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人生忽然 > 长岭记

长岭记

(李)善文来此,说他第一次去县城看火车,惊异万分,忍不住伸手去摸,恰好火车头鸣笛,吓了他一跳。他当时觉得太奇怪:“这家伙还怕酸人(挠痒)呵?”

2月17日

也有见过世面的,对他说:“这家伙趴着跑都风一样快,要是站起来跑,那还得了!”但他很遗憾,在那里等了好半天,一直没见到火车如何站起来跑。

各方都在比穷,比困难。(戴)孔泉说,困不困难,看哪里的新屋盖得多,就一目了然。大老胡说,不见得,做了新屋不能证明经济就好,各家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你看那些做屋的,都是“四属户”,家里有人在外面抓票子,吃国家粮。

2月18日

花门楼与竹映坡同属四队,但两个屋场的人素来不和。“你吹嘀嘀哒,我就吹哒哒嘀”。去年竹映坡的未经批准做了屋,今年花门楼的也擅自建房,扒了老门楼。大老胡今天去那里骂,令他们立即停工。对方不服,说“前面的乌龟爬坏了路,后面的乌龟照样爬。”

农民也笑城里人没见识,说知青到长乐街,进供销社,要买三十七码的草鞋。还有的知青分不清桐油和茶油,有一次偷油炒饭吃,结果偷了桐油,吃得拉肚子。

2月16日

2月23日

人们私下里叫胡为“滴水老倌”,因为他一生气,一训话,更不要说一端饭碗,就不自觉地掉口水,一线,又一线,常常成了旁人的关注点。一个伢崽着急地提醒:“你又滴了咧……”大家忍不住笑,对他说的公约条款,反而没听清。

锄油菜。水求说从前有一老汉不重视教育,不送儿子上学,说:“读书做什么?读一年要费我几石谷,不就是认几个字吗?我出一石谷,就可以请人写一大堆字。”

晚上开看山员会议,大老胡要我参加,负责起草《护林公约》。眼下砍大树的不多,多的是砍枝桠,在插花地互相越界,砍别人队上的。看山员在人家喝过茶的,吃过饭的,不敢讲硬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近抓了两个嵩华(大队)的,验刀口,对得上,但看山员与对方沾亲带故,就放了人。大家都说:这样的看山员还不如一头猪,过年可以杀了吃肉!

后来,遇到过年,儿子见别人家有对联,央求父亲也去请人写一幅。一位老先生收了他家一斗谷,提笔就写:“左边一家生无底,右边一户午出头”,然后扬长而去。

2月15日

老汉很欢喜,将其贴上墙以后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不料第二天,一位亲戚来拜年,大惊失色,说你们被人骂了呵!老汉不明白。亲戚就给他解释:“生无底”,是“生”字下面少一横,是个“牛”字。“午出头”,就是“午”字上面竖出,也是个“牛”字呵!

据说那老头看书最入迷。家里没灯油了,他就点燃三根香,捏在一起躲在被窝里看,有次烧着了被子。

老汉一听,口吐鲜血,气晕倒地。过年以后,他狠狠心,把小儿子送去读书了,直到多年后,那娃崽成了远近有名的大先生。

石仁最大的本事是泼水,或烧一把草熏烟,能制止牛斗架。这让大家刮目相看。他家住游家里,对罗公塘一位老头最佩服,说比戴麻子还厉害,熟读“九传”,包括《列国》《三国》《说唐》《说岳》,通今博古,出口成章,背得出隋唐十八好汉的名字:一条好汉李元霸,二条好汉宇文成都,三条好汉裴元庆,四条好汉雄阔海……还有他们各人的兵器。程咬金有七十二个脑壳,被人砍掉一个,又会长出一个来。

2月26日

2月14日

晚上到简妹子家,发现这里建房风波还未完,队委会根本开不成。不是竹映坡的不到会,就是花门楼的撬口不开。他爹梓成老倌愤愤地说:要捆人,要挂牌,要判徒刑,没问题,还怕你们开除我的一个锄头把不成?

今天太累,不写了。

他们没工夫理我们。

志宝也去学校当民办老师,(大队部)又空出一张床。

我们只好去下大胡,要万玉唱歌。他还是不唱,只是说他以前最服一个女子,南市河那边的,歌唱得好,花绣得好,脸模子标致,就是活得太“玉式(爱干净)”了,啧啧啧,挑一担水,不小心放了个屁,那也不得了,到家后一定把后面的那桶水倒掉。只是她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冤屈,上吊自尽,命薄呵。

2月13日

2月27日

那几年幸好风调雨顺,收成还不错。相比之下,农民说最苦的,是“刮五风”“办食堂”。好几次开忆苦思甜的大会,台上的老人讲着讲着就跑题,先骂“日本粮子”,没说几句就跳到“刮五风”,跑题千万里,旁人喊都喊不回来。至于以前的地主,他们私下里说,是有好有坏。坏的大年三十都来逼债,连你家里一只铁吊壶也都会拿走。好的呢,插秧打禾的时候,给打工的办肉饭,上谷酒,不小气。

育杉秧,准备造林。平铺黄土,杉籽上薄薄盖一层砂,都是筛过的,故秧床细密精致得像绣品。再加盖枝桠若干,防鸟来吃树种。

文革在农村只热闹了半年左右,后来中央下令不准农民进城,对党政机关实行军管,乡下就大体消停了。

2月28日

1月22日

民间有高人,广受尊敬。(李)细武,民办老师,在老湘阴县一中高三毕业,拉琴、下棋、画画、打球、理发、开药方、做漆匠、弹棉花、做祭文……都无师不通,百能里手,虽出身地主家庭不受重用,但有些大队干部说起他,也有一种不无自豪的口气。好像人家那些地方算个屁,只有我们长岭,连地主(他们对其子弟也是这样叫)也是个顶个,拿得出手,上得台面,哪怕反动也反得有水平,大家脸上都有光。

天井的文革差不多就这样了。

细武也会做人,对谁都客气,有次接了志宝一根烟,一溜烟就不见了,原来转眼就敬给干部去了。龙光书记的闹钟坏了,他也连夜修得好。

思求说,他们只是抄来一只皮箱,里面尽是绸布,送到大队部。不知为什么,几天后上面又通知,让当事人把这些绸子领回去,说那同台湾没什么关系。

他给学生解释“脖子”:是脑袋和胸膛之间由很多生理管道共同组成的圆柱体……据说也被很多老师佩服,竖大姆指,说是比字典还解释得准确。对付学生也有一套,他会变戏法,空手变出硬币,让学生服得不得了。戴校长说,他从小就聪明,四岁就能写毛笔字,有阴阳先生一见就惊奇:“这个家伙将来要坐牢呵!”那意思不是咒,其实是赞扬,是指他决非等闲之辈,将来要干大事的,成不成都要经历磨难的。

那天人太多,没有面条吃。到后来,也没多少好事。他们只是去舒家大屋破了一次“四旧”,见队上招待不好,连豆子茶也没有,就要干部来谈原因,问他为什么反对革命。有的社员骂他们是“土匪”,“暴脑壳”,“搞得没名堂。”那时田里只有几个老家伙做事,后生们不做事,一天到晚倒也快活。

3月1日

大家奉命到公社开会,发现那里还来了好多其它公社的人,宣传车上几个喇叭哇哇叫,好热闹,旗帜和标语花花绿绿,很好看。至于开会,他不知是什么内容,只听到喊口号,他也就跟着喊。那时的公社干部大多跑了,藏起来了,只有魏书记在台上挨斗。一些人上去给他戴高帽子,挂牌子,压他低头,还用脚踢。魏的爹也来了,在台下哭着喊:伢子,你快跟我回去!你是不晓得犁田还是不晓得挖地?你就是讨饭也要跟我回去……但魏不愿回去,群众也不让他走。

接电话,与小克同去公社,见(岳阳)地区来的作家李自由。天太冷,也没炭火,他一直坐在被窝里,丢了一地的烟头,两个指头都熏得黄黄的。他要我们也找床被子捂脚,共同取暖,一起谈文学。

到后来,农村里也成立了自己的造反派。有一天,思求在锄棉花,(李)富荣来动员,问他参不参加,说有“工联”,有“湘江风雷”,你总得参加一个。思求说我死人也不参加。但富荣说参加的好处多,还是给他拿来了一块红布(袖章)。

3月3日

他们砸完了还要吃饭,搞得队长没办法,跑到粮站借面条,煮了一大锅还不够。他们喝得连一滴汤都不剩。

文化馆的小毛(浦先)、小潘(得凤)来找大队书记,由我带路。一问,才知龙光又去花门楼了,看来那里的“阶级斗争”还很激烈。果然,刚入地坪,就见简书他娘上前来,抹着泪水相告:“我们的人又被他们整,好可怜呵……”说得我一头雾水。走过天井,过了第二道门,又听到龙光那个大嗓门:“……哪个要挖集体的墙脚,看他肩膀上有几个脑壳,看他蛆婆子拱得磨子翻!要跳河的快点去,河里没盖盖子!要吃黄藤的也快点去,天岭山上多的是!”

最早是县五中(设在长乐镇)的学生来“破四旧[65]”,好凶呵,好神呵,一进门就砸柜子、砸马桶、砸床,砸椅,见到有龙有凤有花草的,就说那是“封资修”。他们问都不问,操起扁担和锄头就下手,连床上的蚊帐都没撤下来就砸。

不就是盖一间房子的事吗?我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上,思妹子来给小克还钱,见小克不在,便与我闲聊,说起当年在农村搞文化革命的情况。

3月5日

1月20日

志宝请假回城,我替他代课几天。班上的娃崽们不好管,对新来的老师更是满不在乎。要他们睡午觉,他们老是讲话和打闹。放学后罚睡,他们又睡成了死猪样,涎水长流,喊都喊不醒,根本不愿回家。

据说新市(公社)原来有个花子头,是个跛子,被国民党抓过,也被共产党斗过,但得到某位干部的暗中照顾,感恩在心。后来,他教了干部几手,使对方在建供销社时,成功地对付了几次痞子骚扰,没人敢来割电线和偷砖瓦。

几个回合下来,我找到一个办法。谁听话,我就在黑板画一个笑脸,加上一朵红花。谁捣蛋,我就黑板的另一端画一哭脸,再加一把手枪对准这个脑袋开火。这一招还真管用,他们特兴奋。如此奖罚分明,很快就把他们治服了,都投来兴奋以及讨好的目光,好像谁都怕被黑板上的手枪、冲锋枪、机关枪干掉。下课后,他们还围着我恋恋不舍,男的求我在纸片上画枪,女的求我画花,一个个屁颠屁颠的。

若是花子们来闹事,懂规矩的人用一只碗,装半碗剩饭,放在屋角,花子们一见就不敢入门。这叫“头上满天星”。

3月6日

以前的“花子教”,是无业游民中的一种邪教,有规矩,有暗号。你在客栈门口摆一个脸盆,注入一盆滚开的水,脸盆边搭一条手巾,懂规矩的花子头来了,手一摸,知道这里下不得手,遇到高人了,会带着花子们离去。

最调皮的又是李玉求[66],昨天骂秋兰老师:“你等着,等以后你肚子里的崽长大了,到我这里来读书,我就不准他请假屙尿,每个题目都是八位数乘九位数,再除以十位数!”他要让狗屁老师的后代吃尽苦头!

1月14日

他把书包当流星锤,呼呼呼在头上甩,突然带子断了,书包飞到水塘里,然后只得去把它捡回来,把课本撕成一页一页的,摊在草地上晒。他妈气得不给饭吃,他就找爸爸告状:“你那个堂客好毒,要饿死我!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疯子婆?”

第九行规当紧要,三纲五常第十条。

不过他好客。家里死了一只小猪,好像也让他自豪和兴奋,是他的重大节日。他把认识的老师都请遍了,神神秘秘的,请大家都去吃死猪肉。“你请这么多人,不怕要把你家的锅盖都啃掉呵?”一个老师这样逗他。他眨巴着眼睛,不理解。

第七尽忠把国报,言而有信第八条,

3月7日

第五见兄要让道,兄正弟仁第六条,

晚饭后,老师们三三两两,下村去去“家访”,主要任务是把辍学的学生找回来。当然,不可明言的好处是,至少有豆子茶,更客气的家长还有红糖冲鸡蛋,可补充先生们枯索的肠胃。

第三为人要周到,真正江湖第四条,

家长们好像对“教育革命”非常不满,对捡茶籽、扒松须、挖菜土最反对,说读书就读书,学什么农?要学农,在家里学不了吗?他们对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不理解,说学生知道个屁,还敢批判知识,翻了天呵,那还有王法吗?某主妇对细武说:“这个崽就是你的崽。”细武脸红了,急忙说:“莫乱讲,我今天才认得你。”对方说:“我是要你把他当自己的崽,(他)不听话,(你)只管打!”

第一先把父母孝,有老有少第二条,

3月12日

据说以前“汉流”有会歌:

办(酒)席,最好吃的一道菜是皮粉炖黄鳝。黄鳝不用破,也决不能破,须连骨带血一起捣成糊糊状,用瓦罐炖,佐以葱花姜末,这样味道就最鲜,即本地人说的最“甜”。最客气的酒席是办八道:一道咸(糯米)团子,一道甜团子,一道(红薯)皮粉,一道(豌豆)兰粉,一道油豆腐(或笋子),一道鱼,一道鸡,一道肉。大概是这样。慷慨的主家总是要把肉切成大块,码出碗口好高。最慷慨的还会砌塔一样,打上一轮轮草箍,防止肉块垮下来。

1月9日

来客有“打裹包”的习惯。特别是女客,家里有娃崽的,总是带来一张草纸或一片荷叶,每一轮菜上来,自己取一筷或者一勺,吃得少,大多留在草纸或荷叶上。吃到最后,各人攒下来的一包,糊糊涂涂的一堆,连汤带料,拿回去给家人吃。

还有一死者,被标记为“乞丐富农”,也是怪怪的。革辉说,那是一个花子头,虽然没有一寸田地,但由一群叫化子供养,在街上吃香喝辣,也是有剥削行为的,所以在土改复查那年,工作队给他想出了这个名目。

这哪是吃酒席,差不多是分猪潲吧?刚来的知青最受不了这一幕,觉得好恶心。但想想又不无心酸:可怜天下慈母心!

档案里有一亡人,被标记为“避难群众”,既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四类,定性有点怪。(胡)革辉解释,那人当年参加红军,只是因为吃夹生饭时骂娘,说这个革命有什么好,只能吃生米,结果被当作叛变,拉出去毙了。其实那后面有地方派系矛盾的隐因。解放后,组织上觉得当时处理过重,就含糊一下,算他是“避难群众”。

3月18日

帮大队上做报表和清档案,“清理阶级队伍”用的。很惊奇地发现,这里好多贫下中农,包括不少队干部,以前都参加过“汉流”(另一写法是“汉留”),是“反动会道门组织”洪帮的一部分,只是人数太多,作“内控”处理,未过分追究。据说该组织当初是从船工开始发展,联络有暗号,内部排辈分,有饭大家吃,但“坐三行五睡七”,意思是出外的“行”受优待,生病的“睡”更受优待,可以多开支钱物。那像是一种江湖型的共产主义。

建砖窑,烧煤块的那种红窑。请来的窑匠师傅叼一支烟,不时露出嘴里一颗金牙,鼻头上都是煤灰,领口上一圈黑泥油光光,架子却不小,对小工吆三喝四,指挥大家装窑,砖胚和煤块一层层往上砌。

1月8日

杨(爱华)的一只鸡误食农药,死了。这窑匠倒是有办法,用剪刀剖开其食袋,洗一洗,取针线缝合伤口,吹一口气,居然把它救活了。

有些错话则是方言问题。比如报上说,林彪一伙“仓皇”出逃,有些农民就奇怪:为何要从“窗户(仓皇)”出逃,走门不快一些?又说林彪一伙“披了马列主义的外衣”,有些农民也感叹:果然是搞下(流)的,连人家的“大衣(外衣)”都偷。

3月19日

群英(大队)某老倌,运气好一些。他上厕所,碰上熟人,听对方说林彪出逃,还要暗杀毛主席。他耳朵背,没听清,随口支应一句,成了特别反动的话。好在人们证明他确实耳朵背,而且出身贫农,上面就算了,只罚三十斤谷。

一抹紫色的云带半遮夕阳。远处的屋场有缕缕炊烟升起,摇摇晃晃地爬上树梢。月亮冒出山头时,一只夜哇子(猫头鹰)开始孤零零地叫,“哇”一声,隔很久,才有另外一声“哇”,不知何时才会停歇。

祸从口出。说的是嵩华(大队),有个农民送猪,被供销社嫌猪瘦,不收。他就大骂:“你们这个说瘦,那个说小,到处都不收。好,老子也不送了,牵回去喂它个万寿无疆!”就因这一句,有咒骂伟大领袖之嫌,他后来挨斗争,吓得尿了裤子。

3月25日

1月6日

晚饭后,有机会与她长谈。她几乎一直没言语,最后说:“我听你的。”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记得西方有位哲学家说过一句:婚姻就是一辈子的谈话。可她就是不爱说话,一心一意的嗯、嗯、嗯,这可怎么办?

下队宣传(两报一刊)元旦社论,敲锣打鼓喊口号,写门板粉笔标语,在竹映坡吃辣椒萝卜。突然想到,今天也是自己二十岁生日,因此辣椒萝卜很有意义。

下乡前,就有初见者觉得她和我长得像,说如果不是一个妈生的,那就硬是有“夫妻相”。这种话已有好多次了,都传开了,差不多是革命群众的一致结论和一致要求了,好像不服从还不行。

1月1日

3月26日

1973年

挖地,太阳下晒得头晕,眼睛花。

再也不会有人去后山吊嗓子了。再也不会有“我爱大草原——”那种美声抒情,气得大家撑着锄头,在一大片刨不完的野草前欲哭无泪。

思妹子讲那次进峒的故事:一行人被路卡拦住了,讲尽了好话也不管用,还是被对方扣下了树木。但他们一回来就去河边守候,因为在路卡时,发现那里有人往船上装货,看样子是要往下运。结果,不一会儿,船果然到了,他们上去扣了船里的香,也是禁运之物,总算报了峒里人的一箭之仇。

深夜回来,寒风刺骨,油灯飘忽,窗子的塑料膜哗哗响,孤单感油然而生。

焕仁也说了一个报仇的故事:他们也是进峒买柴,也是被峒里人扣了。几天后在长乐镇办事时,发现有人卖红薯,居然就是一个扣罚过他们的队干部,只是大概对方见的人多了,已不认识他们。他们不动声色,派人前去问价,假装要买,要求对方将红薯挑来村里,送进地窖。等对方刚入窖,他们突然关上窖门,大喊主妇烧开水,“恶(烫)死这个王八蛋!”吓得对方在窖里直呼救命。到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峒里人把五担柴还来,才能把在押的这个干部换回去。

阴雨天,挑行李送伟伢子到(公社)茶场,赶明早的班车。他终于如愿以偿,被株洲县文工团点名招走,得抢在年底报到。

3月27日

12月28日

勤辉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他爹从来都是动手不动口,比如他们兄弟打架,他懒得劝,只是忍不可忍了,便操一根扁担上前,把两人统统打出门。要是你随后回来,他倒也好,不发火,不骂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到最后,评上了念兴夫子,因为他这两天脚痛,反正做不了事,闲着也是闲着,去开会正合适。大家一想,觉得这安排不错,(新队长)思妹子尤其满意。

他爹总说自己前世是一条狗,因为每次看自己的影子,都是狗的形状。只是旁人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我提(康)明含。思妹子(李思求)摇头,说明含要打米。有人提(聂)运波,思妹子还是摇头,说运波要犁田。有人提岳夫子,思妹子更摇头,说他明天要出牛粪。提来提去,我都糊涂了,不是评劳模吗?与出工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打米的就不行呢?……思妹子倒怪我不明白,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明天都有事,怎么去开会?”

3月29日

今天队上评选劳模,去参加公社的表彰大会。

齐家畔的后山坡上有一条蛇,足有一米多长。我好几次从后山经过,都会遇到它,发现它呼啦一下就溜进灌木丛。

12月25日

农民不要我们打蛇,说蛇是吉祥物,带来福气的;又说蛇的报复心强,你打死一条,可能明天有几十条来找你,非搞死你不可。

一个叫(胡)万玉的也来烤火。他油光光的脑袋,声音尖细,对任何人都一脸谄笑。据说他的山歌远近有名,但真要他唱,他又忸怩,连连摇手,说那都是黄色歌曲,唱不得。

3月30日

他以前是个扎匠,扎灵(冥)屋的,做白事的,到过很多地方。现在政府不准扎,他只能回队上摸锄头把,说一些落后话,其中也有几分实情。如马克思所说,如果出现官僚化,工人就不会把国家看成是自己的。

在地上,大家说到唱戏。石仁说电影戏一点都不好看,尤其那个《白毛女》,说是忆苦的,但跳来跳去(指芭蕾舞),跳得一点都不苦了。又说:还是以前的戏好看,那时候武生跳火圈,热闹,是硬本事,大家都亲眼看到的。孙猴子出洞的时候,斤斗连翻地翻不歇气,把人的眼睛都看花。思妹子说:那是人家有法(术)!石仁不同意,说什么法?硬是一天天操出来的,你以为容易呵?

到(胡)勤辉家串门。他爹吧嗒着水烟筒,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座,把火塘烧旺。他说人最怕“寒从脚下下起”,所以六月伏天他也要穿长袜。又说以前烧火,都是烧碗口粗的劈柴,像眼下这种枝枝叶叶,这种松毛须,谁要?只能放在山上烂,没人要的。他说搞集体就是一把筛子装水,是老外婆的奶Ji(脐)谁都摸得,是十八罗汉抬鹅毛扇,没人承硬肩。怎么搞得成?社员们乱砍乱烧,把山上都剃光头了。照这样下去,以后一锅饭都不得熟。

不过,他认为戏子们虽然一个个飞得起,但打架没卵用,任何人都赢不了。因为他们从小就是被拆散了骨头的,一身软塌塌,所以怎么弯,怎么折,都不碍事。每次演出后,他们把骨头重新接上就是,只是筋连不上了,还是个散家伙。

12月24日

4月4日

还有一个方言词:“武死你”,就是弄死你、搞死你、打死你的意思,但一个“武”字颇有古典意味。[64]

今天到县里报到。这一次,主要任务是写剧本,迎接全省的文艺汇演。据说参加者还有黄新心。

12月23日

4月5日

但另一方面,他们把城市里来的所有糕点,饼干、蛋卷、小花片什么的,一律叫做“糖”,虽也说到了某种本质,但不免过于马虎笼统了。

抄县志:长乐镇的历史可追溯到南朝梁、陈时期(504年),迄今一千五百多年,为那时的古岳阳郡治。郡治在今长南村。明初战乱,相传有江西移民至此安居,取“长久安乐”之意,故名“长乐”,沿用至今。古长乐街有北门、正阳、青阳、启明、钟灵、毓秀、挹秀、迎秀等十门,有普庆、同庆、吉庆、北庆、永庆等五街,还有鲁家、照壁、大庆等八巷,规模宏大,素有“小南京”之称。便利的水陆交通环境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至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该地工商业颇为兴盛,其中棉布行有数十家,集散运转的有茶油,年吞吐量达一万余担,还盛产雨伞,烟草、甜酒、棉纱等。民国时期,彭德怀、杨宗胜曾率红军来此,创立过苏维埃政权。

他们把吵架、翻脸、结筋、扯麻纱一律说成“相反”,抽象得像哲学词汇。

4月7日

本地方言中,叫碘酒为“碘酊”,叫红药水为“红汞”,叫肥皂为“碱”……连目不识丁的农妇也这样叫,都用专业学名,居然一下就说到化学本质!倒是城里人用那些俗名、土名。这十分奇怪。

晚饭后,与新心同往县水利局,看望他认识的一位副局长,姓任,多年前写过一篇《湘阴县[67]剩余劳动力找到了出路》的材料,被毛主席加上按语,批发全国学习。他瘦高个,穿一双黑布鞋,讲话慢腾腾,身体不大好,刚出医院不久。据他说,他见过最大的官是胡耀邦,当年代表专署来长乐镇开会,大概是个子矮、年纪轻,讲话时像屁股下有个弹簧,身子往上一跳一跳的。他又说到现在,若蓝家峒水库建成,与八景峒、向家峒联起来,江北的抗旱问题就可基本上解决。劳力可从各个公社抽调。但现在最缺的是钱,钢筋、水泥、雷管炸药都是变不出来的。

12月22日

从他那里出来,遇到农机厂朱万良等三位,都是老知青,酒气冲天。还没说上两句,朱就哇啦哇啦呕了一堆。

读(浩然的)《艳阳天》,闹粮一场写得高潮迭起,好看!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一样,作者也是乡土语言高手。贺牛带来的一套《山乡巨变》连环画也让人百看不厌,画得好。画家贺友直,据说是他爸的朋友,又是本家人。

4月8日

12月21日

在百货公司遇柜台那边的女同学。当年在茶场,有一天半夜,游泳回来更衣,以为这么晚不会有人来了,便没栓门。没料到嘭的一声,她闯进门来还什么水桶,撞我个措手不及。她当然更受惊吓,丢下水桶,狂跑。

回到县城,军分区王政委[63]来做会议总结,说文化工作要下基层,谁要是脱离群众,当官做老爷,下一次运动来了,肯定要打倒!军人说话果然有霸气。

她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可能早就忘记了。

(与会者)冒雨到古仑(公社),视察看图书室和夜校。这里是著名演员白杨和作家杨沫俩姐妹的老家。杨家老屋还在。听当地一个厨师说:老屋有时闹鬼,夜里有咳嗽声和哭声,门会自动打开,你们最好不要去那里。听说鲁迅《纪念刘和珍君》中提到的杨德群女士,也是这杨家大屋的。

4月9日

12月16日

新心说他写的材料有次出了事故,但不能怪他,是有人把稿纸的顺序排乱了。领导在台上念到某页最后一句:“……大家休息一下吧”,却找不到下一页,久久没发声,听众便以为这是宣布会间休息,三三两两往外走。到后来,秘书一头大汗,总算帮领导找到了正确的一页,领导继续往下念:“革命群众纷纷表示,怎么能休息呢?……”可这时场上已空了一半,领导一抬头,气得脸变了色,也只能休息算了。

他还让刘宣委和我列席下半程的会,与各县的领导们混在一起,好像是享受两天的“破格提拔”。

4月10

(岳阳)地区文化工作会的全体代表来检查工作。汇报演出在中学礼堂,效果不错。请茶场的来帮忙,有幼雀(唐建新)的手风琴加入,小牛鬼的笛子也没塌场(失手),乐队不那么单薄了。《原因到底在哪里》引起笑声不少。地区文化局长孙(渊),以前拉手风琴的,一口京腔,重重地表扬了天井。公社干部们喜不自禁。

在汨罗公社采访。(略)

12月15日

4月11日

对于他们来说,招工机会比知青少,当兵几乎就是唯一出路了,有的一拼。

今天采访县农科站渔场。(略)

(康)放兵入伍,邀我们晚上到他家话别,以红糖姜末豆子茶招待。她妈说起儿子去年就上过光荣榜了,亲戚们也来贺喜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也拿来杀了,结果突然得到消息,说名额被别人占去。那无非是有背景、有关系的人么,气得她家放兵哭了好几天。“可怜呵……”老人现在说起这事还抹眼泪。

4月13日

11月26日

在黄柏公社采访。(略)

我们都笑岔了气。“你看你,颈根上起壳,一个邋遢鳖,还有人来强奸?”“算了吧,你是自己想搞事,没搞成就赖人家!”……小牛鬼他们还这样起哄。

4月15日

贺牛不以为然,说老子也受过调戏,怎么没人照顾?我们都笑他。他就急了,瞪大眼睛说:“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是实事!”据他说事情是这样:他常去山上练琴,有次看到陡坡下的一间房里,一对狗男女(不宜透露身份)好不要脸。他想溜走,但不慎走出了响动,窗子里的女人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对方。但双方事后都不好意思正眼相视,关系有点别扭。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天。有一天,那女人与他同去供销社,途中又邀他去摘野桃。待走到僻静处,她突然拉住他往草丛中倒,先是狂啃,然后掀衣露胸,一只手还直捣他的裤裆……这事太突然。是要拖他下水,封他的嘴?还是她生性放荡,见一个扑一个,而且早就瞄准了这位满身音乐细胞的贺大师?要命的是,那天他吓懵了,硬不起来,只是在草丛里被对方抱住打了几个滚。双方整理衣衫,最后还是去供销社。

至弼时公社采访,顺路看(任)弼时故居(略)。

有几个女知青转点到茶场,是县里安排的。传说她们曾分别遭人骚扰,转点是一种对她们的照顾和保护。大家对此交头接耳。

4月17日

长沙市委调查组自称是“娘家人”,来了解知青情况,在公社开座谈会。(茶场的)男知青提得最多的意见是,菜里没油水,吃肉太少。女知青提得最多的意见,是洗澡热水太少,是农民讲痞话,是进门前不敲门,甚至故意来问你脚(种)猪是做什么的,太坏了!

下雨,宿铜盆公社。放学之后,整个学校已空荡荡。只剩下我和黄伟民两人,面对连绵雨雾,朗诵普希金的诗,还有郭小川、贺敬之、艾青、蔡其矫的。

11月25日

4月20日

(岳阳)地区领导要来检查文化工作。今天奉命赶编一期《革命文艺》,刻蜡纸,指尖磨得痛。

桃林公社那边有一个书记喜欢吃狗肉,好一口酒。人家叫他“曹明天”,因为有人来打官司,他总是说:“你们明天来”。不过,到第二天,当事人冷静了些,说不定就不打官司了。原来他是玩“拖”字诀,以拖待变而已。

11月9日

有一次,群众捉了一个贼。书记问对方为什么要做贼。对方说没有饭吃,只好如此。他想了想,说:“我是你的书记,搞得你没有饭吃,是我的错。”然后就把人放了,还派人送去一担谷。

冷水井的一头母猪死了,猪娃要吃奶,别的母猪却认生,拒绝接受,见面就咬。养猪人想出一个办法,给所有猪娃都抹上柴油,都一样的气味,母猪就辨别不出亲疏。公社里要我就此写一个学哲学救猪娃的先进典型材料。

他一支笔颇有含金量。当时缺煤,很多人找他开后门。他见到一个大队书记上门,问:“你要好多?”对方说:“一吨。”他说:“一两都没有。”他说,他的煤要给刘爹爹、四婆婆那些人,不但要给他们煤,还要给他们送过去。不但要送过去,还要给他们贴点钱。“晓得不?你是一两都没有。”对方问:“凭什么?”他冷笑一声,“你这号角色还搞不到煤?怕我不晓得?”

10月24日

一些人对他低声下气,围着转。他忍不住回头大吼:“送葬么?”要是后面跟着一些妇女,他就大吼:“我要屙尿!”

一个路边的老倌子,把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倒是一个有特点的干部。讲给陈(国英)馆长听,她却觉得不能写,说革命干部不能这样粗痞,也不能写缺粮、缺煤什么的阴暗面。

前些年越南战争吃紧,山里人从广播里,听说越南人民在前线起得了伟大胜利,都觉得十分可笑:这关越南人民什么事?五位大神才真正辛苦呢,要是你不信,自己每天早上去看看,他们的袍子都是湿的,天知道他们在每天晚上跑了多远的路,杀了多少美国鬼子,汗得一身同水洗一样。

4月28日

智峰有一个五神庙,据说是汉代的五位忠臣,蒙冤发配,受观音菩萨指引才来到这里。当年日本侵华,军队走到山前,马就走不动了,只好退兵。事后,人们说,庙里五位神主的袍子上全是弹孔,原来是他们与日军大战,才打退了敌人呢。

进玉池山,住公社卫生院。遇程大安,我家的邻居,中学时代的班花级人物。她说你来得正好,愿不愿参加人体解剖。这话吓了我一跳。原来该院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病亡,大概是出于什么迷信的原因,家人弃尸而去,只能由卫生院代葬。这是一个机会。他们三位年轻的赤脚医生[68],打算偷偷挖回来解剖,学一点人体知识。据说这是医学院必有的课程。

10月23日

我当然愿意。但这事必须保密,怕传出去引起纠纷。晚上十一点,我们才摸黑去后山挖坟,取出那个篾席包裹的尸体,然后关大门,挂窗帘,对照墙上的人体解剖挂图,看如何下手。程还真是胆大,下刀不行,就下剪刀,像裁剪布料。因尸体还新鲜,还有血,我不免心惊肉跳。但他们毫不在意,用镊子拨动这里那里,把血淋淋的零部件切开来细看,给我讲解胸腔、腹腔、肝胆、肠胃、膀胱、输精管……让我大开眼界。

满山的雨声。

死者的腹膜已破,黑黄色的汁水已涌满胸腔,恶臭无比。即便双层口罩间还夹了层酒精棉纱,我仍跑到门外呕吐,差一点憋死。听他们说,果然是腹腔穿孔,那就印证了他们此前的什么诊断。

他们的猪都快要喂成“野猪”了,凶得很,要咬人,动不动就成了跨“栏”冠军,跑到山上去了。肯定是饿成了这样。我本想去讨论文学的,见了面才发现已说不起来,大家有点无精打采。

把尸体重新收拾好,埋到后山时,已闻鸡鸣。

到智峰(公社)。步行来回约八十多里。那里的知青点也冷落了,很多人也在办病退、困退,各自找回城的门路。据说有的吃麻黄素,在测血压时,佯坐实蹲,全身绷紧用力,可憋出血压上升。还有的,尿检时夹带调包,也能混到一个假证明。再不行,有人就狠狠心,折断自己一、两根指头,反正那也不妨碍吃饭。

5月11日

10月22日

认识了县新华书店的一个经理,他把我和新心领到他们的库房。那里堆满了前些年奉令下架查封的书,积满灰尘。我们大喜过望,一人挑了一大堆,还都很便宜。经理也高兴,觉得废品也卖了钱。

什么样的才能成功?什么样的人物才算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共产主义新人形象?《戏剧及电影的技巧》一书说,戏剧是一种“危机”的艺术,又说戏剧其实都是从最后一幕写起,意思是先要设计高潮,再在前面铺垫。

5月12日

写一个守林员的小说。

至楚塘公社,见刘石林、任国瑞等,都是在文化馆认识的业余作者。屈子祠就在他们这里,因此划龙船在这里最有传统,要不是文革来了,每年都要比一比的。农民们的口号是:“宁荒一年田,不输一回船。”

10月11日

以前赛龙舟总是要打架,动不动就打,而且如果没打成,没打起来,大家就觉得没意思。胜利者总是要羞辱失败者,比如自己脱得全身一丝不挂,划着船绕对方的船数周,大喊大叫地示威。更有甚者,把对方的船尾砍下一截,挂在自己的船尾上。妹子们也喜欢拱火。她们准备红绸子和包子去江边观战,如果看到自己村里的船队赢了,就用红绸子给船手缠头,送包子让他们大吃一顿;如果自己村里的船队输了,她们就把包子丢到河里去喂鱼,用红绸子包猪粪,砸到船手们的头上。

他们都请假回城去了。孤身一人守家,倒也清静。半夜里听到一声巨响,没敢出门看,天亮后才发现是靠墙的一扇老门倒了。可昨夜既无大风,狗和猫什么的,也拱不动这门,它怎么会倒?问老戴,他也支支吾吾。

遇到这种情况,满头粪泥的船手们羞愧不已,必定斧头柴刀齐下,把船砍个稀烂,以示明年再战的决心。

今年没剩下几个月了,这个月底应读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每个晚上坚持一两个小时,三年下来,也是积土成山了。

他们用来打造龙舟的木材,总是偷来的。据说偷很重要,特别重要,只有偷来的木材才有贼性,做成船以后,船能跑得飞快。

早上背完了《岳阳楼记》。打算从今天起,向黄新心看齐,挑五十篇古文背下来,打一点底子。

5月12日

10月10日

沿汨罗江走,没注意河里有闷闷的一声,却发现眼前顿时一片大乱,女人们夺路而逃。原来是路上或地里的男人,打了鸡血一般,丢下手里的事,与女人们反向而行,一边跑一边脱衣裤,一个个光屁股当然吓坏了她们。

今天挑送放映机和发电机到黄市,下一个放映点。这是每个放映点群众的例行责任。县里的放映员谭(国光)穿红球衣,白球裤,回力牌球鞋,十分时尚。他最喜欢同知青打篮球,讲普通话。

外人好一阵才明白,刚才的闷响是有人在河里放炮。男人们都要去捞鱼,享受见者有份的老规矩。女人们对此信号也早有经验了。

后来,又有不少人觉得电影太骗人:一眨眼天黑了,一眨眼又天亮了,刚操起筷子就吃完饭了,哪有这么快呢?

5月15日

大队部放电影《南征北战》,远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据说平江县老山峒里的人,第一次看电影时闹笑话:生产队长下了两大锅面,以为来了这么多客人,得好好招待。没想到电影完了,发现只有两个放映员收幕布,不知千军万马到哪里去了。

写了一个关于合作医疗的剧本提纲,大家讨论时不兴奋,好像基础太差,没什么好说的。这可是我采访时间最长、翻阅资料最多、冥思苦想最久的一次出手,居然放了个哑炮,比新心的更不被看好。

10月9日

我也失去了信心,大概缺乏导演和表演的经验,自己根本不是编剧的料。听报上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采用推荐与考试相结合的录取方式。新心劝我还是回公社争取机会为好,他可以帮我找课本、复习资料。

这就更可疑。没有物证,这个案子根本结不了。

6月28日

在饭桌上,听(公社)干部们说,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嵩山(大队)丢了一头牛。双龙(大队)有人暗地里求神签和照水碗(一种解谜破案的巫术),大搞封建迷信。茶场也不消停,某女干部丢失一份“绝密”文件,即揭批林彪集团的内部材料。县公安局迅速来人,锁定嫌疑对象,之一是徐姓后生。这家伙太低估公安的手段,很快就承认了,那只是挟私报复,至于文件,烧了。警察哪里肯信?联系到台湾的气球,这文件就不可能被他送到、或卖到台湾去了?说烧了,装订文件的钉书针在哪里?说钉书针随草木灰和萝卜种子下了地,那总还是下在中国吧?找!上天入地也得找!专案组拆卸了十来个喇叭,得到一些磁铁块,分别用绳子系住,到地上拉网式的吸铁,一穴穴地过,忙了好几天,吸回的锈钉子、锈按扣一大堆,偏偏没有那种型号的钉书针。

好一段没写日记了。两个月来,晚上都是被定律、公式、图形、方程式搅昏脑袋。初一的课要复习,初二以上的还要自学,现学现卖,囫囵吞枣,想一口吃个胖子。

9月30日

自我感觉还不错,但也得做最坏结果的准备。

车田有一个姓李的,偷队上的谷,站台子,挨斗争,结果想不通,喝1059(农药)自杀了,留下了一妻三子。谁见了都摇头叹气。魏(中和)书记最后支招,说那家妇人的模样还周正,看能不能去哪里找个上门郎,最好是(四类)分子子弟,来了既可以养活这一家子人,减轻集体负担;其本人又可以继承李家的成分,变成贫下中农,岂不是两全其美?哪个干部要是办成这事,公社奖五十斤返销粮(指标)。

7月10日

再次到公社帮忙,写材料,写标语。听说不久前有台湾用气球投送过来的传单和图片,落在车田(大队)那边。据说还投下了糖果,毒害小孩的。

戴麻子咬牙切齿骂儿子:“老子要把你夹到铁匠墩子上当铁打!”或者是:“老子一巴掌要把你打得贴在墙上当画看!”……这种骂法有点新鲜。他生气就生气吧,为何还搞得那样具体,骂出一些津津有味的画面感和完整过程?

9月29日

8月1日

见黄新心、黄伟民、岳克难等,都是知青。大家聊艾青、郭小川的诗,还有王汶石、杜鹏程、峻青的小说。他们热心于文学,对阿连德、格瓦拉什么的则兴趣不大。新心寡言,衣冠整洁,处事谨慎入微,是重点中学老高三的,背得了《古文观止》的上百篇,好吓人,被我尊为古典文学大师。但他遇到敏感话题,只是笑笑,或是沉默,或是引他人言语以为代答,没有自己的态度。

回长岭打禾数日。烈日如火,坐在屋里看外面干活的人,觉得分分钟受罪,好可怜。其实真下了田,有水淋和水溅,还不时有风吹,倒没觉得那么热。所谓不在事中不知难,但有时也有另一面:不在事中倍觉难。书生们可以出现两种误解和夸大。

到县城,讨论剧本《牛岭春风》,大家都觉得基础差。

8月4日

9月28日

到公社文(教)办打探消息。看来果如新心信中说的,我们肯定都是家庭政审不过关,“高考未遂”,白忙了。据说全县的考卷封存,根本就没人看。上面的风向大变,考试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回潮”的表现,遭全面否定。

好在例行公事很快结束。

唯一的慰藉是,自己学了点数理化,也不坏。(在知识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新心说我们还得坚持这一方针,我觉得对。

平日里几乎天天都见到三奎,没想到第一次到他家,是这种方式,双方都有些不自在。在另一家,还看见应贤,宣传队里的一枝花,舞跳得最好的。她站在母亲身边,衣衫单薄,始终不正视我们,只是斜盯着墙角一声不吭。

8月6日

我们这一路负责张家坊和花门楼一片,无非是敲开门,大声吆喝,手电光到处扫射。其实,大概没人相信还会有电台、武器、变天账什么的,想找到什么公家的红薯和稻草,希望也不大。

入夜乘凉,蒲扇叭叭响,听黑夜里老戴讲古,又是毛遂自荐,窃符救赵,将相和,如此等等。大脑壳在他膝下不时纠正他的话,说他同上次讲得不一样,搞得他爹很不高兴。父子俩都是一口一个“你娘卖×的”,没大没小,相互斗粗话。他们好像觉得,斗粗话是一种父子关系的必要形式。

昨晚执行战备任务,民兵集合,分三路出发,抄分子[62]的家。仅有的两支日本三八大盖也拿来了,由民兵营长、副营长扛上。其实每临近国庆一类节日,都要“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要抄家、要开批斗会、甚至要布哨巡夜,差不多是一套固定节目。分子们也都明白,早有准备的。

8月7日

9月26日

全公社老师联欢汇演,看师生排演的《园丁之歌》。

有人要他再讲些故事,他就说:讲不得,讲不得,伤心!

8月9日

他不认错,说差不多,差不多的。

贺牛来,吹嘘他在双抢中大出风头,带一伙后生,拿了个全县进度最快奖,当上了劳模,千真万确。他的经验,是一勤盖百懒,干就要干个惊天动地,让大家印象深刻,于是就抵消了其他一切。比如他一肩要挑上三百斤谷,要快走,要疯,要喊叫。这样,干出了惊人的传说,再怎么躲奸就不要紧了。

后生们笑,说不是拖拉机,是坦克吧?

他说这些天一直在玩,拉琴,画画,晚上的“娱乐”,便是跟着刘宣委去捉奸。刘蹲点天岭,与他同住大队书记家的一间房。他火眼金睛,最关心党风民风,出门在村里转一圈,问上几句话(打听谁家男人出远门了一类),就能看得出谁有戏、敌情在哪里。到半夜,要贺牛起床,带上绳子,带上手电,跟在后面,在某一家突然破门而入,一抓一个准。接下来,让民兵押着狗男女挂牌子游乡。

他以前当志愿军,在朝鲜打过仗,据说耳朵被炸了个半聋,后来不适合当干部,就回家养猪和放牛。说起战场,他吹胡子瞪眼睛,绘声绘色地比划,说那时候好危险呵,美国的拖拉机来了,两百米,不打,一百米,不打,八十米,不打,五十米……嘭嗵,一家伙就打他娘个尸!

自从把白花花的屁股见多了,贺与刘相处,已亲如兄弟。刘挎包里的烟,只有他可以摸出来就抽。刘从县里开会回,奉命发展团组织,领回来一些登记表、团徽什么的,贺不由分说抢了一个团徽给自己戴上,就算是成了,对方也没办法。

民兵训练,一人一杆梭标,在学校操场集中。(向)明希爹,老军人,看了一阵,嫌(胡)革辉训得不像样,喊得不来劲。姜还是老的辣,他上前来示范,大喊口令:“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果然宏亮有力。又喊“向前转——”大家不知向“前”该如何转,左看右看,不敢动。他就急了,用手朝地上划圆圈:“车(转)过来,车过来,不懂吗?”于是好多人笑,知道该如何车了。

贺还吹,说他马上要当公社团委副书记,到时候把我们兄弟都发展进去。这话怎么听都不可信。

9月23日

据说还有一次捉奸,他守在窗下,把跳窗的家伙抓了个正着,但对方很不服气,大声说:“未必这也算数?”那意思是,他已离开现场,裤子也搂上了,你们查无实据,不能乱来!

那次,月娥嫂在菜地上捉到肉虫和甲虫,把它们的尸体串在竹签上,插在地边,算是枭首示众,杀一儆百。据说害虫就不敢来了。她还插着腰在地上骂一阵,算是对害虫施加威胁和羞辱的手段。

8月24日

9月22日

梓成老倌说,还是以前的人更讲信用,比如那时候赌博,输了钱,欠了账,就找块瓦片来,在上面划刻三痕,意思是欠了三担谷。然后一掰两半,债主拿半片,欠债的拿半片。日后债主拿着半片瓦上门要账,两个半片一合,账目清清楚楚,谁也没有话说,简单得很。也没有人拿假瓦片来诈骗。

不幸,美丽的萤火虫在这里也是害虫。

8月26日

田里到处设诱禾灯。各家以木盆盛水,支在田里,水面上滴少许柴油,中央架一油灯,利用飞虫的趋光性,使其不小心触水中毒。这种方法省农药。最重要的,(在我看来)还好看:天上星海,地上灯河,相映交辉!

冷水井有一个叫(舒)德琪的,是个哑巴,最愿意帮工,但心里不明亮(不聪明),也不识字,只是喜欢奖状。不管是谁,只要是拿来一张花花纸,无论是盖了章还是没盖章的,不管是哪个干部还是哪个学生的,在他面前晃一晃,他就乐颠颠的跟着去干活。

9月21日

他床下已积攒了一大堆奖状,大多是假的,但都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

这差不多是反动话吧?可见工农团结这事,并不容易。我回信提出:一,“精神贵族”的说法可能不妥。工人确实有既得利益,有户口、国家粮等,依附于国家体制,但他们也是劳动者,同官僚主义阶级有天然冲突。二,国家也有合理性的一面,可能无更好的组织形态可以取代。无政府主义是空想。马克思批“国家”,应该是指资产阶级国家。

8月27日

接二姐信。工人阶级算不算“精神贵族”?记得(戴)生南在地上忍不住骂过:工人太好过了,月月有工资,有电影看,有动物园看,还搞什么运动。不都是下(烂)搞么?下次运动,我们土夫子一人一把锄头,到城里去造工人阶级的反!

至天岭,有一跨路的石砖凉亭,两旁是黑幽幽的石板宽凳。据说以前还有不知何人摆放的茶水,供路人解渴。古风淳朴,尚有遗迹。

辉仁调去林场,在天岭山西侧,比较远,平时回不了。我们在他家也不方便住了,免得人家挤眉弄眼。我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觉得月娥嫂是他们说的那种人,甚至从没在意她是不是女人。

8月28日

9月11日

拉一根铁丝,不用铜芯线,挂上一个喇叭匣子,再埋下地线,就可以播出久违的普通话和音乐。好熟悉和亲切的声音,让人恍惚间有了身处现代大城市的感觉!

这事后来被举报。公社罚他们吃陈年“肥丝”,一锅中药味,霉味。这里的人把红薯叫做“肥”(可能是红薯确实一个个肥坨坨的,形象)。

队队通喇叭的任务,终于按期完成。原来是今天有大事:党的“十大”召开,动向值得注意,形势令人振奋。上海工人领袖王洪文,终于当选为党的副主席,是一个明显信号,标志着文革路线最终被确定。文件里强调“反潮流”,重提“五不怕”(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开除党籍,不怕撤职,不怕离婚)精神,看来是要动员革命群众,把针对党内官僚主义的斗争推向更新高潮。[69]

说起家乡受灾,吃返销粮,这位新爸爸说白塘(公社)民兵训练,书记承诺:要是到县里比赢了,就给参赛者拨返销粮,让你们吃饱,胀肚子!于是参赛者军心大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演练划船抢渡时,一边划一边喊号子,开始还喊得好:“不怕死,不怕难!……”喊着喊着就喊歪了:“×你娘,返销粮!×你娘,返销粮!……”

9月5日

到(天井)中学,祝贺范菊华当妈妈,全公社第二个“小知青”诞生了。正好文工队来慰问演出,粒子(王莉芝)、改麻子也来了,一起吃糖,吃甜酒冲蛋。范的丈夫是转业兵,也在中学任教。

接芋头信。信中谈《第三帝国的兴亡》和《斯巴达克斯》,邀我去沅江(县)走走。但我实在请不动假。思妹子是根油盐不进的老木头,不管你说多少好话,他都一口咬定:“地上缺人。”

写《船工》,写到鸡叫,也不觉得累。

但这并不妨碍他转眼就来虚心请教:“你说,天安门广场可以晒多少谷?”

9月10日

9月6日

石仁又说他看见了鬼,是昨晚去上游疏通水路时,发现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对着月光下的水塘哭,吓得他失魂落魄跑了回来。只是他邀上辉仁再去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说他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平时鬼故事听得太多。

小潘从县里来,代表文化馆领导,又要求排演一台节目,配合“十大”的宣传。但伟伢子、豆豉等都走了,志宝也回城跑病退去了,锣齐鼓不齐。公社派来的我们这支知青小分队已溃不成军。大队干部也有些烦。大老胡就埋怨过:文化馆(管)又来了?他们是管米还是管油呢?每次排节目,要费大队上好几担谷。一些红花妹子跳得汗滴滴,脸上抹得像个猴屁股,像什么话!还不如去摘棉花。

8月10日

9月19日

生活就是顶住、扛住、咬住不放!劳动固然可恶和可畏,却能使人思想开朗而不空虚,意志坚定而不萎靡,身体强健而不虚弱……一个强大的人,必须“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阿˖托尔斯泰。”

岁月如常。今天大队部的柴油机检修,几个来打米的看棋。戴麻子最恨围观者说三道四,说你们都闭上臭嘴,哪个再开口,就死一个崽!大家畏于这一恶咒,果然噤声了好一阵。只是茂夫子后来看得着急,实在忍不住,一拍大腿说:“反正我有三个崽,今天就拿一个不当数算了——爷呵爷,你要在这里将军呵!”

插秧完,这几天车水,车水,车水……

众人大笑。

8月8日

9月20日

这是准备扩建小学用的。全大队还有摊派,每户要捐三口窑砖,做墙基。

人们最喜欢取笑峒里人,不知何故。似乎县城的看不起镇上的,镇上的看不起乡下的,乡下的还看不起山里的呢……总是一级压一级,总有垫底的。在很多长岭人看来,峒里人简直就是野猴子。

做泥砖一天。先用草须、棕丝、头发等纤维物拌入坯泥,牵牛下田走圆圈,把坯泥踩熟,再将泥灌入木模,踩实踩紧,成型脱模后,晒上十几日即可。这种泥砖未经高温,不够坚固,但好处是省柴,不用烧窑,盖的房子还冬暖夏凉。

水妹子今天在地上说,说峒里人没见过马,到街上见到了,问这是什么,这家伙是生蛋还是生崽?街上人说,当然是生蛋。峒里人就要买马蛋,好带回去孵马。街上人指着后街上几个圆石头,说那就是马蛋,很贵很贵的。峒里人不怕贵,把卖药材的钱都买了“马蛋”,满头大汗挑回峒里去了。

8月7日

9月28日

先后收到退稿信两封。老蓝写的样板戏创作经验,一二三,大道理,好是好,但不解近渴。只是抄文件三大页,也费他心了。

戴麻子说一奇闻:以前平江有个叫谭拐子的,一条腿残,靠一头脚猪谋生,走路一拐一拐的,邋遢得一身油光光。生产队说他不出工,要开斗争会,但谁都不能近他的身。他跪在台子上,肩膀一扭,就有一个人滚出丈多远;屁股一扭,又有一个人弹出丈多远。大家都说他有功夫。

双抢总算扫尾。脑子里一片空白,无事可记。

他有点法术,入过花子教,拈一炷香在你家周围转三圈,蛇就再不会进你的屋。有时掏一瓦片,变成一个乌龟,玩一玩又变成瓦片,放回衣袋。

8月6日

队上有一个油铺。有一次,一个叫“亮爪子”的要借两个枯饼,见队上不同意,一生气,便暗中使坏,于是大家的油锤就再也打不到楔头,总是会打空。大家急得不行,去问老人怎么办。老人说,只有谭拐子有办法。果然,谭拐子见他们又是开烟又是陪笑脸,就告诉他们一招:用一根独脚芦苇打成结挂在楔头,再念几句谭拐子教的口诀,到时候就自会有人来求饶的。果然,人们回到油铺一试,就有亮爪子来求饶,而且满头大汗,腹胀如鼓。他们说,幸亏谭拐子事先叮嘱不能重击油锤,否则亮爪子早就炸开肚子了。

给刘(杰英)寄信和书,还有他的习作奉还。信中主要讨论列宁的新经济政策。自林彪事件发生,(民间)有所谓“陆军派”或“海军派”,有“补船派”或“沉船派”[61],等等,距离已逐渐拉开。我强调兼听则明,不要用信条指导行动,要用事实说话,根据实情办事。约好秋后去智峰(公社)聚。

又有一次,谭拐子坐船。上船时船家只说要三分钱,到了岸却说要三角,讹他一把。他也没说什么,付了钱走人。只是他走了以后,船家的柴油机再也发不动了。直到船家大惊,追出十多里,向他叩头求饶,退还三角钱,他这才说,你回去吧,两角七分钱也拿去。对方大谢而归,发现机子果然已经能发动了。

8月5日

10月3日

陈说到他刚去的那个(县)供电公司,有个老干部,姓毛,绰号“酒坛子”,嗜酒如命,但喝两口就醉,两眼珠挤向鼻梁,成了一个斗斗眼。他一醉就必有“三话”:一是改说普通话,二是老说重复的话,三是乱说话,比如下级还没有请示,他就抢先同意;下级还没有汇报,他就提前表扬。为此经常被手下人作弄,被领导责骂。老婆逼他戒酒,他说:“戒酒还不容易,我都戒过几百回了。”直到他胃穿孔,不能再喝了,他就把几个空酒瓶供在桌上,说看看也高兴。

“灵官”和“土地”指的是两种神。照农民的说法,灵官爷只管一个屋场,大概相当于生产队长。土地爷要管几十个屋场,大概相当于大队书记或公社书记。“城隍”爷更大,管更大的地方,大概就是县级领导了。煮饭的王老倌说,历朝历代都有领导,鬼神也一样,一级管一级,你还造得了反?

陈(福保)宝中午来,捎来她的短信。

难怪,昨天发现杨家桥一个不知是谁偷建的灵官庙,只有鸡埘般大小,藏在后坡草丛里,但他们定要大队上派人去平掉。如果发现的是“土地”,他们大概就要公社或县里的人去了。大概鬼神也认(人间的)级别,须搬一张大牌,压它们一头,才管得住的。

7月30日

11月6日

她下午送来竹垫和薄被子、一瓶墨水、三本《译文》杂志[60]。我不在。她留了个字条,说她和(袁)美丽明天去县城,参加教师培训,具体情况日后汇报。

杨眼镜挂着照相机和画夹子,来乡下采风写生。他曾是县里著名的群众组织头头,当年夺权时还进过什么“革委会”。只是他找人事局要看档案,但管档案的一位妇人,白了他一眼,说他不是党员,根本没资格看,其实是没把这个“弼马温”放在眼里。他至今还恨恨地摇头:莫信,莫信,“造反派上台”是一出最假的戏。

7月24日

10月8日

水烟筒里的水,毒杀蚂蟥最灵,眨眼间可把它们化成水。

听说可能有地震。小克(上任不久)的代销点,这几天不仅酒、烟、糖、粉丝、酱油卖光了,连海带渣子也卖光了,扫坛子了。好像大家都死到临头,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蚂蟥听水响。”有的田里蚂蟥特别多,一只脚从泥水里抽出,腿上必有四、五根黑条子,打也打不掉。打多了,腿太痛,不是蚂蟥受不了,是人受不了,只好由它去,顶多是揪下来扔远一点。

石仁警告:今天晚上必震!还说是上面已经通知了,千真万确。兄弟,多多保重呵,我们只能来世相见了,十八年后你我都是好汉!这种告别让我们既悲伤又恐慌。我这里未必就是写最后的日记?

7月23日

刚才我们搬来两张礼堂里的排椅,翻过来,构成两个小掩体,两个三角形空间,晚上钻进去睡那里面,应该比较安全。但那里面实在狭窄,不舒服。我们再三犹豫,最后决定,去他的,还是上床吧,今夜同老天爷赌一把。

摸回家,一倒床就可以呼呼大睡,腿上的泥可能都来不及洗。

窗外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

到晚上,路面没那么烫了,但蚊子扑面而来,吃几口饭都要连连打脚,打得两腿血迹斑斑,都是蚊子血。

10月9日

我是踩(打谷)机子的主力,呜呵呜呵的踩上一天,滚筒越来越重,带泥、带须、带水越来越多,根本踩不动,累得人吐涎水。最怕中午收工,烈日暴晒,还要送谷去晒谷坪。两箩水淋淋的谷,足有两百来斤。路面本来已经很烫,加上担子一压,脚皮紧紧贴地,就像暴烧肉皮。这时候的跳脚只是心理想象,因为双脚根本不听使唤。

就当是又多活了一天。

大队部停工,除了打米厂,其余的各回各队参加双抢。我回戴家里,吃在(戴)细宝家。他要同我结拜兄弟,简直不容分说,插了三根香,端来一碗谷酒。我说这是封建旧习,要犯错误的,是革命同志就够了呵。

昨夜,据说车田有一个队锣声震天,吓得很多人跑出来躲地震。最后查明,是一只猫撞倒了桌上的空酒瓶,让值班民兵误以为地动山摇,大家虚惊一场。

7月19日

茶场里很多人也没睡好。香神经(沈其香)说,要震,最好就大震,第一要震掉公安局,第二要震掉知青办,震得户口都没有了,大家就都可以回城了。

真是服了,难怪老王要他管总务。

10月12日

我们忙了两天。回来时买不到车票,只能再次在烈日下步行(约四十华里)。前两天去县城时,还有胥老师同行,文办管总务的。碰到路边的凉茶摊子,一分钱一杯,他不喝。又碰到一个茶摊子,还是一分钱一杯,我们喝了,他又不喝,说根本不渴。到了红花(公社),见路边有一水井,他这才去打上一桶水,掏出自己的茶缸,喝了足足两大缸,灌得自己翻白眼。他还语重心长教导我:“伢子,这赚人家的钱不容易,自己的钱还是赚得到的呵!”

在地上挖红薯。大家讨论谁该震死,说哪个最巧滑,哪个心最枯(狠),哪个骨头最懒,哪个最迕逆不孝,哪个最管不住鸡巴,哪个是圆手板(笨拙)却娶了个漂亮婆娘……妈妈的×,都该在地震中震死,至少应该被震个缺胳膊少腿!

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地图,最像样的就是这个战利品了。

算算另一头,谁最死不得呢?他们数来数去,说木匠、砌匠、剃匠、篾匠、漆匠、劁猪的、弹棉花的……都死不得,不然大家不方便。好人也应该有点寿。

地图一事要重头来。老罗不再管了,文(教)办主任(王浩成)带我去县水利局,找到资料库里当年日本人的地图,用半透明的摹写纸描下来。这种黑白线图,有密集的等高线,标高基点却不是海平面,而是“长沙小吴门的城墙基”。制图时间为1930年。可见日军侵华前早已做好充分准备,连我们这里的一座小桥、一棵大树、一条小溪都摸了个透,有详细标记,现在看来也基本无误,真是令人惊叹!

他们好像当上了临时阎王爷,集体研究一册生死簿。我也补了一个文办王主任。他们也大多认得王,说那是的,说王先生从无架子,见农民来了,不管对谁都是泡茶递烟,是个仁义人,要留着。据说开斗争会的时候,哪个被斗者被罚站,王就搬一张椅子去,让那人坐;要是大家又喝令那人站起来,他就不再说什么,但一直守在旁边,不让身旁的动手动脚。(这样)两边都过得去,“顾了娘娘,又顾了太子。”

7月18日

10月14日

这季节,蛇也怕热,晚上爬到路上来乘凉,攻击性倒不强。

晚上石拐子来,他的长沙话已很有进步,只是脏字过多,夸张了城里人的粗痞。

昨晚从大队部回,在田埂上踩到蛇,感到脚板底一凉,吓得跳了起来。大概蛇也受惊,一阵悉悉索索溜到水田里去了。

他抽了我的烟,又贡献一段“白话”,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某丈夫回家,发现家门紧闭,老婆头发又凌乱,顿时起了疑心。但他气得大喊一声“拿刀来”,吓得老婆全身发抖,却不是要杀人,只是在阶基上磨了几把,径直去了鸡埘,让老婆一颗心回到肚子里。过了一阵,鸡熟了,上桌了,他摆上三双筷子。老婆不解:“今天又没有客。”他说:“有客呵。”老婆说:“客在哪里?”他说:“不是在床下吗?快请出来!”老婆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夺门而去。丈夫只好自己去床下请客,叫出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野男人。

7月14日

丈夫还在桌上还一个劲的给对方劝菜。野男人终于满头大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写完《十月的旗》,也来一回阶梯体,178行。

照理说,这丈夫以德报怨,化解了一段夺妻之仇,那对狗男女应该感恩戴德吧?不料,野老倌是再也不敢来了,他老婆气却不打一处来,一是恨丈夫手段阴毒,笑脸杀人;二是恨野男人有色无胆,狗屁不是。最后,她气得跑回娘家,待了足足两个多月才回来。

7月13日

我说,这故事动作性强,是一个独幕剧的好框架,只是内容不合时宜。

抗旱,从上大胡借来一架龙骨水车,人踩踏槌,带动链叶,把水从木槽里提上来。不一会,发现水车轻了,原来是龙头已经吃不到水,水浅了,断流了。仁拐子(游石仁)沿着水路找上去,发现是什么地方被人堵了,让水流去了其它地方。仁拐子在那里跳脚大骂大棉畲的谁,骂对方的房要着火,猪要发瘟……这时节,哪里不缺水呢?据说以前的群体械斗,大多是为了争水。

11月5日

晴了好多天,特别是南风起,满垅的禾苗黄得快。

农民会游泳的少,狗爬式扑嗵几下就是高手,能扎猛子的更少。下大胡要疏通(水塘)涵管,请我去帮忙。倒不怎么难,只是太冷。

7月7日

他们给一瓶白酒,算是酬谢。思妹子喝了酒还不满足,说这世界上只有酱油最好吃,说以后共产主义建成了,他每个月至少要吃两斤酱油,早上都用酱油拌饭!

让我笑了好久。

11月17日

听说她女儿与婆婆关系不好,婆婆不愿带孙。罗严肃地说:“那怎么行?婆婆不带孙,犹如发了瘟!政府有文件的。”

石仁等(基干民兵)上公路设卡,没抓到什么可疑人,只拦下几个夜行的河南叫化子。但他们都有大队、公社两级的讨饭介绍信,有“为国分忧,自力更生”一类文词,几乎有堂堂正正的合法身份。石给他们一分钱,不料遇到一个脾气大的,大概是嫌钱少,把硬币愤愤地摔了回来,:“你以为我们是来讨饭的?”石也有点懵了:“你们不是来讨饭的,是来收罚款的呵?”

古人也不能就这么干吧?不过,今天算是一个机会,我跟着他巡游冲冲岔岔,把长岭看了个遍:上大胡,下大胡,周家冲,舒家里,冷水井,大屋场,杨家桥、齐家畔……我们在好几家吃了豆子茶。其中周家老太婆泡的是糖茶,因为她前不久做了外婆。她还有两孙子,三岁的正在给一岁的喂米汤,扯来扯去,扯得两个都哭了。

11月25日

罗玉堂,外来的长工户,因此张家坊只有他一户罗姓。他是老书记,大光头下是无须少毛的婆婆脸,已让位给后生,自己当副书记。他和颜悦色,要我带上笔和纸,爬上岭,指指四周:“你画吧”。原来他是要我画地图,是公社制定农业发展规划要用的。我说这怎么画?没有测量,也没指南针……他扬扬手,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只管画,画个大概就行。

到长乐街拖石灰,遇彭贵求。他说一件有关红薯的事:某公社广播员,一个漂亮妹子,没提防红薯容易产生气体,有一天抬东西用力过大,憋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啸。她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又有四五个短声接连而至,完全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有人忍不住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臊得她夺路而逃。据说那一天,她事后哭得要死要活,而且发了癔症。人们请来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才使她慢慢安静下来。其实医生打的是蒸馏水,只是心理治疗罢了。

7月5日

11月28日

贺牛说,天岭(大队)有一个小伢崽会杀猪,根本不要大人帮忙,揪住猪耳朵三下五除二,一刀见血,眨眼间就放倒一头。

新市一带封路改建,拖拉机只好绕红花渡口,走老路。一不小心,轮子陷到泥坑里了,把泥水翻得老高,还是动弹不得。车上人在后面推,不管用。司机要我们都坐到车头,加大车轮摩擦力,还是不管用。最后,只得去拦过路汽车,凑钱买一包烟给司机,让汽车来拉一把。

6月21日

回到队上时,身上全是泥。

演出有些乱。杨秘书不时吹哨子,赶走那些爬上戏台的小把戏,观众一不小心,很可能把他也当成戏里的角色。后生们没几个认真看戏的,喜欢拿手电光往人堆里照,往女伢的脸上、屁股上照,总是招来对方大骂:“照你外婆呵?”

12月3日

有知青加盟,长岭这次优势明显。志宝是主力,伟伢子打边锋,加上子一、细武等几个回乡知青的实力,还有贺牛冒充“家属(暂定与某某谈对象但限期一天)”串场,一路上过关斩将。大队上招待吃肉。晚上汇演,又是“家属”帮忙:林老师(在编公职教师)的小儿子才九岁,从新市来看娘的,居然什么都会唱,什么高音也上得去,变女声也以假乱真,躲在后台,守着一支话筒,把样板戏的各种唱段都包圆了。不过,因为(文艺汇演)不是比赛,他也帮其它队唱。

女儿乖,媳妇泼,他们说天岭那边特别是如此。据说,那里的媳妇只要一过门,特别是生了娃崽,就像变了个人,乘凉时就可以打赤膊,大奶子甩来甩去。要相反(吵架),男人也不是对手。某队长不信邪,有一天同某家媳妇顶上了:“老子就是赶了你的鸡,砸死几只又如何?咬我的卵呵!”这意思是你拿我没办法。不料对方叉着腰大骂:“你这个臭痞子!”男的以为对方已怯阵,把黑鸡巴掏出裤裆,进一步欺压,淫荡地大笑:“你来呵,你来咬呵!”没料到对方脾气爆,甚至比他更无皮无血,不但不怕,不但不羞,反而丢下一担水桶,三步并两步,一个箭步直扑他裤裆而去。“咬就咬,老娘今天就要咬给你看!”直吓得那家伙掉头就跑,被追得满山转,成了日后的一个笑话。

全公社民兵的球赛和汇演结束。球赛还是淘汰制。这样,冠军队必须从八个队中一口气打上来,一天打满三场,累成一个个死狗子。

有人说“三不惹”:莫惹老家伙,莫惹叫化子,莫惹天岭的媳妇。

6月20日

12月15日

父母托人另外给他做介绍,他对父母说,你们再逼,我就喝(农)药!

在嵩华(大队)的冬修水利工地上挑泥,晚上编印简报。这里同漉湖工地一样,吃饭有窍门:第一碗不能装太满,以便很快吃完,抢到先机便能吃上第二碗;否则,吃第一碗太费时间,一不小心饭桶空了,第二碗就吃不上了。当然,谁也别指望第三碗,因此第二碗要尽量装,往死里压满、压实、压紧,压它个心狠手辣气壮山河。

与伟伢子到花门楼串门。遇(李)简书,团支书,腼腆。据说他与宣传队的(戴)铁香恋爱,但戴家是地主,李家父母不同意,领导也不同意,阻力很大。他邀我们小坐,往我的口袋里塞了把炒蚕豆。

这叫一碗快,二碗胀,三碗四碗叮咚咣。

6月12日

12月29日

晚饭后,回辉仁家,帮他家挑水泼瓜秧,碰到李(龙光)书记路过。他虽没说什么,但拉长了脸,好像我们在搞资本主义,被抓了个现场。月娥担心,这个龙醒子(呆子),去年带人扒过人家的南瓜藤,今年不会扒到她家来吧?

会战结束,各队的劳力陆续撤退。思妹子临走时偷了公社库房里三、四圈铁丝,扭成麻花状,藏在被子里,说以后用来箍尿桶和脚盆,比篾条好得多。

6月10日

1974年

他说投稿就是要先下手为强,人家肯定都是这么干的。因此春耕还没开始,他就把好几篇有关的报道稿全写好,每篇复写一式多份,统统盖上公章,分头往电台、报社寄,结果还是不成功,反而被对方严斥:“弄虚造假!”“莫名其妙!”他一个劲的叹气,还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1月8日

他一条金嗓子,最喜欢唱歌,喜欢带头领喊口号。只是有时候说错话。上次,他在大会上宣布,干部一定要参加劳动,上面规定了,县干部每年一百天,公社干部每年两百天,大队干部每年三百天,生产队干部每年四百天……当时有人就笑,说一年哪来四百天?他还没回过神来。

全县各公社移植样板戏汇演。黄柏(公社)、新市(公社)都是后来居上,阵营可观,实力雄厚。不过都是业余班子,演出还是只能凑合。黄柏唱《智取威虎山》,少剑波正在台上抒发豪情,不料景板倒了,砸得他晕头转向,捂住头,捡帽子,差一点就“牺牲”了。玉池演《红灯记》,演鬼子军官的那位忙中出错,忘了带请帖(一件应有的道具),到时候全身上下找不到,最后没办法,只好把半包香烟掏出来,别别扭扭递给李玉和,差一点让李玉和笑场。

在公社写材料。排比,对仗,四六句子,是杨(修俭)秘书最爱。写材料的好处是我能吃楼火(轻松饭),(公社)食堂里油水也多些。我的经验是:稿子不能交得快,否则不论写得多好,也是要改的,领导总是有意见的。最好是在最后一刻交上,要改也没时间了,领导再高明也只能说算了。

县文工队虽是专业队,但也出问题。他们演《沙家浜》,最后是新四军战士一个个攻入敌营,前滚翻,或侧身翻,动作有点难度。大概是怕他们摔伤,画成围墙的布幅已降得很低,飘飘荡荡,一点也不真实。更重要的是,因为“墙”太低,就完全暴露出里面的“鬼子”,几个刚下场的,来不及换装的,负责保护工作。这样,他们接住一个个翻进去的新四军,左搂右搀,两个夹一个,一夹一个准。看得懂的,知道这不过是后台的防护措施。看不懂的,还以为那也是剧情,是皇军布下了陷阱,正在把新四军统统拿下呢——这岂不是大长敌人的志气?新四军的面子往哪里放?

6月9日

有些小观众,还真为这一结局急得不行。但这些节目都获得了表彰和奖励。上面说了,有没有,是态度问题;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大家都不会要求太高。

但她的诗有进步,一点也不低落。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体,狂飚式,上天入地,气吞山河。世界者,我们的世界!

1月10日

二姐来信,对家人略有微词。也怪我,没顾得上给她写信。不过,我也从没接到过家人的生日祝贺呵,我找谁说理去?

含妹子年纪不大,但已像个老把式,每次收工后总是扯一把草,把锄头或钯头洗干净,架在栏杆上,好像那些工具也需要休息,得给它们洗澡,侍候它们上床。更奇怪的是,本地人磨锄头,有机会就要给刃口喷一口酒,说那样的话,这些铁器用起来就更有劲势。

6月4日

未必锄头还都是酒鬼?大概是同样道理,他们扫完地,让扫帚归位时,总是让它们倒立,好像怕它们站累了,得倒过来舒展手脚,舒经活络,养养精神。

数学老师说分母不能为零,否则整个分式无意义。他问:“老师,要是我们算来算去,硬是算出一个零呢?”老师急了:“哪个要你们这样算?你们脚痒么?”他说:“不是脚痒,是万一这样算了呢?偏偏它就是个零呢?”这话气得老师要吐血,只能咬牙痛骂:“只有你们才搞这些没屁眼的事!”玉求就苦笑一下,表示算了:“那还讲个卵!”

也许在他们心目中,工具也都是活的。

同老师吵架,他就跑到远处,恨恨的回头威胁:等你七十岁了,走我家门前过,我就把你擂(推)到塘里去!

1月12日

他逃学,老师罚他抄写生字一百遍。他气愤地抗议:就是晓得写的字,看一百遍也花眼了吧,还写个屁?

村村都在打糍粑,准备年货。会计和记工员忙着决算分配。我所在的戴家里还算好,今年单价(即每十分的分值)四角二,比下大胡的二角二高,但比她的张家坊要低,比志宝的上大胡也低,每天分别要少赚两、三角。这到哪里说理去?

上午在学校练球,准备全公社民兵比赛。胡子一等几位老师也在。说起他们的调皮学生:有一个叫玉求,总是愤愤地说:“全家七个人吃茶饭,只有我一个来读书!”意思是太不公平了。

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队与队很不一样。听说附近还有单价八分钱的队,全队干完一年,都是超支(欠钱)户,没有过年钱。

5月31日

物价依旧:猪肉每斤六角,牛肉每斤三角,草鱼、鲢鱼每斤两角……稻谷每百斤九块五,折合米价为每斤一角三分。

木匠最难的是做板凳,铁匠最难打的是铁链,尤其是无缝铁链。城里考八级师傅,就是考这个。

1月14日

据说他的爹更神通,光绪年间有大名气。打的矛,只要指着太阳,太阳就要往后退,就变小了。他打的刀,只要指着树枝,树枝就哆嗦;指着石头,石头就开裂。这些鬼话很多人居然都信。

好几户收亲(结婚),热热闹闹。人们说,秋后粮食归仓,农事稍闲,合适办事了,而且新娘子可以穿厚点,身上扎紧点,对付后生们“闹茶”(闹洞房)。“三日无大小”,是指他们闹起来可能把新娘子推来拥去,有时乱摸乱掐,“闹”得女子身上红一块青一块,主家人还不能生气。这种婚俗令人吃惊。

他不讲价钱讲面子。是他出手的货,都有他做的标记,一看就认得。不好用的话,他一律认账,返修时特别殷情。客人若一时没有工具用,在他家里拿走菜刀、柴刀、锄头、钯头、犁头什么的,都可以。但如果客人拿来的不是他的货,他就百般刁难,嘴里不干不净,有时候还拒绝动手。

1月16日

他打铁最不喜欢别人指点,提过多的要求。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把锤子一丢,“你自己来,自己来。”

漫天大雪。背着沉甸甸的糍粑和干鱼,昨天入夜才走到县城,借宿氮肥厂。一些老同学已搬到家属区去了,那里都是双职工,男女混杂,有尿片、乳罩、小锅小灶,还有说不出的混杂气味,不知是幸福还是庸俗的气味。

他喝酒时,也要给狗喝几口的。

2月16日

去铁匠棚翻新錾子。听说以前这里有一个满铁匠,可以拿脸盆喝酒,提炉锅吃饭,一身好气力。他出门做艺,总是带一条狗,如果狗一路上百战百胜,他就高兴,打起铁来浑身是劲。如果他的狗在路上被什么狗欺侮了,他就不高兴,打铁也是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简直是人狗一家心连心。

接通知,参加《湘江文艺》编辑部的学习班。昨天到县城,没买到车票,只好爬煤车。没料到煤车到长沙时根本不停,一直开过株洲,停在一偏僻荒凉的小站。只好又在那里等了五个小时,才买票登上北行的客车,至半夜折回到长沙。这次真是倒了大霉!多花了钱不说,多费了时间不说,煤灰呛鼻子,吹出了一个黑花脸,脖子里全是灰沙。特别是过隧洞,如同突然落入了万丈深渊,在黑暗中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只有摸索身边的煤块,才知道自己还存在;只有咣当咣当的金属巨响,从四面八方砸过来,简直要砸出脑震荡,脑子里的零件全都错了位。

5月29日

2月17日

收工,每两人抬一块条石回来。

在八一路找到《湘江文艺》。认识了株洲冶炼厂王友生、湖南开关厂卢雄杰、新晃县教育局孙南雄、湖南机床厂贺梦凡、张新奇等,共十来位业余作者。

建猪场,需要做墙基的条石。今天跟着两位爹,到戴家里后山的石矿。先用钢钎打炮眼,放上一炮,崩下大小石块。再因材就料,放线弹墨,用錾子打眼,多眼连成一线后,轻轻一撬或者一敲,就崩出了石坯。再加以打磨和铲削,就成了条石。这种活计,越到后面越要小心,崩坏了就前功尽弃,只剩一堆碎片。

知青只有两个,除了我,还有浏阳县的朱赫,多年前就发表过作品的。只是今天发电影票,他一个长沙人,居然不知新华电影院在哪里,得请别人带路。这让我很吃惊,算一算,他下乡已经快十年,不记得老电影院,要说也正常。问题是,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5月28日

参加了一个批林批孔的座谈会,见识了省里几乎所有如雷贯耳的大作家:谢璞、未央、刘勇等,他们不久前陆续从干校、乡村调回省城工作了。还有一个叶蔚林,《挑担茶叶上北京》《浏阳河》的词作者。他作词的《故乡呵巴勒斯坦》等,我们在乡下也唱过。这让他很高兴。

我们为战斗而生活,为快乐和胜利而前进!请在我们的词典里永远取消“困苦”“忧愁”“绝望”这一类字眼!

他私下谈小说创作经验:一,找到了一个好场景,作品就成功了一半。二,写作是屙尿,身边不能有人。

“人们呵,我是爱你们的,但你们要警惕!——伏契克”

2月19日

读完(德热拉斯的)《新阶级》。一个新的理论提纲也整理过半[59]

编辑部郭味农、潘吉光、刘云、金振林老师会诊我的第二稿,指出幽默、讽刺不能是“油滑”,指出对反面人物和转变人物,不要用语言贬低之,不要用生活特征丑化之。这都说得很对。

5月27日

“郭老”其实并不太老,只是驼背,高度近视,看稿子都是嗅稿子,眼镜片像两个瓶底,圈圈套圈圈。青年作者都说他人好,星期天也在办公室“嗅”稿子,但大家最怕他下笔删改,更怕他一段段代你写。但他绝不能让青年犯错误,你有什么办法?潘老师还说过他的一个笑话,不知是真是假。事情是这样,有一次,他恨儿子逃课,在回家路上抓住儿子就打,突遭一个妇人猛烈攻击。原来他是没看清,误打了人家的儿子。

岳夫子不相信地球是圆的:“你们读了两句书就尽扯卵谈!明明是平的,怎么会变成圆的了?我走到湘阴县,怎么没看见我掉下去?”在他看来,湘阴县已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在球的那一边,人根本不可能站稳。

3月24日

5月23日

街头又热闹起来,有一些大字报和标语。消失了数年的“湘江风雷”“工联”“八一九”等又冒出来,有恍若隔世之感。有些人开展“批林批孔”,炮轰当权派。要求平反的,要求转正的,要求烧毁黑材料的,要求上级承认他们革命行动的,要求补发津贴的,要求严查林彪集团余党杨某(省军区司令员)的,有自称发明了特效药但被卫生局迫害多年的,还有称自己被公检法部门用电子仪器遥控成精神病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不过街面仍然大不如当年。市民们行色匆匆,大多是要看不看地瞟一眼,表情漠然。更多的人根本不看,好像那些巨大的惊叹号同他们没关系。有些宣传品刚上墙就被撕了,大概是被收荒货的人撕去卖废纸。

他们不服,说你们知青只是“火焰”高,“火头子”高,因此就看不见鬼了。可到底什么是“火焰”?他们说不清。人年轻,“火焰”就高;读了书的,也“火焰”高;从城里来的,更是“火焰”高……这是一种万能的狡辩。

昨天去理发。一年轻的剃匠师傅说:副统帅(指林彪)都卵弹琴,小老百姓还认什么真?他又说,自己正在打家具,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结婚,还在偷听海外广播,自学英语九百句。

我的理由应该百战百胜:一,你看见的鬼穿衣没有?如果人死了可变鬼,但衣服是一些布,如何也不烂掉,也有魂?二,你见的鬼多不多?几千年下来,这里死人成千上万,鬼必是拥挤不堪,到处像开群众大会。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那些鬼“死”了,那么能再“死”一次的鬼,还算不算鬼?三,那些鬼只讲本地话么?为什么不讲长沙话、普通话、外国话?户口管得住人,难道还管得住鬼?外地的鬼怎么就从不来这里来玩一玩?

3月28日

同义妹子他们争论世上有没有鬼。

贺牛有钱了(指调入省木偶剧团后),今天要请客。他说做木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没什么味。而且他这些年被党教育得太纯洁了,太高尚了,至今不知如何谈恋爱。团里花姑娘如云,但个个都欺侮他,调戏他,不同他玩真的。

5月21日

说到五一路的大字报水平低。他就睁大眼,说不如他去写呵!他可以用两个化名,左手打右手,咣当咣当咣当,互相对骂,互相揭老底,最后揭出一个国民党和美国中情局的大故事,那才好玩呢!说不定轰动全城。到时候收门票,在街上牵一根绳子,一角钱一看。我们都笑起来了。

陈早晚去坡上吊嗓子,寻找他的鼻窦或腹腔共鸣:马——马——马——,鱼——鱼——鱼——,义——义——义,吓得附近一个老倌子以为是坟头闹鬼。说起这事,月娥嫂一笑再笑,指着陈:“出了你一个牛哑巴鬼!”

3月30日

和伟伢子一起搬家,去辉仁家,在堂屋里开铺。这里与大队部隔垅相望,不算远,但单家独户,四野开阔,穿堂风好凉快,吹得蚊子也站不住脚。月娥嫂很热情,帮我们挂蚊帐,洗衣服,倒说我们客气坨坨(很多的意思)的。她说:如果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如何会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

肖鹏夫,下放江永的老知青,已病退回城当了泥瓦工。他读了我的小说[70]后不以为然。我承认他说得有理,但辩称这只是敲门砖呵,敲开门再说吧,你别用托尔斯泰的标准要求我。要是没饭碗,我连托尔斯泰家的一只臭虫都不是。

5月20日

他说起当年自己认识的一个老场长,不准知青恋爱,晚上提一把驳壳枪到处巡逻,看见男女人影就大吼,追捕“恋爱分子”,可一口气追出两三里路。但他人不算坏,抽屉里的香烟你可以随便抽,哪怕你刚被他骂过。粮食困难的时候,他带人去拦截粮车,还拦截过人家矿山里职工的被服,分给农场里的职工。但这家伙是个老革命,级别比县委书记还高,人家拿他也没办法。肖说这个人你二姐也认识,有意思。[71]

见卫平和骨架子(刘杰英)。发现城里常停电,家家都备有煤油灯,这些厅局长家里也是。不过,他们与其他干部子弟不一样,不玩摩托车,不玩吉它和唱片,倒是对哲学一类上瘾。刘的父亲是非党(人士),以前在郭沫若领导下的“(抗敌)演剧六队”工作过。卫平准备写一本美学大部头,至少三十万字。

4月2日

5月18日

姚宝说他们厂里有一个柳宝,一碰到运动就兴奋,最近又经常缺工了,不管什么会都要挤进去听,包括妇女们的会。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部署”“纪律”“工作安排”“干部名单”“注意事项”等等。一见干部,就拍怕对方的肩,但对方也没法生气,因为他只是叮嘱“你要好好干”“千万不能出问题”一类,有什么错?你能说什么?他拍拍肩又怎么啦?厂里有一个大批判组,负责运动的。他也要去那里开会,每次还要发言,还要“我来总结一下”。他强调,批孔就要批周公,批周公就要批周礼,但周礼是怎么来的呢?他看过《封神榜》,那是姜子牙订出来的呵。

自由属于人民![58]

大家都躲他。他闲得无聊,便主动要求给造反派抄大字报,保证自己一分钱都不要,保证自己的字绝对拿得出手。对方怕他乱来,好不容易给他一份底稿,但再三叮嘱:“你千万改不得!”他满口答应,不改,不改。但没等对方走远,他又把对方叫住,“不过,要是原则问题上有错,那我还是要改一改的。”这要把大家气晕。

消灭法西斯!

4月3日

5月17日

武(健强)大郎说他妹:上小学时,老师教学生们“爱祖国”“爱人民”等等,她总是要加一句:“爱哥哥。”老师说这一句不能加,她还是要加上。老师拿她没办法,后来对她作业本上多出的这一句,也只能视而不见。

约定下次再议。

天下雨,她就要怪气象台。天黑了,她就要怪闹钟。

巴立赞同,说这样一来,好多解释不通的难点,到这里能迎刃而解,比如解释为什么西方工会现在都不革命了。

她用石板画画,嘴里总是要配上画面的声音效果,比如画狗必有狗叫,画猫必有猫叫,画枪炮必有咚咚咚哒哒哒,因此旁人只要闻其声,不用看,就知道她在画什么。或者,别人只要看她脸上的表情,也能知道她在画什么。比如,见她脸上就横眉怒目,咬紧牙关,那必是在画妖精;见她满脸是笑,那必是在画小姑娘或小白兔。她放下石板后,好一阵还会有这种表情。

什么是“社会帝国主义”?我第一次超常规发挥,说事情其实可能是这样: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不一定是前后的关系,不应是《联共(布)党史》说的那样;而是同步关系,是两条平行的轨道,都是实现工业化的社会形态,只是有些国家(比如西方)适合前者,有些国家适合后者(比如亚非拉的穷国),各得其宜而已。事实上,各有各的难处,如美帝有资本的垄断,苏修有权力的垄断,有毛主席说的“官僚主义阶级”。如果马克思写了《资本论》,那么这个世界还应有一本《权力论》,解释不发达国家的新现实。

她后来也成为下乡知青,有一次救队上的猪仔,不幸死于洪水。大郎至今说起这事还会泪眼花花。

男女都抽烟,都喜欢背诗词。我反对他们的主意[57],像一个胆小鬼,但有时候表现怯懦也太需要勇敢吧。

4月5日

回长沙,见(俞)巴立、二姐(韩刚)、(孙)二毛、姚(国庆)宝、喻红等。大家讨论《实践论》,议论阿连德[56],分手前由巴立提议,轻声合唱《国际歌》。

遇芋头(俞予立)。[72]他一只瞎眼是工地上排哑炮时的工伤,眼下病退回城,打零工谋生,曾让我联想到《牛虻》的主人公形象。

5月17日

他来过天井,不料撞上双抢,我没法请假陪他,他便跟着我们打禾,出了两天义务工。今天在街上偶遇,恰好双方都没什么事,我们就爬上附近一个工地的脚手架,聊天,抽烟,哼唱《起义者》什么的,遥望黄昏时的满天晚霞。他谈到俄国十二月党人,谈到马卡连珂的《教育诗》和雨果的《九三年》,又说起他们江永(县)的“白水公社”,一个知青组成的乌托邦团体。那一段政府停摆,他们一伙志愿组合,上山垦荒,民主管理,拒绝私产,但可惜只存在了半年多。

他们的先人从湖北逃过来,被官兵追杀,躲入谷笼。官兵欲搜索,见有秧鸡飞起,才释疑而去。从此黄家祠堂的感恩,也不吃秧鸡。

他没有详说公社解体的原因,只是笑了笑:“理想不能当饭吃呵。”

嵩山(大队)和群英(大队)都有黄姓人,据说他们不吃黄鳝、黄牛等,忌一个“黄”字。

4月4日

5月16日

省工农兵文艺工作室全体开会,传达文化部于(会咏)部长的电话指示:湖南把大毒草《送春牛》改成《还牛》上演,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湘剧《园丁之歌》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回潮,也要深入批判!卜(占亚)、王(庆璋)说要写“高峰中的高峰”,还要“在笑声中接受教育”,是什么意思?要查,要彻查!总之,湖南不能成为敌对意识形态的保护网和避风港!……与会者都听得面色沉重。

结果,第二天他就死了。

4月10日

他死到临头还吹牛,得了绝症,医院说没有治了,只能抬回家。乡亲们来看他,他仍然兴高采烈:“这一回进城,真是享天子福。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漂漂亮亮,一双兰花手,把我哪里没有摸到呵,还要我脱了裤子去(让她)摸,啧啧啧……不敢当,不敢当。”

陪母亲至南郊金盆岭,给父亲扫墓。她拔草时哭了,白发也多了几根。我一路搀住她,发现自己比她高出一个头,又长大了。

后来队上收猪粪,记得他说过的,他家的猪只吃草,推想其猪粪肯定不够肥,因此要压价。他急了,“我家的猪,吃的都是真货,打一进门到如今,一天半斤面,人屙的屎都比不上,不信你就屙一堆比比看!”

4月17日

胡爹最喜欢吹牛,本地话叫“逞骜”。有人见他家的猪长得肥,问他喂的什么食。他说:“这也怪了,我哪有功夫喂它?它就是自己去寻点草,但吃草也长膘,只要是进了我的门,晚上就长得肉吱吱吱的响。你说这是不是见了鬼?”

结束了在长沙的两个月,回到了乡下。又听到蛙鸣,闻到泥土的气息,晚上能听到对门山上很远的脚步声了。大黄狗还记得我,一见面就摇头摆尾,扑上来舔我的脸。我这才知道,虽然同伴们都差不多走光了,但还有一双眼睛在这里等着我!

他又说:“科学确实要大发展,外国有个女科学家,叫牛顿的,好厉害呵,我们中国可惜还没有。”有老师笑他,说牛顿不是女的。他就气愤得振振有词,“我看了报上的照片,你以为我不晓得?”

给它喂了半钵饭菜。

又一次,他去学校看孙子参加赛跑,高兴地说:“不错,这次跑了十三秒,但不能骄傲呵,下次要争取跑十五秒!”

4月18日

他当组长时,后生们累了,要求休息半个钟头。他点点头,“半个钟头就半个钟头,只要不超过四十分钟就行。”

巴立有一伙造反派的朋友,锅炉工、钳工、小学教师、剧团编曲什么的。他总是乐意在这些人面前介绍我的身份:知青!于是常引来他们饶有兴趣、不无期待的目光,好像我是一支重要盟军的代表,我额头上就写着广阔天地,写着他们正在等待的农民运动,写着新时代的湘赣边区和山地游击战,写着他们改变中国和世界的最后胜利。

他喜欢读报,但识字少,有时把报纸都拿倒了。别人笑他,他就随机应变地解释:“我是拿给你看呢。”

可是,醒醒吧,你们知道农村吗?农村没有你们的盟军,压根就没有!农民固然朴实,固然贫穷可怜,但他们也是自私、愚昧、涣散、懦弱的汪洋大海[73],是马克思笔下那个拿破仑皇帝最深厚的社会基础!

整地,下肥,裁辣椒秧和丝瓜秧。歇工时,大家说起一个胡爹爹的故事:他去过一趟岳阳,回来就惊叹:“中国好大呵!”

你们别做梦了!你们频繁交换消息,总是壮志未酬,蠢蠢欲动。你们高谈阔论什么八大军区,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这个部和那个省。你们还最爱唱外国歌曲:《三套车》《老人河》《马赛曲》《再见吧朋友》《伏尔加船夫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茫茫大草原》《喀秋莎》《红莓花儿开》《起义者》《蓝色的多脑河》……但对不起,你们唱完以后,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我一样,在一次次心潮澎湃以后,连一个长岭也改变不了,连一个长岭的下大胡也改变不了!

5月15日

这才是事实。

我鼓励她(去当老师)。去就去,怕什么呢?记全劳力的工分,是个好差事。但她除了上舞台不怯场,干什么好像都怕,凡事先摇三通脑袋,紧张得手心出汗,至今连自行车也不会骑。她又对我提要求,说她真去了,往后肯定忙,希望我少去找她。这个我同意,向毛主席保证,顶多一周一次!

4月23日

5月14日

丙崽怯生生依着门,递来一项草帽,就是风吹走的我那一顶,他居然认得。我冲着他竖了个大姆指。他却有点怕,晃晃荡荡地跑远,回头朝我嘟哝一句:“爸爸……”

今天,大老胡一来就大喊,说公社来电话了,决定让“鸭婆子”顶替“豆豉”,去当民办老师,而且明天就得去,不能拖延!他说完还嘀咕:知青的号(姓名)怎么都这么怪?

我差一点又要炸毛,摇晃一下巴掌,让他闭嘴。

“鸭婆子”这个绰号,是说她走路,两只脚有点内八字。还有个绰号“哈哈(发去声)”,大概是指她经常傻笑,虽然她绝不承认。

但他要这样叫,你有什么办法?这个鼻涕娃,大概是在一切男人的身上寻找爸爸,在一切男人的笑脸上看到爸爸归来的希望。

这就是爱情吧?这就是爱情吗?也就是看一眼,心里莫名地跳。

4月27日

5月13日

昨天去戴家里借秧,逢小雨,刚走到大屋场,好像听到闷闷的一声,见前面几个妇人突然冲着我变了脸,不知为什么,随即猜出是我身后出了事。回头一看,是有人倒在田里了,原来是被雷击,就在我十步开外!

他们眨眨眼,觉得这事很不好理解。还有的,来过两三次了,就熟了,有时会扯毛巾去洗脸,不把自己当外人。伟伢子最喜欢洗脸和照镜子,严防歌手的青春痘。他今天发现毛巾和肥皂不见了,气得开骂。最后发现是一个后生去洗手上的机油,回转时一脸的无辜:“怎么啦?只是洗个手,我又没去洗胯!”

真是捡了一条命呵。后来,发现附近还有一犁田的汉子也被击倒,据说前一个是大屋场的,后一个大棉畲的。人们又哭又嚎,手忙脚乱,惊恐万分,好容易拆下两张门板,把泥糊糊的两位抬到卫生院。不料卫生院空空的,只剩下黄医生一人。他摸摸脉,看看瞳孔,说两人都不行了。接着问我会不会做人工呼吸。我说不会。他就要我跟着他,在一旁模仿就行。

天啦,长沙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认识?

这需要我跪在死者面前,口对口,朝死者嘴里猛吹气,然后两掌相叠,在他胸口连续按压,将胸内气体挤压出来。吹一次,压五六次,如此循环不断。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怀疑,说照这样压,恐怕要压断骨头,好人也会压死吧?不过,过了一阵,好像有希望了,死者的双手回暖,脸色也转红润。黄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下,看看手表,说有呼吸和心跳了,继续做!

每天都有社员来打米,有时排队。机子坏了就更要排队。有人来我们房间,说说闲话,东看西看。他们听说知青是长沙来的,常有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有个什么熟人在长沙,弹棉花的,或修伞的,你认不认识?

有几个后生来代我和黄医生吹气,算是分担了一点劳累。

5月7日

到最后,两人都已恢复到心跳每分钟六十左右,呼吸每分钟十八左右。黄医生说可以了,下一步送他们去长乐镇中心医院吸氧,进一步救治。我这才回家休息,到大队部已是午后三点多,还没吃中饭。

接(胡)卫平信,密密麻麻五页纸,都是黑格尔和普列汉诺夫的美学!真把我吓住了,用指头点住(一行行)读,才不会读乱。

4月28日

5月6日

今早听大屋场的人说,那两个被雷击者昨夜里还是死了,十分可惜。大概当时是没找到拖拉机,天又下雨,人们翻山越岭抬送伤员,耗费了太长时间。中心医院里没氧气,最后从农机厂借来工业氧气瓶,是不是及时,是不是合用,也都是问题。

他就带我去小学,转了一圈,找戴(竹青)校长要了一张课桌。我把桌子搬回来,上面立了一排书,一个玻璃瓶里还插上几枝野花,很快就焕然一新,是有模有样的书房了。坐在这里,不说说诗歌和哲学,不心事浩茫一番,都过意不去吧?

何况我施救的那个,右耳里曾流血,大概本就伤得太重了。其实我对这一结果应该早有估计。

刘(守胜)宣委来,说长岭这些知青可能还得调回去,公社宣传队不能散了。我们都不愿意去。他没办法,又说《革命文艺》这个(油印)刊物,上面表扬过的,还得继续出。我说这里连桌子都没有,干什么都得趴在床上,太难了。

5月1日

立夏。放假一天。茶场来了叫化子(张申)、小牛鬼(易惠生)等。我们买来半桶蛤蟆,放辣椒,下紫苏,炒了足足一脸盆,吃得那叫痛快。

思妹子也有点怕,不再要求大家冒雨出工,特别是雷声由远而近的时候,特别是路边广播线泄下一串串火花的时候。这个地方雷电伤人的事常有,据说地下有铁矿,要不然,十里开外的新市也不会有国营的铁矿场。

5月5日

查资料:很多红壤地区确实富含铁元素。红壤在中国主要分布于长江以南的低山丘陵区,包括江西、湖南两省的大部分,以及滇南、鄂南、粤北、闽北等地。红壤呈酸性或强酸反应,其代表性植被为常绿阔叶林,主要由壳斗科、樟科、茶科、冬青、山矾科、木兰科等构成。

他在后门外的溪水边拉(小)提琴,说那是他创作的交响乐主旋律,题目叫《伟大的贺大田》。

难怪本地农民在田里常打石灰,把石灰当作肥料,原来是要靠石灰来中和这种红壤的酸性,改善PH值。

下午,贺(大田)大牛皮回天岭,路过。他讲述自己两件雕塑作品入选地区美展,一举回敬(文化馆)杨眼镜对他的轻蔑,出了口恶气。他头发一甩,昂首挺胸,又要跳芭蕾舞《白毛女》:“太阳出来了——”但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不刷牙不洗脸的天才,怕他身上有虱子,催他先去洗澡。

5月3日

豆豉负责放鸭,但鸭群不听话,乱跑狂飞,气得她丢了普通话,学着用本地方方言骂粗话,鸭好像还是不懂。

雨天。小牛鬼等来玩,讲有关西沙海战的传闻,又讲一轮《梅花党》——这一民间故事有多个版本,每次听到的都不一样。

5月4日

5月14日

古代的孟子、庄子一类,不会也是家乡人的昵称吧?

来大队部打米的有一个新面孔。说起来,才知他姓向,服刑期满,刚回家的。他当年的罪名是“危害耕牛犯”。说起牢狱生活,他说前不久传达中央指示,听到周总理说“不准用法西斯的态度对待犯人”。就这一句话,使在场的几百个犯人都感动得泣不成声,最后成了一片号啕大哭。

爱水就是“爱子”,瑞希就是“瑞子”,可庆就是“庆子”,如此等等。本地人叫小辈或同辈,一律简化,只叫一个字,再缀一个“子”,相当于昵称。就像一些器物的名称,如鞋子、袜子、凳子、椅子、筐子等等。

他说以后每到过年,他都要为周总理上一炷香。

宣传队里暂时闲着的的也参加了。(戴)铁香最会捉鳝鱼,下手就一条,像个假小子。(李)应贤、(胡)瑞希、(康)爱水也不含糊,很快就把男的拉下一大截。这些农家妹,口头禅经常是一个字:“鬼!”或者是:“好大一只鬼!”她们表示不相信,“鬼!”表示不接受,“鬼!”表示不高兴,“鬼!”……若问她们如何有这么多鬼,回答是不承认:“鬼咧!”

6月4日

下乡三年,还没薅过禾。今天开始学,脚不大听使唤,有时踩翻了禾,有时没薅掉草,看来还真是行行出状元。

文工队和文化馆又派一些人来指导排演,准备让长岭代表全县去参加岳阳地区的业余文艺调演。这次调演的主要是样板戏移植,因此我们得赶排《沙家浜》第二场,最简单的,男人戏。志宝回城办病退手续未归,只好由小克出演少剑波。女的没事干,就负责后台。高健这几天教她锣鼓,她倒是学得兴高采烈,满头大汗。

5月3日

6月5日

小克说,正面人物还立不起来。可生活中,哪有他说的那种高大形象?哪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感人故事?但小克认为,应该是我们的观察不到家,是我们的世界观还改造得不够。这话说得我不服也得服。

按照陈馆长要求,节目中得加一个山歌,于是(戴)艾五找来了万玉。我给他写歌词。他一脸苦笑,将歌词退给我,说里面全是唱一些挑粪、犁田、插秧、送公粮,都是好恶心的事,还没唱就心里堵,心里翻,在台上如何唱得出来?他情愿回去薅禾。

花了一天时间,第一篇小说《路》大功告成,兴奋不已。小克说,元贵这个人物还有味。印象深的细节,是他家吃红锅子菜(无油的),灶台上挂一块肉皮,炒菜前拿来在锅里划两圈,就算是下油,因此那一块肉皮可挂上个把月。他去供销社买火柴,买盐,买布,也要讨价还价的。其实兆矮子就是这样的人。

陈馆长说服不了他,只好请来大队干部。大老胡开骂:“挑粪怎么啦?没有粪如何长禾?不长禾哪有饭吃?你就是思想觉悟低,摆相公架子,只配去吃空气!”

5月2日

他这才让嘀嘀咕咕,不说了。

这一类纠纷经常有。

高键不允许他驼背,在他背上捶了几拳,捶得他大声喊痛,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高又要给他加一件道具,于是让他卷起衣袖,给他找来一把锄头,要求他有时撑着唱,有时扛着唱。这更让他惊吓不已,说:“那不成了个看水老倌?还要到岳阳街上去看水?丑绝了,丑绝了!”大老胡又骂:“现在是什么时候?搞社会主义,未必还要你穿皮鞋、戴礼帽去唱?想偏你的脑壳!”

化肥又贵又难买。肥料主要靠沤氹、种草籽、出牛栏(粪)、烧火土(草木)灰等。最肥的是粪,特别是人粪。队上派人上门上户去收,怕主家临时掺水,就要按质论价,分等级。这也是年终分配时社员们的一项收入。有人吹牛,说他家是一直吃茶油的,腊月间杀了年猪的,这个月吃了好几斤面(条)的,啧啧,什么样的伙食,必须定甲级!上门的人不同意,说你家池里尽是水,坨子(干货)少,臭气都没有,顶多是乙级。主家就急了:怎么不臭?你再搅一下,你闻闻,你闻闻,你鼻子上没洞洞呵?

6月6日

4月30日

小克经营代销店已很有经验了,说一般不找零钱,给顾客找几颗糖、或几根散烟,人家也不好说什么。这也是积少成多的走货。他又用酱油款待我们自己,说反正酱油是散装,装在瓦缸里,加一瓢水掺进去,谁也不察觉。

上大胡的人以勤快和精明著称。据说某爹是一绝,不管跑多远,跑多快,也要把一泡屎憋到自留地上才拉,肥自己的瓜菜。大老胡出身富裕中农,也是劳动上瘾,尽管当了大队长,但说自己最怕开会。“没办法,就是做惯了一双手呵,只要歇一天,就要歇出病来。你看这何得了?”他苦恼地说。

有酱油的日子确实很幸福。

秧插完,今天才终于有了伸直腰板的幸福。我和志宝、(张)小克、伟伢子去上大胡,在小老胡(胡甫成)和大老胡(胡应根)家闲坐。他们是兄弟,两家相邻。这里竹林幽深,还有荷塘,有几栋殷实的大房子,栋连三间或五间,明三暗二,或明五暗三,外加“拖步(檐尾偏屋)”。相比之下,下大胡也是胡姓,但看上去要贫寒和杂乱许多,弥漫着来去无踪的粪臭。

7月3日

4月26日

忙了个把月,地区调演这事总算对付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到岳阳,发现岳阳楼前的湖面窄,就那么一线线浑水,与《岳阳楼记》描写的相差太远。返程前上了一趟街。细宝娘托买豆豉,生南娘托买硫化蓝(指一种染料),康世荣他娘托买碱(肥皂),还好,差不多都办齐了。

插秧。抛秧的时候,一扎扎砸得田里泥浆四溅,砸出笑声和骂声。不一会,差不多每个人都成了鬼脸,脸上和身上全是泥点子。岳夫子说:叫化子就要舍得一张脸,做工夫就要舍得一身衣。

知道我在《湘江文艺》连续发表了作品,地区几位老师的笑脸更多了,拍我的肩膀也更多了。孙局长还交代手下多给我一些稿纸。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甚至以成败论交情,这种世态炎凉,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4月20日

7月24日

满天星光,一片蛙鸣,几乎无声的小溪流水。如此良辰美景有何用?昨天还是挖茶洞,累得全身散了架,被痛打了一顿似的。一倒在床上,整个身体好像在无边的昏暗里落呀,落呀,落不到底,云里雾里。

晚上同细宝一起去照蛤蟆,居然还收获一条蛇,是细宝发现和打死的,虽不算大,但一罐蛇汤白如奶,加一把葱花,好香。

4月16日

这一家人里,细波读书最多,老是不高兴,说饭太迟了,说菜太淡了,对父母粗声粗气,只是对哥有点畏,顶撞一下就赶快走人。细宝是一家的长子,总想拿出长子的权威,但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难怪弟妹不服。小妹细文呢,同嫂子亲近,但平时很少说话,尤其怕见陌生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几乎很少看见。细宝的小娃崽才一岁多,总是被大公鸡吓得哭,因为他吃饭时,落得满身是饭粒或菜屑,引来大公鸡在他身上啄,成了他最痛恨的冤家对头。

回长岭,还只走下蛇嘴岭,就听到田垅里一线悉悉索索,声音由远而近,原来是大黄狗远道来迎,摇尾巴,又扑又舔。奇怪,还隔着两里多路,它怎么就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还辨得出是我们?

7月27日

有什么办法?又白跑一趟。

有些地名只是标记姓氏,像张家坊、戴家里、上大胡、下大胡、游家里、舒家里,等等。有的地名是描述建筑,像花门楼、大屋场、等等。还有的地名反映某种社会或自然的特征,如茅园里——那里多是茅屋,肯定是穷人住的地方;黄泥冲——土质条件差;楼上屋——缺水,易旱,田土如同架在“楼上”;冷水井——肯定是靠山坡,冷浸田多。

(公社)茶场去年只兑现一半,欠了大家的钱[55]。今晚相约去讨要,江(书记)从门里探出个头,厉声说“现在上党课!”然后就砰的一声关门。

杨家桥的人都姓康,周家冲的人都姓吴,可能是以前的人迁走了,或绝户了,换了新来的一批。

4月15日

竹映坡,这等优雅的地名,也许是哪个老秀才取的。

在地上说白话(故事)解闷。义求今天说的是:有这么一个爸,嫌爷爷久病不治,是个负担,带着儿子将爷爷抬到山上去喂老虫(虎)。下山的时候,儿子要把箩筐带回。父亲说:还要那个破箩筐做什么?儿子答:以后抬你还要用呵。父大惊,继而大惭,带着儿子又把爷爷抬回家了。

8月5日

4月13日

我成了大队部最后一个知青。志宝办病退也终于成功,小克获得推荐机会,去岳阳师专读书。大队上觉得摊派知青下队参与分配已无意义,这次双抢就让我出“自由工”。我选择了上大胡,最靠近学校的队,便于照顾她。

寂黑的夜。从长乐挑竹子回来,身上没有一寸布是干的,一步一滑。多亏途中一农户好心,让我们躲雨,借米给我们做饭。

学校放了暑假,也只剩下她一个人,每天负责到各队统计进度。这样,我白天打禾,晚上住林老师那间房,就在她隔壁,给她壮壮胆。每次收工回来,我们一起去地上摘菜,然后她淘米,我打水,她炒菜,我烧火,她洗碗,我扫地,她洗衣,我泼水降温……俨然“老夫老妻”的日子,过出了小温暖,但也让人略感不安——就这样过下去么?永远就在这破山冲里过下去了?

4月12日

我们吃点豆角和辣椒,住土砖房,当然也能活下去,也能照样长出肌肉。是的,即便将来扛上糍粑和鸡鸭,抱上一、两个娃,进城看岳母娘,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最后,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看着我突然走人。

“不准你乱说!”她瞪我一眼,还是忍不住笑了。不过,她肯定还是有暗暗的不安,肯定还是不大相信我,因此决不让(两人)关系再往前滑过哪怕分毫。换任何人,恐怕也都会有这一份忐忑的。

这话让人生气。她以为她是谁?鼻子长得有点西洋味(文工队有人这样夸过),就有权说蠢话了?不就是刚调上来几个月,演个对口词、丰收舞什么的吗,就“脑力劳动”了,那猪食样的就该我们这些下等人来吃?

8月7日

好日子结束,回长岭。昨晚买了信封和小号电池,顺便去见(罗)改麻子。她说自己现在从事脑力劳动了,需要营养,再吃茶场那种猪食样的饭菜,我个妈呀,实在受不了……

她爸做了最坏的打算,说万一她没机会回城了,以家里的全部积蓄,每个月五元或十元,也能贴补她二、三十年。我说,有我在,不至于,不要怕,我肯定能让老爷子的补贴变得多余。我还说,如果连我们都活不下去,全中国至少有一大半人活不下去。其实,这些话都像是给自己打气。

4月10日

夜里,她吹口琴,与我讨论哪些民歌最好听,给每个省评出一首代表性歌曲,又给一些国家分别评选出一首代表性歌曲。我们看满天星斗越来越低,越来越亮,越来越多,缓缓的旋转。一只猫头鹰还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照农民的说法,西南边那个“道师星(座)”朝前拜下去,就是天快亮了。

晚上到商业局宿舍,在陈(布霞)老师家小坐。他科班出身,善谈,从大学同学谈到广州军区某首长,又谈自己的作品,找出以前的笔记本,讲解什么是三和弦,什么是减七和增七和弦,什么是音乐形象。他的歌还好听,至于什么主题,我听不出来。他说有一段是表现百花盛开,其实也像“一圈一圈磨豆腐”。这是学迷糊说的。

不知什么时候,大黄狗也找到了这里,伏在我们身边喘气。它是循着深夜里一线口琴声找来的?

写了一个初稿,给文工队和文化馆的唱了唱。他们觉得还可以,曲子还算流畅。熊(戈)哥是二胡首席,说副歌部分不错。

8月8日

4月9日

今天从上大胡提回一条草鱼,好好犒劳我们自己。

看老片子《卖花姑娘》。有一个流行说法: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9月6日

4月8日

学校开学了,我回大队部。今天学犁田,世保是我师傅。一开始我还有些紧张,不是犁头跑空,就是犁头插得太深,牛背不动。幸好没有插入石墈,照世保的说法,那就可能折断犁头。

彭贵求是他同乡,说他在队上什么也干不好,队上只好安排他放牛,算是给口饭吃,拿这个活菩萨没办法。

他说的要点:一,身子不要离犁头太近。二,眼睛看犁又要看牛,若犁头跑空就要收绹,若犁到禾蔸或硬块就要放绹。三,第一犁要开得好,要开得准,选对中间线,这样一圈圈犁开来,泥坯倒得匀,又不会跳埂漏犁,或重复空犁。

下酒菜无所谓,据说有时候,有一个干辣椒就行,或者买两分钱酱油,装在自行车铃盖里,用一根铁钉子蘸一蘸也能下酒。

上午犁了七分地,下午大概是牛熟了,更听话一些,就犁得更快。只是那家伙喜欢偷吃田埂豆,屎尿又多。用牛人其实都需要同牛搞好关系。

他好酒,喝了酒就睡,睡到中午还不醒。他说:“你们的歌是写出来的,我是一个抱(孵)鸡婆,歌都是睡出来的呵。”

9月10日

同房的胡学军,人称“学迷糊”,长乐(公社)人,一对招风耳,又瘦又黑,像个鸦片鬼,居然在北京读过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是特招生,只是被文革中断,(本科)没毕业。他有一个音叉,是老师所赠。还有一大包旧作,有进行曲、圆舞曲等等,都有苏联风味,应是出自“胡学军斯基”才对。一些民歌则有广西那边的味。《犁田山歌》《布谷鸟》很好听。

戴家父子又在屋檐下斗嘴。起因是大脑壳做家庭作业,计算一个应用题:水放进盆多少,盐放进盆多少,然后溶液放出盆多少,再加进水多少……最后求溶液的盐比例是多少。这确实有点复杂。大脑壳挠脑袋,揪头发,气得摔了笔:“游老师他神经吧?一下把水放出去,一下又把水放进来,吃了饭没事做呵?这号书,不把我读蠢,那就有鬼!”

4月7日

戴麻子说:“娘卖×的,做题目么,那只是个比方!”

原来我该进的是隔壁一间!

大脑壳说:“比方?老子把你比方成猪,你愿意?”

昨天刚来,不小心进错了房间。这里走廊里一长排房间,门都一样,床也一样,很容易搞错,何况是熄灯后。我摸上那张床就睡,只是片刻后,发现对面床有女人在说话,才吓了一跳,穿上衣溜走。幸好那是一空床,幸好床主那一刻也没回来,也幸好那两个说话者一直无察觉,没大叫起来抓流氓。

戴麻子最后只能以势压人:“孽畜,老子两筷子插死你!”

参加(汨罗县)文化馆歌曲创作班[54],五天,住招待所。每天发五毛钱(用来交生产队)记工。另有五毛钱伙食费。中晚餐有点荤,洗锅汤随便喝。

9月12日

4月6日

读《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依旧视野阔大,有历史,有世界,有大主题。萨布罗夫和伊娅体现了他的基本意向。作为老布尔什维克的布尔托夫,构成人物关系中枢,就是作者的化身:嘲笑德国、美国,批判资本主义。但这本书绕开和掩盖了苏联内部特权阶层和广大人民的矛盾,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于西方——这一点虚伪,至少是简单化。也许,作者是不得已而如此,是为了官方出版的许可吧?

柴油灯烟大,不久就会读成黑鼻子。

你到底要什么?精神还是物质?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不清楚。作者提出了双重主题,但回答似力不从心,一片茫然。

读完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还有《契河夫的戏剧创作》[53]。契诃夫多次强调剧本的“潜流”,涉及开来,可能包括情绪、生活、世界观等所有一切,很多没说出来的东西。

10月11日

4月4日

日记还是有必要写下去。一是训练语文,把笔头子写活。二是留下记忆,弥补脑记的不足。有些东西,自己以为忘不了,其实很快就忘了,只有日记才可长久保存下来,至少可保存一些线索。

志宝帮豆豉(两人好像已分手)。我帮她[52]

失去记忆的生活是不是很亏?任何事情,身历只有一次,心历却可以有很多次,是免费的再生活,是价值的逐步发酵和增长。

天转晴。挖茶坑。每人四十个洞的任务,长、宽、深都得有一尺五。这全看运气,碰上松土,半天干完,还收早工。碰上铁硬的“巨咬子土”,就喊天吧,钯头下去常常会就弹跳回来。

10月12日

4月2日

上午在张家坊开会半天。吃饭时,有人说起以前灾年闹匪患,“汉流”不行时(兴旺)还不行,病急乱投医,大家都得找个靠(山)呵。“关羊”是指路劫。“吊羊”是指绑架。对“肉票(人质)”可以“吊半边猪”,其法有二:一是“同边吊”,即捆绑同边的一个手指头和一个脚趾头,于是身子横着悬吊空中;二是“插花吊”,即捆绑不同边的一只手指头和一个脚趾头,于是身子折叠在空中。但不管哪种办法,都几乎是杂技般的刑法,让肉票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吊猪”一说,应该就是由此而来。

有两个陌生知青在出黑板报。这是我以前的活。那时我一个人半天就能干完,不像他们现在,据说要两人干一天,比我聪明。

10月15日

兆矮子用半个红薯招待我,肯定是偷的红薯种。以前每次打牙祭,好容易吃上肉,每八个人在地上围一钵,他总是带自己的满孙来,打个楔子,揩点油,筷子还插得又快又狠。连化仁(厨工)都很生气,挂着鼻涕骂他。更让人嫌的,是他穷得没被褥和蚊帐,没人愿意同他搭铺。他经常一到晚上就东窜西窜,一个瘦精精的猴子,见床就钻上去,就赖着不走。你能杀了他?

挖红薯一天。国兴老倌讲以前的事。比如抓壮丁,那时两男抽一丁,老百姓都十分怕。于是家里生小孩,有的人见男便溺,或者给男丁剁手指,破眼睛,以求逃避兵役。那时当兵的吃不饱,米里掺糠,糠里有沙,同猪食一样。国民党的下层军官,也大多不识字,操练时靠师爷点名,动不动就打人。开小差的逃兵要是被抓住了,如果不掉脑袋,就会被割掉一只耳朵。

想当初大家刚来时,恍惚就在昨天,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知青们赖在被窝里不起床,只是一个劲地唱歌。俄国的、朝鲜的、蒙古的唱了个遍,还隔着墙互相拉歌。那样的欢乐日子一去不返。眼下不再有小提琴和口琴的声音,更没有夜深人静之时,杠铃重重砸在地上的咣当巨响。

他说共产党的红十六军从平江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带领群众去抢盐行。由于人太多,踩死了人,红军就给领尸的家属每户两包盐,算是抚恤。最坏的是日本粮子,一来就牵猪赶牛,抓妇女。

一直阴雨,心情也沉沉的。回到(公社)茶场,发现已有陌生感。本地农民换了不少新面孔。新来的汨罗知青年龄小,也不认识我们老一辈。

民国十八年,南市河这边都闹起了苏维埃,只有河那边没动。大户人家都跑了,穷人就分田,不过第二年中央军一来,大家又都退田,办酒席赔罪。那一次,他办酒席,送礼托人情,足足花了十几块光洋,才算是过了关。但有些老百姓回头就怪造反的,说这些“暴脑壳”做事不利索,只管初一,不管十五。

4月1日

10月17日

柳(汉清)哥又来信,说铁四局的队伍已到河南驻马店,他还是负责宣传,打算今年加强美术理论学习,搞一两幅大的创作。他问手风琴学得如何。其实他那个琴已塌了两个键,没法弹了。小提琴也被司令(彭建军)一借不回头,可恶!听说去年他已招工,到了2348(工厂)。

乡下人盖房,最好是坐北朝南,但不能对正南,因为那个方向,据说要八字硬的家户才压得住。另一说法是:八字太硬也不好,娃崽有祸,有关煞,因此需要过继给人家,至少也要写本子散点钱(施舍),让他的福气分流,减少今后的危险。

他带着我们去除雪和盖草,看能不能保住苗。还得准备柴,碰到大雪,据说就去秧田边烧火。

以上为今天翻修猪场时所闻。

下了一场雪籽,倒春寒。队长最担心这种情况,说秧苗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借秧或者买秧,都可能没地方可去。取后一招是夜里去偷秧,要准备打架。

10月18日

3月30日

第一次在乡下见到电视机。每个公社仅配得一台,黑白的,韶峰牌,晚上抬到地坪中央,被一大群男女老少围观。有时屏幕上雪花点太多,或扯成了烂布条,大家就大喊“小付(电工)快来”,要他检查和调整天线。有些老人忍不住去电视机后面东摸西摸,想知道人影子到底躲在哪里了。

这个那个妇人请她去接生,是她最受尊重、大概也是最高兴的时候。她穿红戴绿,挎上医药箱,一摇一摆的上路,像个大号的花鸡婆。

新来的书记也来看了一眼,同谁也不说话。听说她原是一位铁姑娘,能犁能耙的狠角色,是组织重点培养对象,但近来居然也惹领导生气了。事情是这样:领导不批准她结婚,要求她晚婚,她却我行我素,强压着公社民政干事开了结婚证,同一名现役军官圆了房,给同事散了纸包糖。昨天,县委副书记坐一辆吉普车赶来,大声质问她党性到哪里去了,组织纪律到哪里去了,还要不要政治前途?身为一个公社书记,还抹雪花膏,烫刘海,哪有一点铁姑娘的样子,是要当资产阶级的大小姐吧?……

她男人据说在粮站工作,极少回来。大概是对这个呆傻儿不满意,牵怒于他妈。她也把对自己苦命,变成了对丈夫的怨恨。远辉说,很多人至今也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们吵架。杨爱华坐在门槛上大哭大骂:“你拿刀来杀了我呵!你不给我粮食,要饿死我俩娘崽,好歹毒你这个家伙……”

难怪她到现在也没什么好脸色。厨房里的胡师傅偷偷说:妹子大了不能留呵,留来留去留成仇。

丙崽冲着他妈也只会说“×妈妈”,但做妈的还是笑眯眯,百般抚爱,唠叨好一阵。“我家的丙崽会骂人呢”,这也是她的骄傲。

10月21日

3月29日

几天前收工时,看见革辉、房胖子(胡子房)几个笑眯眯的,两人操锄头把,一人操步枪,来大队部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原来是县里下达紧急通知,要求各地打狗,据说狂犬病在蔓延,已有人和牛被狗咬死了。当时我就发现,大黄狗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是不是已被他们打了吃了,吃出了他们的笑容满面,不得而知。

杨与戴这两位邻居的关系不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他们又在坪里相反(吵架),不知为什么事。戴咬牙切齿,说她占公家的便宜,一口一个“妖怪!”接生婆在地上打滚,翻白眼,大哭大闹:“老天,你视(看)呀,视呀,他一个臭麻子欺侮孤儿寡母……”要不是队长在,这台戏不好收场。

没想到,今天居然听到了狗叫,是熟悉的声音。我跑出去,发现大黄狗悬吊着一条腿,想必已被打残,在山坡上一拐一拐的转游,全身瘦了一圈,皮毛乱糟糟。它冲着我们叫,但我招唤好几次,它也不下坡,甚至一旦我靠近,它就瞪大眼,一边退一边叫得更凶,声音更尖厉和嘶哑。也许它已精神错乱,认不出我了。或者它恐惧而愤怒,已对人类统统失去了信任。那它还叫什么呢?是表达对熟悉家园的彻底绝望?

男人听了这两句话都生气,嫌他的鼻涕泡,用巴掌威胁,吓得他跑到远处回头再骂。

最后,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大队部”还有一间药房,药师杨(爱华),口音是岳阳那边的,又矮又胖,兼任接生婆。她接生无数,自己的儿子却是个“哈宝(呆傻)”,据说已十几岁,但还是一个长出了抬头纹的娃崽,走路踉踉跄跄,飘飘忽忽,歪着头看人,只会讲两句话。一句是见男人都喊“爸爸”。另一句是不高兴了,见谁都“×妈妈”。[51]

10月24日

3月28日

这两天还是没有大黄狗的影子,也没有它的声音。只有丙崽躲在柱子后面,冲着我抹鼻涕,有一声没一声的嘟哝:“×妈妈……”

他病故的老婆留下一儿子,叫“大脑壳”,读小学了,也是个暴脾气,可以捧着一个大碗吃干辣椒拌饭,吃得满头大汗。

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事,他说不出来的事。

开票的叫戴迈中,无妻,住大队部,铁青的脸,每次吸烟都吸到烟屁股尖,差点烧到手和嘴。他常正襟危坐读旧书,也给旁人讲诸葛亮、曹操之类,是《说唐》《三国》《东周列国志》那些。人们说他脾气暴,有一次打禾,休工时回家烧水,好半天不见水开,只有瓦壶嗡嗡叫,当场就把瓦壶抓起来砸了个粉碎,说老子渴得喉咙里冒烟,你还嗡呀嗡呀唱歌。老子让你唱!让你唱!

10月26日

今天又认识了几个。所谓“大队部”,就是茶场十几号人。还有米厂三人。(康)远辉,杨家桥的,与大队部只隔一条垅。(李)三奎,厚嘴皮,木讷,张家坊的,据说是地主子弟,工业大下放时从湘潭回乡,懂机械维修。他们用柴油机打米,成天咚咚咚,满身是糠灰。

我相信,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3月27日

11月8日

牛背上栖息着一只鸟。乡村里的春天倒是很美,红的映山红,黄的油菜花,紫的草籽(苜蓿)花,绿的山坡竹林,像五颜六色万花筒。

虾子(鲍晓明)跑供销,路过天井,来住了一晚。好久不见,他眼下穿皮鞋、戴手表、抽常德牌香烟,公社干部都抽不起的,已活得焕然一新。他说反正招工无望,自己与朋友们合伙,已在岳阳搞了个社队企业,做化工产品,赚了不少钱。要不是遭了一次水灾,还要赚更多的钱。他说起一些老同学,不少都成了“游击师傅”:谁在做冷铁,谁在做槟榔壳子,谁在做教具,谁在做铸件翻砂……都不会比招工差,也不会比病退的差。这叫什么?这叫《国际歌》里唱的:从来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今天下了两担禾种,薄薄盖上稻草保温。赤脚下田时,冷得像割刀子。田里还有暗藏的“滂眼”,即水下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下去,泥水就没到屁股。每到这时,农民就哄笑,“有牛肉吃啰——”

我说大队上正在想办法拉电,变压器已经有了,还缺线材,缺水泥电杆,需要钢筋和水泥,问他有门路没有。他说有是有,但只能走黑市,没正规发票,也没计划指标,全部走现金,就看你们敢不敢。

平田,铺沙,铺泥,下种……据说小苗带土移栽的成活率高,返青快,但既然带土,到时候运秧和栽秧肯定麻烦得多。

11月16日

3月26日

接虾子信。他要龙光直接去长沙找他,线材一类问题不大。至于办厂,他说大队上出地出房子,赵老师说可以考虑来办一个,做变压器[74]。这东西眼下特别缺货,做起来无非是给矽钢片绕铜钱,这些事农民经过简单培训,也可以做得。但条件是:企业要承包,交足集体的,其余归自己,此事先要约法三章。

生活是混浊的激流,我们是逆流而上的水手。不要依恋过去,也不要空想未来。未来就在你的脚下的每一步!

龙光大概是在拉电的事情上受足了气,满口答应,说厂子怎么办都行,只要不电死人,上缴好商量,比如每年给大队上十几吨碳胺就行。不过他事后又悄悄说:他一个亲戚脚痛,到时候看能不能在厂里安排一下。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11月24日

3月25日

盖房是大事,农民对木匠、泥瓦匠都客气,总是酒肉招待。否则,据说东家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会暗暗做手脚,比如在梁上画个符,在正梁上砍三斧,那么这一家以后就不得安宁,不是人生病,就是发火灾,或者田里绝收。若是东家欠工钱,他们到年底还收不到账,就会燃一根香,在你家外面走三圈,让你以后生不如死。

这里比(公社)茶场还是好多了。大队部的人都住家,因此收工早,各有家务去忙,晚上从不开会。一餐还是一个菜,但油花子稍多,王老倌还做了坛剁辣椒。队长心软,对大家都客气,“将心比心”是他的口头禅。只是他那个海伢子,调皮,昨天骂伟伢子:“你胯里的毛鸟鸟出来啦——”他又骂志宝(张志军),骂(张)小克,骂我,觉得这一句无往不胜。他爹也不管,只是嘿嘿笑。

今天的消息是,龙醒子无功而返,钢筋和水泥好像还是难买。这样,年底前不一定能通电,办厂的事更是天知道。

其实,既来之则安之,“瞎眼鸡婆天照应”。人到了哪里都能创造一个新环境,干嘛要把以后考虑得那么复杂?

12月28日

沈瓜皮(沈白薇)不安心,说一声对不起,终于打背包走了。她说这里电也没有[50],就三两盏油灯,晚上打得鬼死,太吓人。她那一天失足,差一点掉进厕所粪坑,更坚定了撤退的决心。有人说,要是有个满哥哥看上了她,或被她看上,事情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但谁知道呢?

事情来得很突然。新心(被)招工了,去长沙第三医院报到。几乎是同一时刻,她也撞上大运,被长沙医药公司录用,手续很快办完,连(学校的)欢送会都来不及开。昨天,她提着行李袋和提桶,我挑一担箱子和被包,一同乘火车回到长沙,径直去了她妈的办公室,正是上午下班的点。她妈在桌子那边摘下眼镜,恍惚了好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根本不相信女儿已回到身边,不相信这次回与往常的回大不一样。

收工后有点无聊,第一次觉得时间这样长。

她肯定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突然,不过还拿得住,或者还在琢磨和疑惑,既没哭,也没怎么笑,只是把我们拍了又拍,说吃饭吧,去吃饭吧。

3月23日

伯母大人,我算是把你的丑小鸭完好无损送回来了。

文化组(县革委会政工组[49]所辖)来检查,老蓝(再根)带队,搞得大家手忙脚乱。在大队部礼堂凑了些旧节目。伟伢子(陈伟达)都唱跑了调。

下午回家一趟,晚上赶火车返程。

3月22日

12月29日

太阳还很高,我们就收工了。豆豉(陆莉莉)要被调去学校教书,但她不愿去,情愿扛一把锄头,怕被学校套住了,以后影响招工(回城)。其实,以后的事都是塞翁失马,谁算得准呢。

平时离家出门,妈妈从不远送。但昨天妈妈执意要送,说赶火车还来得及,于是在越来越暗的黄昏里,陪我走过一个公交站,又走过一个公交站。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就说:“我不会怪爸爸的。”

队长是(胡)辉仁,见人先笑,和气先生,面糊佬。义妹子[48](张义求)犁田,漏下边边角角。再章扛着锄头走过来,一声一声指责:“你画大字呵?”辉仁又是和事,只是说牛没劲。据说以前开春下犁前,牛也是要打牙祭,吃黄豆甚至鸡蛋。

她没说话。

(转点到长岭大队后)出工第一天!平整秧田,准备小苗带土移栽。出工的有辉仁、再章、化仁、义求等。还有(胡)志辉,是宣传队的,打鼓打得出“凤点头”“狮子滚绣球”的花样。化仁则是老熟人了,(在茶场)与我们共过事,仍旧流鼻涕,说话不清楚。

我又说:“我现在一切都好,你也不用担心。”

3月21日

她看我一眼,还是没说话,大概好多话不知该如何说。

1972年

没错,我已成为(长岭)最后一个知青了,可能就是同命运顶上了。但我不会说孤单,不会说痛苦,不会说绝望,不会说我想哭。我横下一条心决不!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这里就是罗德岛,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

2020年9月

12月30日

这样,眼前文本就与最初的日记有了些距离,叫“日记”让人犹豫,那就叫“记”吧。

今天刚走出大队部,就看见田垅那边,远远一个小人影,看上去眼熟,却觉得根本不可能——她前一天刚被我送走的,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但人影越来越近,真是那种有点内八字的步态,还有熟悉的红头巾。太奇怪了呵,还果真是!

此次发表,不易确保现场原貌。首先,日记上有不少当时顺手抄来的格言、诗词、美文,即少年们常用来热血励志或满心崇拜的那种,约占日记的四分之一,若不加割舍,便有侵犯他人知识产权之嫌。其次,忙时偷闲,有时候困乏不已,记得过于仓促和零乱,连自己事后也挠头费解,如同面对一些密码,面对若干出土的破碎陶片,若无一点清理、黏拼、修补(比如这一次加上了括号里的词语,加上了必要的脚注等),就很难辨出眼前是一只盆,还是一个罐。

她不是要来补上什么遗漏的交代,只说有一个手续没办好,得回来处理。大概是这样的吧。但她没料到,一见面,我这里也有重要消息:就在昨天,我也被县商业局录用了——其实是县里怕几个知青笔杆子都被挖走,就让文化馆借了商业局一个指标,赶紧把我截住。来办手续的黄同志还说,这是个干部指标,三十元月薪起步,没有学徒期,应该说不错的,意思是我不要瞧不起这一个好彩头。

直到月落星沉,你们也没有来。

这就是说,虽说分赴两地,但也就是前后相差两天,我与她差不多同时离开了长岭,毫无准备和猝不及防,一头撞入生活大变化。算起来,巧了,从1968年12月(下乡),到现在刚好是六年。

但我代你们记住了,记住了一些碎片,就像一个义务守夜人,未经当事者们委托,也不知有无必要,为你们守护遍地月光。

12月31日

再次翻出这些发黄纸页,只是一个老人致敬遥远的青春,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者的辨认和缅怀——他们不一定记得这些往事,不一定乐意再提某些旧事,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离世。一旦走散,人们相忘于江湖,这种情形当然是再正常不过。

一路顺利,到县文化馆报到。因为还没有宿舍可分配,我只能在客房暂住,这里有六张床。一个新馆长的乡下亲戚,好像是做裁缝的,老咳嗽,也临时住这里。

少年时,我被一位老师要求写日记,写的几篇又被她拿去宣读和夸奖,于是写得更来劲,更洋洋得意,以至1968年下放农村,作为全国一千六百万知青之一,也习惯性地往下写。前期两本,不慎遗失在汨罗县漉湖围垦工地,可能最终被农友拿去卷烟或蹲坑了。所剩只有1972年后的部分。

风嗖嗖的好冷。

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