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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同盟

“这都是我说的话,霍肯。你的耳朵并没有听见这些话,它们怎么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呢?”

霍肯曾在一个民间布道团中待过,他们教会了他读书和写字。此刻,他的手中举着刚才那个人大声宣读过的很多精美的纸,上面是一个办事员记录下来的英勃尔第一次招认的口供,那是英勃尔通过吉米的嘴向亚历山大队长交代的。霍肯开始读了起来。英勃尔听了一段时间后,他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他突然打断了霍肯的朗读。

霍肯得意地傻笑起来。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向了两边。

“我要把刚才那个人说过的话,对你再说一遍,那些事都是你惹出的麻烦,那也是你,哦,傻瓜,是你告诉亚历山大队长的。你要明白,你得交代那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命令。”

“不,它们都是从纸上来的,哦,英勃尔。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它们。它们都是从纸上来的,通过我的眼睛,钻进我的脑袋里,然后再从我的嘴里说给你。它们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英勃尔没有听到他的话,霍肯用手摇摇他的肩膀,又把他摇醒过来。

“这么来的?它们都在纸上?”英勃尔用敬畏的音调低声问道,同时他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那些薄薄的纸片,一边盯着涂在上面的文字,“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法术,霍肯,你成了一个奇异的法师。”

“她是一个老女人了。”霍肯说道。

“这没什么,这没什么。”年轻人骄傲而又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从公文中随便拿起一页纸,继续读下去,“那一年,在冰解冻以前,来了一个老人还有一个一只脚瘸了的男孩子。他们也让我给杀了,那个老人不停地叫——”

“记得,”英勃尔回答,“你就是远走高飞的霍肯。你妈死了。”

“这是真的,”英勃尔气喘吁吁地打断了朗读,“他叫个不停,很长时间都没有死。可是,你怎么知道的,霍肯?或许,这是那个白人的长官告诉你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我,我只告诉过他一个人。”

“你不记得我了?”年轻人用问候的方式对他说道。

霍肯急躁地摇了摇他的脑袋,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它们都写在纸上,哦,傻瓜。”

那个人读了很长时间。他那单调、歌唱一样的发言,使得英勃尔开始进入梦境,当他读完的时候,英勃尔已经深深地沉入了梦乡。当一个人用他自己的白鲑河土语对他说话的时候,他醒了过来,然后看见了他姐姐的儿子那张脸,可是他并没有感到吃惊。这个年轻人多年前就离开了家乡,去和白人们住在一起。

英勃尔死死盯着纸上那些涂抹的墨水:“你是不是像猎人看着雪说那样,昨天,有一只兔子从这里跑过去,它站在柳树丛旁边听着,它听到了什么,开始害怕,然后转身跑了。它在那儿跑得飞快,大步跳着。可是,跑来了一只山猫,在那儿跑得更快,跳得步子更大。在那儿,雪地上留下了很深的爪印,那是山猫跳了一大步,在那儿一扑,然后兔子就肚皮朝上被扑倒在下边。从那儿开始,雪地上只剩下了山猫的爪印,再也没有兔子的爪印了——就像猎人看见雪上的爪印会这么说,你也是这样看着这张纸说,老英勃尔在这儿干过这些事?”

一个人用力拍着桌子,嘈杂的谈话声便安静了下来。英勃尔看着那个人。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权力的人,可是英勃尔仍然认为,那个远远地坐在后面一张桌子旁边、额头方方正正的人才是他们的长官,他的地位不但高于其他所有人,也高于那个拍桌子的人。这时,另一个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后面的人站了起来,开始高声宣读很多精美的纸上的内容。他每读到一页纸的开头,总要清一清喉咙,读到每一页结尾的时候,总要舔舔他的手指。英勃尔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其他的人都明白,他知道那些话使他们非常愤怒。有时,那些话使他们非常愤怒,有一次一个人还一字字咒骂着他,声音刺耳而又激愤,直到一个人拍了一下桌子,他才安静下来。

“就是这样,”霍肯说道,“现在你听着,让你那女人一样的舌头老老实实地待在牙齿里边,直到叫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

这时,人们的眼睛全都看着他,都在残酷地享受着他将受到刑罚的乐趣。英勃尔看着他们,他沉思着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还有他们的从来不会睡觉的法律,它总是在不断地前进,无论是好的年头还是坏的年头,无论是在洪水还是饥荒的时候,无论是在人遭受苦难、恐怖还是死亡的时刻,法律总是在不断地发挥作用。在他看来,法律似乎会将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时间结束那一刻。

从此之后,过了很长时间,霍肯都在宣读他的口供,而英勃尔一直沉思着,非常安静。最后,他说道:

他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他那对漠然的眼睛时而闭上休息,时而看看窗外沉闷的景象。天空非常阴暗,飘着灰蒙蒙的细雨。这时正是育空河涨潮的季节。河水的冰层已经融化,河水开始漫入城区。人们乘着独木舟或小船,在主要街道上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他常常看到一些小船转过街角,驶入被水淹没的广场,也就是兵营的阅兵场。有时,小船消失在他的下面,可是他能够听到小船撞上房子的木头以及船上的人爬进窗户的声音。随后,传来人们趟着水走来的声音,他们费力地穿过楼下的房间,走上楼梯。最后,他们出现在房门口,手拿着摘下来的帽子和湿淋淋的水鞋,走进了等待的人群中。

“这都是我说的话,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已经老了,霍肯,很多事情都忘了,可是现在我又想起来了,应该让那个做首领的人知道。开始,有一个人翻过冰山,他带着巧妙的铁夹子,要抓白鲑河里的海狸。我杀了他。很久以前还有三个到白鲑河找金子的人,我也杀了他们,然后把他们丢给了狼獾。还有在五指山那儿,有一个人划着一只带了很多肉的木筏。”

英勃尔看上去非常疲惫。在他的脸上,刻着那种因毫无希望和年纪老迈而产生的疲惫。他的肩膀郁闷地低垂着,目光一片暗淡。他那杂乱的头发本应该变白了,可是因饱经日晒和风雨已经变得枯干,因此软塌塌地毫无光泽,也看不出颜色。他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毫无兴趣。法庭里挤满了渔夫和猎人,他们低沉的谈话声和抱怨带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传到英勃尔的耳中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海水的咆哮。

当英勃尔停止回忆的时候,霍肯就将他的话翻译过来,而一名办事员一直在进行记录。法庭里的人们麻木地听着每一桩未经加工的小小的惨案,直到英勃尔说起一个红头发、眼神不好的男人,他隔着很远一枪打死了那个人。

因而,英勃尔就这样走进了兵营,他在这里完全坦白、自动供认了一切,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里一步。

“该死,”一个坐在旁听席最前面的人骂道。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情,非常悲哀。他长着一头红发。“该死,”他又骂了一句,“那是我的兄弟比尔。”在开庭过程中,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严肃地骂一句“该死”,而他的伙伴们没有阻止他,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人也没有拍桌子命令他住嘴。

“你,跟我走。”他粗声喝道,用肩头分开人群挤出了一条路。

英勃尔的头又垂了下去,他的目光开始呆滞,仿佛眼前升起了一层薄膜,挡住了他周围的世界。他梦到了只有老年人才会梦到的毫无意义的青春。

艾米莉·特拉维斯斯的眼睛一直没有垂下去,而且很镇定,可是她的脸颊却飞上了一层红晕。小迪肯森一下脸红了,而且感到非常窘迫。至于那位警察,他那男孩子的血液涌上脸颊,简直像在燃烧一样。

后来,霍肯又叫醒了他,对他说道:“站起来,哦,英勃尔。他们命令你说一说,你为什么要惹那些麻烦,杀了那些人,最后又跑到这儿来找法律处罚你。”

“他说,你品种不好,也不壮实,到处都软得像个小婴孩一样。他用两只手就可以把你撕成一小片一小片。他认为这种事太有意思了,太奇怪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生出像那位警察那么高大、那么壮实的男人。”

英勃尔虚弱地站起身来,身子前后摇晃着。他开始低声讲述起来,喉咙里发出微弱的“隆隆”声,可是霍肯打断了他的话。

艾米莉·特拉维斯斯听了,看上去很高兴。

“这个老家伙,他真是疯了,”他用英语对那个额头方方正正的人说,“他说的都是蠢话,就像个小孩子。”

“他说,你不要害怕。”吉米说道。

“我们要听听他那像小孩子一样的话,”额头方方正正的人说,“他说的时候,我们会一个字一个字听下去。你明白吗?”

根据艾米莉·特拉维斯斯的要求,吉米将她的问题翻译过去,并得到了回答。

霍肯明白了。英勃尔的眼睛一亮,因为他亲眼看到了他姐姐的儿子和那个有权力的人之间的比赛。然后,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这是一位青铜色的爱国者的史诗,它有充分的理由被锻造成青铜纪念碑,留给未来的人们。人群中一片奇异的寂静,那个额头方方正正的法官用手支着头,思索着这个人的灵魂和他那个种族的灵魂。法庭上只听到英勃尔深沉的声音和那个翻译者尖厉的声音,它们有节奏地相互交替着,不时地,仿佛上帝的铃声,中间穿插着那个红头发男人带有疑惑和沉思的“该死”的骂声。

“可是,你要问问他,吉米,他刚才抓住我的胳膊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我是白鲑河的英勃尔。”霍肯就这样翻译着,当老英勃尔用野蛮的口气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霍肯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野性便控制住了他,使他忘记了文明的教导和文明的伪装,“我父亲是奥斯鲍克,一个大力士。在我小的时候,太阳照得地上很暧和,我们活得很高兴。人们不会渴望那些奇怪的东西,也不会听到陌生的声音,人们像他们的父亲一样过着日子。那些女人都会得到年轻男人的喜欢,年轻的男人看着她们感到很满意。女人们抱着吃奶的孩子,她们生了很多孩子,屁股变得很大。那时候,男人就是男人。无论是在平静和富裕的时候,还是在战争和饥荒的时候,他们都是男子汉。

吉米用更颤抖的喉音重复了警察的话。英勃尔听了咕哝着,看起来很满意。

“在那个时候,水里的鱼比现在多,森林里的野兽也比现在多。我们的狗都是狼种,厚厚的毛很暧和,足以抵抗冰霜和暴风雪。正像我们的狗一样,我们也可以抵抗冰霜和暴风雪。后来,佩里人来到我们的地盘上,我们就杀他们,也被他们杀死。因为我们是男子汉,我们白鲑河人和我们的父辈都和佩里人打过仗,划定了各自的地盘。

那个警察为他感到难为情,因此站出来说道:“我认为,他说的那些事可能有一些道理。我要带他到队长那里接受审问。告诉他跟我走,吉米。”

“就像我说过的,我们的狗是那样,我们也是那样。一天,我们这里来了第一个白人。他爬着,就这样,在雪地里用手和膝盖。他的皮紧包着身子,他的骨头都凸出来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啊,我们想,而且我们很奇怪他是哪个陌生部落的人,住在什么地方。他很虚弱,非常虚弱,就像一个小孩子,所以我们就在火边给他让出一个地方,让他躺在暧和的皮毛上,我们给了他食物就像给一个小孩子一样。

小迪肯森是个小个子,而特拉维斯小姐会怎么想呢,因此他为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懊丧不已。

“他带着一条狗,个头儿大得抵得上我们三条狗,可是它也很虚弱。这条狗的毛很短,不暧和,它的尾巴冻得尾巴尖都掉了。我们也喂这条陌生的狗,让它卧在火边,还把我们的狗赶走,免得它们咬死它。这个人和他的狗吃了我们的鹿肉和干鲑鱼,他们开始有了力气。他们有了力气就变得自高自大起来,什么也不怕了。这个男人说话大声嚷嚷,嘲笑我们的老人和年轻人,还大胆地盯着我们的姑娘看。那条狗和我们的狗打架,虽说它的毛又短又软,可是它一天就咬死了我们的三条狗。

“他说,所有的人都和这位警察一样。”吉米解释道。

“后来,我们问这个人他是哪个部落的,他说:‘我有很多兄弟。’然后就有些不善地大笑起来。后来,等他气力养足了,他就走了,而且娜达也跟他走了,她是酋长的头生女儿。他走了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我们的母狗生了小狗。我们从来没见过那种狗——大脑袋、厚下巴,毛又短又没用。我记得很清楚,我的父亲奥斯鲍克,一个大力士,他看见那些没用的狗,脸气得发黑,他拿起一块石头,就这样,又这样,那些没用的东西就彻底完了。过了两个夏天,娜达又回到了我们这里,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他说什么?”迪肯森问道。

“这刚是个开始。后来又来了第二个白人,带着好几条短毛狗,他走的时候丢下了它们。他带走了我们六条最强壮的狗,为了这个交易,他给了我母亲的兄弟库苏提一支很棒的手枪,能一连六次很快地开火。库苏提有了这支手枪就自高自大起来,还嘲笑我们的弓箭,说那是‘女人用的东西’,然后他就拿着那支手枪去打光脸灰熊。现在,我们都知道用手枪去打光脸熊根本不好,可是我们那时候怎么会知道呢?库苏提怎么会知道呢?所以他很勇敢地去打光脸熊,手枪很快开了六次火,可是光脸熊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就像抓鸡蛋一样抓破了他的胸口,库苏提的脑浆就像蜂窝里的蜜流到了地上。他是一个好猎手,以后再也没有人带肉给他的女人和孩子吃了。我们都很难过,我们说:‘那些东西对白种人好,对我们就不好。’这是真的。白种人有很多,而且都很肥胖,可是他们那些办法让我们又痩又少。

立刻,英勃尔被他吸引住了。看到年轻的骑警脸上的刀伤,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他用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沿着年轻小伙子的大腿,抚摸着他那充满活力的肌肉,然后又用指节敲了敲他那宽阔的胸脯,最后按了按、戳了戳他那像铁甲一样肌肉厚实的肩膀。这时,一群好奇的路人围了过来——有爱斯基摩矿工,有山地人,也有生活在边境的人,他们都是那种长腿、宽肩的人的后代。英勃尔匆匆看了他们一遍,然后用白鲑河土语大声说了一句什么。

“第三个白人来了,带了很多让所有的人都惊奇的食物和其他东西。他换走了我们二十条最强壮的狗。还有,他用礼物和很多许诺,带走了我们十个年轻的猎手,带他们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听说,他们死在了没有人去的冰山的雪里,要不就是死在了安静的大山里,那里远得到了世界的边上。不管怎么样,从那个时候起,白鲑河人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些狗和年轻的猎手。

一个骑警(在克朗代克服役已经不骑马)走到他们中间,听说了英勃尔的再三要求。他是一个坚定的小伙子,宽宽的肩膀,健壮的胸脯,两条匀称的腿笔直而又修长,尽管英勃尔个子很高,可他比英勃尔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的眼睛为灰色,冷静而沉着,带着一种由血统和习惯而产生的罕见的自信。由于他格外年轻,因此看上去充满了英俊的男性气质——他还是一个纯粹的少年——他那光滑的脸颊像少女的脸颊一样,很容易脸红。

“一年年过去,白人来得更多了,他们不断用工钱和礼物让年轻人跟他们走。有时候,一些年轻人回来了,告诉我们他们在比佩里更远的地方遭受的危险和辛苦,有时候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都说:‘如果那些白人,他们什么都不怕,那是因为他们人多,可是我们白鮭河人很少,年轻人再也不能走了。’可是,年轻人还是走了,年轻的女人也走了。我们都非常生气。

“可能是这样,可能是这样。”吉米说道,然后他又继续和英勃尔谈了起来,可是英勃尔仍要求见白人的长官。

“那是真的,我们真的是吃了面粉、咸猪肉,喝了让人很高兴的茶。可是,等我们得不到茶的时候,那就太糟糕了,我们变得不想说话,很容易发火,所以我们开始渴望白人带着东西来和我们做交易。交易!交易!所有的时间都在做交易!一年冬天,我们卖了我们的肉,换了一些不能走的时钟、发条坏了的表、刀刃磨光了的锉刀、几支没有子弹的手枪,还有一些没有用的东西。然后,饥荒就来了,我们没有了肉,在春天之前死了四十个人。

迪肯森象征性地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画了一个圈。

“‘现在我们变弱了,’我们说,‘佩里人会来打我们了,会占领我们的地盘。’可是,正像我们的遭遇一样,佩里人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他们也变得很弱,再也不能来攻打我们。

“你是什么意思?”吉米疑惑地问道。

“我的父亲,奥斯鲍克,一个大力士,他这时已经老了可是很英明。他对我们的酋长说:‘看啊,我们的狗都没有用了。它们的厚毛不长了,也不强壮了,它们会死在雪地和缰绳里。让我们到村子里去,杀了它们吧,只留下那些狼种,让它们每天晚上都留在外边,它们会和森林里的野狼交配。这样,我们又会有毛又暧和又健壮的狗了。’

“我猜,他疯了。”迪肯森说道。

“他的话被采纳了,然后我们白鲑河人因为我们的狗变得有了名气,它们是我们那一带最好的狗。可是,我们自己却没有人知道。我们最好的小伙子和姑娘都跟着白人走了,他们从陆地或者从河上去了很远的地方。年轻的女人回来的时候,她们又老又有病,就像娜达回来的时候一样,或者她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些年轻的男人回来了,坐在我们的火边待上一段时间,他们满嘴都是下流话,行为非常粗鲁。他们喝着那种害人的酒,白天晚上都在赌博,而且他们心里总是不安宁,直到白人来叫他们跟他们走,他们就又去了那些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们不懂得荣誉,不懂得尊重人,嘲笑以前的生活方式,面对面嘲笑酋长和巫师。

“我认为,他想见亚历山大队长,”他解释道,“他说他杀了白种男人、白种女人、白种小孩,他杀了很多白人。他想去死。”

“正像我说过的,我们白鲑河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软弱的民族。我们卖出暧和的皮毛,换来烟草、威士忌和单薄的棉布,让我们在寒冷里冻得发抖。然后,我们得了咳嗽病,男人和女人一夜一夜地咳嗽、出汗,打猎的人半路会在雪地上吐血。今天这一个、明天另一个,他们嘴里流血很快就都死了。女人们很少生孩子了,她们生的孩子又虚弱又有病。白人还给我们带来很多其他疾病,都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的病,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天花还有麻疹,我曾经听说过这些病的名字,我们中很多人得这些病死了,就像鲑鱼在秋天里产下它们的卵以后,再也不需要活很长时间了,就死在无风的漩涡里。

是吉米和这个白鲑河人多谈了几句,他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而且充满了疑惑。

“可是,让人稀奇的是,白人就像死亡的气味吹到我们这里,他们自始至终都把人带向死亡,他们的鼻孔里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可是他们自己却没有死。他们有威士忌、烟草和短毛狗,他们有很多疾病,有天花和麻疹,有咳嗽和吐血。他们的白皮肤对于冰霜和暴风雪来说太柔软了。他们有一连六次能很快开火的手枪,可是没有什么用。他们虽说有很多病,可是他们却长得很肥胖,也很兴旺,他们把整个世界都牢牢地掌握在手上,把人们重重地踩在他们脚下。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柔软得像个小婴孩,看上去很容易撕破却从来不会衞破。她们生了那么多男人。她们从所有的软弱、疾病和虚弱里面,涌出了力量、能力和威信。她们到底是神还是魔鬼,那要看情况来定了。这我不知道。我,白鲑河的老英勃尔,我能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些白人,他们游荡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去打仗。

“是总督。”迪肯森提醒道。

“正像我说过的,森林里的野兽变得越来越少了。这是真的,白人的枪太好了,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杀死野兽,可是到了没有野兽可杀的时候,那些枪又有什么用呢?在我小的时候,白鲑河的每一座山上都有驼鹿,每年还跑来数不清的驯鹿。可是,猎人现在走上十天,也看不见一头让人高兴的驼鹿,那些数不清的驯鹿也全都不来了。那些枪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杀死野兽,可是等没有野兽可杀的时候,要我说,那些枪就没多大用了。

“他是白鲑河人,”吉米对艾米莉·特拉维斯斯说,“我对他们的话懂的并不是太多。他想去见白人的首领。”

“至于我,英勃尔,看到整个白鲑河人、佩里人还有那个地带所有的部落,像森林里的野兽一样在慢慢地毁灭,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我和巫师还有那些英明的老年人谈论过这些事。为了不让村子里的那些声音打扰我,我就离开了村子住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吃肉,所以我的肚子不会让我感到胀得难受,也不会让我的眼睛和耳朵迟钝。我睡不着觉,在森林里一坐就是很长时间,我睁大眼睛看着征兆到来,我的耳朵耐心、敏锐地听着那些将要传来的话。我晚上一个人在黑暗里走来走去,走到河岸,那里有风在呻吟也有水在哭泣,我想在森林里找到死去很长时间的老巫师的鬼魂,让它给我智慧。

吉米从街道的对面走了过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笨重的印第安人,穿着一套很好的白人服装,头上戴一顶理想中的黄金国国王式的宽边帽。他在和英勃尔谈话的时候结结巴巴,喉咙里一阵阵发着颤音。吉米是希特肯人,对内陆地区的方言懂得并不是很多。

“最后,好像是一种幻影,一群讨厌的短毛狗向我走过来,办法似乎很简单了。当年正是靠着奥斯鲍克的智慧,我的父亲,一个大力士,我们的狼狗才保住了纯粹的血统,所以它们才保住了温暖的毛,才有力气干活儿。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村子里,对人们说:‘那些白人是一个部落,他们有很多白人,是个大极了的部落。毫无疑问,他们那个地方肯定是没有兽肉了,他们跑到我们中间来就是为了给他们找一个新地盘。可是,他们让我们弱下去了,我们不断在死人。他们是一些过于贪婪的人。我们的兽肉已经没有了,假如我们还想活下去,我们对付他们就应该像对付他们的狗一样。’

“嘿,吉米!过来!”

“接下来,我忠告人们要和白人打仗。白鲑河人听了我的话后,有人说这事,有人说那事,还有一些人说了其他没用的事,就是没有一个人勇敢地说到该怎么做和打仗的事。尽管那些年轻人像水一样虚弱,而且还是胆小鬼,可是我看到那些老人却默默地坐在那儿,他们的眼睛里有火闪来闪去。最后,等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没有人知道了,我就把老人们集合到森林里,偷偷谈了很多。我们都同意商量好的意见,我们想起我们年轻时候的好光景:生活得自由自在、不缺吃穿、每天高高兴兴的,还有太阳。然后,我们号召我们自己结成兄弟,而且严守秘密,发重誓要除去我们地盘上那些有害的种族。这很简单,我们都是傻瓜,我们这些白鲑河的老人,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迪肯森不懂得他的语言,而艾米莉·特拉维斯斯却大笑起来。英勃尔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皱起了眉,可他们两个都摇着头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要走开的时候,艾米莉喊道:

“为了鼓励其他那些人,我必须先去做。我一直守在育空河上,直到第一条独木舟从上游划过来。小舟里有两个白人,我站在河岸上朝他们招招手,他们就改变了路线向我这边划来。坐在船头的那个人抬起脑袋,就这样,他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朝他招手,我的箭就“嗖”地飞过去插进了他的咽喉里,这时候他才知道我要干什么。第二个人,他正在船尾划桨,他的步枪还没有被举到肩膀的一半高,我那三根长矛里的第一根就扎住了他。

英勃尔低声咕哝着,走向艾米莉·特拉维斯斯。他敏锐而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没有放过她身上每一英寸。对于她那丝一般柔顺的褐发,以及她那湿润、娇嫩的脸上犹如蝴蝶翅膀上的粉霜一样柔美的颜色,他似乎特别有兴趣。他围着她走来走去,用精确的目光观察着她,仿佛正在研究一匹马的线条,或者是一艘轮船的构造。在他这样一圈圈绕来绕去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夕阳从后面照在她粉红色的耳轮上,于是他停下了脚步,凝视着那对透明的玫瑰色耳朵。然后,他又将目光转向她的脸,长时间端详着她的蓝眼睛。忽然,他又咕哝了几句,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胳膊,正抓在她的肩膀和手肘之间,然后他用他的另一只手举起她的前臂折上去。这时,他的脸上露出厌恶和惊奇的表情,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丟开了她的胳膊。最后,他嘀咕了几个喉音很重的字,转身背向她,对迪肯森说了些什么。

“‘这是开始,’等老人们都被我集合起来,我对他们说,‘我们以后要把所有部落里的老人们都召集起来,然后再去召集那些身体还强壮的年轻人,这样我们做起事来就容易了。’

“你想干什么?”小迪肯森鼓起勇气,充满恐惧地问道。

“后来,我们把那两个死了的白人丢进了河里。至于那条独木舟,那是一条非常好的小舟,我们点了一把火烧了它,一把火也烧了小舟里的东西。不过,在烧之前我们看了看那些东西,那都是一些皮口袋,我们用刀子割开了它们。口袋里有很多纸,就像你读的那些纸,哦,霍肯,上面画着一些记号,我们看了都很奇怪可是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现在,我已经变得英明了,我知道那都是人们说的话,就像你刚才告诉我的那样。”

他们闲聊了十分钟左右,这时艾米莉·特拉维斯斯向迪肯森的肩后看了一眼,忍不住惊讶得小声尖叫了一声。迪肯森转头看去,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时,英勃尔已经穿过街道直挺挺地站在他们旁边,他面色憔悴,看上去一副饥饿的表情,而他的眼睛却牢牢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当霍肯将独木舟事件翻译完毕,法庭上响起一阵耳语和乱哄哄跑来跑去的声音,其中有一个人大声说道:“那是1891年丢失的邮件,由彼得·詹姆士和德雷尼负责发送这些邮件,最后看到他们两个的人是马修斯,他在巴尔杰湖边还和他们交谈过。”负责记录的办事员不停地写着,因此北方的历史又增添了一个新段落。

稍后,迪肯森走到公司外面的人行道上吸了一支雪茄,渐渐冷静了下来。片刻之后,艾米莉·特拉维斯正好走过这里。艾米莉·特拉维斯是一个文雅而又高贵的美丽姑娘。无论在伦敦或者克朗代克,作为拥有百万财富的采矿工程师的女儿,她的衣着从来都符合她的身份。小迪肯森将他的雪茄放在窗台上一个他还能找得到的地方,摘下帽子向这位姑娘行了个礼。

“我还要说的已经不多了,”英勃尔继续慢慢地说下去,“我们干过的事都写在纸上了。我们是老人,我们懂得的不多,甚至我英勃尔,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我们就是背地里杀人,一直不停地杀人,因为我们年岁越来越大,我们也越来越英明,我们学得很快,干起事来也不慌张。后来,一些白人走到我们中间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还粗鲁地骂我们,给我们的六个年轻人戴上了铁链子,可是没有人帮他们。他们把六个年轻人全都带走了。这时候,我们明白了,我们必须杀得更广,杀得更远,所以我们这些老人就一个接一个顺着河到上游或者下游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这是一桩勇敢的事。我们已经老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了,可是一个人老了到很远的地方去,那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金都”道森城位于育空河和克郎代克河的交汇处,是“淘金热”时期西北地区最大的城巿之一。在夏天,泥泞的街道依旧有热切的人与牲畜往来穿梭;在漫长的冬季,由河下游向道森运输的航途会变得极其艰难。对于那些不能确保得到充分供给的贫困者,骑警们会尽其所能说服他们离开城巿。

“我们杀人的时候从不慌张,我们做得很英明。在奇尔库特、德尔塔,我们杀人;从关口到大海,只要有白人宿营或者是开路的地方,我们都在杀人。这是真的,他们死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还会有人不断从山那边翻过来,他们越来越多,可是我们这些老人变得越来越少。我记得,在驯鹿关口,一个白人在那里扎营。他是一个个子很小的白人,三个老人在他睡觉的时候去杀他。第二天,我找到了他们四个人,只有那个白人一个人还有气,他在死以前,还在那里喘着气诅咒了我。

迪肯森不断观察着窗外,他后来也一直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感到自豪。他是一个浪漫的小伙子,他把这个一动不动的老异教徒看作了西瓦什种族的象征,而此刻正用冷静的目光凝视着一群群入侵的撒克逊人。几个小时飞快地过去了,可是英勃尔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姿势,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迪肯森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有一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一架雪橇上。人们开始以为这个人正在休息,可是后来他们摸了摸他,发现他全身僵硬冰冷,已经冻死在热闹的街道中间。为了将他放平以便装进一口棺材,人们不得不把他拖到一堆火旁,让他稍稍化开一些。迪肯森一想起这个人便忍不住浑身发抖。

“就这样,今天一个老人,明天另一个老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有时候,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听到消息,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有时候我们却听不到任何消息。另外那些部落里的老人,他们又虚弱又害怕,都不愿意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就像我说过的,老人们一个接一个死了,直到最后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叫英勃尔,是白鲑河人。我父亲是奥斯鲍克,一个大力士。现在,没有白鲑河人了,我是最后一个白鲑河的老人了。那些年轻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全都走了,有的人去和佩里人一起住了,有的人去和塞门人一起住了,更多的人去和白人一起住了。我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我很累了,跟法律斗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了,就像你说的,霍肯,我到这儿来找法律处罚我。”

可是,迪肯森记得最清楚。小迪肯森,他是当时的主要目击者。小迪肯森是带着他的伟大梦想和满满一口袋现金来到这里的。不过,随着现金的消失,他的梦想也就烟消云散了。为了赚到返回美国的路费,他在霍尔布鲁克同梅森联合经营的贸易公司里,谋到了一个职员的职位。霍尔布鲁克和梅森的事务所,就在英勃尔所坐的那堆木料的街道对面。迪肯森在出去吃午饭之前,曾透过事务所的窗户看见他坐在那里,等他吃完午饭回来,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那个老西瓦什人仍坐在那里。

“哦,英勃尔,你真是一个傻瓜。”霍肯说道。

不过,令人感到更为神秘的是,英勃尔竟然会跑到道森来投案自首。那正是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育空河的河水开始在冰层下咆哮、翻腾,这个老印第安人艰难地从河道爬上堤岸,站在道森的主要街道上眨着眼睛。那些当时看到他到来的人,都注意到他非常衰弱、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走过一大堆用来修建木屋的木材,然后坐下来。他整整一天都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在他面前仿佛洪水一样涌来涌去的白人。很多人忍不住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呆呆地盯着他们,惹得人们对这个带有一脸怪异表情的老西瓦人议论纷纷。很多人后来还记得,他那极为特别的形象令他们感到非常惊异,因此他们后来一直为他们对不寻常事物的敏锐的洞察力感到自豪。

可是,英勃尔正在做梦。那个额头方方正正的法官同样也在做梦,他们整个种族都站在他的面前,像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幻的幻影——这是一个脚穿钢靴、身披盔甲的种族,他们是整个人类大家族的立法者和创造者。他看见这个幻影的黎明红光闪闪,穿过黑暗的森林和阴沉的大海。他看到它在燃烧,血腥而又殷红,变成了完美壮观的中午。然后,在阴暗的斜坡下,他看到血红的砂砾正在坠入黑夜。透过所有这一切,他看到了无情、有力的法律,永远不会改变,永远在颁布命令,比那些遵守法律的人强大,比被法律碾碎的人强大,比他还要强大,他的心柔软得仿佛要开口说话。

事实上,他手上沾满了太多人的血,人们简直无法精确地数算出他到底杀死过多少个人。当人们在路旁吸烟或是围在火炉旁闲聊的时候,曾经粗略地估算过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数。那些不幸被他谋杀的人全都是白人,有的是单独被杀,有的是成双,有的则是成群被杀。如此毫无目的的肆意谋杀,是那些骑警很长时间都不能理解的,甚至在船长们统治这里的时代,以及稍后人们探明了各地的河流,并且从英国本土来了一位总督为当地的繁荣收税的时候,他们仍对此感到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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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兵营里,一个人正在接受将被判处死刑的审讯。他是一个老人,一个来自白鲑河的土著,那条河汇入巴尔杰湖下面的育空河。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道森,也同样轰动了育空河周边一千英里内的居民。那些在陆地上抢劫也在大海上抢劫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一向以法律进行统治,而有时这种法律是非常严苛的。可是,对英勃尔这起案件而言,法律似乎显得有些不适和软弱无力。从数学角度来讲,他将受到的刑罚根本无法抵消他所犯下的罪行。他必然受到刑罚,这是人们可以预料到的结果,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作为死刑判决,英勃尔也不过只有一条性命,充其量只能抵消他所犯下的无数罪行的一件。

 盎格鲁-撒克逊人,为日耳曼民族,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的一支,5世纪和6世纪居住在英国。