起走出门去。

“老板人怎么样?”乔治问。

莱尼兴奋地望着乔治。乔治搅乱手下的牌。“是!”乔治说,“我听到了,莱尼。我会问问他的。”

“是啊。也是个好人。背是歪的,被马踢过。老板一不痛快就冲他发火。不过牲口佬才不在乎。他看很多书。他房里有很多书。”

“要只花的,棕色和白色。”莱尼兴奋地叫道。

“黑鬼,哈?”

“快点。我们去吃东西。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棕白花的。”

“没错。你知道,他是个黑鬼。”

莱尼躺在床上没动。“你现在就问,乔治,这样他就不会再把它们淹死了。”

乔治抚平床铺上的一道皱褶,坐下来。“对牲口佬发了好大一通火?”他问。

“好。快点,站起来。”

乔治掀开他的麻袋垫子,看了看底下。又弯下腰,一点一点仔细地检查麻袋。莱尼立刻站起身,有样学样地开始检查自己的床铺。最后,乔治像是满意了。他解开铺盖卷儿,把东西放到架子上,他的剃刀和肥皂条,他的梳子和装着药丸的瓶子,他的搽剂和皮表带。然后,把毯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老人说:“我猜老板马上就要来了。今天早上你们没到,他气得要死。我们吃早饭那会儿他就跑来了,说,‘见鬼,新来的家伙在哪里?’还对牲口佬发了好大一通火。”

莱尼翻身下床,站起来。两人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科里突然蹿了进来。

老人把黄罐子塞进口袋,手指关节摩挲着他硬戗戗的白胡茬。“为什么……他么……就是走了,跟别的随便什么小子一样。说是因为伙食。其实就是想走。除了伙食,没说其他理由。就是有天晚上,突然说,‘给我结钱’,随便哪个小子都可能这样。”

“你们在这里见过一个姑娘吗?”他气冲冲地问。

“我可吃不准。”乔治怀疑地说,“你说他是为什么走的?”

乔治冷静地说:“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前吧。”

“这么跟你说吧,”老杂工说,“住这张床的那个铁匠—— 他叫怀特伊—— 是那种家伙,就算没虫子,也会把这种东西放在手边—— 只是以防万一。明白吗?跟你说吧,他会做什么—— 吃饭时,他会把煮熟的土豆剥干净皮,剔掉每一个小黑点,不管那是什么,然后才开吃。就连鸡蛋上有个红点,他都要先挖掉。最后是因为伙食走的。他就是那种家伙—— 干净。礼拜天,就算哪儿都不去,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说不定还要打个领结,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坐在这间屋子里。”

“她他妈的来干什么?”

“那他怎么会生虱子?”乔治有点生气了。莱尼把他的铺盖卷儿放在隔壁铺上,坐了下来。这会儿正张大了嘴,看着乔治。

乔治静静站着,看着这个生气的小个子男人。他毫不客气地说:“她说—— 她在找你。”

老杂工挪了挪扫帚,用胳膊肘夹在腋下,伸手接过罐子。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标签。“这么跟你说吧—— ”最后,他说,“上一个住这张铺的家伙是个铁匠—— 见鬼的好小子,很干净,就像你愿意打交道的任何干净家伙一样。就连吃过东西之后都要洗手。”

科里像是第一次见到乔治。他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乔治,估量他的身高,盘算他的臂长,审视他的腰腹。“算了,她往哪边走了?”最后,他问道。

“说是‘有效杀灭虱子、蟑螂和其他虫害’。你给我们的是他妈的什么鬼床铺,啊。我们可不想被咬得满腿包。”

“不知道。”乔治说,“我没看着她走。”

“我不知道。”老人说。

科里瞪了他一会儿,转身跑出门去。

乔治走过去,把毯子扔在塞满稻草的麻袋上—— 那就是床垫。他瞧了一眼自己的木箱架子,从里面捡出一个黄色小罐子。“嘿,这他妈是什么?”

乔治说:“你知道,莱尼,恐怕我自己就要跟这个混蛋起冲突了。我讨厌他讨厌得要死。耶稣基督啊!快。该死的,他们要没有吃的了。”

“老板昨天晚上就在等你们了。”老人说,“你们今天一大早没到,他可恼火得很。”他伸出右胳膊,袖管口露出树枝般的圆手腕,没有手掌。“你们可以睡那两张床。”他说着,比了比靠近炉子的两张铺。

他们走出房门。阳光在窗下划出一道细线。盘子叮叮当当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木闩抬起。门开了。一个高个儿驼背老人走进门来。他穿一身蓝色工装,左手攥着把手推式大扫帚。在他身后,跟着进门的是乔治,乔治身后,跟着莱尼。

过了会儿,那只老狗一瘸一拐地从敞开的门里走进来。它用它温和的、半瞎的眼睛四下看了看,又闻了闻,才趴下来,头搁在两只爪子间。科里再一次急匆匆地出现,站在门口,朝屋里看了看。老狗抬起头,可还不等科里跑开,斑白的脑袋便重新垂到了地板上。

差不多上午十点了,太阳透过其中一面墙上的窗户照进来,光柱里灰尘飞舞,苍蝇在光柱内外穿进穿出,像飞快划过天空的星星。

[1]“斯莫尔”即“Small”,字面意思是“小”。

工人房是个长方条的房子。屋里的墙刷成白色,没铺地。三面墙上都开着小小的方窗,第四面墙上是一扇带木头门闩的结实房门。八张床铺靠墙排开,其中五张上面铺了毯子,另外三张的粗麻袋布裸露着。每张床的床头上方都钉着一个苹果箱,开口朝前,这是个两层的架子,可以放床铺主人的私人物品。架子上都有些小物件,肥皂、爽身粉、剃刀,还有农场工人喜欢看的那些西部杂志,他们总对它大肆嘲笑,心底里却暗暗相信里面的东西。也有些药、小药瓶、梳子之类的。有的箱子侧面钉上了钉子,挂着几条领带。靠墙立着一架乌黑的生铁炉子,烟囱笔直穿过天花板。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方桌,上面摊着扑克牌,桌边拼着一圈箱子,人们玩牌时可以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