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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康濯先生

聊得多了,见我兴奋不已,他不免冒出几分得意,说我们这些老东西肚子里还是有些货的,是不是?你们不要小看人咧,别以为只有你们年轻人玩什么“现代派”“寻根派”,我们当年……嘿嘿,那才学也是不得了的啊!

我后来才知道,他原名毛季常,祖籍为原湘阴县(后划入汨罗市)的毛家河,与我知青时代的务农之地同属一县,甚至相距不过数里。这使我后来读他的《水滴石穿》《我的两家房东》等作品时就多了几分亲切感,多了不少有关气味和声音的想象。我与他一同去北京参加会议,同住一室(当时大家都习惯于这种多人合住的节俭制度)时,还聊过不少汨罗江边的趣事。他说到家乡的姜盐茶,说到家乡的红薯粉,说到家乡的农民作家甘征文,一句句都扰动了我的青春记忆。他还说到家乡人为什么把上厕所说成“解手”—这是因为以前湘楚之地战乱频繁,战俘和囚犯多,上路迁移总是被严加捆绑,以一长绳连成串,其中缚两只胳膊为“大绑”,缚一只胳膊为“小绑”,只有到上厕所时他们才得以松绑,谓之“解手”。他的这一解释让我颇长见识,在我看来也是最富有历史感和逻辑性的说法。

这一刻,眼前分明是有趣顽童一个,哪是什么老人!

在他的力推之下,这篇作品获得省里一项重奖,算是对它在全国评奖中呼声甚高、却最终因争议而落选的一种弥补。

再往下说,他是不是还要同我比试一下诗词格律或者英语格言?

我不大理解他的政治经验,不觉得这个“光明的尾巴”有多好,而且随着时过境迁,管制尺度进一步宽松,这种文字防身术也逐渐变得多余。但他当年心急如焚“护犊子”,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代笔疾书那一幕,仍是我心中恒久的温暖。

我与他曾相约找机会一同回汨罗看看,还说要把省内的中青年作家都约上。不料我迁调海南后不久,就听到他不幸病逝于北京的噩耗。一诺终成梦,生死竟两隔。一位饱经世纪风雨的文学“老延安”,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瘦老汉,一脸不无孩子气的嘿嘿微笑,竟这样匆匆远去了。

上世纪70年代末,正值新时期文学的破冰时期。想必是湖南省“第一大黑鬼”的受害经历,给他留下了对十年动乱的切肤之痛,他在随后的思想解放运动中挺身而出,勇倡改革和开放,常有惊人之议,成为老干部群体中的少数异类之一,因此也获得大批新锐中青年作家的尊敬和拥戴。我的短篇小说《月兰》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获得主编张光年(光未然)及编辑团队的全力支持,但因是一篇表现乡村生活的悲剧故事,被中国台湾和苏联的媒体转载,引起了舆论界激烈的争议。先生对此事似乎比我还着急。据说他在好几次会议上为这一作品辩护,又私下约我商议对策,还不把自己当外人,主动给我续写了上千字,加上一个“光明的尾巴”,以免我横遭可能的批判。

2000年,我时隔二十多年后又回到湖南,回到汨罗,在山南水北之地筑庐而居,阶段性地晴耕雨读。当汽车沿着一江碧水向前飞奔,我常常会忍不住朝毛家河的方向看一眼,看看那里的山林、牛群、炊烟,看那里的依稀人影。我的目光在奔赴一个久远的约定。

从老照片中走出来的他,却有活跃而灵敏的清晰风貌,甚至不无几分天真。据说他饭量小,睡眠也少,却能精神抖擞地连轴转,几乎是一种筋骨型的高能物质。他能准确叫得出来自各地业余作者的名字,说出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和细节,记忆力堪称惊人。作为湖南省文联的资深主席,他同这些工人、农民、教师、小职员熟如老友,打成一片,时不时开个玩笑,有时说得兴起还会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虽戒了烟,却索要一支烟拿来嗅一嗅,大概是要延续自己烟友的身份,拉近与老友们的距离。

2015年11月

其实他当时还只有五十多岁,不过是在少年的眼光中提前成为一张老照片。他投身学潮的故事,奔赴延安的故事,在晋察冀边区出生入死的故事……在后辈看来都足够遥远,无疑增加了这张老照片的模糊度和沧桑感。

* 最初发表于《湖南平江县毛氏族谱新编》。

初见康濯先生时,他鬓白,干瘦,因个子高而背略驼,撑起的衣架子内有点空空荡荡,在我的印象中完全是一个老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